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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柏林之恋


  两年以后,马德里街道。夏将尽秋未浓的季节。这种气候最宜人:有夏的繁华而没有夏的鼓噪,有秋的凉爽而没有秋的萧条。
  夕阳,把天边烧成一片火海,给大地薄薄地遍渡金黄。黄昏的风是最可人的,不夹带热浪也不杂揉水分,干干的,轻轻的,很纯粹,在不动声色之间便拂面而来,轻手轻脚地掠起鬓角处的两缕发丝,等你察觉时它已走了好远,在远处捂着嘴暗笑。
  Echo在树荫遮蔽的街道上一跳三蹦地走着,白衬衫和洗得发白的旧牛仔裤的搭配简洁而清爽,两条麻花辫子非常活泼地在胸前一上一下地跳跃。和她一起的是一个德国男士,除了是个外国人外没有什么独特之处,长相很普通,一看便是一个忠直正派的人,是那种很乐意用社会的价值标准来努力要求自己,使自己获得一定的社会成就,成为出人头地的正规、正派的人。他叫约根,是Echo在西班牙所交的最后一个男朋友,明天,他们将一起飞往约根的故乡——西德。
  “我跟你说,马约卡岛简直太美了,真是一座风景如画的海岛。
  在那儿当导游根本就是美差,不仅免费旅游,而且还有钱可赚,那样的地方,就是多花点钱也是很值得的。刚见到她的那一刻,如同见着了一个倾国倾城的美人,我被惊得喘不过气来,嘴巴张得大大的,呆呆地,竟忘了笑,解说词也半天才想起来。那篇又长又臭的解说词里惟有一句能表现马约卡的动人:‘法国女作家乔治·桑和波兰钢琴诗人肖邦,曾在这里度过一段浪漫的生活。’妙就妙在‘浪漫’上,马约卡把这个词诠释得相当丰富。西班牙真不愧是一个靠旅游事业发财致富的国家!哎,明天就要离去了……不知在西德能不能找到有着旖旎风光的好去处?我看多半很难,你不是说你们德国人是律己很严、刻苦认真的吗?好在我去那儿是为了求学而不是游山玩水……这样想一下,我离开西班牙的心理就会平衡一些了……呕,你说,最起码在德国学哲学是再适宜不过了,对不对?诺,有黑格尔、康德、尼采……哇,全是哲学大师哦,在他们的故乡学哲学,我觉得离他们很近,好兴奋哦……”Echo快活地说着、笑着、比划着。约根拉不到她的手,只好用眼睛来追随她,视线也因而上下飞舞跳跃起来。他并不发言,只在他认为必要的时候才点一下头或“嗯”一声表示他的存在。他始终微笑着听Echo讲述,笑容是很电脑化的那一种,热情和礼貌都掌握得很适度,标准的绅士型,不过看久了,会教人产生程序化的感觉。
  “时间真是太快了,我在马德里已经生活了三年。都不明白大学是怎样毕业的,我学习其实是很不用功的,要不是贪玩可能也不会碰见你,对不对?三年都没回台北了,也不知爹爹姆妈过得是不是还好,我很想念他们,但就是不想回去,可能是因为他们的爱太温暖,太让人难舍反而成了一种羁绊……啊,不说这些,反正我这次在西德一定要下功夫苦读。这三个月来做导游的钱足够我的旅费了,可是生活还是得靠爹爹供给。一想起他夜夜伏案工作的身影,我就……”Echo的话一下子打住了,看着对面不远处的一个西班牙男孩。约根认出来是Echo告诉过他的那个小孩子——荷西。在约根的印象中,好像这已是他和Echo交往以来第四次碰到荷西,而每一次,这男孩都按照西班牙的礼仪,先握住Echo的双手,然后轻轻将Echo拉近,亲吻她的脸。这本是最普通的西班牙人见面时打招呼的方式,可约根怎么看怎么觉得这个男孩子另有深意,感觉到在他彬彬有礼的举止下掩藏着和自己相通的感情:对Echo的爱恋。因而,尽管荷西相对于Echo和约根的年龄来说确实还是个孩子,但看着荷西英俊的脸,约根还是禁不住有点酸溜溜起来。荷西倒是每次都友好地跟他握手。第一次是Echo为他们作的介绍,第二次荷西便主动地先叫出了“约根”这个名字。
