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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六


  我记得那个晚上我们在走廊里还说了很多好玩的事情。陈清风刚看了那册合订本的《世界地理杂志》,他现学现卖,告诉我们新西兰的毛利人见面是如何行"碰鼻子礼"的:他们把屁股撅着,脑袋拱出去,鼻尖顶着鼻尖,模样像两只斗架的鸡。在太平洋另外的岛国上,土著女人们为了脖子修长,从婴儿生出来就一年年地往脑袋下面堆叠项圈,成年后个个都变成长颈鹿。还有个国家,女人以耳垂肥长为美,所以从小在耳朵上挂铁环、石头、成串的玻璃珠儿,把耳朵拉得能够垂到肩头上,一走一晃荡,像脑袋两侧挂着两片帽檐……艾早听他东拉西扯地说,笑得前仰后合,有一次幅度过大,差点儿从栏杆滑落到地上。陈清风也笑,肩膀一耸一耸,细密的牙齿非常迷人。黑的、绿的、褐黄色的小飞虫在我们头顶上绕来绕去,撞到灯泡,发出轻微的噼啪声响。空气慢慢地凉爽下来,晚饭花和蔷薇花的香气变得浓郁。看门的老头儿往院子里又洒了一遍水,水被地面吸收时咝咝冒泡,像是土地在呻唤。

  很多年之后想起来,那个夜晚的情景有点像梦,我们所谈论的发生在遥远国度上的趣事,我们背后水银般的星光,凸现在追光灯效果中的陈清风的身影,以及楼上会议室里中共领导人读报告的腔调,都有那么点非同寻常,仿佛超越了那个时代的现实,让我们提前看到了生命中的另一种可能。

  艾早求张根本帮忙,在县文化馆弄到了一张借书证。张根本办这些事情不费吹灰之力。艾早第一次去的时候,带了一个很大的书包,准备横扫馆内藏书,来个满载而归。可是进到阅览室之后大失所望:稀稀拉拉的几排木头书架上,除了《毛选》四卷,就是马克思的《资本论》,列宁的《国家与革命》,还有浩然的《金光大道》、《艳阳天》,姚雪垠的《李自成》,几本《赤脚医生手册》,一些革命斗争故事的连环画。艾早绕着书架慢慢转了一周,又转了一周,夹着空荡荡的书包出了门。

  "蒙人啊!"她对我诉说,"又没有书,办什么阅览室?"

  她还说:"连一本地图册都没有。青阳城里就没有人关心世界吗?"

  她这么一说,我明白了,她不是为自己借书的,她想替陈清风分担求书的烦恼。"书太少了,找一本好书很难。"不,不是这样的,艾早要证明给他看,好书有,喜欢读书的人也有。艾早不希望陈清风在这个问题上失望。

  艾早瞪大了眼睛,目光炯炯地在她的周围寻求书籍。她排除了小说,也排除了诗歌、戏剧、故事集,只寻找跟地理有关的文字。她借口求教作文闯进语文老师的家里。老师是五十年代的下放右派,以家中藏书丰富闻名,文革中学生们拼死帮他转移了几大箱的书籍,那些可怜的"人类精神财富"才得以劫后余生。艾早一边请教着"作文的主题思想怎样才能拎出来?"一边用眼角贼一样地四下偷窥。最后她摸清了老师家中只有古典名著,没有地理读本。之后她把重点放在废旧品商店。陈清风的那套合订本《世界地理杂志》是从废品店淘来的,艾早认为她也可以同样侥幸地淘到宝物。她一连好多天捂着口罩去翻那些店里的垃圾,回家之后双眼通红,是被灰尘迷的。她很奇怪去废品店的人怎么只卖报纸:"书呢?难道没有人再去卖书?"

  有确没有人再去卖书了。文革已经结束,出卖知识的时代已经过去,十年浩劫之后所剩无几的书籍都成了宝贝。而新版的图书,那些经过有关部门审慎核准才得以重见天日的政治、历史、文学、经济和法律的圣典,它们还要再过两年才能摆上新华书店的木制柜台。

  艾早最后还是从书痴艾好的手中抢到了一本美国作家马克·吐温的《哈克贝里·芬历险记》。她把书的故事复述给我听:哈克不堪酒鬼父亲的虐待,结识了从种植园逃出来的黑奴吉姆,两个人一块儿乘木筏沿密西西比河而下,一路经历了许许多多惊险和怪诞的事情,也领略了密西西比河流域壮美险峻的自然风光。艾早说:"了不起的故事!陈清风会喜欢的。可以当地理杂志读。艾晚你想想,乘木筏游历美国啊!"

