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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一向认为马宏是个有实力的画家。如果他愿意,他可以比现在更加轻松地出名,比如把色彩弄得更热烈一些,把笔触弄得更狂野一些,往当下各种各样的"主义"和"流派"上靠拢得更近一些。不管他内心对这一切是否苟同,现实当中这就是出名的捷径,你只有被人们归纳入某一个"主义"或者"流派",人们对你的作品才能够有话可说,你也才能轻而易举地跟着这些潮流一荣俱荣。

  马宏想出名,却没有学会借势出名。相反,在我们租下了农民的房子,生活在简单、平静、自然的环境之中,某种程度上避开了城市的喧嚣和骚动之后,马宏的画风慢慢地趋向纯朴和稚拙。他喜欢用纯色,绿就是绿,黄就是黄。他的人物基本是平面的,大大的脑袋,笨笨的手脚,木偶一样的眼神,透着儿童画的稚气和可爱。他哪怕是画一棵树木,用的都是儿童画的笔法:从根到梢一笔不差,每一片树叶和每一串花朵都是脉络清楚,轮廓鲜明。他的想像力和画面变形的程度都有孩童的率真,完全的不受规矩约束,那样一种简单和大胆,常常令人匪夷所思,只有不谙世事的儿童才能有那样的尖锐和荒诞。

  暂时还没有人欣赏马宏的画风。他需要等待。连我和木子对他都不能理解。我们认为艺术家都是攒着劲儿往前走的,只有马宏闭上了眼睛一步步地退缩,退到原始和童稚,退回他的内心深处,那一片幽秘昏暗不可知的世界。

  我们集体雇了一个钟点女工,帮我们打扫卫生和做饭。是房东家的女儿,名字特别朴实,就叫丫头。

  丫头在家里是老巴子,平常挺受宠。那年她二十出头,初中毕业,在乡办厂里做工,好像是缝制劳保手套吧。我们租下房子搬过来的那天,她刚好休息,很勤快地帮我们楼上楼下洒扫除尘。她身材小巧结实,腰肢胳膊圆鼓鼓的,胖胖的手背上有几个可爱的梅花坑,引得我们的眼睛老是要往她手上瞄。那一天她好像也特别卖力,丢了水桶拿扫把,身子蹲下去又直起来,腰眼里安了弹簧一样,没有一点疲倦的意思。干到最后,她热得脱剩一件紧身棉毛衫,脸颊浮着两团艳艳的红,头发粘在额头上,鼻尖上的汗珠子一颗一颗米粒一样排列着。我们都很感动,觉得农民的女儿就是跟城里姑娘不一样,她们想要帮你的时候,那就真是掏心窝子的帮。

  第二天我们就对房东提出来,要请他帮我们找一个钟点工。丫头听说后,连工钱多少都没有问,自作主张地辞了厂里的工,到我们小楼里上班来了。她的理由是:钟点工活不累,跟文化人相处着还能长学问。丫头来了之后的确是尽心尽责做她分内的事,为把我们的那顿晚饭做得丰盛可口,她还自己掏钱报了商业学校的一个烹饪学习班,每星期两个晚上,骑车进城上学。

  丫头刚来时,还不懂得装扮,穿的衣服比较土气,而且还总是把好好的衣服穿出乱七八糟的效果。比如说吧,她新买了一件浅绿色格子的上衣,本来挺不错,高高兴兴穿到小楼里给我们看。可是她为这件上衣配了一条深绿格子的裤子,这就很可怕了,颜色绿到了一块儿不说,大格子小格子又连到了一块儿,南美洲沼泽里的绿蜥蜴一样,效果令人恐怖。再比如说,她有一件粉红色的尼龙花边衬衫,颜色非常娇嫩,是她的一个表姐从上海带给她的,也是她最引以为自豪的出客衣服。粉红颜色本来就难搭配,偏偏她别出心裁地配上一条铁锈红的裙子,好端端的衣服一下子变得万般俗气,简直就有了暴殄天物的意思,让我们气不能平。

  00但是丫头的爱美之心非常强烈,她勇于学习。

  有一回,马宏要去参加美术界的一个会议,穿戴整齐了走下楼来。丫头站在楼梯口,她先看见从高处踩下来的一双咖啡色半旧的皮鞋,又看见一条咖啡色的灯芯绒裤子,再看见一件磨得发了毛的驼色花呢短大衣。丫头看得目瞪口呆,也对马宏佩服得五体投地。她第一次明白了衣服不可以随便穿着,颜色和质地、款式的匹配非常重要。回家以后,她把身上的那条深绿裤子换掉了,浅绿格子的上衣配了一条黑色裤子。过一天再穿绿格裤子时,又配了一件纯色毛衣。粉红色衬衫很难配色,她虚心请教马宏,马宏建议她配一条乳白长裤。果然是好,清新,而且娇嫩,很符合丫头的年龄和身份。

  居真理的大学同学中有一个法国女孩,是到中国学汉语来的,跟居真理结成了互帮互学的对子。那一年圣诞节,她回法国度假,居真理托她在巴黎买了四顶法兰绒的贝雷帽,一顶浅灰色,三顶墨绿色。浅灰色的那顶她戴了,墨绿色的三顶送给了我们三个。那个冬天里,我们的四顶贝雷帽在全城出尽了风头。居真理给她的浅灰色帽子配上了黑色高领毛衣,黑色的直筒呢裤。她淡妆素抹,再加身材修长,穿戴上这样一身行头,优雅得叫人惊叹。而我们三个男人从小楼里走出来的时候,三顶墨绿色的帽子齐刷刷扣在头顶,帽子下面是艺术家特有的苍白而颓废的面容,随随便便搭配上一件毛衣夹克什么的,回头率都是百分之一百。

  我们第一次戴着帽子出门,刚巧丫头拎了满篮的青菜从外面进来,她一下子吓住了似的,一只手飞快地捂住嘴巴,眼睛瞪成了两个铃铛。我们得意地朝她笑笑,有点炫耀,也有点恶作剧的使坏,不约而同地挺起胸脯,甩开胳膊,迈出了军队出操时的整齐正步,从她的眼前昂扬而过。

  她的那只手一直捂在嘴上,着了魔一样地跟着我们走,穿过菜地,转上大路,一直跟到公交车停站的地方。在她的一辈子当中,可能还没有见到过如此帅气、如此不羁的男人。

  后来她又看见了戴浅灰色贝雷帽的居真理。她的震惊更加明显,因为居真理出现在门口的那一瞬间,我看见丫头的脸都红了,她的眼珠像是粘在了那顶帽子上一样,手里的抹布一个劲地滴水,把她自己的鞋袜都滴湿了,她浑然不知。

  居真理进门之后,把她的帽子摘下来,挂在门后。那里已经挂着我们的三顶,现在又多了一顶。四顶帽子一般大小,活像放在那里接受检阅,很有威势。

  丫头打扫卫生的时候,眼睛就不住地往那门后墙上瞄。她还借拭擦门框的机会凑过去,伸手在那些帽子上摸了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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