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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小樵改编

  我们撤离梅花镇后,从赵县四德村出发,在夜色朦胧中悄悄地越过敌人控制的沧石路,向晋县东北的小樵镇前进。

  小樵镇,当地习惯把它叫“小里小”,实际上是一个很大的村镇,一两千户人家,有一些店铺,也还富裕。但由于兵荒马乱,街面冷落了。镇子的四周筑有围墙,经过几个月南北转战的军队,能在这里休整几天,大家都感到很高兴。

  我们在小樵镇休息了三天,对外严密封锁消息,只准进人,不准出人。我们连夜召开了党的会议,讨论部队整编和北上行动计划。并在一所小学校的大教室里,召开了有士兵代表参加的官兵代表会议。每个连选两个代表。最先到的代表,多数是“东抗”队员。

  人们陆续走进一间明亮的课堂,怀着激动、肃穆的心情,屏着气息,静静地等待会议开始。当人到齐以后,我走到大家面前,根据党的指示精神,主持会议。我说:“今天不是普通的会议,而是商讨决定我们大家的前途命运。近来时局变化很快,还不到半个月,日本侵略军就占领了华北大片土地,可是中央军还是一味撤退。如果我们继续跟着跑下去,不但打不了日本,而且还有断送部队的危险。我们每一个爱国军人,都负有保卫国土,收复失地的责任。”接着,我讲了“九一八”事变以后东北军的悲惨遭遇,和我在西安看到红军的情形。大家都聚精会神地听着。我最后说:“五十三军既然把我们甩下,不要我们了,形势已经不允许我们有任何别的选择,面前只有一条路:回师北上,像红军那样,到敌后打游击去。不知大家的意见怎么样?”

  我的讲话,像是在干柴上加了一把烈火。.这时,只见一个“东抗”队员站起来说:“国民党不抗日,跟着它干什么?大家想想,在任丘大清河,在永清永定河,挖了两次工事,结果怎么样,撤下来了。在梅花镇这一仗,也还是消灭杂牌军的圈套,想起牺牲的那些弟兄,真寒心!”

  他刚讲完,坐在角落里的一个连长说:“回师北上,我看值得三思。敌众我寡,岂能站得住脚?再说,脱离主力,吃穿又从哪里来?”

  军械长霍地站起来,驳斥说:“只要不糟蹋百姓,狠狠地打鬼子,老百姓绝不会让我们饿肚子。”

  另一个连长出来插话:“我看还是慎重为宜,万不可草率从事。北上打游击,请问咱们哪个打过游击?”

  又一个连长站起来,紧握着拳头高声喊:“这话不对!我们有不少人在西安训练班向红军学过游击战术,也不能算完全外行。我代表全连士兵拥护北上!”

  这时,有人四下观望,有人低头吸烟,也有人急得直跺脚。,一直没有发言的士兵代表,听有人反对北上,争先恐后地开了口:

  “天天唱打回老家去,往南跑干什么?”

  “宁愿北走一千,不愿南下一竿!”

  “愿当亡国奴的让他们自己走,我们要北上!”

  “对呀,让他们自己跟着国民党的屁股跑吧!”许多人同声喊着这句话。

  人们叫喊着,挥动着手臂,围着反对北上的军官质问,激昂慷慨。可以鲜明地感觉到,回师北上抗日的气势,就像一股洪流,是不可阻挡的。主张南下的人坐在一角,低着头,吸着烟,脸上一红一白。眼看着大局已定,我便趁热打铁,站起来宣布:“根据大家的意见,全团立即回师北上!”我的话音刚落,会场上掌声齐鸣,群情沸腾。我挥挥手,让大家静一静,说:“从今天起,我们脱离东北军,成为抗日的革命队伍了!”又是一阵掌声、欢呼声。

  接着,讨论改变部队名称,大家一致建议要坚决甩掉五十三军的番号。当时多数人希望改称红军,但因还未和地方党、老红军接上关系,就主张另起一个名称。经过民主讨论,一共提出各种名称二三十个,大家主张不受地域限制,自然也包含着“打回老家去”的意愿。最后,决定改称人民自卫军。又讨论戴什么臂章,大家认为应区别于国民党旧军队,要有鲜明的革命标志。讨论的结果是采用长方形臂章,白底,蓝边,上面为人民自卫军五个蓝字,中间是一颗红星。并约法三章,严明纪律,不准扰民,发动群众抗战,官兵平等。代表回去传达到全体官兵,即刻掀起一股回师北上的热潮。

  决定北上的消息传开后,全体官兵莫不欢欣鼓舞。因为臂章一时还不能制作出来,士兵们就找来一些红布、红线,缝在挎包或碗套上,队伍里出现了大小不同的红星,以区别于国民党军队。群众见了,开始是不解,后来是争相簇拥,伸起大拇指赞扬地说:“干得对!”小樵镇呈现出一片欢腾景象。

  当时部队有两个营,即第一营和第三营。第二营在井陉看守五十三军弹药库,一直没有归队。还有四个直属连,一个通信队。改编成三个总队,一总队赵承金,二总队于权伸,三总队沙克。选拔优秀党员和进步分子担任各级领导职务,准备北上后再补充兵员。从此公开在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下,走上独立自主,开展抗日游击战争的道路。

