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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庭隐私的投稿


作者:土屋隆夫

   

  股价暴跌的悲剧
  长野市某家庭主妇服毒自尽
  21日下午1点半左右,长野市光阳高中的庶务主任林建司(37岁)回位于市内旭町的家中时,发现妻子多惠子(30岁)俯卧于起居室暖炉旁,已经死亡。尸体旁有一张用铅笔写着“活下去很痛苦,深感歉疚”的便笺。林建司立即向长野警局报案。
  验尸结果,多惠子是将毒药掺入茶中饮用。关于自杀的原因,林建司说:“我完全想不通,今晨我要外出上班时,她和平常完全一样。只不过,她最近曾提领我的钱买卖股票,由于股价急剧下跌,心情相当沮丧。我不断安慰她说没关系,却没想到会变成这样。”
  据此判断,很可能是受不了股价暴跌的打击,才发生此种悲剧。
  另外,警方仍继续从林建司口中追问详情。
  《岳南时报》的编辑部在三楼。
  只有支柱是钢筋混凝土的木造楼房,是昭和初期的建筑物,当然不可能会有电梯。走上狭窄的木板楼梯,曾根修二几次停下来喘气。
  推开编辑部房门,几乎撞上自里边走出的伊泽老人,曾根有点手忙脚乱。
  “嗨!”
  “你好。”
  双方都有些顾忌地停下脚步。
  伊泽开口了:“曾根先生你来得正好,我还以为你又出去了呢!”
  “不,今天没什么事,所以,外头由年轻人去跑,我留在里面。有什么……”
  “是有点事找你。”伊泽淡淡一笑。“我看,我们一面喝咖啡,再一面……”
  说着,他转身回自己座位。
  曾根心想:一定又和钱有关吧!
  以前,伊泽也有过两三次这种情形。或许是晚婚,四个孩子都仍在求学阶段,妻子又体弱多病,伊泽的生活相当困窘。偶尔向曾根借个一两千元,也都是给孩子当伙食费,而且,第二个月必定准时奉还。此外,还会勉强塞两三包和平牌香烟在曾根口袋,说是当做利息。
  这种和一般记者不拘小节截然不同的个性相当难得,但也给人一种跟不上这个社会潮流的感觉。
  “久等了。”伊泽回来时,手上拿着报纸。“我们到‘伊莉沙’吧!”
  他先走下楼。算一算也才50岁出头,但是报社里的人都称他为“伊泽老人”!
  凝视着对方斑白的头发和瘦削的肩膀,曾根缓步跟在他身后。
  “伊莉莎”咖啡屋在报社对面。大概是白天吧,客人只有寥寥几位。在昏黄的灯光下,音乐流泻着。
  曾根燃着一支烟,放松了情绪。
  “伊泽,有什么事?”
  “是这样的……”伊泽上身向前。“昨天,旭町有桩自杀案件,我们的报也曾报道……”
  “是高中庶务主任的妻子吧?好像叫多惠子……”
  “不错!我读了那篇报道之后,想到一件无法释然的事。”
  “哦!无法释然?”
  “就是自杀的原因。那女人并非因股价暴跌而自杀。”
  “那么,动机在其他方面了?”
