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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于无声处

   整整一个月,前线提倡穿麻袋/张翼翔说:瞧你们做的这个吊工事吧,
   一鸡巴就给挑翻了
   毛泽东说:大家心里都怕,谁更怕谁呢?我看还是美国人怕的更多一
   点吧/说:打电话叫叶飞到北戴河来。司令官不在仗如何打
   毛泽东问:用那么多炮打,会不会把美国人打死/林彪建议:是否给
   美国人透露一点我将炮击金门的信息
   蒋介石说:若毛泽东真的来打金门,天大好事,我最欢迎
   石一宸审俘:说谎话要加罪,我就可以批准杀你,立即执行,明白吗
   胡琏破口大骂:情报部养了一帮笨猪
   17时30分,分针与秒针重合的瞬间,石一宸对着送话器说:开炮!
   俞大维返台,随行物件为一具棺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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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58年夏,死赖在台湾海峡上空不肯离去的乌云,像一块能把整个太平洋都吸收进去怎么拧也挤不干的大海绵,那雨忽大忽小说来就来直把人下得五脏六腑都要发霉长毛;又像一床不知有多宽多重多厚的大棉被,三伏天里把整个世界捂盖得严严实实,憋闷潮湿不亚于眼下时髦的“桑拿浴”。
  偶尔,太阳贼似的扒开云隙探头探脑露个脸,便又缩到见不得人的地方去,阳光,简直成了干金难求的奢侈品。夜半,有时又突然会刮起一阵强劲的海风,让浑身透湿的人们两手抱紧了双肩牙齿不停地打颤,身上那一片片麻麻点点的东西不知是白天热出的痱子还是这会儿冷出的鸡皮疙瘩。
  恶劣的天候,给部队备战带来了难以想象的困难和艰辛。
  几乎所有接受采访的老头都说:1958年那雨,真把部队折腾稀了。
          ※   ※   ※   ※   ※

  我看过一部南疆自卫反击战期间摄制的反映我某山区阵地实况的纪录片,对多雨地区阵地战的艰苦性有了一点感性认识,有几个镜头深深刻在脑子里:一战士根本不穿衣服,连裤头都不穿,光着屁股持枪据守在战壕里;一战士脚泡烂,全身长满了疥疮,痛苦地坐在泥里发呆;一平米见方的猫耳洞已成了水坑,一战士双膝跪下,用钢盔向外舀水……
  曾任九十三师炮团二营教导员的郭子兴老人说:嗨呀,我们当年从厦门到围头,沿海一线,到处都是那个样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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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郭子兴的阵地设在大嶝岛最前沿。夜间上岛,一条舢板一门炮,很不容易。上了岛更不容易。85炮本是小炮,不重,柏油大马路上,五个人可以拉着跑。现在不行了,乡间小路全翻成了泥浆,一脚下去,陷到小腿肚,炮轮子陷进去就再也转不动。卸掉轮子反而好拉。稍平一点地方,一个排可以拉动。上坡,得一个连。陡处,一个营加上民兵好几百人,才拉得动。从渡口到前沿,七、八里地远,就那么一寸一寸往前拖往前挪。拳头粗的绳子,炮三连拉断了十七根。全营十二门小炮,拉了三个晚上才到位。 可想而知,后面两个122加榴营,炮大,拉到位的困难程度。炮轮上了架,人也散了架,随便什么地方,躺倒就叫不醒。迷糊几小时,干部脚踢巴掌拍一个一个拽起来,不能睡,事情火急得接茬干!搞伪装,挖堑壕,修炮位,搬炮弹!整整一个月,棉布军衣没干的时候,全都糟成了烂布条。没有替换,提倡穿麻袋,上边剪个洞,头套进去,再两边掏个洞,胳膊伸出来,腰里扎根绳子,下边刚好盖到大腿膝盖,集合站队,活脱一个原始人部落。好多战士不穿裤头,晚上索性连麻袋也不穿,反正老百姓大多已迁移,近处没有女人。有女人也不管,扭转身去,捧把稀泥往要害处抹一把,迅速完成“战场伪装”就行了。还记得二连副连长邓明善到营部汇报,头发胡子老长,满脸满身泥巴,几个营干以为进来了野人,一开口说话才知道是谁。
  连绵雨给部队带来的最大困难还是疥疮。郭子兴的营,有70%-80%的官兵烂脚。鞋,不是灌满了泥浆就是叫烂泥拔了去,南方红土壤碱性又大,每天泡在泥里怎能不烂。整个沿海一线基层单位烂脚的全是郭子兴营这个比例数。轻者脱皮、流血,重者化脓、掉趾甲盖、露骨头碴,没有特效药,用淡盐水泡泡脚,清水洗净,抹红药水、紫药水,发点白布包起来,然后继续在烂泥地里跑路。
  卫生条件差拉痢的也特别多,高峰时有的连队超过半数。炮九师十六团原副团长楚云汉打上前线就拉,一直拉了两年多,吃什么药都不管用,拉到最后,人瘦得只剩下骨头了,连提裤子的劲儿都没了,好歹止住,但落下了病根,现在吃东西仍要格外加小心,稍不合适,还会拉。二十八军原炮兵副军长刘华老人还记得,病号一下子猛增,太多了,黄连素根本供不上,几个军领导急得眼冒火,多亏八十二师三六二团一个卫生员,名字忘记了,贡献很大,他在山坡上发现了土黄连,采摘回来熬汤,治痢疾,一喝就灵百发百中,于是,迅速在部队推广,有病没病都要喝,才抗住了痢疾的蔓延。
  整天生活在潮湿阴雨之中,得风湿性关节炎的也不在少数。炮十三团侦察参谋郭学瀛条件还算好的,住在一所华侨房子里,红地砖,无铺盖,忙回来倒头便睡,啥时起来地上都是一滩人形水印子,当时年轻无所谓,现在上了年纪,阴天下雨腰、腿、背都会疼。
  环境已经够恶劣了,永远消灭不完的苍蝇、蟑螂、蚊子、蚂蚁、蜈蚣、蝎子又成群结队跑出来助纣为虐,使溃烂、流脓的伤口雪上加霜,给早已体无完肤的身躯添加新的伤口。战士们说:当头号二号公敌根本轮不到美帝、蒋介石,真要排队,他们七、八号以后稍息去吧!
  十数万部队突然间集结厦门一线,各种供应成了大问题。最令各级头痛的是官兵体力、精力付出耗费巨大,却吃不饱吃不好。地方政府己竭尽全力,先把大猪抬来慰问,最后连四、五十斤的小猪也送了来,无奈部队太多杯水车薪,于事无补。郭子兴那个营伙房每天就是烧点开水,炊事员都上阵地修工事去了,“那时增加一个人也了不得啊。”部队每天吃压缩饼干,菜只有一种:海蛎子罐头,又咸又腥,北方兵尤其吃不惯,许多人一闻味就会呕吐。
  炮三十九团原团长梁树森还记得,天天下雨,炊事班做的干饭,送到地方就是稀饭了,而且菜顿顿只有一种——盐水煮南瓜。气得梁树森把后勤处长叫来训:你他妈天天让我们吃南瓜,人都吃虚了,不会想办法改善么?后勤处长一脸委屈:能吃上南瓜就不错了,你到下边去看看,都吃啥?
