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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二


  她反应过来,一转身拉住我的手:“妹妹快别多礼!我这么说来就来地,也没先知会妹妹一声儿,还正不安呢,只是请皇上准出宫一趟不容易,只好厚着脸皮就来了。我是康熙四十二年跟了皇上的,若是你不嫌弃,我就叫你一声妹妹了。”

  “贵妃娘娘怎么这么说?不知道姐姐要来,没能去迎接,妆扮也随意,我倒是怕贵妃怪罪呢。平时也不敢请您移千金玉体来的,既能来,真是荣幸还来不及。若不嫌弃这里脏,姐姐赶紧请进屋喝盏茶吧,这大热的天,姐姐别累着了。”

  请着安,说完了客套话,才站起来欲携她手进去,她却站在原地,又看了看那块匾,笑一笑看看她的嬷嬷,对我说:“妹妹,我说句真心话儿,你别见笑,一个女人,能得男人能这样对你,就算荆钗布裙,柴米夫妻,也是几世难得修来的福气啊。”

  她这话说得十分感怀,倒像是真心的,我微微红了脸,又见她眼眶都泛红了,不由诧异,更加不知道她的来意。

  第一次这么近地认真端详她:两只杏子眼,外眼角向下耷拉,描得细细的弯弯双眉也有些倒八字的样子,面相显得哀怨悲苦,大概因为这个表情的缘故,脸颊也显得有些松松地挂着,不太精神。她化了浓妆,被热气一蒸,粉面红唇,分外娇艳,但我却看得很是不忍。

  在水榭临湖最清凉处给她安了座,她松开拉着我的手之前,又笑道:“妹妹这双手,水灵灵一把水葱儿似的,十指纤纤,叫人拉着好不可怜,真舍不得放。”

  她亲热得越诚恳,我越有些摸不着头脑,她的手厚实潮湿,摸上去软绵绵的,颇感觉温柔敦厚,我一笑放了手,先亲自送上现成的冰镇酸梅汤给她,又端给她身边的嬷嬷。

  “哟!凌主子,老奴不敢!”那嬷嬷一屈膝跪下来高举双手接了,却先不起来,把酸梅汤往地上一放,磕头说道:“凌主子,咱们娘娘来这么一趟也不容易,老奴忝着老脸也要先帮年贵妃娘娘说句话儿,从前太后老佛爷、皇后娘娘对凌主子您有些不公道,那都是外头的事儿闹的,咱们家年主子一向是个和顺的性子,对您连半句不好的话都没有过,您心里别有疙瘩……”

  听到这里,才算明白了她的意思,一把拉她起来阻止她再说,自己说道:“您这么大年纪了,暑热的天,怎么动不动就跪?弄得像我这里不懂规矩似的。那些话儿都是陈年旧事了,提它干吗?你不说起我都忘了!”

  “就是!咱们主子是,心如皓月明镜,不沾尘埃……”

  高喜儿摇头晃脑说着,见我回头瞪他,吐吐舌头小声嘀咕:“这是皇上说的……”

  “李嬷嬷是自小看着我长大,跟着我进宫的,待我同女儿一般亲,她一时心急,妹妹你别怪她。”年贵妃连忙解释道,又急急地说,“妹妹,你原就生得伶俐,又知书达理,有才具,我这笨嘴拙舌的,竟越发不知道怎么跟你掏我这颗心。咱们宫里的女人,外面瞧着不知道怎么好,锦衣玉食的,却是黄连雕的菩萨——外头光亮里头苦,只求个平平安安,就是造化了!”

  “这话何尝不是呢。”我见她话说得急,竟也不和我避讳,倒像是多年闺房好友知己密语,暗暗纳罕,柔声安慰,“什么富贵名分,都是虚的,哪个人不是光着身子来世上,又光着身子走呢?哪怕在天家,平安已是最难得的福分。要说我自己的故事,里头许多缘故,只有皇上最清楚;外头的事儿,谁能说得明白?谁敢说得明白?咱们不要去管它,且图个自身心安就是了,宫里的女人谁都不容易,瞧瞧太后……太后老佛爷不喜欢我,那是我没那个福分,就是皇后娘娘,也不过是站在她主理六宫的职分上,我还不至于为那些记仇的,姐姐你心里才别有疙瘩,有什么话,跟妹妹直说就是了。”

  长篇大论的,也不知道哪句话触动了她,她红了眼圈儿,手里把一张五蝠捧寿的绢子扭成一团,鼻子里悉索着,眼里漫上来一层水雾。

  “这究竟是怎么啦?”我看着不对,示意高喜儿把人都赶了出去,他自己守在门口,又看看年贵妃身边的宫女。

  “兰舟不要紧,也是我娘家带来的。”年贵妃擦擦眼圈,说,“我身边总共也就这么两个可靠人儿了。”

  看来她是有意只带着自己的心腹,专程而来,我略微有了些猜想,专注地看着她。

  但她踟蹰一阵,竟有些不知如何开口,见她迟迟不说话,李嬷嬷又了跪下来:“凌主子,宫里宫外都知道,皇上身边最说得上话的,就是您和十三爷了,现在还有个方先生,求主子给咱们家苦命的娘娘个信儿吧!年家到底出什么事儿了?”

  我吓一大跳,几乎要立刻从椅子上站起来。

  早在雍正三年三月间,皇帝就公开谕责年羹尧,并调年羹尧为杭州将军,揭开了处置年羹尧的第一步。现在年羹尧已经被降为一等精奇尼哈番,据说正在四处转移财产,而皇帝对他的最后动手,看起来也已经一触即发,年妃怎么可能一点儿都不知道?

  话一说开,年贵妃反而镇静下来,坐直了,慢慢说道:“妹妹,不怕你笑话,还在年初的时候,青海大捷了,我那宫房里人来人往,贺礼如山,有两个月真是热闹得不堪,我父亲封为一等公后,家里也常有信儿来,家里人也三天两头进得宫来说说话……可是三月一过,四月间,人就渐渐少了,说话也支支吾吾的,家里人来了两趟,只说皇上嫌我大哥在殿见时失礼,扫了皇上的面子,不让他再带兵,要让他回中原来。我想着,哥哥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在外带兵久了,性子难免野些,回东边来,不论大小做个官儿,也是为他好,不但保全令名,一家也得平安……”

  说到“平安”,眼泪不知不觉下来了,那模样真是我见犹怜,她自己还不知道,仍旧一心说着:“慢慢儿到了六月,我宫里人就越发少了,原先就不认识的那些人,又一个都不来了,最怕人的是,家里一点儿音信也没了,去皇后那里问,她也爱理不理的,只说皇上说的,后宫妃嫔不要管外头的事儿。我一个女人家,关在没天日的宫里头,就是个睁眼瞎,白天黑夜的,着急也没用,直到前几天……”

  她抖抖地从衣袖里拿出一张纸:“我姐姐从苏州寄了信儿,亏得兰舟机灵,才递到我手里来了。”

  站起来接过那张纸,短短数语,是个男子的手笔。大意是说家里不好了,托人在南边秘密见到年羹尧,年羹尧只劝他们学他分散财产,早作打算,于是就写封信来问问做贵妃的妹妹,皇帝究竟意下如何?为什么刚刚才天恩普降、圣眷隆重,一转眼就变了天呢?

  “我不识字,还是李嬷嬷悄悄带出去,给她家当家的认了,回来讲给我听的,真是晴天里一个霹雳,惊得人不知怎么才好……他只说家里不好了,又不说到底怎么了,我这个什么都不知道的人,只能干瞪眼,可怜家里人还指望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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