  “不错,应该和男人有关。”伊泽很肯定地说,然后,将带来的报纸在桌上摊开。“就是这个!那女人约莫两星期前,向我所负责的家庭问题专栏投书,诉说自己的苦恼。她的稿件,我采用了。”
  “嗯。”曾根开始感兴趣了。
  《岳南时报》开辟家庭问题专栏已将近半年,每周两次,由读者写信提出各种问题,再由各方面的专家负责解答。问题的内容各色各样,但是,报社方面大致区分为儿童教育、恋爱、婚姻、法律等类别,由专门人员解答。一般是由文化版负责,这些业务都是年轻记者不想做的工作,所以,不知不觉间,就落到伊泽头上了。
  基于建议性质,刊登的问题,皆以匿名登出。但投稿时需要写出真实姓名、住址,这样一来,被采用后方能寄送稿费。
  当然,报社方面非常重视投稿者身份的保密,连负责解答者都不知提出问题人的姓名。通常是由伊泽将读者来信誊写一遍,将露骨或卑猥的用词斟酌修改,再送到解答者手上。
  “昨天,我读晚报时,忽然想起这件事。因为,内人的名字也叫多惠子,所以我才印象深刻。”说着,伊泽吸饮着咖啡。
  曾根在昏黄的灯光下,看着报纸上的铅字。
   

  我是个30岁的家庭主妇。八年前和耿直勤快的丈夫相亲结婚,过着平凡的生活。
  今年9月中旬某个晚上所发生的事,我一辈子难以忘怀。当夜,丈夫值班没回家,我边听着滴答的秋雨声;边编织着毛衣。
  突然,玄关传来有人按门铃的声音,我出去一看,是将近十年没有音讯的K。K是我结婚之前,在一次聚会中邂逅的男性,当时在某工厂上班。
  他说,几年前调至市内的公司任职,今夜偶然经过附近,想起了我,才顺路过来,并向我丈夫的近况。
  我告诉他说丈夫不在家。本来,应该在门口谈几句就算了,但因一方面怀念昔日的感情,另一方面也因独自一人很寂寞,终于无法抑制想和他好好谈谈的冲动。约莫一小时过后,我开始为自己的轻率后悔了。
  他凝视着我的眼中增加了炽热的光芒,嘴里说,当时他就很喜欢我了。我暗中警告自己说,这样下去不行,可是,却好像被吸引住了,有点陶醉,也有点难以抑制。
  当他站起身表示想回去而伸出手时,我的身体倒入他的怀中。我失去自制,全身颤抖、剧喘不已。
  等到K离去的脚步声消失于静静的雨中时,我才开始警觉到不贞之罪的可怕。这天夜里,我整夜失眠,一直责备自己的愚蠢。
  之后,K每星期会来找我一两次,当然,我拒绝他的要求,不希望再重蹈覆辙。
  K已结婚。却说要和妻子离婚,与我在一起。有时,若我过分冷淡,他甚至说要杀死我。到了最近,他忽然表示,既然不能上床,他也厌倦继续这样下去,不过,要求我拿出100万元当保密费。
  当然,我丈夫还是一无所知。K说,到这个月底之前,我一定要给他答复。
  像我这样笨的女人,该怎么办才好呢?

                 (市内,请勿公开姓名)

  曾根读后,抬起头来。刊登的日期是11月12日。这么算来,她在九日后就自杀了。
  30岁的家庭主妇。坦诚、勤奋的丈夫。两人在八年间的婚姻生活并不见得美满,所以,才可能让K那样的男人趁隙侵人!
  “你觉得怎样?这和股价暴跌无关的,那女人在K的敲诈之下惊慌失措。”
  “不错。这么看来,那篇报道的内容有误……”
  “不,那也是没办法的事。因为,死者的丈夫误解了妻子自杀的原因……”伊泽说。同时,把折成两截的半截新生牌香烟塞入象牙烟斗,点着,吐了一口青烟,他接着说:“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预感?”
  “那女人会不会被人杀害?”
  “被K吗?”曾根笑了笑。依现场的状况而言,不可能有过客人来访。室内整理得很整齐,暖炉上放着彻好茶的瓷壶,毒药就从杯内剩余的茶水中检验出来的。再说,死者丈夫已确定死者亲笔所写的遗书。“那是自杀没错,表面上无任何可怀疑的余地。”
  “但也有伪装成自杀的他杀。”
  “没有动机!K对女人仍未完全死心。”
  “那上面有针对此问题的解答。”伊泽指着报纸说。“我认为那女人可能依言实行。”曾根再次拿起报纸。
  负责解答的人是长野大学的讲师矢野贞子。曾根边读,心中边非常惊诧,因为,矢野以相当强烈的言词叱责提出问题的人。
  ——你的懦弱和暧昧态度才是问题的根本。嘴里说要拒绝K,却仍和对方见面,这种心理着实令人费解。你也有责任,若一心一意只顾虑自己,不可能有办法解决的。
  ——对于受到敲诈之事,应考虑借助警察之力,请明白对K表示此决心。
  ——一步也不可以退让,不能隐瞒、哀求,期待你能下决断……
  曾根心想:像矢野贞子那种人,当然会有这种意见。
  在县内,她是女评论家,也曾当过一届县议员,个性就像她的口气那样强烈。
  “原来如此。”读完之后,曾根点点头。
  伊泽老人认为是他杀,确实也有根据。多惠子若照提议采取反击的态度,则K有可能因企图敲诈,在警方介入之下,丧失家庭和职业,因此,激起杀机!