  约根却是等荷西走远了,又向Echo问了一次荷西的姓名。
  这时Echo已经微笑着迎了上去。
  “嗨,荷西!”Echo的声音很轻灵,像一只拍着翅膀的小鸟,直想飞。她没有理由不快乐:马德里大学的学业完满结束了;到西柏林自由大学哲学系就读的申请已获批准,就等着与学校方面的面谈;选择德国主要是为了读书,但苦累之中有爱自己的人相伴左右,梦里仍就不乏浪漫。生活是那么地顺利而富有色彩,令她觉得满足。
  Echo看着荷西,等着荷西来握她的双手,亲吻她的脸颊,对她说:“你好!”然后她会告诉荷西她的快乐,当然绝不会漏掉马约卡的。
  荷西双手插在裤兜里,什么也没做,一动不动地凝视着Echo。Echo快乐,他就很开心,只是Echo的快乐并不是他荷西给予的。
  Echo有些不自在起来,为了让荷西的眼神挪开一些,他说:“荷西,这是约根。”
  认识,荷西当然认识,每一个他碰见的与Echo肩挨着肩的Echo的男友他都清楚地记得对方的名字,不是因为嫉恨,而是由于每次相遇之后,他都会在心里一遍遍地,像复习临考的功课那样,把Echo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神情、每一句话都细细地重温和咀嚼,Echo的一切深深地在他心里打上烙樱每一次他为难自己去和Echo的男友友好地握手,不过是为了向Echo表示他已不是小孩子,他可以坚强地控制住自己的感情,把所有的爱和相思都埋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正如所有的成熟男性都能够做到的,表现不俗。
  可是今天不行、不行,任Echo去说自己是多么多么的小孩子气吧,他要看着Echo,他要自己的眼中只有Echo。今天,这时,他的眼睛一眨不眨地,只要Echo。
  荷西的眼睛,满满地盈着所有的深情和所有的绝望,这令Echo不自禁地悲伤。从雪夜一别到现在,已近两年,她只是在偶尔的回忆中或在街道上与之相遇时才会记起荷西这个曾经爱过她并向她求过婚的男孩,在她的日常生活中。荷西是轨外的人。可是,今天,在这个告别的黄昏,看着荷西一如往昔的双眼,她发现,荷西竟是她在离开马德里后对这个城市的牵挂之一。
  “荷西,我明天便要飞往西柏林了。”
  Echo的声音很干涩,字一个个地从嘴里艰难地吐出来,语气带着些凄迷和伤感。刚才那只快乐的鸟儿受了伤,从空中直坠下来,摇摇晃晃地半天没能站起来。
  “我知道。”
  荷西的眼睛绕上一圈淡红。他仓促地作出一个微笑,赶紧把手从裤兜里抽出来,握住Echo的双手,将她拉近,匆忙地吻一下她的脸颊,说:“Echo,祝你在那儿也一样地快乐!再见!”便松开她的手,深深地最后看了她一眼,便逃也似地擦过她的肩,走了。走的时候,他很想很想回头,再看看己心爱的女孩,哪怕是她的背影也是让他眷念的啊,但他不能回头,泪已流了满面。
  Echo呆呆地站在原地。
  约根握住她的手臂说:“走吧!”
  Echo点点头,回过身看着荷西大步远去的背影,心里默默地说:“荷西,再见!”