  下边的确更惨,炮三十九团原八连指导员赵树和老人说,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的慌,民以食为天,兵也不例外。可那会儿,断顿一天、两天都是常事,当年最强有力的政治思想工作,莫过于给士兵填饱了肚子,甭管冷热干稀,能喂个半拉饱那士气也是嗷嗷的。也怪那个年代,干什么事都偏点“左”。部队已经够共产主义的了,还要学苏联,一个团只开两个伙房,军官一个,士兵一个,分得清清楚楚,互相不许“串秧”。试行几个月,问题冒了出来:没有干部在场,士兵吃饭赛土匪,你争我夺甚至动起了拳脚,气得梁树森大骂:这哪里是饭堂,简直是猪圈!于是,大锅饭由团缩小为营。营食堂刚刚垒起炉灶,部队就拉上前线去了。伙房开始跟不上。好不容易跟上了做得饭又找不到连队的位置。开始一星期,罐头饼干也没有发下来,眼瞅部队饿得实在挺不住了,赵树和像个没头苍蝇似地乱撞。闯进附近一个步兵连连部进门就下命令:你们的饭通通给我,我打借条,改日还。还好,碰到了一个识大体顾大局的步兵连长,说:行,饭刚得,炮兵老大哥先抬去吃吧,我们再做。如此这般,打了一回“土豪”,才解决了七十几个肚子问题。饭拉回来,天色已暗,地处前沿,不许掌灯,就那么黑灯瞎火地往嘴里扒拉。听着那阵阵酣畅的“巴叽”声,作为指导员赵树和心头涌上稍许的宽慰。刚巴叽了一会儿,怎么,没一点声响了?摸出手电筒照,一连官兵,都端着饭碗张大嘴,头歪在一边睡死过去。战士们的疲劳困倦早已超出了饥肠辘辘。赵树和眼眶一热,泪水泉涌而出。
  赵树和的炮八连,七十几号人,临到炮战前夕,只剩不到二十个“全劳力”,其余五十几个非病即伤,好多战士虚弱得风一吹走路都打晃,但无一人下火线,各出其力,各尽所能,全在工事坚持干。每逢吹哨休息,赵树和就同几个连干到处去察看,瞅见哪个睡着了,赶紧去扒拉,再困也得把他弄醒,怕战士们带着汗睡着凉感冒。现在回忆,备战阶段那一个月实在太苦,苦不堪言。真打起来就好了,全国支援,各种供应、吃喝也跟上来了,反而不太苦。打得最热闹时,赵树和还组织战士们在阵地上包饺子,没有芹菜韭菜,就包土豆馅的,战士们狼吞虎咽说:天天有这玩艺吃,上级叫打多久咱就打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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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苦,某种意义也是自我的。施工强度大,是因为所有部队在质量和标准问题上均严肃认真精益求精,不敢有半点的马虎和取巧。郭子兴说,思想动员我就讲两句话:平时多流汗,战时少流血。道理没必要多说,战士们哪个不懂?这回是笃定要真打大打了,修工事谁敢玩虚的!每天晚上我集合各连干部讲评,只要说到某某连、排、班进度如何快,质量怎样好,你看吧,明天保准全营都是这个标准,甚至超过。
  负责全线阵地设置和施工的是福州军区两位副司令:张翼翔和皮定均。
  老头们的印象里,张翼翔这个人没什么架子,平常待人热情、随便、嘻嘻哈哈。说话坦诚、直率,时不时会带出点“荤腥”来,使人初次相见,感到这大首长比较好接近,很快化解了拘谨感。但有一条,下边工作,不管大小事,很少有让他一次性就看上眼的,而且他说你应该怎样你就得怎样,表现得十分固执。批过的事,几天后他肯定会回来检查你改正没有。改了,笑得像大肚弥勒。没改,发起火来也是六亲不认的金刚。
  梁树森印象很深刻,有一个炮工事四围做得坚固,顶部略薄,射击口稍显歪斜不甚雅观。张翼翔说,瞧你们做的这个吊工事吧,一鸡巴就给挑翻了。在场的都抿紧了嘴不吭气。张冀翔刚离开,战士们笑得前俯后仰,说:张副司令的家伙真他妈硬!不敢怠慢,赶快加固改修。几天后,张翼翔果然又来察看,背着手转几圈,十分严肃地说:嗯,这还差不多,国民党他三个鸡巴一起干,也挑不动啦。
  皮定均特点个性恰好相反,整天表情严峻,见人绷着脸感觉不太好接近。工作要求极严厉,发生在下面的问题好拿主官开刀,不管你是哪一级的头头脑脑,照批不误,往往让人下不来台。但了解他的人都晓得,发多大火由他去,千万别往心里搁,此君外刚内柔,不会记小账的,在诸如干部提升等等关键事情上从不整人。
  福州军区情报部原部长王建行讲述了皮定均的几个小故事:
  某日,皮定均上街检查军容风纪,抓到一穿破裤子的士兵带回,一个电话把士兵的师长召了来,丢过去一个针线包,命令该师长亲自穿针引线给士兵缝补完裤子再走。师长怒气冲天回营即下达一道训令:今后谁他妈再把脸给我丢到大街上,我罚他光腚蹲一礼拜禁闭室!街面上遂再看不到穿破衣烂衫的士兵。
  一士兵因完全不该发生之意外事故死亡。皮定均责令部队深刻检讨。事故团将预防措施若干条呈上。皮大笔一挥加一条:士兵下葬,团长抬棺!于是,追悼会结束,团长在前,团干们在两侧,缓缓将棺材抬到了基地。哀悼可谓隆重,教训亦可谓镂骨。
  情报部一参谋随手把烟头从窗户丢出。恰被皮定均看到。副司令站在办公室门口,脸拉得老长:哪个丢的,捡回来!肇事者红着脸抬腿要走,皮定均一指王建行:你是部长,你亲自去!于是,王建行替自己参谋上下了一趟三层楼。自嘲解烦:就算是锻炼一回身体吧。
  王老说:我不学皮定均这一套,但我也不计较皮定均这一套。首长们作法风格各异,本意都是要贯彻“治军必严”嘛。
  以“严”著称的皮定均每天冒雨在阵地上穿梭巡视,一个炮位一个炮位地贯彻他的“严”字。军队就是这样,有姓“严”的司令,才有姓“严”的士兵。
  交通堑壕必须深于一米八○,宽可二人并行,保证中等个头士兵敌火下能够扛炮弹行走。
  电话干线必须深埋一米,防止被敌炮轻易切断。
  加盖炮掩体必须先用40-50公分直径圆木盖顶,再用水泥挂浆,再铺沙子,再用砖石垒垛半米,再铺土一米夯实,再铺砌一层砖石。
  ……
  凡达不到要求者,从皮定均嘴里甩出来的就是两个字:返工!
  福州军区炮司《一九五八年炮击金门资料》载:
    从七月二十日开始,奉令到达了集结地域的各炮兵部队陆续开始构筑
  工事,在时间紧迫,任务繁重,气候恶劣的情况下,广大指战员顶着狂风
  暴雨,不畏艰难辛苦,夜以继日地进行构工作业,有的连队由于连续数日
  在泥水中作业,全连百分之七十五的人员脚被泥水浸蚀腐烂,有的战士拿
  着饭碗便卧地而睡,但无一人叫苦……在实施大量工程作业中,厦门炮兵
  群得到两个步兵营的加强,莲河炮兵群得到十二个工兵连和二个步兵团的
  加强,并有地方民工的大力支援,到八月二十三日止,共构筑带掩盖炮工
  事一百二十个,计使用木料八千七百余立方米,石料一万四千四百余立方
  米,麻袋十万零八十条(野战工事用料未计在内)。
  又载,炮战前后,还完成:
    各级观察所三十六个,连排发令所一百零四个,弹药室二百七十二个,
  救护所三个,通信枢纽部四个,各种工事七百六十五个(野战工事、交通
  壕、防炮洞均未统计在内),并新建及加修道路八条,全长约四十公里,
  新建和加固桥梁十一座,开掘群指挥所坑道一条,各分群开掘小坑道三十
  条,全长约六百米。
  数字虽然枯燥,但累加之总和正是前线官兵在恶劣环境中体力、精力、汗水、健康付出的总量。三十天含辛茹苦,配套成龙的炮兵阵地群从无到有初具规模,虽谈不上固若金汤,但抗轰击的防护力确已成倍加强,为日后持久作战打下了较为坚实的基础。刘华老人说:备战一个月,我们炮兵的感觉不一样了。首先,磨刀不误砍柴功,有了更充裕的时间侦察敌人,标定目标,精算诸元,不打则已,要打就一定叫敌人喊疼。再则,大大减少了无谓的伤亡。七月底,部队拉上去照样打,但工事粗糙简陋,长期对抗,损失肯定小不了。推迟了一个月,抢修工事,给大炮造窝,不知少死多少人哩。现在有一个口号:时间就是金钱。对军队而言,时间永远是鲜血,是生命。1958年开战前那一个月,可是分分秒秒金不换哪!
  毛泽东7月26日的缓打令传达下来,厦门前线的“大炮”们异口同声:党中央、毛主席,英明、正确!身为统帅的毛泽东,终日冥想的是如何在复杂多变的国际关系中游刃有余操掌主动。与强敌隔海对峙的军人,每天算计的是怎样更有效地保存自己发扬火力摧毁对方。
  缓打,使北京的战略思考与前线的战术要求像瞄准中的缺口与准星,在最佳点重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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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8月17日,北戴河。
  高级别墅区内吉斯和吉姆小轿车骤然增多,清闲了许久的保密总机一下子也变得繁忙起来,手拎公文包的文秘机要人员匆匆往返于各别墅和会议室之间……
  盛夏酷暑,把中共中央政治局扩大会议由北京搬迁到了这片避暑胜地。
  如果按照当今时兴的“××周”、“××月”、“××年”程式来想,中国的1958,则是不折不扣的“三面红旗”年。北戴河会议,给高烧中的“人民公社化运动”和“大炼钢铁”再添了一把火,升温至沸点。
  “炮击金门”的最后决心,也由此次会议一锤敲定,向着世界原本就不平静的湖面又投去一块巨石。
  三十多年过去,我们回过头来,用长焦距镜头把这次会议拉到近前,仍会折服和惊叹毛泽东那吞吐风云俯仰天地的气魄、魅力。或许,也只有毛泽东,才能够在一次会议上同时做出好几项让全世界都感震惊的决定。
  邓小平阐述:毛主席全部思想的精华乃“实事求是”。今天人们已能运用毛泽东给予的利器,对毛泽东主持的北戴河会议以实事求是的剖析,于是,我们看到了在经济建设领域步入误区和在军事外交领域获得辉煌成功反差如阴晴日月般强烈的毛泽东。
  历史,是一架绝对公正的天平,一端盛着功与成,一端载着失与过。一般人关注孰重孰轻。我却钻牛角地琢磨“天平”两端相互依存、关联的原因和方式。谁也无法否认,1958年的“大炼钢铁”与“炮击金门”,两桩风马牛不相及的历史事件,确实隐含着某种相通的原始动源。
  “动源”根植于毛泽东不知疲倦的大脑。在银浪闲拍的海滩,在凉风习习的林荫,在自己的房间或到他人的房间,毛泽东尽兴愉悦地同高级干部们大聊其天。今天,我只拾得几片“落叶”,或许可以窥视一下“森林”:
  ——我们这个国家,吹起牛皮来,了不起,地大物博,人口众多,历史悠久,文明古国,等等,但是钢赶不上比利时,因此,过去帝国主义欺侮我们,现在世界上的一些人,比如美国的杜勒斯等,也不把我们放在眼里。
  ——实力政策、实力地位,世界上没有不搞实力的。手中没有一把米,叫鸡都不来。我们处于被轻视的地位就是钢铁不够。
  ——没有现代化工业,哪有现代化国防?资本主义国家看不起我们,憋一口气有好处。
  我的视线里,闪现出两个毛泽东:一位一声令下,把几十万发炮弹从海峡此岸打到了彼岸;一位一声号召,钢产指标立即翻了一番,1070万吨,差一吨也不行!渐渐,两位毛泽东重叠而一,在北戴河海滨伟岸矗立,遥望褐石,极目天海,浪涛卷,涌起无限诗情浪漫:不管风吹浪打,胜似闲庭信步!
