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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三


  年贵妃硬撑着说完了话,已是泣不成声,靠在李嬷嬷身上只是抽噎。

  看完了那张纸,我亲手从柜子里翻出火折子,正想划燃,又停住了。

  “妹妹……”年贵妃呆呆地忘了哭泣,紧张地看着我。

  “这个倒不忙……”我自言自语,又坐下来,“贵妃姐姐,妹妹得先问一句:你自己现在是怎么想的?”

  “我?我还能怎么想?心里一团乱麻似的,还是李嬷嬷和兰舟有点主意,帮着发了几天愁,想来想去,只好来求你……”

  “凌主子!”兰舟看上去果然是个有分寸的女孩子,擦一擦鼻子,跪下来头头是道地说,“眼下既已经来求凌主子了,奴婢斗胆失礼替咱们主子说句话。奴婢想,看宫里人对我家娘娘如今的情形,咱们年家恐怕坏大事了,先前听说曹家、李家坏事,抄家,还跟看戏儿似的,如今只怕……只怕……奴婢有个想头,也是这么劝我家娘娘的:皇上不肯让娘娘知道,也不让外头给消息,这是皇恩浩荡,不然,外面家人奴才什么的要不会办事,不就连累了娘娘吗?如今只请凌主子给个信儿,咱们娘娘天天焚香祝祷,也知道个说词儿,不然,整天哭着,人都要怄坏了。”

  “你果然很机灵,能想到皇上是在护着贵妃娘娘这一层,就很不错。”我被她们几个一句搭一句的凄凉说得心里直发慌,想象一下,自己族人刚刚还风光无限,突然就作鸟兽散,关的关、杀的杀,真叫人心都寒透了。喝一口酸酸凉凉的酸梅汤,先夸奖兰舟,才能好整以暇地告诉年贵妃:“贵妃娘娘,你跟着皇上有二十年了,皇上是什么性子,你应该比妹妹我更清楚,若是他铁了心要下手的事儿,什么都挽不回来。康熙爷当政的时候,江南村镇,一柴一米几钱几厘银子都一清二楚,咱们这位皇上,比康熙爷还要细致十倍,广东广西哪家乡绅和官员结亲了,川贵偏远地方哪家土司染指了多少斤铜矿,买通了哪几个铜政,什么时候给了多少金银……更别说皇上眼皮子底下这点事了。依妹妹这点小见识,皇上既准了姐姐来园子和妹妹我散散心,心里必定有主意了。姐姐要是信得过我,这就拿着这封信,直接求见皇上,事情,指不定还有能为之处。”

  “这……”她惊恐地瞪大了眼睛,“我也曾想过去求皇上,可是……可是,妹妹,摊上咱们这位爷……皇上要说待人,其实没得说的,只要依着爷的规矩,听爷的话,向来恩赏有加,什么都不会亏待了咱们……可真要跟皇上说句话儿,就跟冰做的人儿似的,寒得什么话都冻回去了,更别说掏心窝子,好好讲讲了……特别是太后的事儿一出,满宫里人谁见了皇上不跟见了……十殿阎罗似的?”

  说到底,原来是怕他。不但怕,简直畏之如虎。连她,连她们都觉得是胤禛害死了太后,并把胤禛当做六亲不认的凶神恶煞。

  心里突然不知是什么滋味,可怜的年贵妃!可怜的胤禛!

  “不必说了,我替姐姐去问问就是。而且……”我止住她惊喜、感谢的起身,直接说,“妹妹眼下知道的,先告诉姐姐无妨……”

  这里面缘故很多,我只拣要紧的一一说来:“四月,皇上调年羹尧为杭州将军。六月,年羹尧之子年富、年兴因‘随处为伊父探听音信,且怨愤见于颜色’,被革职,交与其祖年遐龄,年羹尧则从起程赴杭州上任,据说故做‘困苦怨望之状’,将产业、资财分散各处藏匿,皇上命各省督抚等严查,出首者免罪,隐漏者照逆党例正法,未能查出之督抚一并从重治罪。又列年羹尧任用私人,举劾不公,从前题奏西藏、青海军功、议叙文武官员多冒滥不实,擅作威福等……先后降年羹尧为闲散章京,最后撤去一切官职,降为庶人。”

