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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不速之客



  辞退了袁姑娘,马汉明换了一个私家看护,新来的看护叫比蒂,是个体魄强健
的妇人。几个与颖怡较为接近的女佣也是在同样的情形下被辞退,到了最后,颖怡
身边除了年纪最大的老仆瑞叔外,其余的都是陌生人。
  这样只会增加颖怡的恐惧感,她的病也更沉重了。
  丁正浩注意到颖怡病情的变化,他曾建议颖怡人医院治疗,却被马汉明以病人
不习惯新环境为理由拒绝。
  马汉明说:“这间别墅是内子小时候经常来住的地方,她对这里有极深的感情,
对一草一木都非常熟悉。除非需要做手术,否则她不会愿意离开这里。”
  颖怡的病倒不需开刀做手术。在病人感到熟悉亲切的地方养病,对病情会有意
想不到的疗效,这一种说法也不是没有道理的。
  既然病人家属不同意,丁正浩也不再坚持,他开了药交给新来的女看护,带着
同情的眼光望向床上昏睡的女病人。
  即使是见惯疾病、死亡的专业医生,也不禁慨叹生命的无奈。初次为她诊病时,
床上的女病人仍是那么明丽照人,现在却形容枯槁,不似人形了。
  丁正浩离开病人房间时,病人的丈夫亲自相送,看护与女佣分别站立门边。
  一种感觉蓦然来到他心间——这多像一个守卫森严的古堡,而他的病人就躺在
古堡的病床中……
  丁正浩当时有这样一个想法,马汉明并不知道。那时颖怡的病已是药石无效,
谁也不能挽救她的生命了。
  这是必然的结局,马汉明早就知道会有这个结局的来临。
  现在,颖怡的死成了无法改变的事实。
  她已被埋葬在坟地里。
  马汉明坐在被人闯进来翻乱过的房间,一直以来的自信突然离开了他。
  打发了仆人后,偌大的睡房只有他一个人。
  空泛的灯光照着空寂的房间,颖怡的衣服在灯下如一片灿耀的乱云,胡乱地散
在他脚边。衣服中仍然有她的气息,四面八方地在房里弥漫。
  几乎令他窒息。
  就像她仍留在此间,并没有离开过。
  马汉明坐在凌乱无人的房间,感到极为懊丧。在清除了路上障碍,正要得到预
期胜利的时候,却发现噩梦正在开始。
  他紧张地在思索着。
  丁正浩对他警告:“警方注意你了。”
  那么,半山的驾车跟踪,是否意味着他已落在警方的监视中?
  紧接着发生了他和颖怡的睡房被人闯进来的事,做这件事的人必定知道他不在
家里,才会窥准机会进入他房间,然后从容离去。
  想到他的行动在别人这样精密的计算内,马汉明不由得汗流泱背了。
  颖怡的衣服就在他脚边,无论怎样说,聪颖明丽的颖怡也已化作泥土。
  他胡乱地把颖怡的衣服塞回衣柜,感觉好了一些。
  就在这时,他看到一封装着电报的信函——很可能在房间被人翻乱时,从柜上
跌到地下。马汉明发现它时,它正毫不起眼地躺在台脚旁边。
  “一封电报,是谁的?”他蹲下来拾起它。
  收件人是“马汉明”。
  “是谁给我电报?”他大惑不解。
  自从与颖怡结了婚,他开始过一种与以前截然不同的生活,过去的朋友都没再
来往,没有人知道他在这里。
  现在竟然有一封电报直接拍来这里给他。
  一种忐忑不安的感觉自心内升起,在这个时候,任何超出他计划之外的事都不
会是好事。
  他坐下,拆阅电报。
  脸色蓦然改变。
  电报从伦敦打来,简单几行字写着:“时间仓促赶不及颖怡葬礼,即乘航机回
香港。”署名“颖怡的姑姑——国艳”,航机翌日下午三时到达香港。
  国艳,颖怡的姑姑。马汉明尽力搜索记忆,始终想不起曾听颖怡说过这个人的
名字。
  但这个叫国艳的人却打电报给他,并且将会在明天到达香港。
  电报中提及颖怡葬礼,显然她已知道颖怡去世的消息,并且特意赶回来。
  假若不是与颖怡有密切关系,不会为此专程来香港。
  但颖怡竟然没告诉过他!
  不得不承认,他对颖怡的事所知甚少。
  这使他想起度蜜月时的一个自助餐晚会上,他和颖怡参加“心意相通”的游戏
问答节目,他要回答的问题是:“列举三种你太太喜欢吃的水果。”
  他说:“啤梨,提子,香蕉。”
  他看见隔着隔音玻璃的另一边,颖怡侧身倾向节目主持人耳边小声地说着什么。
  “你错了!”节目主持人说,“你妻子喜欢的是车厘子、水蜜桃和芒果!”