  这一年是1969年。
  1969年12月3日,西柏林。车站牌下。Echo孤伶伶地等着车。这部车通向歌德学院,是她学习德文的地方。
  从床上跳起来的时候,时钟已指向10点了,第一堂课肯定赶不上的。
  怎么就睡过点了呢,太累了,哭累的,昨晚哭了那么久,那么多的泪,有多久没这样哭过了?
  班车一次又一次地在站牌前停下来,开门,关门,开走。乘客上上下下地经过了好几批,全都缩着脖子,埋着头,神色匆匆地赶自己的路,偶有几个有些奇怪地用眼角的余光瞟一眼Echo,并不停留。
  Echo呆呆地站着,既不上车也不离开,一动不动。
  昨天,哎,昨天,12月2日,这到底是一个怎样不祥的日子啊!最教人受不了的便是那场中级德语班的听写试卷,一共一千多字就拼错了44个字。也不知道收到家信后的爹爹姆妈会怎么想,大概是很伤心的吧,子女不争气,谁家父母会开心呢?
  你们从来都是宠着我的,当我还是个小孩子时,问题非常多,你们没有责备过我一句。爹爹,你只是蹙着眉头叹息;姆妈,你只是在厨房里用围裙抹泪。你们是爱我的,而且你们是有知识有仁心的父母。可是你们知不知道?其实我是情愿让你们狠狠地咒骂的,甚至像那些粗暴的父母那样对我拳打脚踢,这会使我的心里好受一些,也不用因为对你们负疚太深而如此地自苦了。
  坏就坏在我不是那种能够只报喜不报忧的,我憋不住地要把我生活中发生的、我睡觉时梦见的、我思想里想象的,所有的一切关于我自己的事情统统向你们坦白,似乎不如此便不足以告慰你们的念儿之心了。说到好的,你们自是欢喜得不必言说,说到不好的,便是会让你们在远方心痛,对自己为人父母的无能为力而自责,其实是我跑得太远,才让你们鞭长莫及,哪里有你们的责任呢?
  一想到父母,Echo便低下头,装作是在抚弄前额,飞快地抹去已挂在眼外的泪珠。旁边有人,泪会招来诧异的、好奇的,可怜的或冷漠的眼光,这都是在孤寂的人的身上雪上加霜的。再说,人在异乡,乡愁是每日的必修课,泪,岂是流得完的么?
  低头的时候,Echo看到了自己的脚,看到了那双倒霉的鞋。
  那就是一双普通的皮鞋,低低的帮,薄薄的底,新买的时候,里面有一层细细的绒,时间久了,被磨得平了板了,冷冷的,硬硬的。就在最冷的那几天,右脚的鞋底整整地几乎快要脱去半边,走起路来一张一合的,像一张大嘴惨不忍睹地在不停地叫喊着:“我饿!我饿!”嘴,只一张便足以让人深感不幸的了,谁知鞋底又赫赫然地显出个大洞来,什么时候磨破的只有脚下的土知道。这样的天气,零下19度,本应是该穿靴子的,但Echo的尺码太小,在西柏林根本买不到合适的靴子,而定做的价格是昂贵到问也不想去问的。
  哎,这样的鞋!
  还有20天就是圣诞节了。昨天晚上,Echo又看到了米夏埃在门上留的条子,又是催她去东柏林的东德政府外交部拿过境签证。说“如果再不去办,就不肯一同开车去了”。其实并不是要同米夏埃到同一个地方过圣诞节,Echo的目的地是西德南部的一个德国家庭,米夏埃只是和她一起由西柏林穿过东德境内,在西德汉诺瓦便分手。这样,两人就可以合出汽油钱。飞机票是肯定花不起的,就是开车去,能省的便尽量省吧。也不是穷到了捉襟见肘的地步,但每次想花钱的时候,Echo的脑海里便会清晰地浮现出爹爹伏案工作的身影,仿佛看到白发正一根根地不停往外冒出来,于是,摸到钱的手便怎么也掏不出来了。到了后来,穿衣吃肉成了不敢问津的奢侈,读初级德文班时,三个月,每天上课加自习的时间约在十六七个小时以上,而一日三餐,不过是饼干加自来水,或是黑面包泡汤。
  去东柏林,去东柏林,这并不是只有米夏埃在着急的事。可是课业太紧张,就像天天被人用鞭子在背后追着抽打似的,课缺一堂都不成,何况是缺一天?连睡觉的时间都用上了,又哪有时间去东柏林办签证?
