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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七


  我和毛承志,解放前同在北平师范大学中文系读书,我们一入学便成了中共党外围组织——群声合唱团、新诗社、力行图书馆的积极分子,毛承志还组织我们成立了响应革命的《野火》壁报社和读书会。我们吸吮着各种各样的进步色彩的文化,也吸吮着《泥土》的力量。因此胡风流派的作品也成为我们追求进步的一种启蒙作品。我不再把自己当成小姐、当成珍珠,而是像泥土一样平凡,把自己无私地献给了民众,宁为民众通向幸福的道路上的一粒尘土。我理直气壮地将当时的思想向支部汇报,可支部审查小组里,谁也没有耐心听我的解释,竟然让我交出我的日记和与毛承志在学校时交换心得的信件。哪里有法律,哪里有隐私权?当然我那时我也不懂法律,既使懂得也不敢对抗,因为我已受刘少奇宣扬的“党员是党驯服的工具”的影响,以为至高无上的党对自己的党员索取私物,也当然是有权利的。我乖乖地交出了信件和日记,还幻想:也许这有利于组织了解我,因为我的日记和信件中充满了对党的热爱。哪知道要这些材料的人,就是为了在鸡蛋里挑骨头,以整人显示他的紧跟,他的进步,他可随风上扬。

  我被停职以后,查汝强对我就更是冷淡,相处无言,于是我常回母亲家住,孩子们周末也回母亲家。

  反省期间,审查组负责人之一,头号“借风者”追问我:“毛承志给你的信中说的‘要提高技术’,你必须交代清楚,是什么特务技术?”一下子把我问懵了,那时我们是不要命的干革命呀!怎么能与“特务”二字联系起来?我回答道:“毛承志那句话是指要提高写作水平。”他说:“那应该说提高艺术技巧”,接着他一声冷笑:“哼!”显露了他为自己能说出这样的内行话的得意之情。也奇怪,当时毛承志怎么这样写,也许是一时笔误,但这与国民党特务是绝对沾不上边的。当时我们确实是一群追求中共领导的新民主革命的热血青年哦!可没想到“借风者”竟然提出这么个问题:“你能保证他不是特务吗?”我说:“可以!”“你每分钟,每秒钟都和他在一起吗?”我说:“那当然不是。”他说:“那你就不能保证。”逼得我无话可说,但我也不能瞎说呀!于是就这样天天、月月的处在停职受审中。

  这反省的日子好难熬啊!凡是能反省出来的都是如火如荼的革命生活。

  1948年8月19日国民党对革命学生实行大逮捕时,有位上了国民党抓捕名单的叫葛福群的支部委员正要跑出校门,可外来的特务已把住学校大门。这时,我也到了大门口,我看到葛正处于危险情况,就故意和把门的特务纠缠,因为我不过是普通学生、小女孩,我才不怕特务呢。就在我与把门的特务吵闹时,支委葛某乘机从我身后跑出校门。通过我入校后的一系列表现,8月底我被党组织吸收为中共外围组织--民联(民主青年联盟)的成员,12月12日我被吸收为中共地下党员。

  从此‘1212’,这个数字比我来到这个世界上的诞生日还亲切啊!永远忘不了这个日子,就是50年后,当银行储蓄实行用密码时,我脑中首先跳出的是1212,可在1955年我这个热爱党的青年,居然被疑成与国民党特务有关,实在太冤了。

  北平解放前夕,党小组长吴瑞章对我说;“解放北平,党有两手准备:一边和谈,一边做应战准备。若战争,则需要将应保护的单位所在方位画出地图来,以便重点保护。你和毛承志负责白纸坊一带。如果打起战来,共产党员就要挺身而出保卫这些单位,这时可能遇到流弹,有牺牲的可能,你能做到吗?”那时我还不知道印钞票的工厂就在白纸坊。但觉得党能交给我们这种直接关系到解放北平的任务,真感到无限的光荣,立即向小组长表态;“坚决完成任务,为共产主义奋斗直至牺牲!”这时脑海中出现了凤凰火中涅槃的景象,因此毫无死亡的恐惧,只有辉煌的幻觉。现在看来当时是多么单纯,多么勇敢,多么热爱人民的解放事业。但当我向审查小组汇报这些时,只落得鄙夷的冷笑和斥责:“小资产阶级!”委屈得我眼泪直往下掉,接着听到的是‘借风者’的撕裂人心的辱骂和污蔑:“别装蒜了,你们现在的问题是反革命嫌疑问题!”天啦!我识、他识,竟是如此天渊之别,只好沉默。

