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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五


  不幸弄假成真,从此我天天晚上失眠,白天头晕目眩,接着食欲不振,胸口沉闷,喉痛耳鸣,微有咳嗽。经医生X光检查。两肺上部均有阴影。学业快要结束的时候,我支持不住病倒了。住院治疗三个月,病才转好,上级为了照顾我的身体,分配我在医院当助理员兼护士长,管理贵重药品,工作非常轻松,全院上下同仁对我特别爱护。无奈由于心病太重,天天失眠,总之,元气已伤,没有什么希望了……

  说到这里,她叹了一口气,眼里也闪出两道光,看着我,继续说:“说实话,那天晚上,我第一次看到你的时候,心脏跳得非常厉害,怀疑周廷芳复活,心里万分高兴。特别是当我临出门的时候,你怕我受冻,把军大衣被我身上。这一手温存体贴。更像周廷芳平日对我的举动,我浑身感到无限温暖。自从见你之后,心灵稍感安慰。当时你问我家世,我想,对你说实话吗?其中有很多暧昧之处,难于出口;不说实话吗?良心上总觉有亏。因此,只好避而不答,原因就在这里,希望你原谅我的苦衷!”

  说着,她由于心情激动,含泪欲滴,泪珠儿在月光下,晶莹闪耀,绝代幽花,凤雨飘零,我不禁流下泪来。

  我们泪眼相对,好一阵默默无言。四周寂静极了。好像万物都在为她逝去的年华和那些无辜死去的人肃穆致哀。

  我怕她伤心过度,便以鼓舞的语气对她说:“我想不到你有这样辛酸的泪史。一个女子,在险恶的社会中,手刃仇人,为父报仇,不畏艰难险阻,冲破日军层层封锁线,为报国恨家仇,立志勤学苦练,真不愧巾帼英雄。再加上你有一表绝世之姿,将来事业前途必定不可限量。古人说:‘忧能伤人,’希望你千万不可过于伤感!”

  她头枕石壁,以绝望的眼光看着远方。摇头叹道:“航!辜负你对我的关心,我已不行了,我一切都完了,我的病只有我自己知道。”

  “不,不!肺病并没有什么可怕,全在自己保养。历史上有很多名医,如华佗的高徒吴普,天下名医叶天士,本草之祖李时珍,据医书所载,他们在年轻的时候,都患过肺病,由于心情开朗,保养得法,他们的寿命都在七十以上,而吴普更活到九十一岁。”

  她苦笑道:“你呀,太天真了,他们是天下名医,人世间能有几个?我是山村小护士,道行肤浅,回天乏术,怎能跟他们相比呢?”说时,她不断微咳。

  这时一股阴风从幽谷吹来,树影婆娑,搅碎了如梦的月光。我觉得有点凉意,便对映雪说:“雪姐,夜深露冷,你身体羸弱,怕受不住,还是到房间里暖和暖和。”

  她点头同意,站了起来,穿上军大衣,和我一起走回家去。路上,她自言自语道:“月色皓洁,万里清光,但如此良夜还有几多呢?”她转过头对我说:“航,人生聚散无常,像今夜这样的欢会,恐怕再也没有了。我总感到依依不舍。”

  当时,我没有体会到她话中的含意,漫应道:“我俩都很年轻,还怕没有机会?”

  第二天,早上七时半,我在病房里休息。护士赵飞燕飘然进来,她原名赵捷,因她体态轻盈,外号赵飞燕。这个热情活泼的姑娘,笑脸盈盈到我床前,以开玩笑的口吻对我说:“慈航,你真交好运!今天你动手术,上面决定,院长主刀,大姐护理,全院两张王牌全部出动。你做好准备,马上上担架床!”声音尖蜕喷亮,像个播音员,引得大家哄堂大笑。你一言,我一语,无非影射到我和映雪两人身上。

  进了手术室,果然是院长亲临。映雪微笑相迎。动手术时,她在我床头细心调护,百般安抚,好像慈母之对婴儿,我沉浸在爱河之中,只有甜蜜,没有痛楚。

  当我从手术室回到病房,映雪随着担架进来,整理好床铺,扶我上床。怕我药性退后,伤口会痛,特地为我预打一支麻醉剂。我向她拱手致谢,她向我作出会心的微笑。她临行之时。还轻轻帮我盖好被子,嘱我安心休养,说完走了,走到门口,又转过头来对我甜甜一笑,这最后的笑容。至今还亲回于我的脑际。

