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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六



  扎格尔微怔,随即笑着捶了他一记,挠挠头,“我还不是单于,你胡嚼什么?”

  厄鲁微垂眼睫,遮住一双琉璃般的瞳仁,唇边带着渺茫笑意,“很快就会是了——您从那边把消息传回来时,赫雅朵已向大阴山中的长老奉上了祭品,先知们则回报以代表首肯的白色羔羊。你等着吧,等咱们将消息放出去,很快就会传遍整片草原。再过两三个月,等水草丰美的初夏到来,各大部族都会齐聚在敕勒川旁,时隔二十七年,再一次召开库里台大会。”

  扎格尔脸上的笑容瞬间凝结,竟有些不敢置信,“这么急?赫雅朵真的决定了?”

  “是。”厄鲁不待他说完,已坚定地点头,同时目光斜飞,极快地扫过一旁连长安的面孔——他终于将口中汉话换作胡语,哑声道,“您该明白,既然选了她,带了她回来,这是必然的抉择……赫雅朵常说,打铁要趁热。”

  “我当然明白。”扎格尔喟叹一声,也用胡语作答,声音轻如雪片,“何况赫雅朵的身体也……无法再等下去了,是吧?”

  连长安没能如计划中那般,和扎格尔一道并辔驰入阿衍部的营地。扎格尔脸上带着模糊的歉意,只说还有些琐事要处置,便和那碧蓝眼珠的年轻胡人厄鲁一起,纵马绝尘而去。连长安望着他们的背影飞快地消失在无数马匹、人流以及灰白的帐篷之间,即使在心里反反复复告诉自己这只是短暂的分别,依然觉得就连骨髓深处,都猛然空落落的。

  即使他们为她祈愿,希望但凡长生天俯视之处,都是她的故土,冥冥中依然有个声音在不住地唤着:他乡,他乡。

  假使唯她如此,其实倒也无妨。她总能将不安藏在胸里,将笑容挂在脸上,这并不是什么难事——毕竟没有人从小到大在她耳边不住灌输,“长城以北的蛮子与长江以南的红莲,都是我大齐的死敌,都是我白莲的世仇……”

  比起她那点儿莫名其妙的乡愁,跟随她的七十三名白莲之子们惶恐不安游移不定的眼神,才是真正的难题。

  见扎格尔去远了,队伍中的柳城纵马赶上前来。这位在龙城大火中侥幸保住性命的柳祭酒用仅剩的一只右臂控住马匹,微微落后连长安一个马首,低声询问:“宗主,将入营地了,若蛮……若胡人临时变卦,属下等该当如何行事?”

  连长安端坐马上,微眯着眼,依然在远处徒劳地寻觅着扎格尔的踪影。她轻抿嘴唇,反问道:“你们依然觉得,扎格尔会以我为人质阴行诡计吗?”

  龙城里援手之恩,再加上一路而来的冷眼旁观,宗主与那年轻胡人的关系众人早就心知肚明了。柳城显然没有料到连长安竟会如此直接地戳破他的忧虑,声音一滞,好半晌才小心翼翼劝谏道:“宗主,防人之心不可无,更何况他们是……异族……”

  连长安的唇角终于显出一抹曼妙弧度,她仿佛心情极好,话语中满是调笑之意,“便是他存心利用我……又如何?”

  柳祭酒不禁双眼大睁,“宗主……”

  “难道……我们就不是在利用他吗?”

  柳城呆若木鸡无言以对,连长安回头望他,突然如银铃般轻笑起来,“除却这不断呼唤鲜血的白莲二字,我们此刻还拥有什么?难道你真的盼望我带着你们明火执仗地杀进太极宫,还未到达第一重御阶下,就被三千禁军剁为碎片?若有半分余地,柳祭酒,也许你我根本不必选择如今的道路——但命运逼我迫我,陷我于绝境,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柳祭酒的回应几乎轻不可闻,“但是宗主……这分明是与虎谋皮……”

  “不是与虎谋皮,”连长安断然截住他的话,语带萧索,“我要一块死物又有何用?也许不过是……狐假虎威罢了。”

  这样隐隐自嘲的四个字一出口,柳城终于噤声。二人勒着马,就这样于广阔天地间漠然矗立,都无言语。不知过了多久,连长安才再次开口,却问:“柳祭酒,你素来博闻强记。库里台……这个词你曾经听过没有?”