  “也许会是有趣的结果呢!”伊泽跟着站起身来。
  付过两杯咖啡的钱,曾根推开“伊莉莎”大门。
  “伊泽,报社里的人知道此事吗?”曾根问。
  伊泽一笑。“只有你知道。我在想,很可能会是独家报道的好题材。”
  “那真不好意思。”曾根也笑了。对于伊泽的心意,他很高兴。“如果一切顺利,我会请你喝两杯。”
  “那样最好了。那……”伊泽有点怕冷似地缩着背,转身走向报社。
  曾根心想:去找关口刑事组试试看好了。
  拉拉大衣衣领,曾根顶着风,走在淡淡的阳光照射下的柏油路上。
   

  “毒药是砒霜。绝对是自杀,没有怀疑的余地!和昨天发表的完全一样。”关口对曾根的询问,立刻反驳。
  “砒霜吗?那么,如何到手也调查过了?”
  “她丈夫带回家的,是顺手自学校的药品架上拿走的东西。”
  “让妻子自杀?”
  “开玩笑!是用来毒老鼠的。不过,这也是去年的事。她丈夫一直以为用完了。”
  “结果却帮助妻子自杀了。”曾根有点失望。
  这样一来,很难推定是伪装自杀了。K究竟什么时候知悉砒霜的存在?两人之间不可能亲密到谈及毒杀老鼠之类的日常话题。
  当然,计划毒害多惠子的K,也可能巧妙地使用砒霜。但是这种想象并无根据。
  曾根转变问话的方向:“死亡时刻明确吗?”
  “推定是12点左右。不过,应该还能缩小范围,亦即11点4O分左右至12点半之间。”
  “哦,很确定嘛!”
  “昨天11点半左右,洗衣店送洗好的衣物到她家,当时,多惠子独自在阅读报纸。洗衣店的送货员曾与她聊了一下,也未见对方有怪异之处。12点半左右,邻居家庭主妇想向她借毛衣编织机时,在门口叫她却无人回答,以为外出了,便径自回家。亦即,这中间的50分钟,乃是决定她生死的时间!而且,和解剖的结果也约略一致。”
  “嗯。”曾根更失望了。
  除非相当幸运,否则,不可能在如此短暂的时间内行凶。毒杀之前的行动和之后的处置,K必须控制在50分钟内,而且,这是大白天杀人,需要预防随时有客人来访的致命危险。照理说,应选择多惠子的丈夫值班的夜晚!
  若说是有计划地预谋杀人,实在未免太大胆了。看来还是自杀没错!
  “你好像把事情想得很复杂,怎样,对于昨天的这桩命案,是否有什么线索?毕竟,搞新闻的人消息灵通嘛。”
  “不,没这回事。”曾根抽出一支和平牌香烟,把烟盒递给关口。“多惠子这女人,个性是否很开放?”
  “依邻居们的评价……”关口也衔了一支烟。“很吝啬,对钱的态度几近神经质,所以在投机股票吃了大亏后,才会一时想不开。”
  曾根点点头。这一来,使多惠子产生幻灭心理的K的存在,就被掩盖过去了,任何人都无法了解她在遗书上写着深感歉疚的意义。
  “丈夫不知道她买股票?”
  “好像是这样。她每天会把家庭开支簿给丈夫看,大概是为了让丈夫安心吧!等到无法掩饰下去,向丈夫明说时,存款簿内已一毛不剩了……”关口说着,低头看看桌上的文件,然后,以略带讽刺的口气接着说:“反正,报纸把股票市场炒得太热了。”
  “不!”曾根笑着站起来。“应该说是池田倍增内阁的悲剧才对。”
  曾跟推开门时,背后传来关口恨恨的声音:“都差不多!”
