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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九


  那是个极老极老的女人,和这草原上绝大多数穷苦的牧民一般,烈风与狂沙早已在漫长的岁月里彻底毁掉了她的容颜。连长安此刻看到的整张面孔黝黑粗粝,漫布着沟壑以及皱纹,甚至连五官都隐没在那些横七竖八的线条里——那女人跪在黄土中,正在专心致志地用散落的黑色燧石,堆叠出一座座锥形的塔。

  “婆婆,这是什么?”连长安看着她不断重复手上的动作,看了许久,终于抛开马缰,在她身边俯下身子,问。

  那老妇人极缓极缓地回过头来,望了她一眼,随即飞快地垂下眼帘,答道:“这是加鲁特堆啊……你不知道吗?”见她摇头,老妇人便伸出手来指向稍远处,一座一座相邻的黑色燧石塔点数过来,口中道,“这是我的丈夫——第一个丈夫……这是我的两个儿子,大的九岁,小的三岁,他们都死在我第二个丈夫手里……然后这是我和第二个丈夫夭折在襁褓中的女儿,我最后一个孩子……这是我第二个丈夫,他死在小女儿咽气后的又一个冬天……”

  老妇人不带任何感情地说着这番话,用干瘪的嘴唇徐徐倾诉自己的一生。末了,她用手指在这整片燧石塔前一划,哑声重复道:“这是加鲁特堆啊,为了哀悼他们……”

  连长安忽然明白了,这里是死者之地,只有风知道死者的痕迹。

  一股激流从冰冻的心房内蹿出,直达四肢百骸。她忽然有了某种奇异的冲动,跪倒在地,学着那老妇的样子,将散落在旁的黑色燧石一块一块垒起。从不曾对她慈爱地笑过,却终究给了她生命的父亲……早已不记得样貌、命薄如纸的母亲……她自小又羡又妒、拼命想成为却最终无法像她那样的妹妹……小叶、小竹、柳枝、冬梅……驸马府中宽厚善良的掌库娘子郑氏……还有,被杨什长救回来的、只剩下一口气也许现在已经死了的叶洲……

  纤纤柔荑抠入尘泥,黑土渗入了精心养护的指甲的缝隙,从没有一刻如同此刻,连长安的心中满怀哀悼——不带任何情仇爱恨,只是一个活着的生命对那些曾经活过,而此刻业已死去业已消失的生命的真心诚意、纯粹的哀悼。他们都像是透明的幽灵,从不知名的远方而来,穿过她的生命,又往另一个不知名的远方去了。此生此世,抑或永生永世,注定再也不会相逢。

  她还为那些死在自己手上的人一丝不苟地堆砌石塔,叶洲的弟弟叶曦,还有在龙城的那个夜里,被她一刀斩为两段的无名兵卒……连长安忽然抛下石块,她知道自己一辈子也无法完成这项浩大的工作,白莲降世,带来血与火,带来骸骨以及泪水——命运为什么选择了她?把这样沉重的砝码交给她这样一个幼稚、软弱、游移不定的女子?

  “在加鲁特堆前,活人可以和死人交谈,长生天会倾听你的声音——你在祈祷什么呢,孩子?”苍老的声音出现在身后,那样平静、仿佛一双温柔的羽翼将她紧紧包裹的声音。

  “神灵……如果真的有神灵的话,”连长安抿了抿唇,轻声沉吟,“我希望他们能解答我心中的难题……”

  “哦?”苍老的声音微微抬高,“你有什么样的难题?”

  连长安并没有即刻回答,而是垂首苦思。她换了一个较舒适的姿势坐在草地上,双手抱膝,头靠在膝盖旁,声音如同梦呓,“我不喜欢我自己,从小就不喜欢。我很想被称赞,很想变成别人,很想有人爱我……我很努力,真的很努力,但……总是在犯错,总是在失去……”

  “每个人都在犯错,每个人都在失去……我们都是被蒙住眼睛、在草原上流浪的羊羔。这没什么值得烦心的,向前走就是了。别去想为什么要走,也别去想会走到哪里——走就是了。”

  连长安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侧过头去看她,“婆婆,你真有趣,你真像扎……你真像一个……我喜欢的人……是不是你们草原人都是这样?永远那么坚定,不会迷惘?”