  关于小樵改编,为什么不叫起义?当时,在我们部队里,三营有党的组织,而且着重发展干部入党,这个营是很有把握的。其他单位也有党员,他们原是黄显声的部队,着重在士兵中发展党,也有少数党员军官。我们能胜利地完成改编,正是由于一个营有党员干部可以完全掌握,另外一个营也有党员和“东抗”队员带头响应党的号召,像团部有些非党员,都要求抗日,又有点旧军官的服从性,听上级的话。改编时,虽然也有个别人有疑虑,但还是随大流走过来了。广大群众,则是坚决拥护跟共产党北上抗日的主张。

  我们完成改编后,立刻与五十三军断绝了电台联系,毁掉了密码。这时,万福麟通过十八集团军,又经过晋察冀军区聂荣臻司令员给我打电报,让我把部队带回到洛阳。来电说,已和一二九师刘伯承师长说好,保护我团过铁路到洛阳。我通过十八集团军总部回电说,沿途日军很多,回不去,谁保护也不行。实际上我也不知道途中有没有日军。以后,万福麟和程潜又下令,委任我为一战区游击第一支队司令。当时,我们没理他这个茬。但以后反摩擦打张荫梧时,这个“支队司令”的头衔用来对付国民党顽固派还有点用处,那时冀中部队已改编成八路军第三纵队了。

  改编为人民自卫军后,胡乃超曾作《人民自卫军军歌》,套用《莱茵河军队战歌》即《马赛曲》,未及斟酌,没有定稿就传唱开来。歌词虽没有文字记录,至今有人还能记起,可见是及时唱出了人们的心声,才给人留下这样深刻的印象。歌词是:

  神圣的自卫战争,

  是民族最后生路。

  大家向前!

  倭奴逞强权夺我东北,

  更无厌蹈进长城关,

  寇已深,国将亡,家已破,

  我们要起来,

  誓收复旧河山!

  遵守党的铁纪律,

  团结成救亡血战线,

  统一意志冲破一切艰难。

  为争生存而战!

  为复失土而战!

  勇敢!前进!到东北去!

  这是人民自卫军!

  胡乃超,吉林省德惠县人,是从东北流亡到北平的学生。他受党的派遣,到东北军六四七团及六九一团,以士兵身份为掩护,做党的秘密工作。成立三纵队时他任团长,后来随南进支队留在冀鲁豫工作。一九四二年“五一”反“扫荡”,冀中领导机关转战到冀鲁豫时我和他又见过一面,时任冀鲁豫军区第四军分区参谋长。我们转到太行后,得知他在一次战斗中英勇牺牲的消息。这里录下《人民自卫军军歌》,借以表示对胡乃超同志的深切怀念,并纪念人民自卫军的诞生。
  六九一团每一个官兵,此后无不始终牢记改编为人民自卫军的这个日期:一九三七年十月十四日,阴历丁丑年九月十一。因为,从这一天起,我们的团队走向了新生,每一个人也都走向了新生,我们和自己的团队一起,走向党,走向人民,走向民族解放的伟大事业。整整五十年了,六九一团还幸存人世的一百余名老战士,年纪最小的亦将古稀,谁都牢牢地记得那一天,甚至清楚地记得那一天无比欢腾的情景:那是一个秋夜,天空是那样清朗,月光是那样明亮,大家踏着皎洁的月光,走上抗日的征途。

  自然,在当时,对这支团队的未来命运,无论是我们自己,还是别人,都还不能做出具体的描述和准确的预测,但它的现实影响和历史作用,却立即鲜明地显现出来。被蒋介石软禁起来的张学良,就曾让他的弟弟张学思转告我:这条路走对了。这其中也含蕴着张将军壮志未酬的心愿,更是对自己的部属表示的欣慰和鼓舞。

  在冀中开展抗日游击战争的岁月里,六九一团官兵,几乎都担任了团级以上的军事指挥干部。

  六九一团改编为人民自卫军,北上抗日的决定,并非是一次偶然的行动,而是历史发展的必然结果。我们紧紧抓住了这一时机,采取了果断的措施。这无论从当时,还是从事后来看,都是非常适宜的。当时,日本华北方面军,包括第六师团、第十四师团、第二十师团的一部,于十月上旬攻陷石家庄后,当即沿平汉线向南追击,十月中旬占领邯郸,随后进抵漳河一线;包括第十师团、第十六师团、第一○九师团的一部,沿津浦线和子牙河两岸向西南追击,其主力于十月中旬进抵石家庄东南约六十余公里的宁晋,其后即与二十师团一部并列向南追击。平汉线国民党第二战区部队,自九月二十四日保定陷落,则已基本形成溃退局面,当正定、滹沱河一线失守后更是溃不成军,向南逃去。基于这种形势,如果六九一团北上稍晚,势必陷入日军重围。如果提前决定北上,又难于摆脱五十三军,而且对六九一团全体官兵的动员,也不易迅速为绝大多数人所理解和接受,更难形成步调一致的行动。

  六九一团留在冀中,首先这是北方局的指示,我们坚决执行。再说,这也是经过慎重考虑的重大决定。就在当时,对于未来也还是充满信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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