  毛泽东的思维逻辑可以揣摸亦不难理解:炮弹者,发射出去会自行爆炸之钢铁也。打炮仗,即拼钢铁。中国被蓝眼睛高鼻梁的西洋人和矮个子塌鼻梁的东洋人欺侮了整整一百年,还不是因为没有现代大工业,缺钢少铁。如今,那个世界上最霸道的国家依旧横行海峡,将中华完整的国土割裂。逆来顺受忍气吞声?做不到!只有奋起抗争,为神圣的独立、主权、统一呐喊。想过没有,如此,将引发的就不仅仅是太平洋东海岸和西海岸两个面积相当的国家的对抗, 而且是弱小的535万吨钢同强大的1.02亿吨钢的较量。你打过去一发炮弹,有可能得到十发二十发的回敬。原子弹是真老虎亦是纸老虎。钢是纸老虎亦是真老虎。要想在这个世界上一跺脚一个坑一说话有人听,不能没有钢。六亿人意志的体现者岂能不想钢盼钢言必讲钢以钢为纲全党搞钢全民办钢?现在看,憋一口气,矢志增强自己实力,企望提前再提前同世界最发达最强大者并驾齐驱,初衷本无可责难,该责难的是不懂得经济规律。一头强健的公牛,你顺着它的脾性调教它,它会服服贴贴地为你犁地、干活,你逆着它的性子鞭挞它,它亦会勃然发怒,调转头来,毫不客气地顶你一个跟斗。
  教训就是如此,好心好意请“钢铁元帅升帐”,不料“元帅”竟瞎引路,使得捷径走不成,偏偏绕了一段漫长的“弓背”。
  历史说,毛泽东是人不是神。毛泽东说,地球上不会犯错误的人还没有生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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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戴河,浩瀚如昔,风起潮涌,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1993年,毛泽东诞辰一百周年,已经故去十七年的“有错误但不失为伟大的人”,再次从歌曲、图片、荧屏、舞台上走出,走进依然怀念、景仰他的亿万人的心中。此刻,没有“三面红旗”,中国已飞跃而上毛泽东不曾想过的高台阶,没有六千万人上阵垒土高炉,钢产量已远远超过毛泽东曾朝思暮想的1070,达到8千万吨。世界上没有不搞实力的,对这个不事张扬而扎扎实实“大跃进”着的中国,全世界都不能不刮目相看了。
  一家西方大报评论:在邓(小平)开放政策中更加富足、自信的中国人,正用宽容的态度去回顾纪念毛泽东。人们已很少计较故主席的失误,而只对毛致力中国强盛、维护国家独立表示尊敬和理解。毛的错误已随毛而去,毛的理想肯定会在中国永存。
  1994年夏,凌晨,我站在北戴河毛泽东下海游泳处,清新的海风扑面而来,红透的朝阳破水而出,海碧心阔,天高意远。蓦然间,只觉身后所有关于北戴河的失误已随风而去,唯余北戴河曾经有过的理想,仍像那一轮生命力旺盛的旭日,在眼前冉冉腾升。

          ※   ※   ※   ※   ※

  北戴河,1958年8月20日。
  斜阳西悬,母亲般亲和慈爱的大海,披上一件色泽斑斓的盛装,白浪舒展她修长的臂膀,轻声哼吟着“哗”“哗”的安神曲,柔缓地抚拍着岸边的礁岩。
  毛泽东除去浴衣,活动一下身躯,向那一片镀金的蔚蓝走去。
  毛泽东喜爱在大自然中游泳,古今鲜有人能与之相比。从湖南湘潭韶山冲的池塘,到遍布神州的江河湖海,他的业绩同水密切相联。
  凡赴北戴河,每天下海一次是他必修的功课。
  今天,他很少用独特的侧泳去迎接一波波漾来的微浪,而是靠手脚缓慢的拨划保持浮力,仰躺在海面上,闭目凝神,任其漂流,像鸥鸟一样于漫不经心自由自在的高远境界中凌驾统驭着大海。
  他已进入躯体得到休息,大脑高效工作的最佳状态。
  此次会议,重点讨论紧迫的经济、建设问题。虽然,对钢铁等主要工业产品产量到底是十五年,还是七八年,还是两三年即可赶上或超过英国,同志们看法不一,发言热烈,颇费时间和精力,但大家对必须高扬“三面红旗”,加快发展速度,看法是空前一致的。真正难以决断的议题,还是那个是否应在台湾海峡采取大规模军事行动的问题。现在,万事已经具备,亦不欠什么“东风”,打还是不打,一念而差之千里。事到临头方知难,决心不好下哟!
  大海,给人以滤清纷繁的明彻。
  大海,赋予人心盛寰宇的胆魄。
  毛泽东畅游大海,大脑从未停转,思绪依然围绕着将把整个大海都搅动起来的焦点——炮打金门。
  据说,许多重大决策,毛泽东是在游泳之后做出的。
  上岸。回房。奉召前来的国防部长彭德怀元帅和总参作战部部长王尚荣中将已在等候。会客厅里,挂起数张台湾海峡军用地图。
  毛泽东指一指彭德怀:彭老总,你是主战的,我是主和的。开场戏归你了,你先唱。
  彭德怀从皮包内抽出一叠公文,择要报告台海形势和前线备战情况:
  美国因得手中东而在台海问题上调门愈加蛮横强硬。其远东海、空军得到加强,活动频繁、异常,屠牛式导弹已运抵台湾。美政要和军方不断发出准备干涉台海的恫吓性言论。
  台湾因有美国撑腰而很“牛气”,假想在大陆沿海大规模登陆攻取福州的“夏阳演习”正在部署,“加速进行反攻准备”言论不绝于耳。最近,台空军多次侵入福建与我空战,拼抢台海制空权的劲头很足,并在台湾首次发射了美制“响尾蛇”导弹。
  我方,则因主席下达缓攻令,前线战斗准备更为充分,空军顺利入闽,野战工事已大体完成并不断加强,大小金门及其所有重要目标,均在我火炮射程之内。
  ……
  毛泽东聚精会神听,不在任何一处打断。待彭德怀讲完,他说了一句:针尖对麦芒,剑拔对弩张,多年如此,不足为奇。然后问:蒋介石在金门、马祖问题上到底是何打算?
  彭德怀抽出一份文件:总参谋部刚刚搞到一个情报,蒋介石鉴于国际形势和台湾海峡形势紧张,最近曾连续几天召集谋士幕僚们开会,专门研究金门、马祖的撤、守问题。
  毛泽东眼睛一亮,听得格外仔细。彭总继续:国民党得出结论,从政治战略上讲,固守金、马不仅是反攻大陆的跳板问题,同时对国际观感与海内外的“民心士气”,都有莫大关系。但从军事战略上讲,则死守金、马是不利的,因增援成问题,续防力薄弱。目前国民党总兵力共计557000人,其中驻守在金、马等沿海岛屿已占112000人,如金、马发生战事,台湾本岛还要守卫,无力再分兵支援,何况岛屿战争,稍一不慎,即可能全军覆没,所以,这些岛屿军事上对台湾实无死守的价值。据说,不少人力劝蒋介石下定决心撤出金、马,一则避免损失,二则台、澎暴露,可将犹疑不决的美军推入与我直接对抗的第一线。
  毛泽东道:聪明主意!我要是蒋介石,就按这个意见办。占住两个小岛,就能搞成反攻大陆?天大的牛皮嘛。
  彭德怀笑道:可惜蒋介石不是毛主席。他反复权衡,最后仍决定不惜以任何代价防守金门、马祖到底。我们分析,一方面,蒋介石很看重他的政治战略。另一方面,他骨子里,仍抱有很大幻想,即现在逼迫美国宣布协防金、马已不可能了,但只要战事一开,他拼出血本也要把美国拖下水,使美国在金门、马祖一线直接同我对抗。蒋介石的意图是,只要美军介入,就是最大的胜利。
  毛泽东:岛小赌注大,上面住着占他三分之一的十几万军队嘛。好啊,人家的思路已经理清了,彭老总,说说看,我们应该怎么办?
  彭德怀:他如放弃金、马,我们不妨网开一面,让他撤。现在,他要困守金、马,那么,这一仗迟早要打,晚打不如早打。我们研究,真打起来,美国确实是个未知数,但不怕,主席讲过,道义在我方,人心在我方,政治主动在我方,地理优势在我方,军事上,我们也不差太多。还有,大家在朝鲜交过手,互相都摸底嘛。总之,打,有风险,但有利。
  毛泽东:你们主战的有那么多条理由,我这个主和的还有什么话说?
  元帅与中将对视一笑,互相点点头。他们知道,至此,毛泽东“打”的决心已下,台湾海峡,即将迎来惊天动地的时刻。
  毛泽东点燃一支香烟,在客厅内来回踱着步子,最后,在地图前站定,他的话题,一般是从引经据典开头的:《聊斋》里面,有一个“狂生坐夜”的故事。说的是夜深时分,某书生和一个鬼面对面坐着,鬼作出各种嘴脸吓唬书生,书生照此办理,也呲牙咧嘴地吓鬼,最后还是鬼先抬屁股跑掉了。现在,我们同美国也面对面坐着,大家心里都怕。我们也怕,美国有原子弹,航空母舰,你能不怕?可是美国真的就那么想打三次世界大战?我们有六亿人口,有那么大的国土,有社会主义阵营,他心里其实也怕。谁更怕谁呢?我看还是美国人怕的更多一点吧。
  毛泽东拿香烟的手在空中有力地一挥,红亮的烟头指定地图上的金门岛:不要怕,狠狠地打,把它四面封锁起来。我们此次是直接打蒋,间接打美!
  王尚荣赶紧插话:主席是否还有登岛作战的考虑?
  毛泽东:先打三天,无非两种可能,登与不登。好比下棋,我们走一步看一步。
  王尚荣又问:主席,您看,炮击时间……?
  毛泽东对彭德怀说:哎,这几天没有见到叶飞嘛。打电话叫他到北戴河来。司令官不在,仗如何打?
  王尚荣接住话茬:我立即打电话通知叶政委,估计明天能到。明天是8月21日,再给前线两天准备, 炮击时间定在8月23日,正好是个星期六,敌人容易麻痹。可以吗,主席?
