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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七


  老头儿笑起来,拿两个小姑娘没办法:"进去吧进去吧。不摸摸门锁你们不死心噢。"

  我们双双扑进院子,直奔回廊。老头儿远远地透过窗玻璃监视着两个非法入侵者。

  陈清风的窗台上有薄薄的一层灰。挂灯泡的廊柱已经空了,电线被重新牵回房间,隔着窗户玻璃,好像看见灯头挂在蚊帐的钩子上。艾早莫名其妙地生出忧虑,担心陈清风晚上开灯看书会引燃蚊帐。我说不会,陈清风又不是小孩子,这点常识他不会不懂。我们接着开始争论陈清风床底下的箱子里大概藏了多少书,我说有一百本。艾早坚持说有一千本。我认为不可能,我们学校那么大的图书馆,总共才有不到三千册的书,还包括教材和教辅。于是我们就说定,等陈清风回来了问问他,谁输了谁给对方买一副扎辫子的玻璃绳。

  第二天艾早一个人又去过一次,陈清风仍然没有回来。第三天,第四天,艾早上下午放学都会绕过去看看。她好像来了劲儿,非得把那本《哈克贝里·芬历险记》递到陈清风的手里不可。到第五天,她垂头丧气地站在我面前。"我去过了。"她说,"他下乡刚回来。"

  "书给他了吗?"我问。

  "给了。他说马克·吐温是大作家,可那本书是小孩子看的书。"

  我憋不住地笑起来。艾早怒气冲冲地看着我:"可笑吗?这可笑吗?"可是过了没多会儿,她也跟着我一起笑。我们都觉得这事挺荒诞。

  最后艾早通知我:"陈清风后天还要下乡。他同意带我们一块儿去。后天是星期日,你负责把张根本的自行车借出来。"

  起先是陈清风自己骑一部车,我和艾早合骑一部车。我的车技比艾早好一点,所以她坐在我后面,我带着她。出城拐到乡村公路上,就不行了,石子路面被各种拖拉机、独轮车、载货的小卡车压出一道一道坑坑洼洼的车辙,碾压厉害的地方,路面简直就像被人扒开,五脏六肺都翻弄出来了一样,糟糕透顶,我的双手在这样的路面上把不稳龙头,车轮一个劲蹦蹦跳跳,根本不听我的指挥。艾早就下车,坐到了陈清风的车后。

  陈清风的车技好,带上艾早丝毫不显得吃力。那些车辙、洼坑、凸成馒头状的路面,他总能扭转龙头,轻快地让过去,流畅得像是跳舞。他说是因为他经常下乡、走惯了这种乡村公路的缘故。他在县广播站当通讯员,日常工作就是往下面跑,到四乡八镇采访,碰上一些有意思的事,赶回来写成文字稿,让播音员播报出来。有些稿子也会往地区和省里寄,会在省报发表。我问他什么是"有意思的事",他笑笑,好像不太愿意回答似的:"就是你们在报上常看到的那些事吧。"

  初秋的田野是一种沉甸甸的绿,庄稼刚从漫长夏季的干旱和暴晒中缓过气儿来,又知道不久之后将是生命的结束,枝枝蔓蔓就拼命吸吮着地里的养分生长,放眼望去一片蓬勃,一片撒着欢儿的兴旺。那一年农村还没有分田到户,社员们必须踩着钟点出工,成群结队地聚在同一块地里忙碌,我们经过那些人头攒动的地块时,会有很多人直起腰来朝我们张望,皱纹密布的面容上没有什么表情,眼神一片空洞和茫然。那时候他们万万没有想到,一年之后,安徽凤阳的一个小村子里,十八户农民秘密签定的一个分田到户的契约,会从此改变他们自身连同他们脚下这片土地的命运。

  艾早规规矩矩坐在陈清风身后,不用操心看路也不必费力气蹬车,久了她就无聊,提醒陈清风说,他应该讲点儿什么。陈清风讲了一个南极帝企鹅的故事。帝企鹅繁衍后代的程序跟人类迥异,跟它们的很多同类生物也有不同,是由母企鹅下蛋,公企鹅孵卵。公企鹅像个任劳任怨的老妈妈一样,把蛋搁在自己的脚背上,用肚皮捂着。南极洲的严冬来临,狂风肆虐,太阳也冻成了蛋黄,它瑟缩着站在冰天雪地里,几乎是靠消耗自身脂肪来孕育一个小生命的成长。

  "母企鹅不管了吗?"