  走出警局大门,阳光已躲到乌云背后。天色看起来似乎马上会飘雪,风呼呼地响着。
  曾根缩着肩,快步走在回报社的路上。
  他边走边想:也许这并非应深入追究的问题,不该为了拘泥于投书内容,而将单纯的自杀推想成复杂的命案。
  这是一段悲哀的奸情。雨天的夜晚,一个男人来找一个家庭主妇,两人是十年未见面的老交情,话谈得很投机。不久,男人起身想离去,手伸向女人,女人突然倒在男人怀里,脸埋在对方胸前。
  在平凡的家庭生活中,女人干柴般的肉体化为一团火燃烧着。但等男人的足音消失于雨中时,悔恨却使女人的心冷却……
  多惠子在投书中写着“不贞之罪的可怕”,很可能她非常怕被丈夫知道此事。K于是食髓知味,想继续利用多惠子的弱点。
  打算和多惠子结婚之类的话,当然不是K由衷之言!而希望将她杀死,也只不过是恐吓之语。就算迷恋多惠子的肉体,也难以相信会因而产生杀机!
  但多惠子并未注意到这一点,她被K的精湛演技所骗。《岳南时报》虽重视她的苦恼,解答却无法令她满意。因为,她若能向丈夫表白,问题就很简单了!而K要求她回答的最后期限已近在眼前。
  唯有自杀才是脱离痛菩的最后手段——曾根的思潮在这里停住。看来果然是自杀了!
  冰冷的风自衣领吹入。鞋底响起僵硬的声音。
  若是自杀;曾根没兴趣去追查K的身份。就算写出事情的“真相”,受到伤害的也只是多惠子的丈夫。
  曾根忽然想起昨日在现场见到的林健司那灰黯无神的眼瞳。
  “今天是星期六,但是从早上就举行预算会议,结果回家晚了。如果和平常一样,正午就离开学校,可能不会变成这样的结果…·”
  他是那种善良、其貌不扬的男人,绝对地忠于工作。或许,若非妻子自杀,可能一辈子不会知道事情真相吧!
  动机是股价暴跌的打击,那也可能。但那篇报道也非毫无根据,最主要的是,一个女人决心寻死时,一定有许多诱因,那只是其中之一。曾根心想。
  来到报社门前,想起伊泽老人的表情,曾根微笑了。虽然消息没多大用处,但今晚还是请他喝两杯吧!
  他缓缓地爬上楼,冰冻的脸颊感觉到溢满尘埃的空气之暖意。
   

  气象报告虽提醒要注意异常低温,天空也飘着粉雪,但两、三天过后,又是持续的晴天。
  在上午11点截稿的晚报一版中,插入有关在市内百货公司扒窃的妇女会会长的报道后,曾根松了一口气,点着一支烟。
  摄影师松井过来了。“曾根先生,我想告诉你一件事。”
  “什么事呢?是善光寺境内又出现拉客的流言?”
  “那种事算什么!”松井拉过一张椅子,坐下,表情忽然变得严肃了。“上周末,旭町有个女人自杀,对吧?”
  “嗯。那又怎样?”
  “说不定那是杀人事件呢!”
  “喂,松井,”曾根嘴上的香烟兀自掉下一串烟灰,“那是谁说的?”
  “死者的丈夫。”
  “什么,是林健司?哪有这种事!他不是已确认妻子亲笔写的遗书?”
  “那遗书似乎是别人的笔迹……”
  “松井,”曾根摁熄烟蒂,“你详细说说。”
  “其实,我也是听来的。告诉我的人是光阳高中的教师。”说着,松井拂开垂拂在额际的头发。
  市内有四所高中,关于学生的就业问题,一向由各校单独处理。但由于有设立调节机构的必要,乃组成联络协调会,昨天,在教育会馆举行成立大会,摄影师松井单独前往采访。
  像他们这种地方性报纸,报道内容通常都会附刊照片。
  “会议开始之前,大伙聚在一起闲聊。但是那些高中教师我都不太熟,只好自己一个人抽着闷烟,没想却听到旁边两位教师的谈话。”
  一位教师低声说,不久前死亡的林健司的妻子,其实并非自杀,而是被人杀害。另一位教师接着说,那么是报纸做了错误报道罗。
  ——嗯,不仅报纸,连警方都错了。结果,凶手却在一旁窃笑。
  ——有证据吗?
