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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八


  连长安将整个身子都贴服在马背上,像是要逃离既定的命运似的,拼尽全力向前奔行。疾风吹走她头上缀着彩色羽毛的毡帽,吹散她蓬松的发辫,吹动她猎猎的袖口与衣袂……直到她隐约听见了风里夹杂的马蹄声,这才猛然回头,扎格尔和他胯下的乌骓马已赶至丈许之外。

  他的脸色极其难看,她从没见过他这般模样。他在她面前一向是欢喜的、放松的,甚至总带着一股孩子般的真挚劲头……他忽然变得那样陌生了。

  “……若是之前的他,早就喊我的名字,叫我停下来了。”这个念头忽然出现在连长安的脑海,她只觉得刚刚被烈风压抑下去的泪水又要翻涌上来。她狠狠转回头去,再一次咬紧惨白的下唇,什么都不顾了。

  扎格尔的确是生气了,遇到这样的无妄之灾谁都难免要生气的。这真是比莫名其妙还要莫名其妙,而在这个事件里,自己还是那个最冤枉最无辜的倒霉蛋!其实连长安猜想的不错,若是在长城那一边,若是在他们相识不久的时候,这样的状况下他一定会大声呼唤她的,说尽好话央她停下——就像曾经做过好几次的那样,他会急切地吐出世上最好听的那两个字眼,拼命挽回她的心。毕竟那是在汉人的地盘,他只是他自己,只是一个陷入狂热恋情的年轻人而已,他做的一切都不过分,都是应该的……

  可现在是在草原啊,是在他的族人们中间,方圆数里之内都是阿衍部的帐篷、草场与牛羊。若那些正在痛饮美酒正在欢歌悦舞祝福他和他的塔格丽的族人们,忽然看到他们的塔索、他们未来的单于这样大呼小叫地上演你追我逐的滑稽戏,他们会怎么想呢?

  “……你不再是个孩子了,”赫雅朵的声音出现在风中——永远那么镇定而宽容的声音,“你找到了你的塔格丽,你带回了命运之女。你马上就要是命运的主人了……记得……你将是单于,是所有人的依靠与希望……你不能叫他们失望……”

  于是扎格尔塔索同样咬紧下唇,缄口不语,铆足了劲头只是向前。

  ……泪水不曾滑落眼眶,却仿佛通通灌入了口腔,整个喉管内一片苦涩咸腥。扎格尔越逼越近,她几乎可以感受到他的呼吸,甚至能听到他怦怦的心跳声——有多少次啊,她靠在他胸前时,都曾听到这个声音……各式各样的混乱情感充斥头脑,连长安不知不觉间使出了自己的全部手段——习练不久的白莲真气澎湃在周身上下,随着心绪的荡漾体温渐渐升高,皮肤下面浮现出一朵一朵白炽的轮廓。她的形体虽然轻盈,毕竟还是有分量的,可身上的莲花一旦出现,胯下的胭脂马仿佛背着的不再是个大活人,而是换了根羽毛似的,脚力竟然又加了一成!身后追赶的扎格尔眼中现出厉色,两匹马之间的距离眼看只剩尺许,却生生开始拉远了。

  扎格尔顿时冒出三分怒,却又有七分惊,他爱马如命,向来将心爱的马匹当做极好的挚友看待,连大声呵斥都是少的,此刻却抄起了鞭子,狠狠一鞭抽在马臀上,乌骓马嘶叫一声,口中喷出大量白沫,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再次赶了上去!

  身前不远处,连长安猛地转过身向着他——她竟然在全速奔驰的马背上放开了缰绳,双手持定一把雕花长弓,弓上搭着一支银色的箭矢。

  “不要追我!”她几乎是在尖叫着,“我不想伤你!”

  那柄长弓是扎格尔的安达厄鲁送给她的仪式礼——连长安知道它很贵重,却并不真正明白,这些礼物都将在她与他的婚礼上扮演重要的角色。没有它们,他无法成为单于,而她也不会变成阏氏……她只是又羞又怒,她只是被那该死的矜持以及自己的心魔死死攫住无法动弹,她抓住那张随意挂在马鞍前的雕弓就像是她的最后一根稻草——无论什么都好,她需要一件东西让自己摆脱目前最大的窘态。

  她依然忍住没有哭,可声音却比哭泣还要惨然,还要让人肝肠寸断,“别逼我……扎格尔,求你别逼我……”

  锋利的箭镞在颠簸的马背上起伏,于灿烂的日光下闪烁,扎格尔彻底目瞪口呆。那柄弓瞧着并不起眼,却是上古神木所制,绝非一般人的臂力可以使动——可他纤秀单薄的塔格丽,却用那样一种危险而别扭的姿势,挽雕弓如满月!

  “长安——”他终于开口唤她,声音无限惊悸。与此同时,她双手一抖,箭如流星疾飞而来!

