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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沪之争


  同追求生命的独立,摆脱人身依附一样,沈从文也要求文学自身的独立性。因为在他看来,文学在表现各种人生形式的同时,也燃烧起作家个人的生命之火。因此,文学对一切外部力量的依附,一切脱离文学本身特点的功利追求,沈从文都不能忍受。他将损害文学独立性的现象归结为两个基本倾向:文学与政治结缘,文学与商业结缘。沈从文认为,这两种倾向,必然产生两种结果:文学的“清客化”与文学的“商品化”,从而使文学陷入纯粹的政治功利与商业功利的泥淖。前者使文学成为政治的“副产物”或“点缀品”,丧失文学自身的价值,后者则放弃了作家应有的社会责任,“太近于‘白相的’文学态度了。”①将这两个方面联系起来的,是沈从文对文学与社会人生既密切又广泛联系的理解。人生既然不可能被政治全部涵盖,文学表现人生也就不限于政治。自然,政治是人生的一部分,沈从文不反对文学为“民主”、“社会主义”或任何高尚人生理想作宣传,并且“相信文学可以修正这个社会制度的错误”。②但这种宣传不是在作品中“借一个厨子的口来说明‘国际联盟’”、“想到革命,就写革命”,③而是以作家对现实人生的透彻认识与真切感受为前提。为此,作家必须“贴近血肉人生”,④从中发现别人不易发现的东西。我们实在需要些作家!一个具有独立思想的作家,能够追究这个民族一切症结所在,并弄明白了这个民族人生观上的虚浮,懦弱,迷信,懒惰,由于历史所发生的坏影响,我们已经受了什么报应,若此后再糊涂愚昧下去,又必然还有什么悲惨场面;他又能理解在文学方面,为这个民族自存努力上,能够尽些什么力,且应当如何去尽力。⑤


  ① ② ③ ④ ⑤

  《论穆时英》,《沈从文文集》第11卷,花城出版社,三联书店香港分店1984年版。《一个母亲·序》,上海合成书店1933年版。⑤《废邮存底·元旦日致〈文艺〉读者》,《沈从文选集》第5卷,四川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

  《废邮存底·给一个写小说的》,《沈从文选集》第5卷,四川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


  一切作品都需要个性,都必须浸透作者人格和感情,想达到这个目的。写作时要独断,要彻底地独断。①在沈从文看来,文学的“独立”与“伟大”,就在于能够因此“于政治、宗教之外”所具有的“一种进步意义和永久性”。②一部好的文学作品,“应当具有教育第一流政治家的能力”,而文学与政治结缘的结果,却使得一部分作家“只打量从第三流政客下讨生活”。③因此,一部文学作品无论是“和现实政治作紧密的结合”,还是在更宽泛的意义上表现人生,判断它的标准不只是看它表现了什么,而是那个作品本身!这个认死理的“乡下人”,认定一切理论的辩难都不解决问题,最根本的是要拿出作品说话!

  在30年代特定的中国环境中,沈从文的这种文学观,不能不使他置身于左、右两种文学势力的夹击之中,他对文学独立性的要求,在他与胡也频、丁玲办《红黑》时就已经有了的,只是由于他在文坛上的地位,尚不足以引起人们的严重注意。到1933年,随着他在文坛上地位的上升,并被视为北方作家的代表人物,沈从文便被卷入一系列的论争之中。1933年10月,沈从文在《大公报·文艺》上发表了《文学者的态度》一文,指陈文坛上的一种不良风气:一些从事文学者以“玩票”、“白相”的态度从事写作,其意却不在文学。一方面,他们对写作缺少严肃认真态度,一方面,对自己的作品又作文自吹或相互捧场,“力图出名”、“登龙有术”。这类人“在上海寄生于书店、报馆、官办杂志,在北平则寄生于大学、中学以及种种教育机关中。这类人虽附庸风雅,实际却只与平庸为缘”。由于这类人“实占作家中大多数”,败坏着文坛风气,以至想望中国产生伟大作品,实近于幻想。真正有志于文学事业的年轻人,应从这种态度中摆脱出来,在“厚重,诚实,带点儿顽固,而且带点儿呆气的性格上,作出纪念碑似的惊人成绩。”

