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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九


  马球我从来没打过,只是小时候见过人家玩。马球跟我们现在的高尔夫差不多,但只是在平地上玩,而不似高尔夫需要高低不平的地势。地上有又矮又窄的门,球杆也与高尔夫球杆类似,将球射入球门者为胜。

  我选择打马球也是有原因的:马球和高尔夫一样比较安静,不像别的活动那样容易忘情地大叫。只要避开君闻书的眼睛,我们就是安全的。起初锄桑他们不肯打,怕因喧哗声而被君闻书发现。几经我的动员,并施之以老大的威风,终于少年心性压倒了对君闻书的恐惧,决定先试试。

  琅声苑地方大,平地多,我们在后院插了几根木棍,钉成球门,就装模作样地打了起来。其实我们都是土包子,谁也没打过马球,纯粹是乱打着玩儿,根本谈不上什么球技,谁要能瞎猫碰着死耗子射球进门,都要跳着高兴好半天。在死气沉沉的君府,我们能自由地跑动,自由地压低嗓子笑,已经很不容易了。这时候,我们会忘掉奴仆的身份,我们只是人,一群少年,生活在明媚的蓝天下。

  侍槐起先对我们的活动不屑一顾,我断定他中君家的毒太深。后来经不住诱惑,他打了几杆,便成了我们的同僚。只是他得空的时候不多,不似我们,只要做好分内的事,便可以打一会儿。每日总有些快乐的时光,日子过得终于有些滋味了--在我来到君家将要第四个年头的时候。

  我一直没能给萧靖江写信,冬天眨眼就要到了。真快啊!想想我和引兰、听荷也有两年没见面了,不知她们可好?我问过侍槐,他说君府很大,三个园子隔得远,又分了炊,无事君闻书也不让他往那两个园子去。他对府里的事不大清楚,只听说二小姐的婚期就在明年春天。至于引兰和听荷,他也没什么消息。

  冬天到了,有时我在斗室中胡思乱想。君府就像一个大死潭,而君闻书便在这死潭中闭门过日子。真看不透这家人,难道我要在这地方生活一辈子?又要过年了,我又要长一岁了,我的将来会如何呢?我想出府,十四岁了,差不多也能独立生活了。找个时候得问问二娘,多少银子能出去--我有一种不好的预感,要出去不是那么容易的,因为我没听说过一个奴仆成功赎身的。不管,反正我要出去!

  有时我笑自己,上一世觉得路难行,为了逃避而梦想喝孟婆汤重新来过。真到了这一世,困难如当前,依然觉得没有出路。那么怎样才是我所谓的"过得好"呢?环视周遭,比我过得好的人当然有很多,但似我这种状况的也不少。大家都能好好地活下去,为什么独独我总觉得对生活不满呢?

  冬月初十,一场大雪,整个琅声苑都是白色的--瘦削的竹叶上盈满了雪,倒显得丰盈了;太湖石也圆乎乎的;落光了叶子的槭树仍然直挺着,在彻骨的寒风中迎着湛蓝的天。活着真好啊!我满面笑容地走进书房。

  君闻书今天着一件湖青色毛领缎面背心,里头是淡青色云纹丝棉袍,小乌龟依然忠实地趴在他下摆的右侧,猛地一看,还真有几分公子的模样。也是,这孩子过了年就十五了,按照宋朝的习俗,该准备亲事了。

  "少爷早。"我行了个礼。

  "唔,"他抬头望了我一眼,"你今天笑得格外开心,什么事这么高兴?"

  我赶紧收起笑脸,在君闻书面前露出笑容的时候还真不多,我总觉得他离我很远。我摇摇头,"没有,只是天气好,心情就好了。"

  "哦?"他又看了一我眼,"还是笑好看。今天林先生来,莫忘了多准备些干果,还有林先生喜欢的白毫。"

  我应了一声,就去做准备。

  林老头来了,他们又在书房里低声讨论,我坐在窗前看锄桑他们扫雪。雪很厚,年纪最小的栽桐面前的雪堆得和他差不多高了。心情好嘛,当然要玩玩。我转转眼珠子,有主意了。瞅个空儿,我走过去,"少爷,外面雪大,不早点儿打扫了,恐怕融化后院子里泥泞多,我去帮帮锄桑他们吧。"

  君闻书转过头来,静静地说:"院子里的事有锄桑他们就行了,你一个丫鬟去做什么?还是待在屋里吧。"

  我撇撇嘴,死板的君闻书,你哪知道外面多么好玩,我非要去!于是我眨眨眼睛,立刻又说:"少爷说的是。前几天刚下过雪,这场雪又下得大,应该是干净的,不如把竹叶儿上的雪拂下来,攒了泡茶喝。"

  林先生是个茶迷,听了我的话就接过去,"竹子本来就清,雪水泡茶,倒是不错的了。"大约我从来没有这么勤快,也从来没做过这等细事,君闻书狐疑地看了看我,但碍着林先生的面儿,也就同意了,只让我小心别摔着。

  我蹿出了正房,哈哈,上当了吧君闻书!我得意地抱着瓮出现在看榆的面前,跟他咬了一阵耳朵,看榆点点头。锄桑一边干活,一边往这边看。我扫了几把雪,慢慢地走向他,在他耳边说了几句悄悄话,锄桑也笑了,然后提着扫把往栽桐那边去,不一会儿,栽桐胆怯地看了看正房,然后露出小白牙。

  我三下五除二地往瓮里塞满了雪,送到厢房。我勒紧束腰布,绑好鞋子,几步就走到后院。三个小毛头早已集合完毕,眼前是一个大雪堆。我甩甩头,四个人不约而同地开始滚雪堆,做起了雪人。

  看榆非要给雪人的身上贴满竹叶子,说当衣服穿。锄桑鬼灵精,折了几根扫帚枝插在雪人的鼻子下面当胡子。栽桐傻乎乎地笑着,过一会儿却在雪人的下面堆出两只胖乎乎的脚来。晴朗的雪、滑稽的雪人使我们的心情大好。我向看榆扔了一把雪,锄桑跟上来把雪塞到我脖子里。四个人咧嘴笑着,却不发出任何声音地打起了雪仗。雪地里全是我们的脚印,每人都挨了无数个雪球,摔倒无数次,一身的雪泥还乐呵呵的,不觉得疲倦。

  正玩得起劲儿,听见侍槐高声叫道:"司杏,司杏,你在哪里?少爷叫你!"我一惊,该死的君闻书,非要在我玩得最高兴的时候找事儿,我愤愤不平地应了声,小跑着回到书房。

  "少爷。"君闻书正和林先生说话,闻声转过头来,张开嘴却愣着不出声。"少爷--"我又叫了一声。

  "你怎么这副样子?"他皱着眉头。

  "怎么了?"我低头一看--呀,胸前因"中弹"太多,已经全湿了;前襟、袖口和膝盖因为频繁匍匐,也沾满了泥;最糟糕的是我的鞋子,已经辨不出颜色了,鞋底还沾着厚厚的泥,往那儿一站,立马出现两个大泥脚印。

  "呃,少爷……这个……刚才没站稳,摔了几跤。"

  "哦,那瓮破了?"

  "没有没有。"我赶紧解释,"已经装满了雪,放到厢房了。"

  "唔,你摔跤瓮却还没破!是这瓮太结实了,还是你太会摔了呢?"君闻书盯着我。

  我眨巴眨巴眼,答不上话来,"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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