  他露出失望的表情,观众报以嘘声,颖怡伸开双手,向他抱歉地笑,表示事前
也不知道他说什么。
  “第二个问题是:”节目主持人又道,“你妻子最喜欢哪个歌星的歌?”
  这一次他答:“披头四。”
  “错!你妻子最爱听猫王!”
  他只答对了第三个问题,那就是:“你妻子最爱饮用的日常饮料是——”
  他不加思索地大声说:“牛奶!我妻子最爱饮用的是牛奶!”
  答案干脆又漂亮。
  节目主持人向他打出V型的胜利手势。
  接着是哄堂掌声,颖怡如花的笑靥……
  事后,节目主持人在台上问他:“你为何这样自信地说出你妻子最爱饮用的是
牛奶?”
  他回答:“当然,我妻子爱漂亮,牛奶含有丰富的天然营养,滋润肌肤。我妻
子容光焕发肌肤幼滑,就是拜牛奶所赐。”
  她每天晚上睡前都喝一大杯牛奶,所以他知道。
  “啊哈,东方女士的皮肤原来与牛奶的滋补有关,这可值得我们西方女性仿效
了!多谢接受访问,多谢前来参加游戏,祝你太太娇艳如昔,永远都这样美丽!”
  节目主持人以哄亮的声音说着,然后彬彬有礼地鞠躬。
  在镁光灯的闪耀和台下的掌声中,他挽着颖怡走下舞台梯级。
  颖怡的身体紧靠在他臂弯,耳垂上的珠宝闪闪发光。颖怡在笑,灿烂的笑容里,
他看见一丝忧郁升上她眼眸的深处。
  “你不高兴了?我说得不对吗?”他问道。
  “呵,没有,谁说我不高兴了?今晚我玩得很开心。”她否认,但马汉明看得
出她有事隐瞒着他。
  她说的是假话。
  这是第一次,颖怡表现出心神不属的神情,回酒店的路上她也一直沉默,与平
日的性格截然不同。
  他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马汉明晚上睡得不好。
  收到颖怡姑姑的电报后,他派人叫瑞叔。
  “我们家的事,问瑞叔最好。”颖怡曾经说过。
  那时候他们刚结婚。
  “假如你有什么需要知道,又或者想问这别墅的事,最好去找他,他比我知道
的还要详细。”当时瑞叔在花园浇水,拿着一个旧式的浇水壶。
  “我觉得好像时光倒退了数十年。”马汉明开玩笑地说,“白燕拍戏的那个时
代——花园里静悄悄,一个花王拿着浇水壶浇呀浇,小姐少爷花前漫步,俪影双双……”
他像是演戏,俏皮地把一朵花送到颖怡面前说,“就这样,鲜花赠佳人——”
  颖怡笑弯了腰,拍了他一下。
  瑞叔仿如没有听见嘻闹的笑声,只低头浇花,背微驼着。
  “这是什么时代了,有最新式的浇水器,也有花王专职浇水,他还做什么,分
明是‘磨’时间。”笑过了后,马汉明说出他的观感。
  “由得他吧,他喜欢那样。”颖怡说,语气偏帮着瑞叔。
  人总得找点事做做,以肯定自我存在的价值。
  打从十七岁做颖怡父亲的近身童仆起(那时颖怡父亲也不过十五岁),瑞叔就
在他们家工作,同乡同姓的关系,颖怡的父亲很信任他。
  近年来瑞叔老了,不良于行,实际上粗重的工作都做不来了。
  颖怡习惯了他的存在,以他跟颖怡父亲几十年的主仆关系,马汉明也不好撤换
他。
  正因为这样,在更换众多的仆人后,瑞叔是唯一留下来的一个。
  幸好瑞叔留下来,否则“颖怡姑姑”的事好去问谁?
  即使要问,也要问得技巧,不能让他知道自己的真正想法。
  门外有轻微的叩门声,敲两下停一停,小心翼翼的,与瑞叔那小心谨慎、唯恐
得罪人的性格相同。做了几十年仆人的,也许都是一样?
  “进来。”马汉明说,尽力令自己的声音变得随和,以免吓跑了这个居老头。
  房间的门推开了,一个半秃的头伸进来,疏落的几根头发,黄色的门牙,小眼
睛望着他。瑞叔躬着腰问:“马先生,你找我吗?”