  此文发表后,立即引起身居上海的杜衡的不满,并在《现代》上发表了《文人在上海》一文,联系沈从文曾一再提过的“京派”与“海派”之说①,为“海派”辩护。他援引鲁迅的话“仿佛记得鲁迅先生说过,连个人的极偶然的,而且往往不由自主的姓名和籍贯,也似乎可以构成罪状而被人所讥笑、嘲讽”作根据,认为北方作家“不问一切情由而用‘海派文人’这名词把所有居留上海的文人一笔抹杀”,有失公道。

  针对杜衡的指责,沈从文于1934年1月写了《论“海派”》一文,将“海派”定义为“‘名士才情’与‘商业竞卖’相结合”,并引申为“投机取巧”、“看风使舵”,如当时的曾今可等人。他举例说:如旧礼拜六一位某先生,到近来也谈哲学史,也说要左倾,这就是所谓海派。如邀集若干新斯文人,冒充风雅,名士相聚一堂,吟诗论文,或近谈文士女人,行为与扶乩猜谜者相差一间。从官方拿点钱,则吃吃喝喝,办什么文艺会,招纳子弟,哄骗读者,思想浅薄可笑,伎俩下流难言,也就是所谓海派。感情主文的左倾,勇如狮子,一看情形不对,即刻自首投降,且指认栽害友人,邀功牟利,也就是所谓海派。因渴慕出名,在作品之外去利用种种方法招摇;或与小刊物互通声气,自作有利于己的消息;或借用小报,去制造旁人谣言,传述摄取不实不信的消息,凡此种种,也就是所谓海派。

  文章还进一步明确将“茅盾、叶绍钧、鲁迅,以及大多数正在从事文学创作杂志编纂人(除吃官饭的作家在外)”,排除在“海派”之外。同时指出,“海派作家与海派作风,并不独独在于上海一隅”,在北方也同样存在。

  沈从文与杜衡的争论,很快引起了京、泸文坛的关注,并受到鲁迅的注意。2月3日,鲁迅在《申报·自由谈》上,以栾廷石署名,发表题为《“京派”与“海派”》的文章,一方面,指出杜衡对沈从文本意理解的不确:“京派”与“海派”

  “并不指作者的本籍而言,所指的乃是一群人所聚的地域”。——其实,沈从文也并非以居住地域作为划分标准,“海派”只是某种文坛风气的代名词;另一方面,鲁迅将原先的争论加以引申——

  北京是明清的帝都,上海乃各国之租界,帝都多官,租界多商,所以文人之在京者近官,没海者近商,近官者在使官得名,近商者在使商获利,而自己也赖以餬口。要而言之,不过“京派”是官的帮闲,“海派”则是商的帮忙而已。但从官得食者其情状隐,对外尚能傲然,从商得食者其情状显,到处难于掩饰,于是忘其所以者,遂据以有清浊之分。而官之鄙商,固亦中国旧习,就更使“海派”在“京派”的眼中跌落了。①一月,当《论“海派”》发表时,沈从文正在返乡途中。待他回到北平后,才知道“京派”与“海派”问题的争论已引起许多人注意,一个月之中已有许多文章在各种刊物上刊登。沈从文从朋友处和图书馆里,翻阅了这些文章,结果都使他失望。他起初期望通过这问题的讨论,“或是从积极方面来消灭这种与恶势力相呼应的海派风气”,或是“消极方面能制止这种海派风气与恶势力相结合”,不料事与愿违。2月17日,他写下《关于海派》一文,宣布自己放弃这种论争:使我极失望的,就是许多文章的写成,都差不多仿佛正当这些作家苦于无题目可写,因此从我所拈取的题目上有兴有感。就中或有装成看不明白本文的,故意说些趣话打诨,目的却只是捞点稿费的。或者虽然已看清了本文意思所在,却只挑眼儿摘一句两句话而有兴有感,文章既不过是有兴有感,说点趣话打诨,或者照流行习气作着所谓“只在那么幽默一下”的表示,对于这类文章,我无什么其它意见可说。②值得注意的,是在这次论争中,鲁迅和沈从文各自对对方的态度:沈从文存心避嫌,将鲁迅等作家、编辑与“海派文人”明确加以区分;鲁迅则未始不含将沈从文归于“官的帮忙”的京派文人之意,这就隐伏下随后而来的论争的因子。其时,国民党正加紧对左翼文学运动的“文化围剿”。1934年2月19日,国民党上海市党部奉中央党部之令,查禁了149种书籍。其中,大多是左翼作家的著译。2月28日,沈从文写了《禁书问题》,①对国民党当局“对于作家的迫害及文学书籍的检查与禁止”的行为提出批评。针对国民党当局所谓维护“社会秩序”、为“民族精神方面的健康”着想的种种借口,文章表示“难于索解”,要求当局作出“比‘迹近反动’的措辞更多一些的具体说明”,否则,难免使人将这事“与两千年前的焚书坑儒并为一谈”。因为这些作品被禁的作家“与目前这个为‘应付眼前事实丧失人心而存在的政府’当局,意见不可免会有龃龉抵触,也是十分自然的事情”。他们在贫病交加的处境中,为民族“轻于物质寻觅而勇于真理追求”,指斥时弊,提出民族复兴的意见,“是民族中一种如何难得的品质”。而政府当局却“不断加以压迫与摧残,所用的手段,又是那么苛刻的手段”。