  好嘛,就是你说的这个“八·二三”。叶飞一到,就开炮!
  三人开怀大笑。
                  3
  1993年6月22日,秘书终于来电话,说:明天上午9点,你来吧,别晚了,10点半后,首长还有其他事。
  我岂敢晚。
  翌日8时, 我已到。就那么在传达室卫兵的床板上傻子似地呆坐着,静候被召见。
  得承认,见叶飞,我有一种见其他“大官”不曾有过的诚惶诚恐。
  这一年,我四十一岁。叶飞在我这个年纪,已是堂堂中国人民解放军最年轻也是最英俊的上将。他肩膀头上那三颗将星可是经受了长期凶猛战火的冶炼,才显得如此金光灿亮,每一颗,都是差点死几遭换来的。
  最早,我是通过一部叫《红日》的影片知道叶飞这个名字的。小时,最爱看打仗的电影,《红日》上映,连看三遍,敌七十四师师长张灵甫命丧孟良崮,过瘾、痛快!在此役中当过随军记者的老叔也眉飞色舞向我叙述银幕所反映的历史真实。我问:打七十四师的军长真名叫什么?叔说:电影里的是艺术形象。实际战斗中,我们的一线总指挥叫叶飞,华东一纵司令。
  我记住了这个名字。
  稍大,对孟良崮之战和叶飞的了解逐渐增多。
  1947年5月, 沂蒙山上,炮声已隆隆,叶飞还在与人潇洒对弈。陈毅、粟裕的紧急命令到:一纵立即由总预备队改为主攻,从敌军结合部大胆穿插,把国民党第一“王牌”整编七十四师从“百万军中”剜割出来。激战三日,叶飞完成重任。陈、粟命令又到,授命叶飞统一指挥一、四、六、九等四个纵队,“无论如何在拂晓前拿下孟良崮,消灭七十四师。这样,我们全盘皆活。如拿不下,敌人4个兵团合围,我们就危急了! ”叶飞咬牙横心破釜沉舟,午夜1时,下达总攻令,十几万部队漫山遍野猛扑而去,血战一昼夜,红旗插上了孟良崮,张灵甫与他的“王牌师”灰飞烟灭,直叫数十万合围敌军胆寒却步,南京“委座”黯然落泪。叶飞一盘未下完的围棋虽胜负莫测,华东战场上的一盘大“棋”却已满盘赢定。我以为,此役在指挥上的大胆、高妙具有永恒的价值,已成为中国战争史上的经典作之一,1000年后的军事教科书会将许多战斗忘却,但不会忘记孟良崮。作一名将军,一辈子能亲自指挥上这样一次战斗,可以无怨无悔了。
  没见过面,但叶飞无疑是我最崇敬的将军之一。
  采访中,又听许多十兵团老人说:叶飞这个人,二十岁从闽东苏区军政委员会主席、独立师师长干起,历任新四军旅长,师长,三野一纵司令,十兵团司令,福州军区司令、政委,福建省委第一书记,交通部长,海军司令,一辈子当正职,直到临离休前,才在全国人大“委员长”头衔的前边挂了一个“副”字。因此,也是那种下级见了怕、同级合不来、动不动会发火、说东不西、固执己见、一个人说了算的“一把手脾气”。而且,一般不接受采访,外人很难接近他,走进他的世界。
  没见过面,心里又先有几分畏惧他。
  9时整, 我怀着敬畏参半的心情同身材不高、一头稀疏白发、行动略显迟缓的老人握手。
  老人的手温暖而柔软,老人的笑祥和而亲切。讲话,但条斯理文质彬彬,叙事,旁征博引逻辑清晰。十分钟后,我先入为主的“印象”已经一百八十度转变,感觉老人不太像一员叱咤风云的战将,而更像一位治学有年的老师。再准确讲,像一位知识渊深可以与之交心畅谈的父辈。
  我口讷地说:我从小就看过《红日》,知道孟良崮那一仗打得真了不起,这是您最满意的一仗嘛?
  谈及一生中的得意之作,老人显得神采飞扬:噢,孟良崮。我军战法从来都是两翼作战先打弱后打强,这一仗偏偏先打强敌中间突破,给他来一个围棋定式的变用,敌人完全没有料到。全歼七十四师,确实是关系华东战场全局的一次重大战斗啊。但要说最满意,不光这一次,抗战期间的郭村、车桥两仗,我打的也不错嘛。打得好与不好,有时不在仗的大小。
  发生于1940年的郭村之战,叶飞政治、军事双管齐下,用两个团兵力抗击顽军13个团,以少击多大获全胜,使新四军在苏北有了立足之地,电影《东进序曲》再现了当年的惊心动魄纵横捭阖。
  发生于1944年的车桥之战, 叶飞使用3个团兵力围点打援,击毙日军三泽大佐部800人,生俘中尉以下48人。延安《解放日报》排出通栏标题《车桥大歼灭战》,一个“大”字,毛泽东、党中央的欣喜之情已尽在其中了。
  从战火硝烟中闯过来的人最愿意侃打仗,老人的话匣一旦打开,便滔滔不绝,似江河千里。
  足以证明,任何人都不难接近,你只要找准了入口处,便可以走进他的世界。
  老人话锋一转:我这个人既没当过兵,又没上过军事院校,一当就是师长,从战争中学习战争。要说常胜将军,那是瞎吹牛,古今中外都没有的。一般指挥员,三仗里边,有两仗能打赢,一仗没有打赢就算不错了。打好了有经验,打不好有教训,认真总结,都是宝贵财富。金门一仗,我就没有打好,麻痹、轻敌,无经验、不懂渡海作战的特点,损失很大!在福建,我就是想再打一次金门嘛,可以立军令状,再打不下,把我的头割去。等呀等,总算等到了1958年8月……
  冷静对待自己的光荣,不避讳曾经有过的失利。登时,我只觉眼前的这位老人更为高大。
    1958年8月20日,我接到北京总参电话通知:立即到北戴河。
    第二天,我坐飞机到达,直接前往毛主席住处。主席、彭老总,王尚
  荣,还有林彪,都坐在那里等我多时了。我咕咚咕吟喝干了主席事先给我
  各好的一杯温茶,就开始汇报炮击金门的准备情况,重点是炮兵的数量、
  部署和突然猛烈的打法。
    毛主席听得很认真,一面听一面看地图,用铅笔做着记号。毛主席指
  挥作战,一般不代替第一线指挥员做太具体的军事部署,这方面,他完全
  信任自己的部下会做得很好,他只考虑战略问题,对战局发展趋势进行宏
  观预测把握,他的战略判断不但比他的敌人而且往往比他的同事都更深一
  层更远一步。国民党打不过我们原因很多,他指挥员不行是很重要一条,
  越高级指挥越不行,蒋介石就是典型的瞎干预,凡是他干预的作战几乎全
  失败。解放战争,我们就喜欢双方两个人出来指挥,我们这边是毛主席,
  敌人那边是蒋介石。
    果然,我汇报完了,主席既没说“行”,也没讲“不行”,却突然提
  出一个问题:“叶飞,你用那么多炮打,会不会把美国人打死呢?”当时,
  国民党部队营一级都配设了美军顾问。我回答说:“哎呀,那是一定会打
  到的呀。”主席又问:“能不能不打到美国人?”我说:“无法避免。”
    主席不再问其他问题,也不做什么指示,只说:“叶飞,你们累了,
  好好休息。”于是散会。我明白,他要做进一步的思考了。
    晚饭后,王尚荣拿了一张条子给我看,是林彪写给主席的。林彪这个
  人滑头,他很会摸主席的心思,他知道毛主席在考虑会不会打到美国人的
  问题,所以向主席建议:是否可以通过正在华沙同美国人谈判的王炳南大
  使给美国人透露一点我将炮击金门的信息?我看后大惊,林彪聪明得也太
  离谱了嘛,告诉美国人不就等于告诉蒋介石了吗,简直莫名其妙!我问王
  尚荣:“主席把这个条子给我看,有什么交代,是不是要我表态?”王尚
  荣笑笑:“主席没说什么,只说拿给你看。”
    夜间,我翻来覆去睡不着,我已经感觉到了将要开始的作战很复杂、
  很微妙,但我确实找不到既要开炮又不能打到美国人的妙方。掀开窗帘,
  毛主席房间的灯一直亮着。那个时代,一切相信毛主席,看着那灯光,我
  方稍稍心安。
    第二天继续开会,毛主席不提林彪的条子,一上来就指着我说:“叶
  飞,那好,就照你的计划打。”又说:“叶飞,你不要回福建了,留在北
  戴河指挥。”总的印象,毛主席对打这一仗是反复思考,慎之又慎的。经