  一番追逐之后,二人之间只隔着两丈左右的距离。箭一离弦立刻化作银白的虚影,不过弹指工夫,抑或连一弹指的光阴也没有,扎格尔便听见一声尖啸擦着左耳飞过,他的半边脸都被带起的劲风刮得隐隐生疼。

  扎格尔有没有被这一箭吓住,实在不好说,但连长安肯定是被吓坏了。那一箭她根本没有瞄准,她甚至没有真的想射出去——只是感觉身前破了一个大洞,最柔软的部分暴露在最在意的人面前。她怕啊、怕啊,实在是怕极了,却又完全说不清楚自己在害怕什么。

  害怕把真实的心意表达出来吗?甚至……怕到完全不敢承认,以自己的真心为耻吗?

  那样害怕……害怕失去你……

  扎格尔缓缓地、缓缓地将手伸向左鬓,动作几乎要停滞了。那一瞬间,他满脸的心急火燎惊怒交加全都消失无踪,只剩下一片荒凉,如同这遍地枯黄的一望无际的原野……座下的乌骓最懂得主人的心思,渐渐放缓了蹄子,任它那胭脂色的同伴,逐渐消失在远方。

  草地上抛着一张弓,弓弦已断为两截,断口处有殷红的血迹。阿衍部的塔索、未来的单于扎格尔缓缓下马,缓缓拾起那张残弓来。他突然想起了不久之前,抑或是上辈子之前,在那个刀光密布死亡纵横的山谷中,在那个夜晚……她与他之间那场致命的逃离。

  第四十二章日昭月华

  马狂奔不休,连长安周身上下如同火焰般烧灼,眼泪早已被蒸干,甚至连血管中的液体都要沸腾起来——只除却胸前一片冰冷,除却那颗冻结着的、无法融化的心。

  连长安在后悔。事实上,从她按捺不住向扎格尔尖叫的那一刻起,她就已经开始深深地后悔了。不管他做了什么,或者想要做什么,她都应该好好问他,好好与他剖白清楚才是——哪怕是假话,她也应该听一听的。她明白自己在做什么,也明白自己越做越错,自己这样激烈的反应,除却火上浇油,不会有别的任何结果。可偏偏就是无法自抑,无法忍受下去。

  连长安并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女子,在很久很久之前,久远到已然陌生之前,当将军府中那位幸运的小姐中选入内的时候,曾有教习礼仪的老嬷嬷从太极宫内来,教导她饮食行卧的诸般规矩。除此之外,那些嬷嬷们也不忘谆谆告诫:“贵人是秀外慧中知书达理的,该读过圣人的《诗三百》吧?那开篇便说‘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即是讲为后妃者的德行。就好比朝堂上的臣子举荐贤良一般,中宫皇后当采选天下淑女侍奉君王,持身、修德、戒急、戒妒,母仪天下者应如是啊……”

  当年那个被天上掉下来的好运砸昏了的女孩晕乎乎听着,晕乎乎地点头不迭,若是她知道了自己的夫婿已有伴侣的消息,大约也会伤痛莫名吧?但决计不会如自己这般失态的——就连连长安自己都无法解释这种失态,像是被大人抓住的正在偷偷做坏事的小鬼,猛然间羞愤交集,拼命挣扎,希图用拳打脚踢号啕大哭来掩饰自己的慌乱和恐惧……在她胡乱张弓搭箭射出去的时候,破空声尖利呼哨,仿佛在说,她与那犯错的小孩子并无不同——知道错了所以羞怯,为了摆脱这种羞怯,反而一错再错……原来自己并没有变得坚强,并没有变得更有勇气,只是用好几百个日日夜夜的锤炼与打磨铸了一层看似坚硬、看似勇气十足的虚假的保护壳。而那个真实的、软弱的自己可耻地躲在壳中,可耻地一直软弱着。

  原来她根本不懂得表达内心。她有多么羡慕扎格尔身上那种草原的气质,像阳光一样纯粹,可以大声地说喜欢,毫不犹豫,甚至充满骄傲。草原的子民从不掩饰自己的真实想法,从不以自己的真情实感为耻,坦率得就像是头顶上的蓝天。她多么想变成这样的人,想得心里一阵一阵疼痛,却终究做不到……她不配。

  那一箭射出,扎格尔再也没有追上来。不知不觉之间,连长安已在无垠的草场上奔行了许久。随着心跳声渐渐平缓,她渐渐恢复了镇定。终于勒住马匹,举头四顾,她试图分辨自己身在何处。

  天高地阔,云朵如同草场上雪白的牛羊,从苍穹一边飞快地奔向另一边。而在这白云之下,在她四周,到处都是零零散散低头啃食草根的羊群。看来她应当还没有奔出阿衍部的范围,只要随意遇到某个牧人,就能为她指点塔索所在的金帐的方向。

  可是即使知道了,又能怎么样呢?就这样……回去吗?

  我又能……回到哪里去呢?

  马就这样一直向前走,直到在那遥远的地平线上,出现了一根直竖在土里的长杆。杆顶挂着许多条描绘五彩的经幡,而杆下,则是无数黑色的燧石。

  一个满头白发、瘦小佝偻的背影跪伏在燧石堆中,在渐渐西沉的日光下,身上的旧皮袄泛出奇妙的金红色光芒。直到马蹄声近了,直到连长安甩镫下马,她始终专注于自己的工作,始终不曾回过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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