  ——嗯。她太太的遗书好像是假的。
  ——谁说的?
  ——林健司自己说的。他说,遗书有可疑之处。
  ——到现在才说?
  ——发现尸体时,他的心情很乱,未能加以注意。何况,全部用平假名写成,又是用铅笔,很容易掩饰笔迹。
  ——应该让警方鉴定才对。
  ——已经烧掉了。他说,不想留下痛苦的回忆。
  ——但只凭这样,也不能推定是谋杀。
  ——不仅这样!喝茶的杯子也非他太太平常所用之物,而是让客人用的茶杯。
  ——也就是说,他太太死前曾和某人见过面?
  ——是这样认为。他很后悔,当时为何没注意到这点。
  ——这件事告诉警方了?
  ——好像已告诉附近派出所的警员,但对方置之不理。所以,他很失望。
  ——警察也是要面子的。
  听到这里,松井打断了两人的谈话,拿出名片,希望对方能更详细说明。
  “结果,那位光阳高中的河野老师很惶恐,表示他只知道这么多,而且不相信对方的话。”
  “是吗?”曾根胸中掠过阵阵苦涩的悔恨。
  林健司的怀疑是有根据的,那么,这件案子该慎重处理才对。那天,K一定去找过多惠子!多惠子死亡时,K就在身旁。
  曾根沉思着……
  从编辑室的三楼窗户,可俯瞰长野市市街。眼前是节次鳞比的屋檐,北侧的倾斜部分仍有些许残雪。但曾根眼中见到的并非是景色,他在思索着从未见过的K!
  “曾根先生,我会不会想得太多了?”
  “总不会是谋杀吧?各报社都认为是自杀案件。”
  “反正,”曾跟站起身,“这件事值得我稍微去散散步。”
  “在这么冷的天气里?别因此感冒,那我可就罪该万死了。’
  “但是,也可能是独家报道呢!”曾根一笑,但是眼中却闪动着严肃的光芒。
  外面晴朗无雨,可是,风仍旧很冷。
  曾根朝着光阳高中方向走去,他想见林健司。
   

  “我确实曾和两三位教师提过这件事。”在光阳高中的会客室里,庶务主任林健司忧虑地说。
  “当时,你并未注意到?”
  “是的,在葬礼之前,我的脑海里一片混乱……到后来,才想起很多事情,不过,已经来不及了!”林健司扭曲着唇角苦笑。
  他那苍白的脸颊上,络腮胡密生,衬衫衣领又脏又黑。
  “告诉过警方了?”
  “附近派出所有位熟识的警员,我已告诉过他……”
  “对方怎么说?”
  “说要和总局联络,询问专家小组主任的意见。”
  “结果呢?”
  “第二天,我经过派出所时,警员叫住我,说内人绝对是自杀没错,他也无能为力。”
  这时,女职员送茶进来。林健司请曾根用茶,他那修长的手指处处沾着墨汁。
  曾根茫茫然望着对方的脸,心想:这男人的妻子会被K玷污?
  “对了,林先生。”曾根触及问题核心。“很抱歉,令夫人曾做过可能被人杀害的事吗?”
  “开玩笑!”林健司用力挥手。“没有这回事!她不是那种会令人憎恨的女人……”
  “但是,她以客人用的茶杯服毒.你因此觉得可疑。也就是说,她很可能和你不知道的某人有特殊交往,而这‘某人’和案件有关。”
  林健司低头听着,然后,以略带沙哑的声音说:“你这么一提,倒也不是没有……”
  “有吗?”曾根语气昂奋了。会是K?他慌忙追问:“能告许我吗?我并非刑事,但报纸至少也属于调查机构,应该有助于发现案情真相。”
  林健司舔舔干涩的嘴唇,开始叙述了——
  应该是9月份吧!有一天在家里,他想抽根烟,就把烟灰缸拿过来,却见到一截光明牌香烟的烟蒂,而自己一向是抽新生牌。
  他随口问了一声,是否有客人来过?想不到,多惠子的表情遽变,脸色苍白,说不出来。他继续问,到底怎么回事?是谁来过?