  柳城猛地抬起头,迟迟疑疑答道:“库里台?那似乎是蛮族的选王会,各部大小首领聚在一处,推举出共同的盟主……这只是个传说罢了。”

  “果然如此……”连长安微笑沉吟,“如同白莲一般,都是传说。”

  “宗主,可是……”

  连长安一摆手,止住他的言语,“柳祭酒,我知道你心里的担忧。我既然带着你们来到这里,大家的生死安危,我都会一肩扛起——无论如何,连长安不是一个情种。我也没有那种福气,去当一个情种。我从没有忘记自己是谁,永远也无法忘记……这句话请你记住,请你转告大家——既然信我,那就放心。”

  白莲宗主说完,也不待自己的下属回应,双膝一夹马腹,身子仿佛离弦之矢,迅疾奔行。撇下大队人马,也撇下那些剪不断理还乱的烦恼,她毅然决然地向着扎格尔和厄鲁消失的方向去了。

  身后众马齐喑,头顶流云离散。素来善谋而多疑的祭酒柳城将脖颈深深低垂下去,口唇隐隐翕动,不知在说些什么。

  在连长安初见扎格尔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她从没有对这位异族王子“牧马人”的假身份起过半点儿怀疑。他的马骑得太好,他的肉烤得太香,他的手上满是硬茧,那些装扮成胡商的护卫们,对待他的态度委实太过自然——他们直呼他的名字,拿他对连长安傻傻的倾慕打趣,甚至像教训家里调皮的小儿子一样,挥着马鞭在他身后追打——这哪里像是侍奉匈奴最古老最尊贵的血统唯一的传人?

  只有到了草原,真正回到草原,连长安才恍然发现,这些不经意的亲切绝不是什么精妙演技,恰恰相反,这是草原的气质。扎格尔本身有某种不可思议的亲和力,简直可以抹却人与人之间一切鸿沟——他们是真的爱他,人人都爱他,像爱自己的男人,像爱自己的孩子,这种爱与白莲诸子们对待连怀箴的敬畏和恐惧迥然不同。

  他们爱他,所以他们也爱她。

  也许部族里的人们全都听说了塔格丽要来的消息,当连长安骑马踏入营地的时候,他们陆续从大大小小的毡包中钻出,通通围拢上前,七嘴八舌地和她说话,送她礼物,甚至还争先恐后地拉她去做客。

  在连长安还没能理出头绪的时候,她已经被无数陌生人的热情彻底淹没了——而这只不过是个开始。

  为了迎接最尊贵的客人,部族里举行了阿穆达。这个胡语词汇扎格尔谈到过许多次了,连长安并不陌生。阿穆达是草原的节日,是赛会,也是狂欢。

  营地中心一片硕大的空地里,胡地青年解开皮袍的带子,袒露雄健的肩膀,围成一圈摔跤为戏。稍远的地方,则是骑在马背上互相追逐的小伙子们卷起的滚滚烟尘。四处都是喧嚣,四处都是欢笑。连长安忍不住跳下马背,展目遥望。一双手臂忽然从身后打开,将她无声无息地揽在怀里,始终遍寻不见的扎格尔竟又突然出现了,在她耳边吹着气,低声说道:“喜欢吗?从此这里就是你的家。”

  听到“家”这个字,连长安的肩膀难以察觉地轻轻一颤,随即渐渐放松,任凭自己陷入他宽阔雄厚的气息之中。她已经越来越适应他的怀抱,甚至越来越放纵自己的软弱。她贪恋他的温暖沉溺他的依靠,简直想窝在他的双臂之间什么都不想,就这样昏天黑地地睡过去好了,一直睡到地老天荒。

  连长安在扎格尔的怀里缓缓闭上眼,耳中听着草原的风吹动与他发梢金铃的细碎轻响……正如她不久前对柳城说的那样,自己因情自误,就注定此生此世再也不会是个情种……那么,真的爱吗?不爱吗?究竟是被他吸引了还是仅仅感动、仅仅想找个可以轻松呼吸的港湾?

  也许她曾经自以为清醒笃定,可是靠在他怀里的时候,那一切答案,似乎都化作了水中的明月,在微风下温柔地动摇。

  “睡着了?”扎格尔的笑声越发低沉,“那我可不客气了啊。”

  连长安瞬间睁开眼,双颊微红,努力想挣脱他的怀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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