  就三四年来上海方面作家所遭遇的种种说来,在中外有识者印象中,所留下的恐怕只是使人对于这个民族残忍与愚昧的惊异,其它毫无所得。如目前这个处置,当局诸公中,竟无一人能指出它的错误,实在是极可惋惜的事情(我想特别提出的,是那些曾经从轰轰烈烈的五四运动的过来人,当前主持文化教育的当权派)。当局方面对于青年人左倾思想的发展,不追求它的原因,不把这个问题联系到“社会的黑暗与混乱”、“农村经济的衰落”及其它情形考虑,不对于他们精神方面发展加以注意,不为他们生存觅一出路,不好好的研究青年问题,就只避重就轻,把问题认为完全由于左翼文学宣传的结果,以为只需要把凡稍有影响的书籍焚尽,勒迫作家饿毙,就可以天下太平。这种打算实在是太幼稚,对国事言太近于“大题小做”,对文学言又像太近于“小题大作”了。

  文章一出,立即遭到国民党控制的刊物攻击。上海《社会新闻》6卷第27、28期连载的一篇文章说:我们从沈从文的口吻中,早知道沈从文的立场是什么立场了,沈从文既然是站在反革命的立场,那沈从文的主张,究竟是什么主张,又何待我们来下断语呢?显然,《社会新闻》对沈从文作出了站在共产党立场、提倡普罗文学主张的裁决。在当时,这是一款可以致人于死命的“罪状”。针对《社会新闻》的攻击,施蛰存在《文艺风景》创刊号上著文,为沈从文辩护。

  沈从文先生正如我一样地引焚书坑儒为喻,原意也不过希望政府方面要以史实为殷鉴,出之审慎。……他并非不了解政府的禁止左倾之不得已,然而他还希望政府能有比这更妥当,更有效的办法。

  施蛰存的辩词又引发了鲁迅的批评。7月5日,上海《新语林》半月刊发表了鲁迅以杜得机署名的文章《隔膜》。文章援引古代史实,说明历代统治者是不准人“越俎代谋”的。而进言者由于不明统治者心理,自以为“忠而获咎”,这就是“隔膜”。最后,鲁迅画龙点睛式地点明文章的现实针对性:施蛰存先生在《文艺风景》创刊号上,很为“忠而获咎”者鸣不平,就因为还不免有些“隔膜”的缘故。这是《颜氏家训》或《庄子》、《文选》里所没有的。①这“忠而获咎”者自然是指沈从文,里面仿佛晃动着“京派”是“官的帮闲”的影子。在《禁书问题》一文中,沈从文将国民党与政府加以区分,表示对国民党的政策“我不想说什么话”,只希望将被禁书籍提交一个“有远识的委员会重新加以审查,”虽然也不免带几份天真,“忠”则未必,“帮闲”之讥实属太过。施蛰存从朋友安危出发作出的辩护,在当时环境下,虽然是可以理解的,但从“忠而获咎”角度辩护,也难免对国民党抱有幻想之嫌。

