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隆平传

第十八章 与父亲的对话

 
   
    1975年3月,袁隆平从天涯海角南繁归来,风尘仆仆回到了安江镇,回到了邓哲身边。
   
    他在一块试验田里见到了邓哲。他顾不得寒暄,忙不迭地把邓哲拉向田头,他说:
   
    “邓哲,我在海南期间做了一个梦。”
   
    “梦见了谁?”
   
    “梦见了在安江农校咱俩经营的实验田里,我俩共同培植的杂交水稻长得像高梁那么高,穗子像扫把那么长,粒子像花生米一样大。我和你散步累了,就坐在稻穗下边乘凉。”
   
    邓哲为袁隆平丰富的想像力和天真的好奇心感到吃惊。
   
    好奇心和想像力是科学家的天职。袁隆平总是怀着好奇心在不断地想像,不断地把想像付诸实践。
   
    邓哲听完丈夫的一番梦语,欣喜的脸上突然收住了笑容,眼中充满了泪水。袁隆平惊异地左顾右盼,发现邓哲的左臂上佩戴着一块黑纱,他被这突如其来的黑纱惊醒了。他惊恐地指着那黑纱问邓哲:
   
    “这是怎么回事?”
   
    “咱们的父亲在重庆病逝了。”邓哲眼含热泪告诉丈夫。
   
    “你去重庆奔丧了吗?”
   
    “我在父亲的病榻前服侍了一个多月。”
   
    “为什么不通知我?”
   
    “考虑到你正在攻关,耽误你几天,弄不好就要误事一年。”
   
    邓哲总是那样通情达理,善解人意。她说:
   
    “父亲临终前说,他不希望你度过一个平庸、平淡的人生;他祝愿你走在一条平安、平静的人生道路上……”
   
    听了邓哲的一番叙述,袁隆平怀着沉痛的心情,随手抓起一把田头的红土,用力地攥着,只觉得手中的红土在融化,在沸腾,在他体内燃烧起了熊熊火焰;只觉得一股悲痛的激情,撞击着他的心扉。他发誓,要以优异的科研成果告慰父亲的在天之灵。
   
    这天夜间,袁隆平久久难以入睡。他索性披衣起床,走向月色映照下的山村原野,面对西方,向父亲深深地三鞠躬,而后,与父亲进行了一次长时间的“对话”。尽管父亲生前未曾与他有过长时间的对话,但在父亲去世以后,他还是与父亲默默地进行了“对话”:
   
    ——爸爸,我晓得你这一生活得很累,你离开我们确实太早了。
   
    ——我未曾觉得累,因为我生养了你们几个很有出息的儿女。
   
    ——爸爸,你这一生有乐也有悲,是这样吗?
   
    ——是的。
   
    ——爸爸,你此生悲的是什么呢?
   
    ——我悲的是此生多磨难,未能对自己的祖国多做些事情。我出生在江西德安一个下层官僚家庭,你的祖父曾任海南文昌县县长。你祖父教导我发奋读书。我大学毕业后,先是在平汉铁路局担任一名职员。1937年抗日战争全面爆发以后,我带头发动工商界人士捐资捐物支援抗战,从而受到冯玉祥将军的器重,他委任我担任冯系部队驻重庆办事处副主任。我本不习惯为官,但在国土沦丧、平汉铁路被日寇侵占的情况下,被迫走上从军从政的道路……
   
    ——爸爸,你此生乐的是什么呢?
   
    ——我此生之所乐是娶了你的母亲华静为妻。她聪慧干练,为我生下了隆津、隆平、隆赣、隆德、隆湘5个儿子,你们兄弟 5人都大学毕业投身祖国的建设,个个成才。这是我此生最为欣慰之事。
   
    ——爸爸,有人说,没有经过磨难的人,便成就不了伟大的事业。我觉得自己已经体验到了炼狱之苦,所以也就体验到了天堂之乐。
   
    ——隆平,你的话是对的。但是,即使你现在已经体验到了天堂之乐,但也还要保持一颗平静的心。人生的闪光是暂时的,辉煌是暂时的,只有平淡才是永远的。
   
    ——爸爸,我的后半生也要记取你的教训,坚守事业,放弃为官之路。你赞同我的选择吗?
   
