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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四



  楚玉仔细听了一会儿,眼光瞥见身旁桓远担忧的神情,她微微一笑:"上车吧,要出发了。"

  马车很快开动,车轮滚过石板路,发出接连不断的低沉声响,将缥缈叶笛声远远地抛开。

  楚玉走后的一个月,宅院内还会不时地响起叶笛声,薄而轻锐的调子忧伤缠绵,听得久了,甚至让人有一种肝肠寸断之感。他不仅每日吹,时常吹,还换着地方吹,想躲都躲不开这声音。不过没有人敢对吹叶笛的人发出什么异议,又不是不想活了,他爱吹便吹吧,最多把耳朵堵上不听。

  容止悠闲地坐在菊花丛中,他取来一只新蒸的螃蟹,慢条斯理地剥开蟹壳。他的手指极为灵巧,眨眼间便露出白玉般的蟹肉,蘸一蘸身前长案上的姜醋汁,再缓慢地送入口中。食一口蟹,容止又端起酒杯,浅浅地抿了口温热的黄酒。他神情从容,沉稳得仿佛世间一切缤纷都黯淡下去,一身清寂压得满园金灿灿的菊花失了颜色。

  秋后正是菊黄蟹肥的好时候,然而有酒无伴,有蟹无朋,有菊无亲,一个人自斟自饮,自食自赏,终究有些落寞冷清。从前一人倒不觉得什么,但过去三年总与楚玉相伴,如今人突然走了,容止才终于觉出索然无味了。

  又吃了几口,容止以丝巾擦拭手指,习惯性地又吹了一会儿叶笛,才拿起放在身旁的文书资料,认真地翻看起来。

  他看得甚为快速,可谓一目十行,但字字入眼入心,百般计较盘算在呼吸之间,便从心中电闪而过。没过多长时间,容止便浏览完毕足有一寸多高的文书,但是他并非就此停下休息,顿了一顿,他又伸手入怀,取出今晨方送达的密信。

  再仔细擦拭了一遍手指,容止才拆开信封,展开信纸慢慢查看。信上的内容很寻常,无非是记录了楚玉近两日吃了什么,穿了什么,做了什么,与人说话谈笑,甚至中午多吃了小半碗饭这等琐碎小事都不遗漏。关于楚玉的所有日常事务被整齐地抄录在纸上,通过特殊的渠道,送至容止的手中。

  与方才看文书时的快速干练不同,对于这一封信件,容止看得很慢,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地在心间咀嚼几道,从这些记载中,他可以想象出楚玉的言行、举动。

  容止的嘴角泛起悠然的笑容,默默地盘算着楚玉的行程。这一封信写的还是路上的事情,乃是从半路发出来的,但算算时日,如今他们一行也该抵达洛阳了。

  "倘若楚玉知道你的一只手还一直罩在她头顶上,不知会不会发怒呢?"一道声音从花园门口传来,容止没有回头,就算不分辨声音,他也知道来人是谁。能在他觉察之前靠近的,天底下只有一个人。

  折叠好信纸,将之重新纳入信封中,再小心地放进怀里,容止微微一笑道:"无妨,她会有些生气,但她也会很快想明白:以我的性子,不可能任由她离去。想通之后,她便懒得生气了。"横竖她曾几次为了类似的事生气,再来一次也无妨吧。

  几年前,楚玉刚到洛阳的时候,他便在她身边安插了一粒棋子,便是负责管理楚玉家中一切大小琐事的管家。那管家生得一副忠厚老实的面相,却是他手下极为精明能干的人物,几年来,从洛阳到平城,再此番回到洛阳,他跟随着楚玉、桓远,不曾露出丝毫破绽。

  那管家跟在楚玉身边,是为容止之眼,也起一些保护作用。

  观沧海知道容止脾性如此,便不再与他唱反调。他是闻着香味来的,闲话一完,便不客气地走过去,在容止对面坐下,顺手捡起锅里一只捆好的螃蟹,利落地拆开来吃。

  容止没理会他,只自顾自地梳理思路:那管家本是他手下的要员,被他派去保护楚玉,虽然周全了楚玉的安危,却也算是被阻碍了前程。从前与他平级的人,要么在朝中担任不算小的官职,要么手中握有万贯财富,唯独此人,甚至连成家都给耽误了。

  略一思索,容止决定等过了这阵子,便抽调那人回来任职,等平城局势定下,他也可以安心地去洛阳,届时便不需要属下代为照看她了。

  只不过到那时楚玉知道真相后,大概又要生他一阵子的气吧。心中有了计较,想到楚玉可能的反应,容止的嘴角边现出一丝有趣的笑意:待平城局势定下,便去洛阳吧。

  目前暂时还需冯亭出面,发动对拓拔弘的攻击,逼迫拓拔弘退位。小拓拔登基之后,他将以辅政的名义,正式参与北魏朝政。冯亭那边还需一些时日做准备,容止也不着急,只慢慢等着,并整理自己的部属。

  然而,从秋日一直等到冬天,平城降了好几场雪,容止终于等出来一丝疑虑和不安,他曾遣人向冯亭问过几次,什么时候对拓拔弘出手,但得到的回答始终是再等一会儿。

  再等一会儿。

  再等一会儿。

  他们掌握着全部有利的局势,冯亭究竟在等什么?是难言之隐的隐瞒,还是别有用心的欺骗?或者说,她真正的目标并不是拓拔弘,而是想对付他?容止并不会因为他与冯亭身上流着相同的血缘而放松警惕,手足相残对他而言并不稀奇,但之所以不认为冯亭会出手对付他,因为她没有那个能力。

  先不要说现在掌管平城军权的人是他的部属,就算冯亭手中握有兵力,他和观沧海联手,一样是天下哪里都去得,哪里都闯得。

  而假如一击无法毁掉他,必将会面临他的反击扑杀。

  冯亭应该很清楚这一点,她虽然策略不如他,但好歹在宫廷里生活了这么多年,又得观沧海教导,不可能如此不智。

  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的。但为什么心头始终有不安的阴影笼罩,始终徘徊不去呢?

  容止心绪微微紊乱,为了稳妥起见,他又回顾一遍朝中的布置,觉得并无疏漏,暗怪自己多心,正思索间,他的手不经意地抬起来,袖口擦过胸前,忽然醒悟少了什么……

  是信。

  自楚玉走后,每隔三日,必有管家书写的密信送到,向他报告楚玉的日常生活,可是最新一封密信却延迟了两日还未抵达。

  他本以为是冬天下雪延误信件传送,从洛阳到平城,两日的延误还在允许的范围之内,但和眼下的局势结合起来联想,竟然得出一个令他心悸得如坠深渊的结论:那一支始终藏在暗中的毒箭,指着的却不是他,甚至也不在平城,而在……洛阳……楚玉。

  楚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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