  一年后,即1935年8月,沈从文发表《谈谈上海的刊物》,对上海出版的各种刊物进行了综合评述,对幽默小品的盛行提出了较多的批评,指出《论语》给读者以幽默,作者随事打趣,相去一间就是“恶趣”;《人间世》要人迷信“性灵”,尊重“袁中郎”,宣传小品“比任何东西还重要”,文章便慢慢转入“游戏”。沈从文问道:“20来岁的读者,活到目前这个国家里,哪里还能有这个潇洒情趣,哪里还宜于培养这种情趣?”其次,沈从文还批评了一些刊物为谋求销路,不惜“针对一个目的”,向“异己者”加以“无怜悯不节制的嘲讽与辱骂”的现象。

  说到这种争斗,使我们想起《太白》、《文学》、《论语》、《人间世》几年来的争斗成绩。这成绩就是凡骂人的被骂的一古脑儿变成丑角,等于木偶戏的相互揪打或以头互碰,除了读者养成一种“看热闹”的情趣以外,别无所有。把读者养成欢喜看戏不欢喜看书的习气,文坛消息的多少,成为刊物销路多少的原因。争斗的延长,无结果的延长,实在可说是中国读者的大不幸。我们是不是还有什么方法可以使这种“私骂”占篇幅少一些?一个时代的代表作,结起账来若只是这些精巧的对骂,这文坛,未免太可怜了。①这篇文章贯串了沈从文两个一贯的主张:其一,作家应有严肃的创作态度。一味提倡“性灵”,只能转入“游戏”,与时代要求不符;为幽默而幽默的结果,难免坠入“恶趣”。这是针对周作人、林语堂等人提倡幽默、闲适的小品文现象而发的;其二,作家应注重文学作品本身的创作。充斥刊物的相互嘲讽与“私骂”,不仅培养读者的不良习气,而且势必影响文学创作的实际成绩。沈从文的批评对象包括了左翼文学刊物,由于未点明具体所指——这“争斗”是为着何事,在谁与谁之间发生,便难免过于模糊,模糊则易引起误解;或者其实也不会误解,因为对文坛上的论争,沈从文从来都感到不满。因为他希望作家能将精力主要用于作品的创作。他以此律人,也以此自律。

  正因为此,沈从文的文章再次引起鲁迅的注意。9月12日,鲁迅写了《七论“文人相轻”——两伤》,对沈从文的文章提出批评:

  纵使名之曰“私骂”,但大约决不会件件都是一面等于二加二,一面等于一加三,在“私”之中,有的较近于“公”,“在骂”之中,有的较合于“理”的,居然来加评论的人,就该放弃了“看热闹的情趣”,加以分析,明白的说出你究竟以为那一面较“是”,那一面较“非”来。

  至于文人,则不但要以热烈的憎,向“异己”者进攻,还得以热烈的憎,向“死的说教者”抗战。在现在这“可怜”的时代,能杀才能生,能慢才能爱,能生与爱,才能文。①

  上述三次涉及沈从文和鲁迅的论争,争论的焦点都不在沈从文批评的对象本身该不该批评上。一些“海派”文人借文学以“登龙”,陷友人以邀功,造谣言以攻讦的恶行;国民党推行的禁书政策;文坛论争中往往出现的意气用事、相互间的辱骂与恐吓;周作人、林语堂等人对幽默、闲适小品文的提倡等等,鲁迅同样提出过激烈批评。他的《登龙术拾遗》、《中国文坛上的鬼魅》、《小品文的危机》、《辱骂与恐吓决不是战斗》等著名杂文就是明证。鲁迅和沈从文之间的分歧,显明地反映出左翼作家与民主主义作家在上述问题上,既有相互一致的方面,又有出发点与对问题的具体理解不同的一面。这种分歧与他们同国民党右翼文人的斗争交织在一起,形成30年代极其复杂的文坛局面。随后发生的关于“差不多”的论争,是这种京沪之争更为典型的事件。1936年10月,沈从文发表了《作家间需要一种新运动》,指陈文学创作中普遍存在的“差不多”现象及其产生的原因。