  过一夜长考,显然,他对战略、战术问题都想透了。
    8月23日, 炮击开始。完全是毛主席亲自指挥,前线的一举一动都要
  向他报告。我留在北戴河,好办也不好办。好办,每天与前线保持通话,
  一切执行毛主席命令就行了。不好办,稍有差错,就可能发展成为同美国
  的战争,福建、台湾海峡将变成第二个朝鲜战场,实在担当不起呀。
    现在回想,毛主席的战略眼光高深、远大,这个仗到底打出一个什么
  结果来,他没讲。别说敌人一方根本不晓得,我们自己一方也不完全晓得。
  不光我不晓得,连彭老总、林彪、许多高级干部都不晓得。彭老总一直是
  竭力主张用武力打下金门的,他曾多次到厦门检查战备和鹰厦铁路修建情
  况,我知道他的想法。炮击开始,我当然也盼望毛主席早一点下达登陆金
  门的命令,当时想得简单,况且打下金门,对我而言,还有一层不同一般
  的意义嘛。
  叶飞戎马生涯的高潮是在大江南北和华东战场。但开篇和末章均在福建。八闽山水,曾经养育了他,赋于他明灿的理想、惊人的勇气、火热的肝胆,也镂记着他创业的艰险、胜利的欢悦和失利的痛楚。
  1919年,一位名叫叶孙卫的菲律宾华侨把他五岁的儿子送回祖籍福建南安读小学。老华侨只是希望儿子不要忘了自己的“根”在重洋远隔的唐山,而并未奢想给三十年后的人民共和国送去一位上将和边疆大吏。
  南安曾出过两个著名的历史人物,一个是郑成功,“国姓爷”永远被南安人引为骄傲。一个是明末重臣洪承畴。洪降清后带领部队灭了南明,又派人来接他老母赴京城享福。老母说:我儿子已在松山为明朝战死,皇帝都祭奠过了,哪个汉奸敢冒充我的儿子?坚决留在南安。“洪母骂畴”,在南安传为佳话。
  做人就要做郑成功而决不可做洪承畴。叶飞在家乡的课堂上接受了最形象的爱国主义启蒙。
  课堂虽小,联着新风劲吹的大世界。十几岁的叶飞手捧着《新青年》、《语丝》、《奔流》、蒋光慈的《短裤党》和“创造社”、“太阳社”那些热情奔放的作品爱不释手。厦门山青海蓝人杰地灵,也唤起那个充满幻想的中学生对正义的追求对新世界的憧憬。叶飞开始写诗,讴歌大海,神游星空,对文学的喜爱达至废寝忘食,一心要做跑在时代潮头的诗人、文学家。三十几年过去,一群“文革先锋”居然把他早年发表的诗作翻了出来,作为“罪状”送到周恩来案头。周恩来笑道:当年能写这样的诗,是很革命,很前进的哟。
  投身于革命的洪流,才知道,个人的一切从此只能服从历史的要求。很可惜,文坛上,一个还未闪光的诗人流星般消失了。又值得欣慰,武坛上,因此而增加了一位才华横溢的年轻将领。
  从缴获26枝步枪的“霍童暴动”起家,在与党中央完全失去联系,甚至根本不知道中央红军已经长征的境况下,叶飞率部投入了其艰难困苦并不逊于二万五千里长征的南方三年游击战争。身边的战友一个个倒下去。叶飞也倒了下去,一发子弹从他的右面颊射入左面颊钻出,然而他却神奇般喝退死神重新站立起来,并把一支更加坚强、壮大了的队伍从闽东拉上了抗日烽火第一线。
  十年鏖战转瞬即逝,胜利之师今非昔比,34岁的兵团司令渡大江,陷淞沪,来不及抖落一身的征尘,又即刻率领十兵团挺进福建。马不停蹄,抢关夺隘,福州、惠安、泉州、漳州,将阳光和鲜花一路铺到了厦门,铺到了时时刻刻魂牵梦绕的故土家园。走时一个团,归来十万军,叶飞站在当年走上红色之路的出发地,无限感叹,异样激动……
  然而,想不到,万万没有想到,叶飞在打下坚固难打的厦门、全身心投入繁忙的城市接管之后,传来了绝对难以置信的金门失利:登岛部队三个加强团,9086人,大部战死,少数被俘,成为内战爆发以来,我军最惨重的一次败仗。
  金门岛上最后一片稀疏的枪声归于沉寂,共和国的第一面五星红旗正在天安门广场高高飘扬。举国狂欢、沸腾之时,叶飞独倚窗前,仰视云天,泪洒襟衫,遥祭忠烈……
  叶飞发电请求处分:我的轻敌,是金门失利最根本的原因。
  毛泽东说:金门失利,不是处分的问题,而是接受教训的问题。又说:先打定海、再打金门的方针应加确定,待定海攻克后拨船拨兵去福建打金门。
  痛苦、悔恨、自责都无用,叶飞按毛泽东的要求秣马厉兵筹船操练,他坚信,不用多久,他定能把红旗插上金门最高峰北太武山,用胜利的捷报告慰九千袍泽在天之灵。无奈,朝鲜战争于突然问爆发,美军介入台湾海峡,攻金计划只能被无期限搁置。
  难道,命中注定,大江大河都闯过来了,非得在小河沟里翻一回船,而且再不得翻身?难道,常胜将军的胜利太多,就是要在你征战旅程的终点站,写上“失败”两个字?历史,似乎对叶飞不公平,把他压在无形的大山下挣扎,把他丢进自责的油锅里煎熬。年轻的将军脸上再很少浮现出笑模样。全国五星红旗舞成了一片海洋,唯独在他的眼皮底下,在他家乡的近旁,一面“狗牙旗”还在得意地招摇,被国人唾弃的“委员长”还保留着一块梦幻卷土重来的领地,一块用我军九千将士“墓碑”填就的踏脚石。奇耻大辱啊!多少回夜深人静,将军会突然间感觉口舌苦涩,呼吸憋闷,胸腔内的肉砣砣在隐隐作痛,他会对着墙壁对着星空对着大海无声呐喊:给我命令,再攻金门!
  命令好不容易盼来了,1958年8月……

          ※   ※   ※   ※   ※

  我的最后一个问题: 1958年8月,毛泽东的战略方针是“炮击金门”,而不是“登陆金门”,您以怎样的心情对待之?
  老人:长期以来,金门对我来讲,是个心理上的大包袱。能够“炮打金门”,我很高兴。不能实施“登陆金门”,自然遗憾。
    任何事物都有两重性,今天回过头来看,1949年我们金门失利,坏事
  也能变成好事。首先,我们得到了教训,知道了渡海作战不同陆地,有特
  殊性,因此,打海南岛时准备就充分多了,对攻击台湾也没有贸然行事。
  另外,让蒋介石占着金门,对我们用处很大嘛,毛主席多了一个施展军事、
  政治、外交斗争艺术的大舞台。
    当然,不是说1949年的金门失利反而对了,从军事上看,那是一次惨
  痛的不可原谅的失败,血的教训必须永远牢记。
    再打金门,我完全有把握,特别是海军空军进入福建以后。三年时间,
  我们把全中国都打下来了,难道还打不下一个小岛?无非牺牲会大一些,
  可只要想打,那个岛就一定是我们的。实际上,1958年,我们就那么一直
  把炮打下去,不用登陆,困也把他困死了,逼也把他逼跑了。但这时,毛
  主席的方针变了,不占金门,把它留给蒋介石,这样对国际政治斗争、对
  统一中国都有利。
    问我想不想攻占金门?曾经非常想,作梦都会想。我在福建工作那么
  多年,居然没有机会报金门失利的一箭之仇,于心不甘嘛。但后来,了解
  了毛主席的意图,心也就逐渐放宽了。军事从来都是实现政治目的的手段,
  如果不通过战争、破坏,用和平方式完成国家统一,岂不最好,皆大欢喜?
    这些年,海峡两岸关系发展很快,福建和台湾的各种交往越来越多,
  我很高兴。现在,我老了,彻底退休了,对没能实现“登陆金门”已经没
  有什么遗憾。唯一遗憾的是,厦门、金门两个岛,离那么近,仍然鸡犬之
  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有违潮流嘛。事实上,这两个岛完全应该扩大交
  往、发展经贸、促进繁荣的,双方如果形成共识,用和平发展金厦海峡来
  带动台湾海峡两岸的共同兴旺发达,多好。
    我希望在有生之年,能看到祖国实现和平统一。如果那时还能走动,
  我会以一个平民、退休老人的身份到金门、台湾去旅游,是不是可以算作
  是实现了另外一种意义上的“登陆金门”?