    ——隆平,我赞同你的选择。人的一生能够保持对事业的坚守是很不容易的。因为这样的坚守,就意味着战胜困难和挫折;这样的坚守,就意味着克服自己的浮躁和见异思迁;这样的坚守,就意味着必要的放弃。必要的放弃,是另一种意义上的获取。
   
    必要的放弃,是智者的选择。如果说,勇敢的坚持显示的是一种人格的魅力的话,那么,必要的放弃和放弃后的艰苦求索,便体现了一个哲人的理性和智慧。
   
    当他与辞世的父亲经过一番长时间的心灵“对话”之后,只觉得沉痛的心情平静了许多。直到夜深人静,他才回到爱妻邓哲身边。
   
    他对邓哲说:
   
    “感谢你替我侍奉父亲。”
   
    “父亲和母亲替我们精心地照看五一,他们时时刻刻都在为我们着想。”邓哲非常平和地回答丈夫。她怀着沉重的心情接着说下去:
   
    “我们的父亲陪伴着母亲,晚年生活是黯淡的,在物质和精神两个方面都缺少一般老年人应有的色彩。如今母亲也卧病在床,我打算把母亲接到安江,让她安度晚年。”
   
    袁隆平听邓哲的一番话语,眼含热泪,满意地点点头。
   
    邓哲在农技推广站工作,工作飘忽不定,她不得不把五二、五三两个孩子送回老家,请母亲帮助照顾;五一则送往重庆由婆母照料。现在公爹已经去世,婆母又患病,需要把他们接回来。
   
    为了给邓哲创造一个安定的工作和生活环境,湖南省有关领导安排邓哲调往安江农校图书馆管理图书。这样,邓哲便可以在安江农校有一个固定的家。邓哲与袁隆平商量,干脆把她在黔阳农村的母亲和五二、五三都一同接回安江农校,再把五一和婆母接来团聚,这样,她便可以同时照顾两位老人了。
   
    就在1975年的初冬季节,袁隆平回重庆,邓哲回家乡黔阳,分别将两位老人和三个孩子接到安江农校团聚。
   
    婆母和母亲照顾三个孩子,邓哲则尽心尽力地孝敬着两位老人,这个和睦的家庭,日子过得和和美美,在安江农校传为佳话。
   
    华静喜欢给孙子们讲故事,她不仅讲《灰姑娘》、
   
    《渔夫和金鱼》的故事,而且给儿孙们讲述日本军当年在中国犯下的累累罪行。在一本侵华日本士兵写的回忆录里,老奶奶读到这样一个故事。她便讲给孩子们听:
   
    “那是20世纪40年代初,你们的爸爸刚刚10岁。那一年,我们一家人被日本鬼子赶到了重庆避难,日军则沿着长江向西猖狂地进攻。
   
    “一天夜里,一伙日本兵听见一个村庄的废墟上传来悲悲切切的啼哭声。日本兵昏昏欲睡,起初不想理会这哭声,但那哭声在寂静的黑夜里显得无比尖厉,无比悲惨,他们摆脱不了这哭声,便派一个士兵去看个究竟。那日本兵回来报告说,是一个村妇在啼哭。此时,那哭声依旧时断时续,这哭声似乎刺痛了日本兵的心,为了报复,他们竞残忍地把那个村妇给杀害了。
   
    “在那国破家亡的岁月里,日本兵杀害一个村妇如同踩死一只蚂蚁。想想看,那可怜的村妇除了悲泣,还能做什么!那个村妇为什么要哭?因为她的亲人被日军杀光了,她存身的房屋被日军烧毁了,面对废墟,她只有哭泣:她的哭泣里有最惨痛的人性的力量,使得那些灭绝人寰的日军也似乎感到了一种恐惧……”
   
    这则悲惨的故事,用老奶奶那极富感染力的语言讲出来,对孩子们幼小的心灵产生了极大的震撼。
   
    这位知识渊博的奶奶,用讲故事的形式对孙儿们进行爱国主义启蒙教育,其影响是深远的。
   
    遗憾的是,这位贤淑的老奶奶不久便卧病在床,邓哲在床前侍奉婆母,周到细微,毕恭毕敬:
   
    袁隆平每每回家,总是怀着感激的心情对邓哲说:
   
    “多亏你替我照料母亲。”
   
    “这是我应该做的。”邓哲每每听到丈夫感谢她照料婆母的话语时,总是这样平和地回答:
   
    “我们的母亲曾经是无所不能的,现在却卧病在床。为此她心里很难受,害怕自己成为儿媳的累赘。”袁隆平说。
   
    “请你告诉母亲,她不是我们的累赘,她是我们的骄傲,我为她培养出了你这样一个杂交水稻专家而骄傲。杂交水稻需要你去做,而照料母亲却需要我来做。如今,母亲需要我来照料,我应当毫不犹豫地把母亲照料好,这样的机会是不会太多的,而且失去了就不会再来了。”
   
    邓哲说到这里,袁隆平已经是泪流满面了。袁隆平眼含热泪为妻子戴上了从天涯海角买来的那串珍珠项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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