  “是,进来再说。”马汉明示意瑞叔关上房门。
  瑞叔站在房内,显得十分不安。
  他不习惯与马汉明相处,更从没试过单独相处一室。
  “这封电报是你拿进来的吗?”马汉明把电报推到瑞叔面前,声音尽量温和。
  “这封电报不是我拿进来的,我不是做这些事的,我负责客厅和饭厅的管理。”
瑞叔小心恭顺地回答,向马汉明解释他们的分工职责。他一直都不清楚这些事的。
  “我知道不是由你负责,但这是谁拿进来的?”马汉明说。
  “七姐。”
  “什么时候拿进来的?”马汉明问。
  “上午十二时以前拿进来,中午饭过后就没有人进来过。”瑞叔以为他问的是
傍晚时,房间被人擅自闯进的事。
  马汉明却不是问这件事。
  这事暂时无从追究,他会查清楚的。现在他只要知道这封电报的事。
  他知道瑞叔有误会,以为马汉明觉得别墅发生这样的事,每个人都有责任。
  他却乐于让这个误会继续下去,不作解释。
  他坐在沙发上,架起腿,仿佛不经意地顺带问道:“颖怡——她有个姑姑吗?”
  “马太太的姑姑,马太太的姑姑——”瑞叔不虞他有此一问,一时语塞,支吾
起来。
  “马太太”是马汉明规定他们对颖怡的称号,以前称呼颖怡“小姐”的,在结
婚蜜月旅行回来后,马汉明吩咐改了。
  马汉明要问的事很不好说,那是颖怡的家事——
  “她有个姑姑的,是不是?为什么不见她提起,也没有来参加婚礼?”马汉明
故意不看他,一连串地发问。
  他要瑞叔回答。
  “颖怡小姐——马太太是有个姑姑,至于她为什么不回来参加婚礼,实在是,
实在是——”他结巴得更厉害,欲语还休。
  马汉明明白他意思,他温和地说:“我知道你不想讲你家主人的事,但现在那
些事已经过去了,我只想知道,我妻子是否有个姑姑,为什么她不来参加婚礼?”
  他的话令瑞叔消除了顾虑,瑞叔再说话时已畅顺了很多,虽然他仍然不想说,
但还是回答了马汉明的问题:“马太太不提她的姑姑,是因为她们早就没有了来往。”
  这倒是马汉明从来没听说过的,他扬起浓眉,听瑞叔继续说下去。
  “这件事要由马太太的父亲说起。马太太的父亲有一个妹妹,与他年纪相差甚
远,比马太太没有大多少岁。”
  两兄妹相处得并不好。
  这对兄妹的父亲亦即颖怡的祖父有两个妻子,大太太——这双兄妹的亲母长期
卧病在床,小姨娘没生儿女,对大太太的小女儿宠爱有加,不懂事的小姑娘不亲近
自己卧病的亲母,时常跑到生母的对头人小姨娘那边。
  亲生的母亲气病交煎,病得更重。
  年长的哥哥生气小妹偏帮外人,兄妹关系势同水火。
  有一天家里失了一件珍贵的前清名瓷,怀疑是屋里人偷的。
  “最后查明是小妹妹偷的。她受了小姨娘的教唆,把这件名瓷偷出去变卖。大
太太很伤心,坚持要报警把自己的女儿送官法办,那时候颖怡小姐只七岁,她的姑
姑十四岁。”
  “后来这件事怎样?”马汉明听着,大感兴趣,郭家的事情,原来这样错综复
杂。
  颖怡却守口如瓶,一点也不向他透露。
  他真怀疑他对颖怡的了解有多少!
  “结果大太太真的报了警,送亲生女儿到官府法办。”
  马汉明可以想像当时的情境,亲母把女儿送官,是冷面无情的狠、绝、辣。
  这中间一定包含了一方苦苦恳求、跪地不起,另一方却不听不允、完全没有退
路的狠绝……
  只有颖怡那血亲关系的祖母,那个恨铁不成钢的决绝妇人才做得到。
  “最后如何?”马汉明问。
  “这位被亲母告发的小姐刑满出狱,发誓不回家。”
  她索性搬到小姨娘那里去住。那时颖怡的祖父母已经去世,工于心计的小姨娘
没过几天轻松日子,过不久就追随他们去了。
  冤冤相缠,波及下一生下一世的三个人……
  颖怡的父亲不原谅妹妹。
  妹妹也发誓不再回来。
  她去了英国。
  可是当年发誓的妹妹——颖怡的姑姑,现在却打电报回来,声称“我要回家”。
  电报在她亲兄长死后的唯一侄女的葬礼后打来。
  她为何回来?不会单纯是探望故居吧?
  她必定有某种目的,驱使她千里归来,重回当初的地方。
  黑暗中蓦地出现颖怡的眼睛,冷冷的,临终时的眼光,带着寒意直追过来。
  像是看穿一切的空漠……转化为另一个女子的眼睛。
  一个陌生女子的眼睛,清澈有力,正牢牢地盯视着他——
  马汉明脸色变了,像受了重重一击,颓然倒下。
  不知什么时候,瑞叔已悄悄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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