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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一


  李晗前往汝州当夜,白弈已有所意料:皇帝只带这么几个护卫私自离京,如此良机若是让人有心乘了,足够一剑封喉。若要万无一失,必须先发制人。他一刻也不多耽搁,连夜部署,替换了附苑守卫,待次日早晨下朝,便没让李宏自己迈出太极殿,而是以“探视长沙郡王之名”将之挟往了附苑。多余事一件也不需再做,擒贼擒王,足够了。

  “陛下还朝前,难得父子相聚良机,还请大王多多珍惜。”

  附苑殿中,两人对面而立,白弈拱手,一揖到地,唇畔微笑温和,仿佛仍带着至诚暖意。李宏不由得也笑起来。无需多言。

  他没必要义正词严地指责此人何以还能做得仿佛施舍了他天大的恩德一般,就好像他清楚地明白他自己,说什么不愿伤害皇祖母,不愿伤害父皇,不愿伤害大哥与四郎,到头来,却还是伤了个通透。

  这就是伪善。说到底,他也从来都是有私心的。

  一场兄弟阋墙的震动,叫他蛰伏六载。那时候,四郎想利用他做个出头椽子,再来一招黄雀在后,他终于为图自保,临阵倒向父皇,却搭上了四郎一家阖府多少条性命。

  事到临头,他依然还是选择了先保全阿宝和他自己。

  这许多年来,四郎一腔热血喷在他的脸上时那种灼痛的触感,无时无刻不在煎熬着他,挥之不去。

  这是他理应承担的愧疚。如果他今番动了手,一旦得逞,阿宝便不用再被软禁,但他也会再多一桩愧疚。

  而面前这个又一次棋高一着的人呢?他可是也有愧疚暗藏心中?

  “我是否应该多谢你助我良心得安?”他微微一笑,盯死白弈的双眼。

  “大王能这么想,那就最好不过了。”白弈依旧笑容和煦,又向他与李飏施一礼,退去时仿佛足有十二分恭敬。

  “为什么墨姨姨人那么好,偏有这样一个兄长呢?”思绪惆怅间,忽听盘膝坐在一旁的李飏如是嘟囔了一句。李宏看一眼儿子,那张稚气未脱的脸上,愤愤的不满一眼便可看穿。他不由得苦笑。

  他毫不怀疑,总有一日,他定会不可避免地与白弈兵戈相向,当然,包括那个名叫墨鸾的女子。那时候,阿宝呢?这孩子,真能如他所愿吗?

  返回神都的车队不敢急纵快行,唯恐重伤的皇帝再受到颠簸。由于不便泄露,并未再多安排车幛,只将陛下安置在淑妃的车内,由淑妃亲自看护。金幛掩蔽,便什么也看不见了。

  马蹄杂踏与辕轮辙轧之声交叠,在耳畔交织成奇特的呼唤。

  须臾神失,恍惚回到童年,陪着阿娘在湖边洗衣,布衣在粗粝的青石上磨搓的声响,棒槌敲打的声响,水花声,过路车马声……

  那时候,她曾指着镇上谁家娘子的紫帘香车,问:“阿娘阿娘,我将来也能坐这样漂亮的车吗?”

  阿娘抚着她的头发,温柔轻笑,“如果你想,你就一定能。可是,你就很难再回到这样清澈的山水之间了……你真的想吗?”阿娘的手湿润而温暖,带着皂角的清香,那感觉,此生难忘。

  到如今,她终于明白阿娘当日所言含义,她真的再也回不去了。

  眼眶有些湿涨,她看了看安静躺在身旁的男人。此刻的李晗,仍是昏睡一般,不知何时会醒。她呆呆地望了一会儿,从发髻里拔出一根银针来。

  “陛下……”她俯身轻唤他,托起他的头颅抱在怀里。

  十年云烟仿佛不过一夕变幻,哪怕是恩寡情薄,总也因缘一场。何况,他也只是个可怜又可悲之人……

  原来世间这许多的际会无常,真是半点也不由人。拈针的手微微有些发抖,冷汗湿滑,几乎要捏不住。

  忽然,那原本还沉眠的男人似有所感应一般,猛地睁开眼来。她惊得身子一颤,顿住了手。一时两两相顾,谁也说不出话来。

  她只觉得喉管里血腥翻涌,如有炽烈毒浆,要将她的心也灼穿了。李晗的目光却意外地澄澈。颅内的血块似乎压迫了他的神经,连抬手也困难。他只能望住她,嘴唇微动,声如鼓气,几不可闻。

  他似在问她:如果我能从开始便明白,专心待你一人,你可会爱我?

  刹那泪涌,泪珠从她的眼里落下,坠在他的面颊上,他冰冷的脸承接着她滚烫的泪。

  她以手擦拭他濡湿的脸庞,细细拂过他那双眉眼,含泪扬起唇角,“是的,陛下,我会爱你!我会忘记一切来爱你……”她拥住他,她的脸贴在他的颊侧,软语时,手中的针狠狠地刺入他的百会穴。

  她感觉到他猛地一阵战栗,却见他的脸上显出奇异的笑容来,他望住她笑了,一瞬间的纯真烂漫,仿佛终归本初,看见了最美的花朵。他缓缓地闭了眼,双眉满足地舒展开来,终于凝止。

  猝不及防的刺痛,她将那渐渐开始冰冷的身子拥在最贴心的位置,潸然不止,却无半点声响……

  嘉佑元年仲春,帝崩于还都途中,太子承继位,尊养母为皇太后。以新君尚年幼,请太后垂帘,任左右仆射、中书令、御史大夫及吴王宏为辅政之臣,建内阁,摄理朝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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