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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连长安忽然惊呼失声,叫出下跪之人的名字,“你是额仑娘的儿子厄鲁!”话一出口她已反应过来,这胡人老妇竟和自己说了整整一个下午的汉话!额仑娘的汉话说得好,可那是因为她一直在金帐服务,在部族内身份很高。那么这个貌不惊人的老嬷嬷呢?

  扎格尔的好安达厄鲁终于抬起头来,双目犹如苍蓝色的琉璃,他看也不看连长安,只换了汉话,对盘膝坐着的老嬷嬷毕恭毕敬道:“赫雅朵大阏氏,塔索说迟些来向您问安,他正在找……”厄鲁向一旁斜斜瞟了瞟,道,“找一匹走丢的牡马。”

  老妇人闻声一愣,随即大笑起来。她转身向连长安道:“孩子,你听到了吗?扎格尔那笨小子把心爱的牡马弄丢了,他赶着去找了,可不知什么时候才想得到老婆子我呢……果然是娶了媳妇忘了娘,哈哈哈……”

  在那—瞬间,连长安的脸红得远胜过毡包外的漫天夕阳。

  “你还没有认出我吗?也难怪,你们都以为我早就死了吧。”挥退了厄鲁,赫雅朵大阏氏竟像个天真的小孩子那样,冲着连长安直眨眼。连长安终于有些明白,扎格尔那种特别的性格究竟是怎么来的了,“我可以算作是你的亲姨母啊,怀箴……没想到你竟已出落得如此漂亮了,白便宜了扎格尔那傻小子。”

  “怀箴”这两个字,令连长安忍不住心中一悸。她忽然想起来了,很多很多年之前,大齐上上代的短命皇帝,为了笼络北方匈奴蛮族,曾令他的长孙女下嫁和亲。

  据说那位生母只是宫人的庶出公主,生得极美,在浩浩荡荡的仪仗队伍离开玉京的时候,端坐在镶金嵌玉的鸾轿中,尽显天家气度,连一滴泪都没有流。

  下嫁十载,年逾花甲的老单于病故,公主上表自请回朝,却被大齐皇帝以“嫁胡地、尊胡俗”为由断然拒绝。于是这位金枝玉叶在匈奴内乱中成为被争抢的对象,二子俱丧,颠沛流离,最后竟然又成了老单于的长子——也就是自己继子的阏氏。

  再然后……几年工夫新单于也死了,匈奴部自此四分五裂,这位公主也就再无消息。

  那时候连长安还不知道这位公主的匈奴名字“赫雅朵”的意思乃是“平息的暴风”。她只依稀记得,那位已成传奇的女子,是后来嫁入连家的昭阳公主的长姊,她有个极耀眼的封号,唤做“昭华”。

  如日之昭,如月之华。

  第四十三章风沙星辰

  群星从地平线上升了起来,那是匈奴人不会褪色的史书,是天上流动的马群、牧羊人以及永远活在歌谣里的伟大英雄们。胭脂马曳着蹄子,在它们的注视下百无聊赖地向前挪着,走走停停,时不时伸长脖颈,冲着夜空嘶叫,仿佛这牲畜也能读懂星海间无数的秘密似的。

  马鞍上的骑者抬手拍了拍它的肩胛骨,马懂事地停下脚步——连长安踩住马镫支起身子,侧耳倾听,只有风声呼啸。

  “……很多很多年前,当我像你这么大,刚嫁过来的时候,我的第一个丈夫说,草原的男儿自称是‘风与沙的子民’,风是世间最自由的翅膀,而沙则是世间最残酷的危险。风与沙,以及头顶永恒的星星,这就是匈奴人拥有的一切。汉人们说长城之外都是茹毛饮血未开化的蛮族,三十多年前,当我被下了药、绑在软轿中送到这里来的时候,我也是这么认为的。我千万次地诅咒上天,我分明是金枝玉叶,我的身体里也流着太祖皇帝的血,凭什么落得如此命运?可是……结果呢?我的父皇、我的母亲还有我同父异母的那么多兄弟全都死了,甚至就连我的侄儿们也快要死绝了……我的那些姐妹即使锦衣玉食养尊处优,还是很少活过四十岁……每一年春天,当南边的商人将货物和消息一起带到阴山脚下,我总是听到他们的噩耗,他们死于游艺死于淫乐死于贪婪死于黄金色的权谋……去年,就连我最小的妹妹、你的母亲昭阳也……我嫁人的时候她还很小,可是她的母亲是皇后,她是先皇后唯一的骨血,所以一出生就是整个皇家最任性也最受宠爱的天之骄女了。父皇早就答应她要她自己选丈夫,所以她才选了你父亲——谁料到头来连她也没有什么好下场……”

  盘坐在雪白的毡包之内,大齐曾经的昭华公主、如今匈奴人历经风霜的朵颜阏氏赫雅朵?慕容用那张皱巴巴的脸孔笑着,伸手去拿放在矮桌上的奶茶杯子。即使她已离开了繁华的玉京城将近四十年,可拈着茶杯的手势依然那样优雅端庄,满是天家气度。这也许是遥远的少女时代留给她的最后的印记了。

  她用典型的匈奴人的习惯大口咽下半杯热茶,叹息道:“按理说他们在享福,而我在受苦——但最后只剩下我活着了。即使我又老又丑关节肿得像是熟透了的水果,可我就是比他们所有人活得更长久。我的姐妹们一辈子也没有看过玉京以外的天空,而我却见识过最广阔的大地……我曾经怨恨自己的命运,但到了这个岁数,我才真正明白,其实上天对我不薄——孩子,我对你说这些话,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连长安抿一抿嘴唇,很想告诉她自己是谁——但一路而来连长安的确用的是白莲宗主的身份,而在各式各样的流言里,这位宗主正是奇迹般浴火重生的盛莲将军连怀箴。

  “民众们只会相信他们愿意相信的东西,”那位思虑缜密的柳祭酒这样向她解释,“恕属下冒犯,比起您,盛莲将军的确名声在外。而您的身份……又很难解释清楚,世人都知道慕容澈的皇后身在玉京太极宫中。”

  的确难以解释,连她自己都无法解释。有时候幻影的吸引力远比真实强大——连长安只有承认这一点,只有无奈地点头。

  于是,面对这位流落异乡的公主,为免节外生枝,连长安并不打算立刻澄清这个敏感且麻烦的问题,而是反问道:“阏氏,如果我不是您的侄女,我不是……怀箴,您也会对我说这些话吗?”

  赫雅朵松垮垮的眼皮下眸光闪烁,“我可不是因为你是昭阳的女儿才这么说的,可别觉得我安着什么好心思。你是扎格尔带回来的命运之女,他虽不是我生的,却是我从小养大的呢!做婆婆的把小儿子交给突然出现的陌生坏女人,总要难为她一下两下才好受吗!”

  她这话讲得夸张极了,还不住地挤眉弄眼,果然把连长安逗得莞尔。她发现自己比一开始时更要喜欢这位“草原之母”了。

  “我也曾经诅咒命运啊……”连长安说,“我小时候看过前朝的志怪笔记,说有一位才貌双绝的痴情女子被爱人抛弃了,她死前对那负心汉诅咒道:‘我死之后,必成厉鬼,使君妻妾,终日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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