  衰老的妇人也笑了起来,脸上皴裂的皮肤登时皱成一朵奇异的花,“你没有见过草原上的暴风雪吧?也没有见过戈壁滩上的黑沙卷吧?只消一夜工夫,上万的牛羊便会死伤大半,整个部族都会消失无踪。这时候你唯一能做的就是铆足了劲头向前走,向前走总会有人有牲口活下来,可若停在原地想三想四,大家都会死的,一个也不剩——什么是命运?这就是命运。你以为我们草原人的心就不是肉长的?只不过我们明白,若不坚定,若只是回头看,只会做错更多、失去更多、牺牲更多更多。”

  连长安全没料到在一个貌不惊人的老嬷嬷胸中,竟会有如此丘壑,顿时怔住。一时间,她甚至真的以为,自己遇见了传说中的神灵化身。她定定地望着这佝偻的老者,又问:“婆婆,您能不能教教我,我……很喜欢一个人,我之前装作喜欢他,因为他对我很好,我希望有人对我好、有人能帮我……但我现在发现自己是真的喜欢上他了,喜欢得连我自己都无法控制,脑子里所有的理智都消失了——我该怎么办?”

  老嬷嬷听到这个问题不禁哈哈大笑,她笑起来的样子很像额仑娘,很像扎格尔,或者说果然很像草原上的子民,满满都是草原的味道,“这有什么难的?爱情就是爱情,爱情是长生天缔造的奇迹中最伟大的一个。爱他,就对他笑,就大声告诉他,就和他在一起——你真是个蠢丫头。”

  “可是……可是……”连长安急道,“可是……我害怕……”

  “你怕什么?有什么好怕的?”

  “我不知道……可是……有别的女人……”

  “咄!蠢丫头!好男人自然会有别的女人来抢,即使对你的男人没有信心,难道你对自己也没有信心?”

  连长安闻言又是一怔,忽然将头埋进双臂间,呵呵低笑起来。

  那一天,老少二人,就这样抱膝对坐在长杆下,谈笑风生。在她们身前身后,黑色的燧石堆承载着对一个又一个鲜活的生命最后的思念,在夕阳下闪烁着幽暗的光辉。那一天,是连长安自出生以来第一次和人聊得这么肆无忌惮、酣畅淋漓。她毫不掩饰自己的生涩与幼稚,哪怕一次又一次被人骂做“蠢丫头”,也一样开心快意。

  待夕阳渐渐西下,金橙色的晚霞铺满了半边天空,牧人骑着马、甩着鞭子驱赶羊群逶迤归去。他们从加鲁特堆前经过,想是从连长安的装扮上认出了她的身份,个个毕恭毕敬垂首致意。那老嬷嬷终于活动活动僵硬的胳膊腿儿,在连长安的搀扶下颤颤巍巍站起身来,对她道:“天晚了,你也饿了吧?去我的包里喝壶热奶茶吧。”

  连长安很想推辞,她忽然产生了一股强烈的冲动,想飞奔回去找扎格尔,她有许多许多话要和他讲,虽然也许她还没办法讲得很清楚……但,有些事情她必须要告诉他——因为她喜欢他,想和他过一辈子……可是在这草原上,拒绝别人的邀请是非常没礼貌的行为,于是连长安还是答应了下来,并且打定主意,只喝一杯热奶茶,然后就告辞离开。

  老嬷嬷衣着朴素,穿着一件陈旧的磨脱了毛的皮袄,连长安本来猜想她生活并不宽裕,不过她似乎猜错了。这老妇人的毡包显然比一般的包要大许多,又白又亮,竟像是崭新的。连长安掀了帘子走进去,也没嗅到草原上牧民家常有的腥膻味道,相反,甚至还有种类似于中原寺庙里佛祖金身前燃着的檀香气息。

  老妇人当真在毡包后牛粪掺着泥土砌成的炉灶上替她热了一铜壶异香扑鼻的奶茶,连长安本就渴了,一口气灌下去,铜杯底有黑色的残渣。

  “这肉桂的味道怎么样?”枯瘦的老妇眯着眼,笑问她。

  “煮得很香。”连长安照实回答——话一出口才觉不对,像肉桂这种外夷海岛上才产的珍贵香料,在玉京的市场上已经贵得令人咋舌,连她都只喝过两三次,怎么会出现在这贫瘠的塞外,出现在这样普通的老牧民家里?

  她放下杯子,满面愕然地望向面前的老嬷嬷。还未从震惊中恢复,毡包外已响起了一阵马蹄声,紧接着是一个年轻男子在用胡语轻声说着什么。毡房内的老妇人闻声点了点头,也用胡语回答:“亚克。”连长安知道,这是“好”、“可以”的意思。

  下一个瞬间,毡包外的男子已掀帘走了进来,一身金甲,俯身拜倒,口中滔滔不绝冒出许多胡语字词,连长安在这滚滚浪涛中轻易分辨出了自己的名字,他毫无疑问正在谈论娜鲁夏塔格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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