    ……
  秘书站在门口指表,暗示采访时间到。
  我方发觉,一个半小时虽短,我已在一个十分宽广、浩大、崇高、深邃的世界里走了一遭,不论在洒满鲜花的崮顶还是在洒满鲜血的海岛,我都看到了一轮不给人间留下任何阴影、永远光辉明亮的太阳。
  哲人说:
  因成功而忘形狂喜的人,浅薄。
  因失败而自谴难拔的人,悲哀。
  把成功和失败都当作人生的一级阶梯,继续攀援,登临到崭新境界的人,可敬。
  与老人话别,惶恐已无踪影。留下的空间,让潮汐般涌流的尊敬,填得满满。
                  4
  黎明前的黑暗。大海与天空像被泼洒上了墨汁,世间万象包括那座狭长的呈哑铃状的岛屿都不知道躲藏到哪里去了,宇宙间似乎只剩下了一种东西——黑暗。
  单调的机器嗡鸣声由远及近,向人们提示,在肉眼难以穿透的帐幔后面,仍运行着某种不同凡俗的事物。
  突然间,料罗湾军用码头探照灯大开。一艘中字号登陆舰在数艘战舰护航下疾速向驳位停靠。华灯骤灭,夜暗如旧。
  光亮,虽像大幕开启到头便又重新闭合般短暂,但已可看清,在码头上整齐列队、向军舰举手行礼者,依次为金门防卫部司令胡琏上将,副司令赵家骧中将、吉星文中将、章杰少将,参谋长刘明奎中将,以及全体师级以上军官。舱门打开,率先闪出的那个身着挺刮戎装、左手持杖、右手频频还礼、消瘦颀长的身影,便是我们仍能从多部纪录和故事影片中一睹风采的蒋“大总统”。
  解放军的战机已经云集福厦,蒋介石夜航金门,比较安全。
  时间计算很准, 待车队鱼贯驶出码头营门,1958年8月20日的第一线曙光已在海平线上初露。
  与叶飞北飞北戴河差不多同时,“总统”开始巡视金门阵地、防务。

          ※   ※   ※   ※   ※

  蒋介石一生,堪称注重军人仪表的楷模。,在任何时间任何场合露面,人们立刻就能从整齐、规范的服饰上感受到不可抗逆的威严。这一点,与穿戴马虎随便、甚至不修边幅的毛泽东形成鲜明对照,反映出二人极具特色的性格差异。
  今天,他一如既往,坚决拒穿胡琏早已备好的短袖绸衫和遮阳礼帽。并且,不许任何人上前搀扶, 好几次, 将军们伸出了恭敬的双手,他立刻站定,厉声道:“你若要扶,我就不走了。”左右只得知趣而退。
  立秋时节,暑热更显凶悍、骄狂,饱和了盐碱、高达三十几度的热浪从海面滚滚而来,所有人都跟着他气喘吁吁、汗流挟背,洇湿军衣。
  他拄着拐杖,缓缓前行。明显有些吃力,不时接过侍从递上的湿毛巾揩一把脸,呼一口气。毕竟是七十岁的老人了,与北伐、抗战时期那个挂刀骑马的统帅再难同日而语,老态已经藏匿不住,但他仍一步一步顽强向前走去。
  是硬撑, 也是故意。 故意示范给众部属看,以无言的行动告诉他的什么叫做“忍辱负重、牺牲奋斗,百折不回”。
  这是一位个性倔强而固执、意志坚硬而刚愎的老人。
  他不顾旅途劳顿,车到一处,立即巡视。重要制高点、炮兵群、雷场、阻击阵地、后勤保障设施、港口码头、营区宿舍,均要细细询问、察看,并扼要做出一些即兴的指示。直至下午,始终紧绷的验方绽开一丝叫众僚属长吁一口气的笑意,表示他对胡司令长官和十万官兵多年来的辛劳努力相当满意。
  短暂的笑意在面颊上一闪遽逝。在部下面前,他很少坦露真实的喜怒哀乐,他认为,那种让别人望一眼便可参透内涵的人是难以领兵作战的,更不要讲辖制天下了。他依旧板着面孔,渐入佳境的兴致在游览题吟时才更多泄露。
  在北太武山“毋忘在莒”勒石面前,他同众部将合影存照。此四字为他1952年视察金门时亲题,如今,被胡琏刻在巨石上,已成为金门著名一景,他仰望当年留墨,显出很有些激动,依次指点四字,勖勉众人道:2200年前的战国时期,田单虽仅存莒县而不降燕,最后终于驱逐敌寇,恢复了齐国。今天,我们在台湾在金门就是在“莒”呀,大家都要效法前贤,殷忧启圣,发扬坚忍不拔,以寡击众的精神,立志雪耻复国,不达光复使命,决不罢休。
  在某“古宁头大捷英雄连队”荣史室,他先题“冬天饮寒水,黑夜渡断桥”,又题“忍性吞气,茹苦饮痛,耐寒扫雪,冒热灭火”,再题“千秋气节久弥著,万古精神又日新”,掇笔,环顾左右解释道:“此三联为本人在台湾建立反共基地以来每日复述之座右铭。第一幅为初来台时的真情写照。第二幅为痛定思痛后决心一切从头开始的誓言。第三幅为必须永远追求之崇高境界。三联连贯来读,反映了本人已逐步走出感情低潮、完成心理革新、达至精神振兴。诸位都应烂熟于心,深刻体会,树立‘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今后种种譬如今日生’的信心勇气,不断砥砺卧薪尝胆之志。”
  在旧金门城南的“观海石”前,他审视着海面上桅樯点点,雾气迷蒙,高声读出清朝林焜熿在此地的抗倭遗诗:
          啸卧亭空碧藓粘,乾坤此日快观瞻。
          荒城雾卷笼山顶,破寺云封露塔尖。
          岛屿狼烟连戍垒,旅旗鹤首握戎铦。
          南来巨浪排云起,思骋长风酒力添。
  吟毕,慨叹道:真好诗也!金门自古军事要塞、兵家重地,当年林焜熿在此防范南来倭寇,今天我等在此抵御北方共匪,只需更换一字,将“南来巨浪”的“南”改为“北”即为此时此刻吾之心情写照。古人留在金门的雄心、豪情还望诸同志继承发扬之。
  远远地,兵营扬声器传来“总统”最为喜爱的一支战斗歌曲《保卫大台湾》,歌词为若干标语、口号堆砌而成。
  他静听片刻,道:这首歌写得好,要人人唱,天天唱。
  “反攻大陆,光复祖国河山。”
  “杀尽共匪,打倒苏联。”
  颇有几分雄亢、激越的旋律,烘托着蒋氏此次金门之行鲜明的主题:复仇!

          ※   ※   ※   ※   ※

  黄昏,车队来到最后一站——北太武山某炮阵地。
  蒋介石把望远镜瞄向只有一个步枪射程之遥的大陆海岸线。将那片“梦里寻它千百度”的故土拉到眼前,夕阳落照,远山青黛,万木葱绿。视线虽然有限,但他知道,镜头中的三维无限延伸,就是原本属于他而现在属于毛泽东的国家。犹如凝神于一位可望之而不可触摸之的妩媚佳人,他再次感受到历史变迁的无情,肝肠欲裂,心如刀绞,仇恨之火熊熊燃烧。
  勤务兵搬来一把藤椅,执拗的老人坚决不坐,他双手重叠按住手杖,长时间静默伫立,有人看见,两颗泪珠从他眼眶滑落,在面颊上反射出复杂难解的光斑。
  看了很久、很久,他无限感慨地说了一句:“我们实在对不起大陆的同胞啊,直到现在还不能将他们自共产暴政下拯救出来……”语毕,突然后面人群中,有好几位将校因受感动而流泪、发出嘤嘤的啜泣,使得气氛更加悲凄、感伤。
  自从1927年4月12日, 蒋介石在上海将共产党人的头颅一颗颗砍下开始,他同毛泽东已经智拼力搏了整整三十年。长时期内,他在朝,毛在野,他有都市,毛占乡村,他安营山下,毛扎寨山上,他手握要津,毛落荒古道,他雄居中原,毛屈接边鄙。他统领着百万大军围追堵截,有好几次机会险致毛于死地。谁能料想,当他以绝对优势兵力把毛逼上决定中国最后命运的绞杀场时,竟然天地翻覆、乾坤倒旋,一场仅持续了短暂三年的中原逐鹿,他却以每月平均丢失相当于英国或罗马尼亚面积的管辖范围、被消灭20余万兵力的规模和速度,走向统治大陆的终结。纵览一生,他最大的成功在建立起一支世界上人数最多的军队,最大的失败却也是在军事上,三年兵败, 不是败一仗输一役,而是始终败、全局败,800万军队被毛泽东一口一口吃掉,此一“纪录”在人类军事史上,只有二次世界大战中希特勒损失的兵力可以与之相匹。对他打击有多大,非军事家、政治家当难以体会。
  中国历史上,多少王朝在战火中结束,多少新君在炮声中登基,但无论百年辉煌的汉唐,还是县花一现的秦、隋,却没哪一个朝代是断送在得天下者之手的。唯独蒋介石在其年富力强之时,眼见着手创的时代分崩离析而无能为力,残酷现实委实让刚愎自用又喜好别人崇拜的“总统”难以接受和面对。
  此刻,这位盐商的后代,面对故国河山,难忘往昔历历在目……想起了溪口镇的顽童岁月,慈母教诲;想起了黄埔起家,北伐督军,蒋家王朝开张的盛典;想起了抗战领袖、民族英雄、行宪总统,好不威风凛凛,荣光八面。而如今,所有均成过眼烟云,唯余满腔悲愤……深仇大恨像一把尖刃刺入他的心脏,他喑哑着嗓子下令:“开炮,给我开炮!”
  一排炮弹漫无目标地打到彼岸的秃岭荒滩上,将碎石黄沙抛向空中。
  心理稍稍平衡和平复。毕竟;他现在是站立在一块曾经小胜毛泽东而且仍然能够打到毛泽东的土地上,他还没有输到最后,只要保住脚下这方宝地,一切犹有可图。他期待,历史将把他和毛泽东重新调换一下位置。
  金门万万不可放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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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得山来,军中“优秀分子”和“英雄楷模”列队鼓掌,欢迎、欢送。一浙江老兵问道:总统,你老人家什么时候带领我们打回去呀?
  蒋答道:现在形势与当年不同了,我们要重新来拟订计划,徐图恢复,万不可好高骛远,只求速效。大家都知道越王勾践十年生聚,十年教训。今天我们要“反共复国”,自然需要长期的艰苦奋斗,才能有效。
  老兵并不满足大道理,继续问:难道遥遥无期了吗?
  蒋:我们要在一年之内,完成“反攻大陆”的准备,至迟一年以后,亦必能实行“反攻大陆”。
  老兵顿时失声痛哭:总统,这样说,我这辈子还能再见老母一面啊!
  在场官兵皆唏嘘。更有基层军官振臂领呼:“蒋总统万岁”、“光复大陆”等口号。
  金门之行,达至最高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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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幕徐落,机场,蒋介石与送行军官一一握别。
  最后一位是胡琏上将。
  胡琏早有耳闻,台北高层及美军顾问团中,对金门的撤守攻防意见不一,理应借此机会,了解一下“总统”的真实意图。他是聪明人,懂得此类重大问题不宜直逼主题,而需迂回探知,他说:总统,我已准备就绪,只要您一声令下,立刻就能渡海反攻……
  蒋介石伸出手来:伯玉(胡琏字),你牢牢守住金门,便是对党国尽忠。平时可以向那边打打炮,把毛泽东打恼最好。若毛泽东真的来打金门,天大好事,我最欢迎。拜托你了!
