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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一


  第八章

  逆风执炬

  定权朝前走了两步,撩袍坐倒,道:“说吧。”半晌方闻阿宝道:“殿下想听什么?”声音不大,却颇是清楚。定权不料她不软不硬地顶了回来,愣了一下方笑道:“你若是想再装下去,这么同孤说话可不行。”见阿宝只是不语,遂将手中折扇慢慢合上又打开,那扇子却还是上回蔻珠出事时写的,让周午裱好了,一副上好的湘妃竹骨,素白扇面除了几句诗,连印也没用,更显得极是雅致。只是定权瞧了这扇子,心里却莫名焦躁了起来,想是天气太热,直觉胸臆间都闷闷的不自在,终是清了清嗓子道:“你抬起头来说话,孤问你,你便如实答。若再有半句妄语,孤可要诛了你全族。”他这话语气甚是平淡,脸上也并无向来戾气,却是威严非常。

  阿宝只觉心头狠狠一凛,回过神来,轻轻透了两口气,慢慢仰起脸道:“是。”定权一手倚了桌子,望着阿宝眼眸,一字一顿地问道:“是谁叫你来的?”他从未这般正面瞧过阿宝,阿宝亦从未敢这般正面瞧过他,此时见了,竟觉得有些惊诧。他的清秀前额,一双剑眉,还有刀裁一般的鬓角,这样看过去,便仿似都是一个生人的。他的眼皮垂下来,原来还有一道漂亮的褶皱,窗外已渐斜的日光投到他的脸上,连那睫毛上都浮着一层金粉。原来日日相伴的人,竟也是不曾看清过他的面容的。

  定权久不闻回话,方想发作,只听阿宝开口道:“殿下早已猜到了,为何还要问奴婢?”定权不想她一口便认了下来,只觉心向下一沉,冷笑了一声道:“孤就是要听你亲口说出来。”阿宝轻轻一笑,道:“是,是齐王殿下送奴婢进来的。蔻珠的那封信也是我写的,齐王说她早已背主,留不得她了。”定权虽早已疑心了许久,但此刻真的亲耳得证,不知如何,却只觉得失望已极,良久方道:“孤以为你还要抵赖,为何这次这么痛快就说了?”阿宝道:“奴婢知道这次瞒不过去了。”话锋一转,却又加了一句道,“何况殿下还要诛我全家,我父兄虽不把我当亲人,我却也没道理连累他们。”

  定权从未听过此等揶揄话语,当即心内便觉怒火如炽,兀自克制了半晌方笑了出来,道:“孤到底还是小瞧了你了。看来你不光字写得好,书读得好,戏更是做得好。这下子孤倒是愈发奇怪了,你究竟是何人?”阿宝道:“奴婢不过便是个奴婢,就算写得出两笔字,读过两句诗,哪里就能够入了殿下的法眼?”定权笑道:“你不肯说,孤自然有的是办法叫你开口。只是孤还要再问一句,你苦心孤诣这许久,眼见垂成,明明可以接着装下去,为什么还要冒这个险去找许昌平?”阿宝倒是忽然想起那夜的杜鹃啼声,微一迟疑方笑道:“殿下带我去齐王府,带我去许大人家,教奴婢写字,又教人日夜护着奴婢。种种恩荫,奴婢不敢不仔细体会殿下的苦心,顺了殿下的意思去做。殿下何等天纵英明,奴婢这点伎俩哪里瞒得过殿下。既然迟早要事发,倒不如借了这个机会一搏,若是真有裨益于殿下,得蒙殿下青眼相加亦未可知。既已经输了,或杀或剐,便凭殿下处置。”

  定权站起身来,走到她身边,随手抓起她的下颏,捏了捏,一面冷笑道:“杀你嫌无血,剐你嫌无肉,孤不愿费那气力。只是孤本打算抓一个穿窬探耳的小贼,却不仿碰上了一个胸中有大沟壑的女萧何。齐王还真瞧得起孤,这样的人才也舍得往孤这里送,竟还叫你这双研墨捧诗的手洗了许久的粗布衣服,这等焚琴煮鹤,岂不是孤的罪过?”阿宝偏头从他手中挣了出来,一哂道:“殿下是青宫,未来天下之主,奴婢虽不过是蒲柳贱质,齐王却也不敢用滥竽来搪塞殿下的。”定权哈地大笑了一声,道:“好个三尺喙,还要竟日装成闷葫芦,真是难为你得很了。”他虽嘴上如是说,心中却仍有诸多疑惑未解,一时倒也想不出该如何处置阿宝,思忖半日,终是问道:“你还有什么话要说的?”

  阿宝侧目望着壁上日影,如春波般悠悠浮动,忽而忆起那日定权嘴角粘着一颗米粒,漫步在街市中,神情温良得便如寻常少年;他的手指修长而冰凉,搭在自己的手上,他的气息就吹在耳边,他说:“孤来教你写字。”他抬起头来,眼睛越过了自己,轻轻唤道:“阿宝,阿宝。”日影投在他衣袍的缂丝金线上,粲得她的双眸隐隐生痛。她终是回过了神,问道:“奴婢心中也有个疑惑,求殿下告解。”定权道:“你说。”阿宝道:“那个阿宝是什么人?”定权听了这话,竟觉得五内在一瞬间俱凝做了玄冰,握扇的手好容易动了一下,也是酸软无力,只闻阿宝接着道:“齐王也是因为奴婢这名字,才肯收留了奴婢的。”定权转过身去,忽而一扬手,将那柄半开的折扇狠狠从她的耳畔直劈到了颧上。力道之劲,居然连坚刚如玉的竹骨都生生折断了一根。阿宝倒伏在地上,听得耳边嗡嗡乱响,颊上只是发木,便觉得似有温热水滴蜿蜒滑落。定权望了望被鲜血污浊的扇骨和扇面,殷红血滴飞溅,却有一点溅到了那个“思”字上,便是一枚丹心,观之只觉刺骨锥心。定权嫌恶地将它甩在一旁,咬牙冷笑道:“死到临头了,还想玩什么把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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