  无论怎么说,课是一定不能缺的,Echo对自己说:“下班车一定上!”
  车来了。Echo抱紧书准备朝车门跑,这才发现脚已经僵硬得无法动弹,该死的鞋!为了在雪地上行走时减轻一点痛苦,Echo为这双鞋匹备了两个塑料袋和两条橡皮筋。穿了两双毛袜的脚包上一个塑料袋后才塞进鞋里,然后用另一个塑料袋把整只鞋包起来,绑上橡皮筋是为了加固和防滑。每次到学校转弯处快碰上同学的地方,Echo便赶贤把塑料袋解下来,鞋仍用同色的咖啡色橡皮筋扎着,这样,走路的时候,鞋底便不会一开一合,而且别人也看不出来。这便是Echo每天上学时必做的事。今天由于睡过了点,Echo抓起书本就往外跑,一开一合的鞋底敲得地板“叭哒、叭哒”地响,Echo管不了这许多,仍然朝着车站狂奔。等车的时候,Echo平静下来,想自己昨晚数橡皮筋时的大哭,想自己这样苦苦地折磨自己到底是为了什么。等她终于从痴想中回到现实中来决定乘车去上课的时候,鞋还是折磨着她。
  在雪地上站了这么久,雪水慢慢地从鞋底的那个洞渗了进去,两双毛袜子都被浸湿了,Echo深陷于自己的思想之中,没有觉察到自己的脚正受着煎熬,等到她想要走动的时候,才知道脚已冻得又僵又肿,麻麻地胀着痛,不是钻心的,是牵心的。
  Echo的泪直冲出来,冰凉的脸颊被温热的泪水一洗便热哄哄地发烫:不上了!不上了!就算你用十条鞭子来抽打我,我也不去了!缺一堂课都不行么?第一堂课己经赶不上了,又怎么样呢?要命了吗?死了倒好了,又哪至于在这儿活受罪?这样的破鞋还能穿吗?穿吧,穿到教室里让他们用嘲笑的眼光看着你,看得你直想把头往墙上撞,就像司琪的那种死法,可惜最终你什么都没做,不敢!怯懦!人的愿望不就是活着?活着就行,还管它怯不怯懦!趁现在还活着,逃课好了,逃课好了!逃课没什么大不了的,冻死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死好了!死好了!