  多惠子以颤抖的声音回答说,是收瓦斯费的人,同时,立即拿烟灰缸进厨房。他想,若是收瓦斯费的人,何必如此惊慌呢?而且,多惠子好像很害怕的样子。
  当时他虽未深入追究,却留下很深刻的印象。
  “现在回想起来,从那时起,她的态度变得很奇怪,常茫然若失。当然,一方面也因为股价狂泻,可是直接的原因……”说着,林健司端起已冷的茶。
  曾根抑制住心中的激动,问:“林先生,你发现光明牌烟蒂是9月的哪一天?”
  “这……已经是很久的事了,所以……”林健司思索良久。“那时,我好像曾问过内人,昨晚有什么人来过,所以,应该是我值班的翌日。”
  曾根眼睛一亮。投书的事实和林健司的记忆一致,没错,光明牌烟蒂是K留下之物。
  “9月份,你值班几次?”
  “每个月一次。”
  “我希望知道正确日期。”
  林健司请曾根稍等片刻,走出会客室。不久,回来说道:
  “我查过值班日志,是9月17日。”
  “9月17日,是吗?”曾根在记事本上记下。
  K这天夜里在旭町出现,这或许能成为追查出他身份的线索之一。不管如何,那是林健司不认识的人,连多惠子都说已十年未见面,所以,投书内容没有告诉林健司的必要。
  曾根起身,“谢谢你,我很冒昧地问了许多不礼貌的事……”
  “不,”林健司寂寞地一笑,“在这种时刻,有人能听我发泄,心情也轻松些,毕竟,我自己一人……”
  曾根默默颔首。心想:这男人一定深爱着妻子!
  他有点义愤,警方居然不采信林健司之言。
  出了校门,他直接前往长野警局。他希望再和关口刑事组长见上一面。
  “那些话我也听说了。”关口有些不快似地说。
  曾根一开口问林健司对妻子自杀的事有什么看法,关口立刻冷言制止。
  “关口先生,你也真冷酷!俗语说,无火不冒烟啊!”
  “那当然!因为有人故意想让它冒烟。”
  “故意?你这是讽刺?”
  “算了。”关口眼中闪动着锐利的光芒。“在断定是自杀之前,我们已充分调查过,尤其是对死者死亡时刻前后是否有人在其家中出入,更是查得一清二楚。结果,完全没有!后门是自内侧上锁。若是要如此周密地伪装现场,不可能不会被人发现,何况又只有50分钟时间。”
  曾根继续问:“你不打算重新调查?”
  “不。问题是遗书已烧毁,茶杯也已洗净,再怎样也没办法了。”关口说着,突然望着曾根。“我告诉你一件很有趣的事吧!”
  “死亡的多惠子半年前曾投保200万元寿险。当时,她对人生充满希望,也考虑到老年之后的生活,而且,手上的股票,价格节节上升。虽然平凡,但这样的生活也有梦想存在。”
  “关口先生,”曾根打断对方的话,“这并不太有趣呀!”
  “不,很有趣。多惠子因股价下跌而自杀,亦即,她丈夫领不到保险给付。但如果她死于意外,则可领到加倍的投保金额,亦即,有400万元。这不是小数目…··”
  曾根深吸了一口气。原来这就是警方不理林健司的最主要原因!
  “这么说,警方是认为林健司想领取保险金,故意把自杀事件渲染成他杀?”
  曾根淡淡一笑。“人类真的如此悲哀?”
  拉拉大衣衣领,曾根站起来,走到门口,他回头道:“不过你刚刚说的话真令人听了不舒服。”
  关口不语,交抱双臂。
  走出警局,曾根快步往前走。
  他是第一次知道多惠子投保寿险的事。但他也不因此就认同警方的见解。
  关口认定林健司为了领取保险金,而想将“自杀”改成“他杀”。这太不可原谅,未免过分恶意解释,又单方面否定,已形同对林健司的名誉诽谤。
  曾根狠狠地吐了一口唾沫,心中非常不快。多惠子投书已指出“K”的存在,但……
  他暗暗下定决心……我会找出凶手,带他至关口面前。
  凶手绝对是K!何况,他和多惠子最初重逢的日子已经知道那是9月17日晚。9月17日……突然,曾根呼出声来。他的思维接触到某项事实!
