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贵与安娜(88)_六六

八十八

　　"切！我替你家干这么多年事，你家哪个知道说个感谢？我本来就不甘心情愿，我干吗要讨他个毛头小孩的好？我明明不喜欢他，我干吗非得在自己家里应承他？我从没指望你们老王家的人说我一个好字，不说我坏就谢天谢地了。我估计这都难。在乡下，你们村上，估计都把你捧成朵花，把我踩成你身下的泥巴吧？"

　　"绝对不可能。乡下人嘴笨，但心里可明白了。你的好，人家一笔一笔都记着呢！现在没条件，等以后有条件了，人家迟早会报答你。"

　　"哎呀，算了吧！你呀，嘴尖皮厚，口蜜腹剑，我早看透了。下礼拜你那堂弟去宿舍住，还得给他准备垫的盖的。哎，明明心里想着要在这里扎根，来的时候怎么都甩着手来了，连件替换的衣裳都不带？"

　　"有劳嫂子你费心了。旁人谢你都是假，只有我谢你是实实在在的，过来！"

　　"去去去！小孩子现在都长耳朵了，你最好注意点言行。从丫头那天晚上偷听我们谈话，我的心这几天都不踏实。"

　　王贵坚持搂过去，安娜半推半就，不情不愿。

　　第二天，王贵把堂弟的行李往加重车后面一绑，弟弟自己捧着茶缸饭盆什么的，跟安娜告别："嫂子，走了！"

　　"去那儿要好好表现！"安娜嘱咐道。

　　"知道啦，放心吧！"

　　安娜心满意足地在收拾凌乱的屋子，王贵满头大汗地回来了。

　　王贵爹带着孙子在玩耍，过了一会儿，他突然抬起头对王贵说："过两天，俺就想回乡下了。"

　　"急着走干啥？在这多住几天啊！"王贵急了。

　　"不了，城里住着，没熟人，没田没地没牲口，着急。"

　　安娜也赶紧劝说："您年纪大了，不能忙田忙地忙牲口了，就该养着，多休息，吃好玩好。"

　　"我吃好了，也进城玩好了，我想死在乡下。"

　　王贵和安娜都不说话了。

　　王贵爹继续说："谢谢你们，特别是小安，你嫁到我们家这么多年，我们没给你买一寸纱，没给过你一分钱。倒是你，懂道理，识大体，月月往家寄钱，从不嫌弃俺们，不容易啊！爹爹我寿数到了，我知道，你们别怨孩子。孩子们不说我都知道，越是离得近，我越是害怕，不晓得哪天就过去了。趁我还走得动，我得赶紧回家，叶落归根，我得死在自家炕上。就这么定啦！你们明天就给我买票，谁都不要送，我自己回家。"

　　"爹啊，你可不能胡说！你可是咱家的顶梁柱不老松，有得活呢……"

　　安娜一把打住王贵，接口说："爸，明天我去买票。你一个人肯定不行的，我让小王送你。"

　　"谁都别送，别为我这老头子耽误你们的工作。你们都是公家的人，那工作可比我重要多了。"

　　"爸，就这么定了，这两天买了票，让小王送你回去。"

　　夜里，王贵等爸爸和孩子都睡了，一把拉着安娜就出门。俩人站在楼前的一棵榆树下，秋风徐徐吹乱安娜的短发，一切都显得很伤感。

　　王贵有点情绪失控了："你！你这人，自私，无情无义！我知道你讨厌我家人，讨厌我父母！可也不能在我爹这个时候撵他走呀！安娜啊安娜，你太伤我心了，我和你过了这么多年，不看僧面看佛面！哪怕就是看在孩子的份上，看在我的份上，你也不能这样对我爹啊！"

　　安娜静静地看着王贵，一句话也不说。

　　王贵开始提前悲伤起来："俺爹一辈子受苦受累，养一大家子孩子。为了我们……为了送我上学，带着一家大小冬天出去要饭！要回来的馒头，拣整的、不霉的给我留着，单等我从学校回来给我吃。家里弟弟妹妹都吃不饱，俺不要，甩头走了。他气得追出村子好几里地，硬是把馒头砸我身上，把我腿都砸出个大包！为啥？难道就是为了多少年后他自己病了，让媳妇嫌弃？让儿子撵回去？我真是不孝啊！我真是……"王贵泪流满面，还打起了自己的嘴巴。

　　安娜不作声，轻轻地拉住王贵的手。

　　王贵恨恨地甩开安娜的手："你安娜可以羞辱我，你说我土，说我没文化，说我没情调，都没关系，我不在乎。可你不能瞧不起生我养我的父亲。你安娜可以折磨我，跪搓板碎大石我都能承受，但你不能委屈我的孩子，这就是我的底线！你要是过了这条线，我就跟你离婚！我带着孩子走！"

　　等王贵哭声小了点，安娜从口袋里掏出手绢，细心地给王贵擦拭，拍了拍王贵的背说："哭吧，哭完了就回家。我知道你难受，父亲有病都没掏钱治，想好吃好喝伺候一段尽心，他又要回去。"

　　"你知道我不好受你还撵他走！"

　　安娜怜爱地摸了摸王贵的头，王贵猛然一甩，别住了脖子上的筋，顿时呲牙咧嘴。

　　安娜继续劝说："王贵啊，你是不理解你父亲的心。他是我见过的最淳朴最善良的老人。那天，多多说他得了癌症晚期，他其实听见了。他怕我们难受，就当不知道，硬是有说有笑陪我们这么长一段时间。他就是怕你难过，才藏着疼的。明明是你想孝敬他，现在却成了他为了哄咱们开心而委屈自己。这两天我看了，止疼药他开始吃了。刚开始只吃一片，这才几天，下去一半了，说明疼得厉害了。他怕他自己撑不到活着回去，他怕他给咱们添麻烦。夜里你睡得熟，我能听见他翻身。翻身都悄悄的，可是却翻了一宿。老人快不行了，他在咱这里虽然吃好喝好，可是拘束啊！他没把这里当家，疼起来想哼一声骂两句都不自由。跟我和孩子都客客气气的，哪怕喝杯水都爬起来自己倒，从不使唤我。每天问他吃啥，他都说啥都行。其实我怀疑我做的并不合他胃口。王贵啊，人老了，总有这么一天。我们孝敬父母不是说按我们的意思给他们好生活，而是要顺着他们的意思让他们过得舒服。父亲既然想回去，想老在家里，我看就让他回吧！在家里，想吃啥你娘都会做，不痛快了就骂两句，走的动的时候就去看看地里的西瓜，跟大黄说说话，真不行了就老在你家的床上，葬在自家的地里。这种熟悉的环境才是他最想要的，你不能因为满足你自己的孝心而让他鳖在城里受罪啊！"

　　王贵听了安娜的话，愣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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