  Echo终于下定了决心要逃学,摸摸口袋,里面有护照,还有20块美金,那是月底的生活费。
  去东柏林!圣诞节是不能不过的。
  约根的时间只肯付给书本,“中国同学会”一直很少来往,哪有过节的时候巴巴地跟着人家的道理?“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逼人的是没有亲人、没有恋人、没有友人的凄苦孤单。
  那种侵入肌血的冷清,在圣诞节绝对不可以。不要,不要一个人留在宿舍里。
  Echo走到树丛边,把书埋在雪堆里,向地下火车站走去。火车通向东柏林围墙边,从那儿的关卡可以申请进去。
  关卡原来实际是个车站,二战后,英美法苏瓜分了柏林,修起一道围墙来便成两个国家了。
  申请的人很多,Echo排了很久的队才得到一个位置坐,腰直得很累,膝盖也僵得好像弯曲起来都很困难似的,Echo慢慢地坐下来,全身的重量都赖在椅子上,头也使劲后仰着,搭在并不太高的椅背上。每一块肌肉都在这突然的放松中酸胀起来,很舒服,让人想睡。Echo闭上了眼睛。
  护照和表格都递了进去,就等着被叫进去问话,这一等又不知等了多长时间。Echo实在无法小寐,脚底不停地把湿漉漉的感觉向上传送,尽管屋里有暖气,Echo也禁不住地打冷战。坐下来,腰是得到休息了,可是坐久了,坐骨又痛得无法忍受,Echo只好又站起来,在周围绕圈子,不敢走远,怕喊名字时听不见。右脚的鞋一开一合的,幸亏人多嘈杂,鞋底敲打在地板上的声音只有Echo自己看得见,旁人听不见。这时,坐骨的痛压倒了神经,为了减轻疼痛,左腿便一拐一拐的,真是祸不单行,Echo的眉头蹙得很紧,表情愁苦得不行。
  长椅的对面,是一间间的办公室,其中有一间是大玻璃窗朝着走廊这一边的。Echo感觉到有人在专注地盯着她,就从这面大玻璃窗里穿出来,直直地射在她的脸上,火辣辣地,如针芒在刺一般。Echo的脸控制不住地泛起了红晕,身上也像被火烘烤着一样,痒痒地发着热,似要流下狼狈的汗来。那人一直看着她,眼神盯在了她的身上,不管她怎么样地绕着身子,始终摆脱不掉。
  Echo不敢向对方回望过去,心中不停地想着自己右脚的鞋和一拐一拐的左腿。
  播音机终于叫出了Echo的名字,但她那本中国台湾的护照却不被通过。
  Echo怅然地走出密封的小房间,不知道不能去东柏林又还能去哪里,因为哪里也不想去,于是便在车站里一拐一拐地晃来晃去,漠然地看那些进进出出的人。她看着别人,别人也看着她,仍是那双大玻璃窗里的眼睛。

  你站在桥上看风景
  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
  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
  你装饰了别人的梦

  Echo想起了卞之琳的这首《断章》,叹道,如果真能装饰了别人的梦,也算是有那么一点意义了吧?为着别人的意义。
  Echo面无表情地继续到处绕圈,最后绕到投币拍快照片的小亭子边时停住了。那个人,那双眼睛,就在身后。
  Echo一甩长发回过身去,便面对了一个青年军官,穿着东德的制服,肩上的星,Echo觉得他的军职比里面审人的那位要高。他的英俊是像电影《雷恩的女儿》里的青年军官那样迫人的,像有光芒刺着你的眼睛,让你无法圆睁了去直视他。
  “哦!你来了,终于。”Echo梦吃似的说。声音很轻柔,不带一丝一毫的陌生的惊讶,只有深沉的叹息,为着久违的沧桑。不是一见钟情的电光火石的担击,是熟悉,刻在彼此生命里的熟悉,仿佛两人在前生相约要在今生的某时某刻相见一般,恍惚中,Echo悟出今天的逃课,今天一场场的倒霉透顶的劫难,今天的无意识的劫难,原来,全是为了赴这场约会,这场前世的约会。
  军官给Echo发了一张白色对折的临时通行证,掏零钱让她拍了三张快照,公事用了两张,另外一张他放入了贴心内袋里,手指在外面按了按。
  他陪着她排那老长老长的队,跟着她一起过了关卡,站在东柏林凄凉的街上,下午时分,风已不太萧瑟,残雪仍在。
  四目相望,无语。