  暗夜,遮住了胡琏的一脸困惑和“总统”的一脸莫测高深。
  座机滑跑、起飞,身影和轰鸣渐渐远去,融入漆黑无声的夜空。
  蒋介石仰倚在宽大的座椅上,闭目假寐。看上去他的心情很好,不仅因为重睹了故国的风采,还因为更加坚定了自己应付随时可能爆发的台海热战的战略方针:固守金门。欢迎毛泽东来打,打得愈大愈好。
  这是一个深思熟虑,看似矛盾、却非常清晰明朗的大思路。
  只是并不知道,毛泽东的战略方针也已确定:金门一定要打。打则为了更有利于“总统阁下”固守。
  同样是一个深思熟虑,看似矛盾,却非常清晰明朗的大思路。
  难得两位对抗了一生的老人,在双方最后一个回合交锋中,竟然达到“不谋而合”。
  “总统”终于不胜劳顿,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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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据说,毛泽东曾经说过:蒋介石不从金门撤退,是他对中华民族立下的一个功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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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站在金门北太武山脚下、用手杖指点凿字巨石,大谈“毋忘在莒”的蒋“总统”,一生从未涉足过位于山东省东南部那个小小的县城——莒。
  “总统”大概不知,此时此刻,一水之遥,正对北太武山数百目标进行最后一次诸元校核的将军,倒是从莒县的一场恶战中拼杀出来的。将军没有上过正规军事院校,莒县一仗,使他悟出了致胜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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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44年,山东八路军滨海军区以两个多团主力攻击莒县。莒县是地处我滨海与鲁中两大根据地的联接部,战略地位重要。有侵华日军一个中队及伪军一个旅守备。
  伪军阵前反正。八路军集中兵力,向日军“中西”中队发起强攻。
  日军在县立中学内修建了核心工事:以两个大炮楼为中心,配以多层低堡及护墙、内外堑壕。城坚池深,易守难攻。
  八路军火力不弱,战志高昂,一声攻击令下,前仆后继视死如归,谁料在敌军更加猛烈的射击下,竟连攻两日不果,铁丝网外堑壕沟内,烈士遗体横陈,终因伤亡过大而被迫停止攻击,改为围困。十天后,守城日军在增援部队掩护下,夺路而遁。
  莒县终于解放。但以绝对优势兵力竟不能全歼区区一百四十个守敌,仗打得不漂亮不理想。
  枪声一停,一位高大、英武的八路军,带上一个骑兵班,第一个进入县城。他围着敌核心工事里里外外连看数遍,带着诸多问号在现场寻找答案。他发现,敌人炮楼墙厚2.75米,难怪追击炮弹打上去,只能砸出一道疤痕。又发现,封锁我军进攻正面的七个主要射孔,均呈内八字形,外看射口很小,但里看却很大,便于机动。射孔周围和后面墙壁上,仅有星星点点几个弹洞,说明我军并未意识到应集中火力封锁敌射击孔。从敌射孔望出去,我军几条冲锋道路一览无余。正面数百米处有一农舍,房子的北墙掏了一个大洞做冲锋出口,背面是房子的南墙壁,墙壁上弹洞叠弹洞,密密麻麻,越是中心点弹洞越密集,可见,敌人的枪打得很准,也确实打到了要命处。他马上联想到,我军战士再勇敢,从这个洞口硬钻出去,只有一批批倒在冲击的道路上。又想到,我军的轻重机枪是敌人的几倍,如果我用一至两挺机枪封锁敌人一个射孔,该是绰绰有余的吧?只要把敌人的所有射击孔封得死死的,再严密组织好攻击部队,猛冲猛打,一排手榴弹甩过去以后就是连续爆破,刺刀见红,凭我们数倍于敌的兵力,凭我们部队的勇气,也许只要一次就能解决战斗。
  血的代价,换回了一条终身受用的经验与法则:打仗,光凭勇敢士气、人枪优势还不行,必须于战前对敌进行周密详尽的侦察,在对敌透彻了解的基础上,精心拟定出一个克敌的作战方案来。凡事预则立,战前多用一份心,战场平添三成兵。
  这位年轻的八路军,就是时任滨海军区作战科科长、1958年任福州军区副参谋长的石一宸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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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58年,因参谋长缺任,顺理成章,石一宸是军区司令部的最高首长,具体作战计划的拟定人和执行人。
  石一宸像一个步进考场的小学生,面对毛泽东在黑板上写下的“惩罚美蒋”这么一个大题目,调度自己的全部智慧,期盼上交一份甲等的答卷。
  侦察工作全面展开,金门敌军的营区、仓库、机场、码头,通信、交通枢纽,炮兵、雷达阵地被一一发现和标定。占据作战指挥室一面墙壁的金门地形图,已被代表不同目标的多种标志、符号贴得满满,一座武装到牙齿的海上大碉堡的真实轮廓愈来愈清晰地展示在人们眼前。
  石一宸却依然是一副愁眉不展的模样,因为,“海上巨碉”最重要的心脏部位——金门防卫部指挥坑道的具体位置仍未判明。仅知,胡琏指挥所设在北太武山反斜面山脚下。此山绵延数里,从大陆任何角度均无法观察到其侧背,不要说“点”的准确座标了,就连大体上的方位也很难确定下来。
  派侦察兵潜入金门进行实地勘察吧,敌戒备森严,成功率极低。唯一有效省时的侦察手段是对金门实施空中拍照,又由于有“任何飞机不准飞越金门上空”的严格禁令而作罢。
  炮击时限一分一秒地逼近,石一宸感到了周遭的大气正急速地增加着压力,压得自己快要透不过气来。多少回,意烦神乱,急火攻心,将手中的笔、纸往案头狠命一摔,走出掩蔽部,呼一口清新空气,然后,拨开茂密的树枝,望着海对岸灰灰蒙蒙僵死无语的北太武山,真恨不得集中所有炮弹,将它彻底轰碎敲烂,把藏匿其间的所有隐秘掏出来看个究竟。
  军事会议上,叶飞拍着刚刚呈送的计划草案,冷冷道:你们估计金防部指挥坑道可能在甲处,也可能在乙处,或丙处,乱弹琴嘛,打仗怎么能凭乱猜、靠“估计”?我要你们提供板上钉钉的确凿情况!上将锋锐的目光先在石一宸胀红的脸上停留片刻,滑过去,射在旁边情报部长王建行更为局促的一张面孔上:老王,到时候我们的炮要是打不到胡琏的老窝,我可是要找你王建行的哟!
  石一宸心里边明白,叶飞没直接点你的名是照顾一下你这位参谋头头的面子。更明白,当着你的面点你的部下,那是迂回地将你的军哩。
  王建行也真行,居然敢从座位上站起来放炮:叶政委,我会尽力完成任务。但不是我怕担责任,我们现在所有的仪器都无法观察到北太武山的另一面,又不允许空中侦察,因此,我不敢乱吹牛,能不能打到胡琏金防部现在确实没有把握。军中无戏言,真要打不上,到时候你杀我的头也没办法的。
  一席话,说得与会者们都毫无幽默感地干巴巴苦笑。
  大家都了解,王建行是有名的“大炮脾气”,从来有啥说啥,快人爽语。今天,他说的全是大实话,但毕竟过于直白,且冲撞了尚无人敢冲撞的叶大将军,真是吃了豹子胆了,“炮筒”得着实可以。桌子底下,所有的手都为他捏着一把汗。
  难得,叶飞既没发火,也不再说什么,只是拉着长脸,宣布散会。
  石一宸跟随叶飞多年,岂有不知,“没发火”,表明上将对侦察金门的难度给予了一定的理解。“不说什么”,则表明他对情报工作和计划草案绝非一般的不满意。必须清楚,下一次会议,如呈送的计划仍为“估计”将是很难过关交账的。
  是夜,石一宸连吃数片安定仍了无睡意难以入眠,索性揿亮台灯,和衣而坐,眼睁睁地仰望墙壁天花板:金防部指挥所乃此次炮击最重要之目标,至今却未能捕捉到,届时如不能准确命中、覆盖,轰击再猛烈,也难触到胡琏痛处……难道我们只能给大炮一些连自己都不自信的诸元,让胡琏看着成群的远弹偏弹无损他一根毫毛而拍手称乐?不行,绝对不行!叶飞高兴与否事小,“惩罚”目标能否达到事大。打不到胡琏巢穴,炮击无异浪费炮弹,要我们这些人干啥?思维及此,再也按捺不住,不管他王建行睡没睡,一把抓起电话来……
  翌日,召集情报、侦察部门开会,交代任务,再次动员:集中全部力量,运用多种手段,想尽一切办法,强化对金防部指挥所的侦察,破釜沉舟,务于近期在作战图上将其准确定位。
  王建行具体部署。
  石一宸强调重要性。老套数了,他的话题,免不了又是从当年的莒县讲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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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莒县之后,石一宸养成了一个习惯,不论担任哪一级职务,不论大仗小仗,战前,侦察与计划两项,均事事躬亲,定要自己亲手组织来做,方觉踏实、放心。即便当到团、师长,他也仍然要带上几个侦察参谋,深入到我军阵地最前沿去看地形、察敌情,高处看了低处看,左边看了右边看,白天看了晚上看,常常数小时、一整天地蹲在一处,像一个守株待兔的猎人,极有耐心和毅力。回来将获取材料反复研磨,精心筹划,那认真、专注、仔细的劲头,不亚于艺术大师在创作一件微雕工艺作品。
  将军一生,参加、指挥的胜仗逾百,蓦然回首,印象最深刻的得意之作有三次。
  1947年春,洛阳之战。洛阳守敌为蒋介石嫡系青年军二○六师,火力强大,城防相当坚固。团长石一宸发动全团搞侦察,凡进城的、做工的、卖菜的、拉洋车的各色人等,都是调查对象,连炊事员、卫生员、理发员都上交了图文并茂的侦调材料。两天后,石一宸亲自给突击营和炮兵指挥员画出了敌东门阵地全部工事配系,敌人的射孔,暗堡,标的清清楚楚。然后发扬军事民主,制定攻击方案。总攻令下,仅两小时,敌自称“固若金汤”的洛阳东门便被打开。让所有人都暗吃一惊的是,在打掉敌两道城门、十八道副防御工事、十六个地堡之后,三十二名爆破员,竟仅轻伤一人,全团上下都称“奇迹”。若非侦察详尽,计划周密,将敌人火力彻底摧毁、压制,取得如此战绩,几不可能。
  1949年秋,金塘岛之战。金塘为舟山群岛之第二大岛,守敌一个师。解放战争打到这个年月,歼敌一师兵力已是小菜,但由于我军是第一次渡海作战,必将面临许多极其复杂的新课题,仍然不可掉以轻心。凡逢天晴,师长石一宸便带着机关跑到高处架设仪器观察金塘,并派遣侦察分队暗渡敌岛实地侦察。连续月余,终于把守敌设于水际和滩头的木桩、铁网、竹签、堑沟、地雷、碉堡等七、八道障碍及兵力配置摸清,然后在我方港湾照葫芦画瓢,如法泡制,进行实兵攻击演练。与此同步,广集船只,了解潮汐、风向,一遍又一遍修补作战计划,充分准备了几个月直至已觉有了十二分把握,方下令干帆竞渡,直取金塘。战斗激烈、残酷,但总体顺利,两天后,金塘回到人民怀抱。在南京举行的作战会议上,鉴于攻击金门、登步岛失利的教训,与会者对金塘的战法经验都很感兴趣,首长们高兴地说:看起来,渡海作战困难虽大,但只要充分地过细准备,胜利是可以拿到手的嘛。
  1955年冬,一江山岛之战。一江山原是一个不到二平方公里的荒岛,为大陈岛的外围屏障,地位重要,蒋军派千人驻守,配备五十余门火炮,滩头设置多层障碍物和爆炸物,防御工事奇坚,加之岛岸陡峻,难以靠船攀登,利于守而不利于攻。华东军区作战处处长石一宸带队在浙江沿海前线对敌占岛屿监视观察三年余时间,把一江山岛也摸得烂熟。以后决定三军协同攻打一江山,根据彭老总“牛刀杀鸡”的指示要求,反复演练、精确计算,终于在张爱萍上将领导下,把我军战史上第一个三军协同作战计划制订出来。 后来,5小时即攻占一江山岛的实战表明,该计划编制堪称一流。此役虽小,却是标志我军已经具备了三军协同打现代战争能力的首创之作,有人评价,一个高超的指挥(张爱萍)加一部优秀的乐谱(计划)加一支够水准的乐队(部队),在浙东海域上演了一曲和谐完美的交响乐章。
  总结毕生戎马,石一宸在他的一部著作中感慨写道:“不打无准备之仗,每战必求有把握,实在太重要了。高度重视侦察与计划的指挥员,在枪炮声响起之前,便已经打开了战胜之门上的坚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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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重水复,柳暗花明。
  正当上上下下苦无发现金防部指挥所藏匿点而烦恼犯愁时,得到信息:某监狱中关押着一批近年捕获的台湾武装匪特,其中三人到过金门,并出入过胡琏指挥所。
  一机关参谋请示:报告首长,是否需要提审?