  “9月17日……”
  他在路上怔立良久,然后,紧锁眉头,再度迈开步子。来到报社门前,正好西装店送来订制的衣服,亲自送货的西装店老板正从摩托车架上把箱子搬下。
  曾根走近。“还好吧?”
  “天气可真冷!”老板满脸冻得通红。
  曾根微笑,接着问:“今年发布的第十八号台风,应该是9月16日吧?”
  “台风又怎么了?”老板怔了怔,但立刻笑出声。“你们搞新闻的老是喜欢问一些莫名其妙的事。不错,确实是9月16日,当天下午风势强烈,我家屋顶都被吹走了。直到晚上9点,警报才告解除,这可是今年十大重要新闻之一呢?”
  曾根苦笑。16日和17日……对于追查出K身份,这点很重要。
   

  翌晨,曾根到了报社,伊泽老人马上过来。
  “曾根先生。”他看来似很狼狈,在曾根耳畔低声接着说:“事情真糟糕!那男人刚刚来找你。”
  “那男人?”
  “在旭町自杀的女人的丈夫。”
  “林健司来找我?我昨天才去学校见过他……”
  “他也说过。而且,似乎发现那篇投书的事。他说他太太好像接到报社寄去的钱,他想知道那是什么样的来源。而且,你昨天去找他,是否也为此。”说到这儿,伊泽的声音更低了。“怎么办?我让他在会客室等着,…··看来只好把多惠子的秘密告诉他了。”
  “嗯…·”曾根凝视着地板,喃喃自语:“奇怪?他怎会知道?”
  “他说看了家庭开支簿,里面记着《岳南时报》寄来1000元。”
  “原来是从家庭开支簿上知道的。”曾根脸上浮现出微笑的表情。
  记忆里的两件事接上了,而想象自接口延伸。他无意识地掏出香烟,但并未点着。
  短暂的沉默使伊泽不耐烦了。“怎么办呢?我想只好向他说明了。”
  “也好,你把那篇报道给他看,同时大略说明一下。”曾根的视线仍凝视着地板上的某点。“然后,我去见他,有些事我想问他。”
  “多惠子的投书仍在我那里……”
  伊泽还想说什么,但想了想,摇摇头回座位了。
  曾根抬起脸来,他脑海中的思潮急速膨胀了,毫无脉络的事实逐渐凝聚成一种推测,当推测冲动得想脱口而出时,他伸手抓起桌上的电话话筒。
  10分钟后,曾根走向二楼的会客室。推开门,林健司自正在阅读的信上抬起脸来。和昨日不同,他已刮过胡须,干燥无光泽的皮肤愈显苍白了。
  “抱歉,一大早就来打扰……”林健司眼角浮现出笑意。
  曾根和他面对面坐下。桌上摊开着报纸。瞥了一眼,曾根开口了:“事情原委你应该已经明白了?”
  “是的,实在令我羞愧!”林健司痛苦地垂下头。
  “你想得出是什么人吗?”
  “不,我一直很相信内人……结果却……”他的语气里有着自嘲。干涩的嘴唇扭曲,注视着曾根。“内人是被这男人所杀了?没想到她留下的家庭开支簿,竟然成为追查凶手的线索……”
  “林先生,”曾根盯视对方,“令夫人不是每天都把家庭开支簿拿给你看过吗?这是长野警局的刑事说的,但为何当时你会没注意到1000元的事?”
  林健司脸上掠过一丝狼狈之色。
  曾根接着说:“而且,那l000元是令夫人投书本报所得的稿费,投书内容是奸情的秘密,只要你追问金钱来源,一定可以知道。照理说,她不可能明白记入这笔收入,但会记入,表示她并无任何不安。”
  “那是…··你究竟想说什么?”
  “那封投书是你们夫妻俩的共同创作。”
  “开玩笑!没人会把这种家丑向报纸投书的。”
  “投书都匿名刊登,被采用的话,会致赠稿费1000元,所以,你放意劝令夫人试试看。她对金钱一向很看重,立刻把你创作的文章投递到《岳南时报》,而敝报以为是真正的苦恼,特别刊登,并请专家解答,也寄出稿费l000元。于是,令夫人欣喜万分,认为是额外赚到的收入,立刻记在家庭收支簿上。”
  “你到底在说什么呢?谁会在乎区区l000元?”