  "冰层太厚了,母企鹅也打不到食,它自身难保。"

  艾早沉默了一会儿:"是不是低等动物的很多行为比高等动物伟大?它们一点儿都没有私心杂念?"

  陈清风嗬嗬地笑:"有可能吧。简单的反而是崇高的。"

  艾早被这个故事勾出瘾来:"你再讲一个!"

  陈清风又讲了一个关于树叶的故事,他说这是美国作家辛格写的童话。深秋降临到一片森林,落叶像金黄和鲜红的酒液泼洒在地面,枝头上只剩两片分别叫欧里和楚珐的叶子,它们深信,是因为同胞姐妹的彼此相爱,才使它们一次次地逃过风雨和寒夜而留存下来。严冬渐渐来临,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它们互相鼓励着活下去。"只要一片叶子维持不坠,就决不撒手。"它们在猛烈的暴风雨中,庄严地讨论着什么是爱什么是美。"在我们所有的力量中,爱是至高至美的,与宇宙同样伟大和永恒。"当欧里最终消失不见时,楚珐哀求大树把欧里还给它。大树沉默不答。于是楚珐毅然决然表示:"既然你已经把欧里从我身边夺走,那就把我也拿走吧。"这两片曾经在秋天的枝条上战战兢兢度日如年的树叶,终于获得了解脱的快感,体会到了躺在大地上与宇宙一体的幸福。在它们从萌芽到坠落的漫长季节里发生的,不是死亡,而是拯救。

  陈清风讲述这个故事是在一九七七年九月,隔了整整一年,写这个故事的作家辛格获得了由瑞典皇家科学院颁发的一九七八年诺贝尔文学奖。

  很久之后,在我和艾早分别长大成人,我们终于被风吹落到地球不同的角落之后,我常常会想起陈清风说的这个故事。陈清风不是巫师,他应该不会预测到我和艾早未来的命运,他讲这个故事的初衷,也许是刚刚阅读过辛格,也许是因为我们相似的面孔而灵机一动。不管如何,这是一个巨石一样压在我心里的声音:森林里有无数树叶,只有我和艾早彼此相爱,一片维持不坠,就不能撒开另一片的手。

  决不。我说,我不会撒手。

  决不。

  接下来的经历同样神奇,陈清风刚说完森林和树叶,路的两边就出现了连绵不断的各种林木。先是一段白杨树林,挺拔耸立的枝干泛着银色光亮,叶片薄而透明,浅绿中微微地染了灰白,把林中筛漏的阳光摇曳成满地碎金。然后出现的是水杉,羽状的树叶如抖开的水袖,排排列队的美人在原野中寂寞而又婀娜地起舞。再下来是松树,是塔松、罗汉松,还是紫皮松,我不能确定,总之那些树干粗壮沉郁,树皮一片片地鳞状凸起,龟裂剥绽,看上去树龄不会年轻。

  陈清风招呼我们下了车,到林中歇脚。我们惊奇地发现自己踩上了陈年落叶铺就的地毯,脚下软和得让我们忍不住轻唤。弯下腰,就看见了遍地掉落的松果,它们经过一年的风化,已经褪成土灰色,脚尖轻轻一碾就碎成粉末,扬起一小股带松香味的灰烟。墨绿色的爬虫、黄色的甲虫、黑色的蠕虫在松软的土层里穿进穿出,努力搬运着土块和它们需要的食物,也许什么也不干,仅仅是玩耍。

  陈清风告诉我们,这些树林是三十年代本地一个很有想法的实业家开垦栽种出来的,那人雄心勃勃要在漏水漏肥的沙土地上建大片林场,又不清楚哪种树木最适宜在此地生长,就试种了这么几片树林,每个树种占地一百公顷。除了白杨、水杉、松树之外,再过去还有榆林,还有榉树林、樟树林、白果树林。"后来,"他说,"树长起来了,那个实业家却在抗战逃难时死在云南。再后来,他的儿子去了台湾,据说现在定居美国。森林收归国有。树都活着,可是林场始终没有建起来。"

  "为什么?国家不再想建林场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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