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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二


  阿宝拭了拭颊畔,触手方觉刻骨的疼痛,那血渍干在脸上,扯得半边脸只是发紧。她抬手望了望掌中血痕,开口问道:“不杀不剐,殿下想要奴婢怎么死?”定权却已经平静了下来,笑道:“你想像蔻珠那样,一根绳子就去了,天底下却没有这般便宜的事情。”他背着手,从她身畔跨了过去,叫人唤过了周午来,指着阿宝吩咐道:“去叫人给顾孺人收拾出一间屋子出来,离孤的寝居近些。安排仆婢日夜侍候着,务必要照顾好了。若是顾孺人短了一根头发,孤就先揭了你的皮。”

  周午跑来得急,此刻望了望屋内情景,又见了定权脸色,伸手擦了一把汗,只是诺诺连声。定权却也不再理会他二人,甩手便走了。周午见他走远,呵斥两个探头探脑的侍从道:“殿下的话没有听见吗?还不快去把东厢房收拾出一间来,迎接新孺人。”又慢慢蹭进了屋内,伸手扶起阿宝一只臂膊,脸上只是似笑非笑,道:“孺人快请起身吧。”

  阿宝勉强支起身来,只觉得左眼下已肿得老高,连眼前事物都看不真切。那柄断扇就横在她脚下,她伸手拾了过来,慢慢展开。扇面已叫干涸血渍胶住,“刺啦”一声便揭起了一片,那婉媚风流的笔迹也不是他常写的卢体,阿宝却终究是辨认出了那首诗,轻轻念道:“催送实情来。”周午咳了一声,又道:“请走吧。”只是语气早已不耐烦了。

  府中的内侍手脚倒是颇快,不过一个多时辰,果然将离定权正寝不远处的东厢房收拾了一间出来,且是床榻妆台箱笼也都安排了进去。周午亲自送了阿宝过去,又派了四名侍女在身边日夜守着,又有两名内侍在门外日夜守着,疾声厉色吩咐了半晌方起身走了。一名侍女来擦阿宝脸上血渍,见阿宝只是偏让,无奈道:“孺人不肯上药,消不了肿,留下疤来可怎么了得?”阿宝这才仿似还过神来,问道:“你叫我什么?”那侍女奇道:“孺人啊。”阿宝轻轻一笑道:“我是哪门子的孺人?”那侍女道:“周总管说是殿下亲口说的,孺人没听见?”阿宝不再理她,转身倒在床上,那侍女只是不依不饶,定要帮阿宝收拾好了伤处,阿宝教她闹得无法,只得随了她去。一边里还有椅凳、盆架、烛盏、钿络等许多琐碎物件陆续搬了进来,阿宝也不愿看,只是蜷在床上假寐。那几个侍女受了严旨,就在床边站着,寸步也不肯离开。阿宝此刻却觉得疲倦极了,那摇曳的烛火,将帷幄的影子投在壁上,阴沉沉的,原来天早已黑了。这几日来,她已经想算到了太子所有可能的举动,只有这一条,她是万万没有想到的。那个暴戾、阴鸷、多疑却又言笑晏晏、温良如玉的少年,他的心到底有多深,她终究还是猜不透。

  定权站在书房内,随手从阿宝房内找出的几件物事里拈起了一张纸,却都是她写的字,循序而进,从纸面上半点破陋都看不出。那日她出府用的路条并没有找到,许是早已经烧了。定权甩掉了手中纸张,又随便翻拣了一下,见并无甚特别之物,除了那只象牙小盒和那本诗帖,都是一个婢女的寻常用度。这才真叫心思缜密,滴水不漏,难怪蔻珠也把她当成了敦厚知己。定权叹了口气,问道:“她现在怎么样了?”周午答道:“听说已经睡着了。”定权倒是有些诧异,问道:“她什么都没说?没说要见孤?”周午答道:“不曾,说是进了屋就躺下了。”定权想了想道:“看好了她,睡起来叫她吃些东西。”周午答应了一声,抬起头来瞧了定权一眼,小心翼翼道:“殿下心里可要打算好了,这种人留着便是祸害。”定权哼道:“你知道什么,要杀她不过是翻手覆手的事情。她一个平头奴子,还怕她能翻上天去?只是人死了,那就什么都没有了。况且,她背后的人到底是谁,现在也难说呢。”周午答应道:“只怕殿下今日纳妾,宫里明日便知晓了。”定权笑道:“他们知道了最好。她不是说是河间顾家的人吗,你也再去查查,到底是怎么回事?”周午应道:“老奴这便派人去查。”定权点头嗯了一声,道:“你去吧。”

  眼见着周午去远了,定权这才坐了下来,眼望着跳动的烛火,只觉得两太阳穴也在跳个不住。他伸出手来压在额畔,倒是突然想起许昌平的话:“殿下今后当临渊履冰,不可随意轻信半人。”他是一向如临深渊,如履薄冰,活得战战兢兢,可是又如何,他们不还是一个又一个地算计上了他吗?便是他许昌平,谁知道到底又怀着什么心思?他伸出手去,轻轻拨弄了一下烛火,那火苗得了人气蹿得老高,直朝他指上舔去,炽烈滚烫的疼痛,从指尖一下子传进了心里。

  财色于人,人之不舍,譬如刃有蜜,不足一餐之美,小儿舐之,则有割舌之患。爱欲之人,犹如执炬,逆风而行,必有烧手之患。①他素来不信佛法广袤,慈悲无边;亦不信天道轮回,善恶有报。只是,这烧手之痛,他却是真真切切地尝到了。

  此后数日并无大事,阿宝只是终日昏睡,醒了也不过呆坐。定权也只是偶尔询问服侍她的侍婢,并不曾亲自再去看过她。又过了五六日,周午回来向定权禀道:“派去河间府的人已经回来了,说是顾家长子顾琮仍在,只是既不袭职,又早已分了家,亦是败落了,另有几房也已经迁居他处。向顾琮的家人和乡人打听,都说是顾眉山活着的时候妻妾仆婢无算,子女更是数不胜数。庶出小姐的闺名原本就是各自母亲取的,他们本就不知,上一辈的人分家时又流散得差不多了,是以顾孺人的名讳,也无人说得上来。”定权叹了口气道:“既然如此,便算了吧。”转念又笑道,“不想民间也有这般人家。”周午道:“正是。殿下现下如何打算。”定权用手指轻轻叩了叩几案,扯了张纸出来,望着案前摆的一只天青色美人觚,沉吟了片刻,又取过笔,在纸上端端正正写下三个字来,周午延颈瞧时,却是顾瑟瑟三字。定权想算着阿宝年纪,又随意写了生辰八字。交给周午,吩咐道:“你明日便到宗正寺去,将事情办好。”周午答应着要去,定权又指着那美人觚道:“将这个送到顾孺人那边去。”周午虽是疑惑,终是应了一声,抱着那觚出去了。

  太子纳侧妃,这事情说小不小,说大倒也算不得多大,何况娶得又只是最末一等的六品孺人。只是因为定权的元妃侧妃俱是他冠礼后皇帝为其选定的,说到正经自己选妃,这还是头一遭。是以周午将定权为阿宝捏造的名字、生辰、家世等报到宗正寺,不等玉牒造好,阖宫上下,便都知晓了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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