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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五


  “那横排三颗极亮的连着下头两颗小星,是阿提拉的马鞭,他是阿衍部的初代单于,是我们匈奴数一数二的大英雄大丈夫,我改天唱他的歌给你听……还有那边,连成一片的,那是爱拉雅雅的水囊,她是阿提拉的阏氏,大单于死于敌人的诡计之时,她水囊里的水全都变成了眼泪……还有伊稚斜之弓……乌维的牧群……长安,英雄犹在!我的先祖呼韩邪单于,还有我父亲,他们都在那里,都在天上看着——我们匈奴人的历史就写在歌谣中,写在星辰间。我们的魂灵来自星空之海,总有一天还会回到那里去。”

  人世只是一场短暂的狂欢,在我们出生之前,在我们死去之后,我们都是天上无数星子中灿亮或者黯淡的一颗,俯望一切,洞悉一切,在黑夜里微笑。

  所以……不妨……生尽欢,死无憾。

  莫大的情愫充斥身体,他说完,低头吻她,温柔地、沉溺地吻她,仿佛她的唇是上好的甘醴,仿佛她的舌尖上点着蜜糖。他因她温柔的回吻而醺醺欲醉,呼吸越发粗重,心跳越来越快……忽然,连长安猛地挣脱他的怀抱,双手死死按住领口,两颊赤红火烫。

  “哈……哈哈哈哈……”扎格尔一愣,随即大笑。连长安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在他的笑声中转身上马,双膝一夹,逃命似的飞奔而去。

  身后的扎格尔,半跪在草原上,几乎笑得喘不过气来。

  便在这时,天地尽头的暗夜里浮现出影影绰绰的火光。光芒快速逼近,渐渐变亮,渐渐一分为二,似乎是两名并驾齐驱的骑手。连长安心头猛跳,再也顾不得小儿女情怀,抬腕去取挂在马鞍前的佩剑,却被赶上来的扎格尔止住。

  “若是敌人,断不会自露行迹,”他说,“想是我们出来久了,兀赤叔叔不放心。”

  连长安的手依然按在剑上,并不提起,却也不肯放开。耳中只听扎格尔用匈奴语高喊了句什么,那对火焰随即转了方向,径直朝他们而来。

  马匹奔到数丈远外,扎格尔忽然“咦”了一声。但见两位骑者齐刷刷下马,单膝点地,右手握拳,贴在心口前,俯身行礼道:“扎格尔塔索!”

  来人铜盔皮甲,身负短弓腰悬弯刀,正是典型的匈奴战士装扮。可他们却不是扎格尔商队的成员,连长安从未得见。

  遇了这两人,扎格尔也似乎紧张起来,急急询问几句,方吁口气,脸上浮现出某种类似羞赧的神色——连长安确信自己一定是看错了,他的脸皮那样厚,还会不好意思吗?

  扎格尔转身冲她努努嘴,“长安,是找你的。”

  “找我?”连长安微怔。

  这两位战士身子微侧面向她,依然保持以手抚胸的姿势,高傲的、结满辫子的头颅深深低下去,异口同声道:“娜鲁夏塔格丽!”

  跟着这大队胡人待久了,常用的问候语连长安早就耳熟能详,可这个抑扬顿挫的词她却当真是第一次听见,只有求助地望向扎格尔。

  扎格尔忍俊不禁,连忙用汉话解释:“他们在叫你呢——塔格丽是你们汉人说的公主,是身份尊贵的女子。就像我是黄金家族的儿子,所以他们叫我‘塔索’道理一样。至于娜鲁夏,那是在雪山顶千年不化的冰崖上盛开的雪莲花,是最美丽最高贵的花……我们这里是没有长在水里的莲花的,真亏得赫雅朵想得到!”

  连长安闻言莞尔,她这朵“莲花”,从来就不是生在大富人家精细雅致的荷塘里,那可不是她。这样很好,就让往日的一切都随陇头流水一去不回吧!娜鲁夏……真是个好名字。

  于是她翻身下马,用新学乍练颇为生涩的匈奴语回答:“多谢!愿长生天庇佑英雄的弯刀。”

  两名匈奴人显然小吃了一惊,不约而同地对望一眼,又不约而同地抬起头来,漆黑的瞳子里倒映着满天星影。其中一个从腰侧解下只小小皮囊,毕恭毕敬地双手捧过头顶,像是想送给她。连长安知道,在草原上最不礼貌的行为就是拒绝别人的礼物,于是她再说一句“多谢”,大大方方地伸手接过,打开袋口细绳,里面是灰白色的细小颗粒。