  “好,我走了。”Echo说。却不知怎样转身。军官的眼睛很深,Echo掉了进去,于是便有了落水的无力和悲伤,无力是挣脱不了的无力,悲伤是不愿挣脱却又只能挣脱的悲伤。
  “你真美!”军官慢慢地说,说的是英文,眼神里满满的是教人痛的温柔。说成了他和她之间的秘密,终生的暗号。
  “5点钟,我就回来。可以再见的。”Echo向军官伸出手去,不像告别,像在承诺,像在祈祷。
  “不,你进入东柏林是由这里进,出来时是由城的另外一边关口出去。问问路人,他们会告诉你的。外交部不远,可以走去。我们是在这一边上班的人,你5点回来时,不在我这儿了。”
  “那,那么我也走了。”
  伤感的气氛弥漫上来,他们互看着,握在一起的手自然地脱落开。
  走了一段,Echo回头看见仍在原地的军官,左手按在有贴衣内袋的胸口上,向回头的她挥手。
  一刹便成永恒。
  走吧,走吧,总归是得走的。
  风一点也不凌冽,冻结不了Echo的泪水。
  拿到了过境签证,东柏林是可以进了,可是西柏林却又回不去了。关卡里的人一直审问Echo,问她的台湾护照,问她的白色通行证。
  Echo沿着围墙,弯弯曲曲地走过了一道又一道关,不知走了多久,也不知到了哪一个关口,门口站着一个人,吸着烟,目光炯炯如星。
  那制服,那肩章,那英俊迫人……Echo想不明白自己身在何处,感觉中只有顿入梦境的虚脱,和那落水的无力和悲伤。
  不是死别了的吗?不是一生一世永不能再见的吗?
  军官扔掉手中的烟,向前跨了一步,停住,很近很近地看着Echo。
  “来!我带你,这边上车,坐到第五站,进入地下,再出来,你就回西柏林了。”
  Echo一句话不说,感受着军官的手扶在自己的手臂上所传递过来的温暖,柔情似水的温暖。一直在寒冬中冻了整个半天的身体,这才放心地在这片温暖中颤抖起来,不住地抖,像刚受了惊逃入大人怀里的孩子。
  两人在站台上站定。天很深,深得像一口不见底的井;很黑,像把世界上所有的黑都一古脑地煮在了一起。
  Echo默默地,不看车站的挂钟,不看一辆又一辆呼啸而过的车厢,眼中只有眼前这对眸子,深得如井,浓得如夜的眸子,闪烁着夜空中恒星的光彩。
  不知又过了几个世纪,也许是过了几秒钟,上帝说,怎么都对,时间就是这样算的,一秒钟就是一万年,一万年也不过一秒钟。
  车走远了,谁都不动,只剩下目光在交缠着,交缠,像一对千纸鹤缠绵的双颈,像吻,密密细细的吻。
  起风了,没下雪,风很大,两个身影在风中颤抖、凝固。风从Echo的身后倒着吹过来,她的长发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一下子提起来,翻着朝前额扔去,乱乱地覆着,掩住了眼睛。一只冷冰冰的手伸过来,轻轻地拂开长发,头发柔顺,手感极好,手粗糙冰凉,触着,会让人起一阵幸福羞涩的寒栗子,很性感。头发像海浪一样被分开,目光像乘风破浪的船上凸现出来,又交缠在一起,灼热的交缠,拼命地捕捉着对方,像在一泓清泉里捕捉那稍纵即逝的小鱼。
  又一辆车。
  “最后一班,你上!”军官推了Echo一把。
  Echo想说话,却哽咽了,说不出来。哀哀地看着军官。又被椎了一下,Echo哭叫出来:“你跟我走——”“不可能,我有父母,快上!”
  “我留一天留一天!请你请你,我要留一天。”
  Echo紧紧拽着军官的袖子,军装是呢绒的、草绿色的,绿色代表着希望。
  军官把Echo拉进怀里,拥着,在她的耳旁低语:“不是在梦中……”是的,不是在梦中,一切都要归结在现实的严寒中。
  火车走了,载着Echo,夹着一去不复返的车声。站台上一个人也没有,所有的痕迹都被风带走了,吹进梦的缝隙里,成为一种绝版的装饰。
  “生命有如渡过一重大海,我们相遇在这同一的狭船里。死时,我们同登彼岸,又向不同的世界各奔前程。”
                         ——泰戈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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