  年贵妃目光僵直地看着我,但我叹一口气,还是得说下去:“就在前不久,大约贵妃收到这信的前几天,七月底的时候,内阁、九卿、詹事、科道合词劾奏年羹尧‘欺罔悖乱’各款,请……加诛,以正国法。皇上谕称,自古帝王之不能保全功臣者,多有鸟尽弓藏之讥,然而委曲宽宥,则废典常而亏国法,将来何以示惩?此所奏乃在廷之公论,而国家赏罚大事必咨询内外大臣佥谋画一,所以,现在已经降旨,询问各省将军、督、抚、提、镇,各秉公心,各抒己见,平情酌议。应作何处分,不久收齐了各大臣的意见,皇上就会有决断了。”

  “已经坏成这样了……”年贵妃喃喃,整个人软在椅子上。

  她应该很清楚,各位大臣“各抒己见”,是一定可以做到。“各秉公心”,就很难讲了。年羹尧作威作福,向来贪心不足,手段又狠辣,早已得罪了满朝有声望有势力的老官员,他新结交、提拔起来的一批官儿,又已经被皇帝先下手免的免,逮的逮,这个时候叫官员们发表意见,不但年羹尧本人必死无疑,恐怕又是一桩全族覆没的大案。

  人到绝望,却突然会产生一股劲儿似的,年贵妃一撑椅子霍然而起,“扑通”跪下道:“请妹妹救救……”

  我连忙去拉,哪里拉得起,一急自己也和她相对跪下了:“姐姐你这不是折杀我吗?凌儿同为一介小女子,况且后宫不能干政,这等国家重案,我哪有那等能量左右其局?”

  我说得又快又急,把她的话挡了回去,等我说完,她才凄然一笑:“妹妹别心急,我还不至于糊涂到那份儿上。哥哥自幼就是个心大的,谁也拘束不了,既碰到皇上,有这么一场君臣际遇,想来也是天定的……但我求请妹妹说句话儿的,是我在苏州的姐姐。”

  那张纸还捏在我手里,我一边拉她起来,一边问道:“贵妃的姐姐,既已出嫁为人妇,与此事毫无牵连,皇上连贵妃你都有意保全,不会连累无辜之人的。”

  “说是无关,唉!怎奈……女人家的命,是随着她男人的。”

  “她的夫家是?”

  “就是写这封信的人,现在的苏州织造胡运辇。我和姐姐虽不是一母所生,却自幼一起长大,同吃同住,从未分开,那时我父亲还只是汉军绿营里一名武官,家境虽平平,好歹也教养我们姐妹和旗下格格的规矩不差,深闺里就只有两姐妹做伴儿,我们小时候就约好说,今后嫁了人,两家也要寻相邻的宅子住,姐妹好时时见面……”

  她有些哽咽,我抓住话缝儿,问了一句:“这位苏州织造胡大人……”

  “瞧我!叨念的什么呀?正事都说不好。”她自怨自艾的样子也很可爱,我不由一笑,听她接着说道,“那时候大哥还没得幸见到咱们皇上,胡家是京中小吏,与我家也算门当户对,姐姐嫁过去有两年,大哥在咱们皇上跟前渐渐有了脸,我才十四岁,糊里糊涂地,就进了四贝勒府服侍咱们爷。后来……虽然外头事儿多,但没咱们女人家什么事儿,姐妹虽不能想小时候想的那样,仍住在一处,但也时常相聚,情分不减……谁知咱们爷登了基,那胡运辇忽然托人四处活动,想谋个肥差,就瞧上了南边最早被抄家的李煦大人那个位置。”

  罗罗唆唆说到最后一句,提到李煦,我立刻想起来了,立刻问道:“我知道了,就是接任李煦苏州织造,并督察办李煦亏空案的那位胡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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