  “这是盐。”身旁,扎格尔也下了马,伸手接过皮囊,对她说,“他们是特意从百余里外的营地快马赶来迎接你的,在我们的草原上,这是献给贵客的第一份礼物。”

  “那我……我该怎么办?”连长安微微迟疑,问道。

  “你什么都不必做,”扎格尔捏出一小撮粗盐,细细洒在她的头顶和肩膀上,“贵客只用微笑,然后体会大家的善意就够了。”

  微笑,体会大家的善意——这种感觉,就叫做“受宠若惊”。

  从夜里那对策马百余里迎接他的骑手起,每隔一两个时辰,就有两个匈奴战士从远方奔驰而来。他们的盔甲越来越精细,衣袍越来越华贵,头发里编入的饰物也越来越琳琅满目。他们带来了水和酒,带来了马奶和牛乳,带来皮袍、绣帽、珠链与手环,带来小羊皮靴以及鹿筋绞成的上等马鞭……甚至还有个汉子抱着一只冒烟的瓦罐,里头装着燃烧的干牛粪,他毕恭毕敬地将这罐子高举过头献给她,她郑重接过,虽然微觉诧异,却满怀感激。

  连长安麾下的白莲之子们对这些古怪的玩意儿通通露出狐疑表情,而听从扎格尔的吩咐陪在她身边的额仑娘笑道:“塔格丽,他们献给你的是火与烟——火是我们的亲人,也是我们的手足。我们从火中出生,又通过火焰去往另一个世界,火就是地上的太阳地上的星。”

  长久相处下来,连长安与扎格尔这批假冒胡商的随侍之间早已熟稔不过。她一向叫她“额仑娘”,她一向叫她“长安”,但自从夜里迎接她的武士出现之后,他们通通改了口,通通尊称她为“塔格丽”。

  他们全都视我为“公主”,视我的话语为不可违拗的旨令。哪怕分明因为我的缘故,在龙城的血夜里,有二十九位匈奴儿郎埋骨于异地,再也无法踏上故土。而其他人,比如现在走路还一跛一跛的额仑娘,也几乎个个带着伤。

  二十九位匈奴人的死,换来了七十三名白莲之子的性命。扎格尔掏心挖腹的对待,换来她的“娜鲁夏塔格丽”之名——受宠若惊……

  连长安将手中燃烧的瓦罐交给身旁的从者,攥紧手掌,深深低下头去道谢——这一切,她已不能忘。这是又一个烙印,永远也不会消失。

  第四十章乡关何处

  第九次献礼的骑手出现在遥远的地平线上,身披的金色甲胄于冬日艳阳里闪闪发光。在他身后,大大小小的灰白色毡包如同雨后草丛间钻出的蘑菇,密密麻麻绵延数里,向目力穷尽之处肆意铺陈开去——苍空的背景下,远山沉郁,马鸣风萧萧。

  连长安到达的时候恰是正午,那位金甲武士便顶着漫天光辉而来。与之前的九对使者不同,他是独自出迎的最后一人,他将献上草原子民最宝贵的礼物和最深厚的敬意,给远方的陌生客人,给黄金家族末代塔索选定的命运之女。

  近了,更近了,极速奔驰的马蹄之后,枯草被犁出一道笔直的线,像烈风刮过的痕迹,又像凄厉的刀口。来者显然骑术精绝,也不见他出力勒紧缰绳,马匹便以一种平滑的韵律驻足停步。他则轻快地跳下马背,单膝点地,将一副雕花长弓高高举过头顶,用娴熟的汉话诵道:“娜鲁夏塔格丽,欢迎归来——从今之后,凡至高的长生天俯望之地,皆是您的家乡。”

  这是连长安在两天里第十次面对类似的祝福,却是第一次真正听懂。她强自按捺着澎湃的心潮,接过礼物,还未及说句什么,扎格尔已从身后猛地跳出来,一把抱住来人,用力拍着他的肩背哈哈大笑,口中不住地唤道:“安达!”

  骑手无声地笑着回拥他,抬手取下头盔,面甲下是一张年轻而沉静的面孔,虽满心欢喜却依然平和镇定——双目碧蓝,宛若头顶晴空。

  兴奋的扎格尔终于想起了什么,将他从地上拉起来,扯到连长安身边,用汉话飞快地介绍道:“长安,这是我的乳兄弟厄鲁,是额仑娘的小儿子,他可是我的好安达……”说着,他又转过头,向厄鲁道,“这是长安,是我的花。”

  听到这样亲昵的称呼,连长安忽然觉得脸上一热。厄鲁则淡淡地别开了脸,向扎格尔禀报:“单于,迎接塔格丽的仪式差不多预备妥当了,其余的,还要您拿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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