  在孤独的反思中,又回到了过去的岁月。

  1948年深冬,我穿着灰底蓝黄格棉袍,裹着红头巾,毛承志身着黑呢大衣,我们迎着朔风黄沙在宣武区白纸坊、南菜园一带逐街逐巷地寻找应该保卫的单位,凡是学校、工厂、机关的位置全部画下来。那时看到一条偏僻小街上,半条街上铺晒着人粪干,也许那是卖到农村做肥料的。还见到一些工厂的门卫多是缩着脖子,双手插在袖筒里,步枪竖抱在怀里,两只脚原地小跑。近黄昏时,三、五老鸦绕着光秃秃的树枝“呱呱”的叫,增添了旧城临将灭亡前的萧条。我心中却是一片繁华似锦:我想着即将解放的北平,将是个民主、自由、平等的社会,处处是阳光,处处是歌声,没有粪干、枯枝,黑鸦也一定变成了绿树、黄莺......。

  我们在北平最贫穷的南城转了两天后回到学校,正好是寒假,教室内空空荡荡,可容我们仔细地画一些企业、单位的位置图。毛承志本来善画,记心好,又认真,画出的地图清晰明了,小组长表扬了我们。

  回忆到这里,我不得不顽固地思索,我亲自和毛承志做的这些事情绝对不能和国民党特务联系起来,红的就是红的,怎么能说成黑的?怎么能指鹿为马呢?这是什么逻辑?是《泥土》变味了?还是有人为了表现自己的“革命”,希望别人是反革命?或者说扩大了当时党提出的战果,自然也就表现了自己的能力?随之而来的是权利的增加?地位的提高?有的人也许清醒,但谁也不敢多说一句话,就是自己的丈夫不也是人云亦云吗?我这哪里像反省,简直是在对抗。既然如此,也只好继续接受停职反省了。

  半年就这样过去了,失去工作的日子,度日如年,愁云笼罩。

  1955年日记:“8月3日:下午,在宣传部门口碰见陈灿(北师大中文系同班同学,文革中被整为走资派后得肝癌死去。),她说她已风闻我的问题,她态度很冷淡,我同她一起走出市委大门,想和她边走边聊聊,可她推上自行车,一迈腿上去了,她说:“我先走了!”虽然我也骑上车,怎好追她?一阵寒流穿过我的心房,我的喉头梗塞了,好久,心不能平静。想起在学校里,我们同班,她是福建人,可能很不适应北方气候,经常流清鼻涕,头发也是乱蓬蓬的,班里很少有人接近她,可我觉得她太孤单了,和她接近,她也就离不开我了,于是我们常是形影不离。我入共产党的外围组织民主青年联盟后,也曾动员她参加民联,可当时她说:“如果共产党员都像老曾那样,我不入。”我说:“怎么可能都像老曾一样。”虽然我一再做她思想工作,她还是不入。她来师大前当过教员,老曾是我们班上的一位男生,也曾是教员,他二人互相较量。老曾为人锋芒毕露,到师大后很快参加了学生运动,对陈灿有些藐视,陈灿估计老曾是中共地下党员,从而影响了陈灿对党员的看法。北平解放后,我出校参加工作,陈灿则继续上学。解放后,她何时入的党,我不清楚,已听说她是师大中文系党总支书记,号称“拼命三郎”。解放后我们一直没再见过面,好不容易见了面,她却对我如此冷淡,在学校时情同姐妹,今却何如路人?被党被同志不信任,连老同学也不理我了,好痛苦啊!

  何时才能解除这痛苦?看样子不是短期的,必须有充分的心理准备,否则将被痛苦淹没。做一个共产党员要禁得住被冤屈的考验,不能因此对党不满。因为我们活着是为了广大善良的人民,为了美丽的共产主义,共产主义是永恒的真理,在真理面前要永远坚定。总有一天,人们会了解我的。人们,我爱你们,你们不了解我,我是痛苦的;你们了解我,我永生幸福。我要帮助你们了解,我相信你们一定会了解:虽然我有缺点,但我是你们的同志。

  “8月15日:思想终日紧张,不断地回忆问题。老想,又想不出什么问题,想得发悃了。看看国家的‘五年计划’思想才活泼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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