  “当然,你的目的并非那l000元,而是借此创造出虚构的人物‘K’之存在。”
  林健司脸颊痉挛,低陷的眼窝里,眼眸进出锐利的光芒。“请你别胡言乱语。这是事实,我的怀疑果然没错,内人是被这个‘K’所杀害!”他口沫四溅地叫着。
  曾根很冷静。“不错,令夫人并非自杀,而是被杀。凶手是K,也就是你林健司!”
  林健司低声呻吟起来。
  曾根接着说:“根据这封投书的内容,令夫人的奸情是你值班之夜发生。你是9月17日值班,但前一天,亦即9月16日,第十八号台风袭击长野县。你知道这件事所代表的意义吗?”
  林健司呆望着曾根。
  “台风一过,第二天是非常晴朗的天气;亦即,你值班当夜,户外是美丽的星空。但令夫人却写着,当晚听着雨滴屋檐的声音,然后,K来找她。这是最严重的失败,也就是为了制造气氛而加油添醋的描写。何况,还有K离去的脚步声消失于静静的雨中之类引人心酸的词句。林先生,你可能有过创作小说的经验吧?”
  林健司的脸孔奇妙地扭曲着,他喃喃地说:“没有动机……我深爱着内人……”
  “动机是保险理赔的金额。若是意外死亡会加倍给付的契约,让你心生杀机。你大概知道妻子在午饭前有喝茶的习惯,就在瓷壶内壁贴上用胶囊包住的砒霜,这是在你早上出门之前就做好的工作。令夫人和平常一样在12点左右沏茶饮用,于是,杀人行动就如此简单地实行了。不过,接下来的问题比较麻烦,你在开会之后要快步跑回家,因为你有必要成为命案的发现者!首先,你洗净瓷壶,重新沏茶,再在客人用的茶杯中掺入砒霜,把令夫人使用过的茶杯处理掉。之后,留下伪造的遗书,并布置出自杀的气氛,这样,第一阶段的计划就告完成了。而直到这时,你才大声叫喊。”
  曾根说着,舔舔干燥的嘴唇,目光逼视对方。“伪装自杀的目的是警方认为你并非为了保险金杀害妻子。另外,你又捏造出股价暴跌的自杀动机。但也许因为你的演技太好了,警方认定你妻子是自杀,不再追查此一事件。对你来说,这是最好的结果,却也替你带来另一件困扰,因为,照这样下去,你无法领取保险理赔金额的400万元。于是,你着手第二阶段的计划,亦即,向周遭的人散播疑似他杀的话语……”
  林健司的嘴唇发抖,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他想开口,却说不出话来。
  曾根继续说:“但警方依然坚诗是自杀,不想重新侦查。而你以为报社会注意到那封投书,就耐心地等待着。但很遗憾,这边也没有消息,因此,你苦心准备的凶手‘K’就发挥不了作用,费尽心机的杀人行为也毫无意义,不得已,你才决心来《岳南时报》。但,你下决心的瞬间,却已走向自己所挖掘的坟穴!”
  突然,林建司站起身,如野兽般迅捷地冲向房门。曾根紧迫于后。
  林健司手握住门把。瞬间,门开了,门外出现关口刑事组长。
  他默默地推回瘦削的林健司,随手把门带上,缓步走向曾根。
  “多谢你打电话找我来。”说着,他冷冷地望向凝然呆立的林健司,点点头。“嗯,看来不会错了。”
  突然,林建司头倒在地,同时发出低低的啜泣声。
  “关口先生,”曾根深呼吸几下,说:“这个男人计算错误了。”
  关口看着曾根的脸,似在要求说明。
  “计算错误?”
  “你不是说过吗?他太太投保200万元的寿险。他以为二加二等于四,但,像这次的情况二加二等于零。”
  “反正,杀人者总没办法计算正确的。”关口忧虑地说着,低头注视着趴在地上啜泣的林健司。
  然后,慢慢走过几步的距离。
  见到关口强而有力的手指放在林健司的肩膀上,曾根静静地走出会客室。
  他想:距离晚报的截稿时间,应该还有一个多小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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