  艾早说完这句话后,我马上想到一个可能:陈清风是中文系的大学生,他也许早就读过了这本书。

  "那也没有关系。"艾早不在乎地,"他还可以再读一遍。好书还怕多读吗?"

  她这么说,我就无话可答了。于是我陪着她去广播站,给陈清风送书。

  艾早一路上都显得兴奋,不停地把书从帆布书包里掏出来看看,放回去,再掏出来看,再放回去。这书看样子曾被无数的人读过,封面剩下一半,末尾少了两页,书页还起皱,变薄变脆,感觉稍不留神就会让手指在书上捅出个窟窿。我很担心艾早兴奋过度,翻来倒去把书弄坏了。要真是弄坏的话,可怜的艾好就没法对他的同学交待。以前艾好弄丢过人家一本《历代名画录》,结果赔出了他自己的一套《水浒传》。艾好心疼得几天都没有说话。

  我们在闸桥上碰到了张根本。他穿着一身便装,开了一辆军绿色的警用摩托,大热天气,手上却套了一双浆得很挺刮的薄纱手套,显得那么讲究,神气。他停下车,身子从车座上探过来,下巴点一点艾早手里缺头少尾的书:"天天盯我帮你弄借书证,就借了这么一本小破书?"

  艾早不答话,下意识地把书藏到了身后。跟张根本的摩托车、跟这双洁白的薄纱手套共处在一个空间里,艾早手里的《哈克贝里·芬历险记》忽然变得可怜巴巴,有几分狼狈。

  "大学要考试招生了,邓小平都有指示了。"张根本居高临下地,"你们两个有空多看看正经书,过两年考大学,别在外面架着膀子晃来晃去。还有,交朋友要慎重,女孩子家……"

  他知道我们跟陈清风的交往了吗?还是没有实际内容的泛泛而谈?

  艾早鼻子里轻轻地哼了一声,她想说的是:你自己又是怎么做的?实际上,我心里也这么想了,可是我不敢公然表示这种不满和不屑。

  张根本从我们脸上没有看到他所期待的反应,只好叹口气,从车斗里摸出一包什么东西,扔到我怀里。"早点回家,免得你妈妈啰嗦。"说完他油门一踩,摩托车喷出一股热浪,绝尘而去。他手上的白手套在极速奔驰中拉出一条白线,像空气划过去的闪光。

  我低头,发现怀里接住的是一袋话梅。一定是哪个相好的女孩子塞给他,他做个顺水人情扔给了我们。我打开,往艾早嘴巴里塞了一颗,自己也含了一颗。话梅又酸又咸,一时间我们满嘴口水,牙床僵涩得说不出话来。

  过了一会儿,艾早忽然碰碰我的肩,问我一句:"艾晚,你说他在外面会不会有个儿子?跟别的女人生出来的?"

  我吃惊地瞪眼看她。这个问题太刺激了,简直是匪夷所思,真亏她想得出来。

  可是再一转念,也不是没有可能。我们于是就猜,如果有儿子,那孩子会是什么模样?也像张根本这么神气活现、招摇撞骗吗?艾早还学张根本骑摩托的样子,胳膊张开,肩膀耸起来,头伸到前面,嘴里"嘟嘟嘟"地哼着,往桥下冲了几步。

  然后我们肩膀搭着肩膀,拉扯在一起,疯笑。李艳华说得一点不错,我只要跟艾早凑在一块儿,就不是文静的张小晚了,就成了艾早的翻版,跟她一样疯疯癫癫的女孩。

  广播站的门卫老头儿拦着我们不让进去,说陈清风下乡采访去了,宿舍里没人。

  "你让我们进去看看!"艾早把那本《哈克贝里·芬历险记》抱在胸前,苦苦要求。

  老头儿从花镜下面瞪着我们:"没人还看什么?"

  艾早决心蛮扯到底:"没人为什么不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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