  近几年来,如果什么人还有勇气和耐心,肯把大多数新出版的文学书籍和流行杂志翻翻看,就必然会得到一个特别印象,觉得大多数青年作家的文章,都“差不多”。文章内容差不多,所表现的观念差不多。……凡事都缺少系统的中国,到这个非有独创性不能存在的文学作品上,恰恰见出一个一元现象,实在不可理解。这种现象说得蕴藉一点,是作者们都太关心“时代”,已走上了一条共通必由的大道。说得诚实一点,就是一般作者都不大长进,因为缺少独立识见,只知追求时髦,结果把自己完全失去了。①文章很快引起了文学界的普遍关注,1937年初,《书人月刊》、《月报》转载了沈从文的文章,《大公报·文艺》也于2月21日组织“讨论反差不多运动”专刊,沈从文在上面发表了《一封信》,重申自己的观点,并进而阐明自己所持的文艺自由主义立场。

  我赞同文艺的自由发展,正因为在目前的中国,它要从政府的裁判和另一种“一尊独占”的趋势里解放出来,它才能向各方面滋长、繁荣,拘束越少,可试验的路越多。①

  1937年春夏,“差不多”问题的讨论在北方达到高潮。参加讨论的作家几乎普遍承认文学创作中“差不多”现象的存在,认为沈从文说的是“老实话”,切中当前文学创作不能深入的时弊,形成差不多一致的看法。在南方,却引起不尽相同的反响。1937年7月,茅盾连续发表《新文学前途有危机么?》、《关于“差不多”》,对沈从文的观点提出批评。文章认为从新文学20年发展历史的“全体而观”,“矛盾中有发展,时至今日,不曾走过回头路”。而沈从文“单就现有的作品发议论”,“是把范围缩小了”。虽然,“所谓‘差不多’未尝不是现文坛现象之一”,但沈从文“无视了‘视野扩大’这一进步重点而只抓住了‘差不多’来作敌意的挑战”,②“且抹煞了新文艺发展之过程,幸灾乐祸似的一口咬住了新文艺发展一步时所不可避免的暂时幼稚病,作为大多数应社会要求而写作的作家们的弥天大罪,这种立言的态度根本要不得”!③大概在炯之先生看来,作家们之所以群起而写农村工厂等等,是由于趋时,由于投机,或者竟由于什么政党的文艺政策的发动;要是炯之先生果真如此想,则他的短视犹可恕,而他的厚诬了作家们之力求服务于人群社会的用心,则不可恕。①为了进一步澄清在文学与思想、与时代关系问题上产生的误解,1937年8月,沈从文又发表了《再谈差不多》一文。

  近年来中国新文学作品,似乎由于风气的控制,常在一个公式中进行,容易差不多。文章差不多不是一个好现象。我们爱说思想,似乎就得思得想,真思过想过,写出来的文学作品不会差不多。由于自己不肯思想,不愿思想,只是天真糊涂去拥护某种固定思想,或追随风气,结果于是差不多。要从一堆内容外形都差不多的作品达到成功,恐怕达不到。

  他以对鲁迅的评价为例说:最好的回答倒是鲁迅先生的死,被许多人称为“中国最伟大的人物”。伟大何在?都说他性格、思想、文章比一切作家都深刻。——倘若话是可靠的,那鲁迅先生是个从各方面表现度越流俗最切实的一位。倘若话是不可靠的,那一切纪念文章都说错了,把鲁迅先生的伟大估错了。②

  显然,沈从文并非反对文学表现“思想”、“时代”,而是要求作家有真思想,对人生有深入独到的认识和体验,而不是满足于从某种现成观念出发进行创作。否则,就难免公式化倾向的出现。

  这次讨论前后持续了一年多时间,“‘差不多’这三个字在文艺界已经形成了一个流行的名词”。①到1938年,余波犹存。其后,随着中日战争的全面展开,“差不多”问题的讨论便被新的文学形势下出现的新问题所代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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