  映雪为我打的那支麻醉剂是‘鸦片酊’,不但会止痛,而且会提神,这时,我发现在邻病床来了一个新病号,我认得是第二队同学彭思忠。

  思忠见是我,便走过来向我慰问,他坐在我的床沿,跟我漫谈。此人很健谈,我也不弱,在相谈中,我才知道他是湖南人,是前清末叶湖南“中兴”四大名将彭玉麟的曾孙。在清咸丰年代,当太平天国时期,彭玉麟曾任长江水师提督、安徽巡抚。他说他的曾祖父既风流又多情,自他曾祖母梅仙死后,终身不娶。曾祖父善画梅花,一幅画,一首诗,用“乱写梅花十万枝”作为悼念亡妻的许愿。

  彭思忠是来医院割痔疮的。因为他身体强壮,奉命投考空军学校,内部体检,全部合格,不过肛门口有些外痔,所以要预先切除,以备投考。次日上午是切除痔疮的时间,思想上有些顾虑,因此他对开刀事项询问得特别详细。

  我安慰他说:“以我亲身的体验,丝毫没有痛苦。”

  他安心了。

  那天晚上,麻醉剂药性渐渐退了,刀口开始作痛,我久久不能入睡,感到难受。夜里,护士赵飞燕来巡房,我告诉她创口痛得很,她便拿了安眠药给我服下。不久,我就酣然进入梦乡。

  到醒来时,快到八点了,彭思忠已经进手术室开刀去了。我刚吃过流质早餐,突然有人大呼:“大姐自杀了!大姐自杀了”

  我听后心脏暴跳,脑子轰然,不知如何是好!

  这时,整个医院好像山崩地裂 秩序大乱,医生、护士以及轻病号,全部向西楼奔去,整个大病房,只剩下我一个人。这真是晴天霹雳,我心头如十五只吊桶,七上八下地动荡着。刚刚开刀,无法起床,情况究竟怎么样呢,无从探到一点消息。我好像热锅里的蚂蚁,在那里干着急。

  过了很久,我的左床病友汪健中回来了,他哭丧着脸对我说:“慈航,你的大姐死了!这样好的人,又年轻又漂亮,谁都料不到她会走绝路。”

  我急问:“难道没有医生对她进行抢救吗?”

  “我的天啦!她是吃‘一步倒’自杀的,这种烈性的毒药,和氰化钾一样,一吃下去,马上就死。院长、医生都在那里一筹莫展,束手无策。”

  一阵辛酸袭向心头,我禁不住失声痛哭。健中受到感染,眼眶也红了。

  不久,大家陆续回来了。这时病房里人声嘈杂,只听到长吁短叹,还夹着护士的啜泣声,大家议论纷纷,对死者深怀惋惜。

  我拉高被头,缩在被里抽泣,想到她的温情,想到她平日对我的好处,越想越伤心,泪水浸湿了被头。

  忽然,人一鼎沸,脚步杂乱。我拉开披头一看,只见很多人蜂拥着一架担架床,走进病房,原来抬进的是彭思忠,人多地方小,我和他的病床相靠近 真担心被碰到我的伤口。正当紧要关头,我的同乡同学陈景平、同志华来看望我,他们马上把我的床铺抬到左边,与汪健中病床靠拢。

  人事昏迷的彭思忠被抬放床上了,他的身体好像池鱼丢在岸上,不断跳动挣扎,一会儿便气断魂散了。助理医生吴玉璠还在作绝望的急救,爬到床上对死者进行人工呼吸。姜院长闻声赶来,看到这种情况,知道事情不妙,摇头叹息;‘完了!完了!’他命吴玉璠下来,悄悄告诉他这是麻醉针打进血管,药剂随血循环到心脏,把心脏麻死,无可挽救了。

  吴玉璠听了,骤然色变,额上冷汗如豆,他知道自己过失杀人,所以惶惶不安。

  原来今天早上彭思忠切除痔疮,主刀医师是姜院长,助理医师吴玉璠。痔疮已经切除了,正在缝合创口的时候,突然,林映雪自杀的凶讯传来,美院长马上上楼急救,命吴玉璠接替,继续缝合创口。

  手术正在进行,谁料麻醉药性已经退尽,彭思忠负痛难当,大喊大叫,吴玉璠慌了,马上再打一支麻醉针,心焦手乱,打错部位,扎入血管,彭思忠立刻变症,昏迷过去,终至丧命。

  救不活林映雪,又误死了彭思忠,姜院长两败俱伤,垂头丧气,只好把彭思忠尸体抬到太平间,等待上级检查之后才收殓。同时把林映雪的尸体停放在特设的房间里,叫护士们轮番看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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