  石一宸喜出望外,拳头在桌子上擂得通通响:这还用问吗!快把那三个宝贝疙瘩押到云顶岩上去,我要亲自审问!
  一个豪雨过后的下午,天气骤然清朗。板结的乌云终于松动,像龟壳上的纹饰,裂开无数好看的缝隙。锁闭憋闷了多日的太阳,急匆匆向万物展示她亮丽的脸蛋,炫耀她闪烁着金光的霓裳。
  从云顶岩上望过去,西斜的阳光勾勒出大金门清楚的轮廓,一直难识真面目的北太武山,似乎也扯去了面纱,知趣地向着人们走近了许多。
  石一宸威风凛凛坐在前边,身后左右,站立着各炮兵师、团长和军区机关炮司、情报、侦察部门的处、科长们。很像古装戏中的县太爷升堂。 “押上来!”命令下。
  一俘虏被带到跟前。他不明吉凶,两腿过电般微微打抖。
  石一宸手一指,问话:“那是什么山?”
  俘虏答:“大金门的北太武山。”
  “嗯,山的那一面有些什么机构、设施?”
  “国军,不、不,蒋贼军的指挥所。”
  石一宸心头一笑,脸色依旧:“要问你一些有关金防部指挥所的情况。你知道就是知道,不知道就是不知道,不准说谎话!如果事后证明你说的是实话,可以酌情减刑。说谎话则要加罪,军法从事会杀头的,我就可以批准杀你,立即执行,明白吗?”
  俘虏点头如捣蒜,两腿大抖。
  石一宸主问,金防部的具体位置,坑道外面有些什么辅助设施,胡琏的活动规律,提问甚全、甚详、甚刁,边问边画草图;直到满意为止。
  这个带下去。另一个又带上来。
  三俘讲述情况大体相同,对过去情报部门所掌握的一些材料给予了很好的印证。
  石一宸感到, 原先无法穿透北太武山的观察仪器,现在好似装上了X光机,躲入死角的胡琏那神秘、狡猾的身影,应该说被捕捉到了。
  数日后的炮击战果亦表明,此次提审,对确保把金门打昏、把台湾打痛,作用甚巨。
  有人高声提议:别忘了,打完这一仗,给这三个乖儿子请功哟!
  云顶岩上爆起一片艳阳般明灿酣畅的笑声,声波如涟漪,一圈圈向着大海,向着金门扩展、传播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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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根据俘供,胡琏指挥坑道在金门军事地形图上由若干个点定位为一个点,范围由数平方公里缩小至数百平方米。或可以作这样的理解:以大陆云顶岩为观察点,以金门北太武山两个山头间凹处的几棵松树为基本座标。侧背,为呈50°——65°角的山坡。坡长约300——400米。坡底稍偏西,即金防部坑道口。坑口与座标垂直距离200米左右。 坑口外面有一篮球场。再向前走二、三百米,有一会议厅,也叫“翠谷厅”,为金防部长官会餐、娱乐的场所。围绕坑道口,还散置着各种保障分队和设施。国民党军通常于下午17时开晚饭。17时30分,当官的大多会走出坑道散步聊天,当兵的则聚集在篮球场一带打球游戏……
  目标已经抓到, 若想一炮打响,还有一个不大不小的难题需要解决:152加榴炮弹道弧度大,炮弹飞越北太武山掉在胡琏的头顶没有问题,但要求保证绝对精度,炮口略向下偏一根头发丝,炮弹即飞不过去,而向上略高一根头发丝,落点翻山而过又会远出去数百米。这不仅仅是计算而且是个实兵演练的问题,不可能对北太武山进行试射,于是,在大陆勘察选定了一座其高度、坡斜度与北太武基本相仿的山头, 又在其反斜面用白石灰圈出一个“金门防卫部”,拖几门152加榴来,按照严格的实战距离,一发一发体会着琢磨着打了两天,求出了准确无误的诸元。办法虽然土了一点,但在尚无高技术的五十年代,仍不失为一种明智管用的模拟。
  石一宸如此设计,在某一天(礼拜六、日自然最佳)的下午17时30分、金防部的国军弟兄们酒足饭饱出洞散心之后,给他们加点便餐,头一道菜:6000发炮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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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一次军事会议。叶飞审阅修改过的计划草案,见“估计”一类字眼已全部删除,嘴角线非常不易地由“下弦月”变成了“上弦月”。
  石一宸先开口:“叶政委,到时候,我们的炮要是打不到胡琏的老窝,你我我石一宸!”
  好大一头牛,从嘴巴里吹出去了,那颗心脏,在胸腔内又轻轻地敲鼓。到底,我们所有的肉眼都未曾直接观察到胡琏那神秘的窝哟。
  自信自己的判断,不等于满足自己的判断,会后,他仍要求:直到炮击前一分钟,都不能放松对金门的侦察。
  莒县的教训刻骨铭心,每时每刻都得“毋忘在莒”呀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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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8月22日, 台湾海峡日丽海清,风徐浪静,鸥鸟们衔尾追嬉,欢啁疾翔,不见一丝将要风云突变暴雨骤至的迹象。唯用心嗅闻,才会从腥涩的海风中辨觉出非大海性质的钢铁与TNT炸药的气息。
  上午9时, 台北“总统府”官邸召开御前军事会议分析形势,集中研讨,在不可避免之台湾海峡军事冲突中,共军攻击目标或先金门后马祖,或先马祖后金门,或金马同时并举,三种可能何者为大,以便及早确定“国军”的应对之策。
  打开福建省地图,沿着自东北而西南长长的半月形海岸线,马祖列岛临上,监视封锁着福州入海要道闽江口;金门居下,乃打进厦门腰椎的一根楔子。两岛直线距离约200公里, 在台湾的战略棋盘上,如同两个“过河卒”,举足轻重,事关宏旨。大陆方面如欲越海攻台,无论如何避不开由此二岛所设构的险关羁绊。而台湾如大举反攻,则二岛又是绝佳的天然跳板。金门、马祖确像台湾开到大陆鼻尖底下的两辆战车,攻有利器,守有铁甲,亦矛亦盾,可退可进。故蒋介石自在台湾定居始,便无数次告诫部下:我宁可不要海南、舟山、大陈,也不能丢掉金、马,无金马则无台澎,有台澎则有大陆。
  多年来,在台湾已形成了一种共识定见,解放军不动则已,动则先用兵于马祖后肇事于金门的概率为大。因马祖正蹲守于福州当面,相距仅30余公里,直接威胁福州党、政、军首脑机关,对中共无异芒刺在背骨鲠塞喉。且马祖岛小——34平方公里,兵少——一个师万余人,水深——有利大型舰船游弋依靠,站在大陆角度看,不仅先吃马祖的诱惑和把握较大,也符合共军先打弱后打强的一贯战法。金门距大陆太近是守方地理上的不利因素,但毕竟屯甲10万,加上三百余门重炮和多年营造世界军史上也堪称最坚固的防御体系,共军来攻,将付出难以忍受的牺牲和代价。
  金门愈是强固,马祖便愈显得薄弱,近年来,台湾海军将其北巡支队重叠配置于马祖海域,并陆续将机动舰只北调,已有三分之二海军游弋马祖,以加强马祖的防范。
  特别是进入8月以来, 台湾海峡战云密布,双方机舰相互对峙,追逐缠斗,几乎无日无之。累积分析,接战区域,十之八九,都在马祖一带,最多时,马祖岛上尖厉的空袭警报一日响起十数次,金门方面却相对静寂。这是否即是共军将先于马祖方面动作的征兆?
  参谋本部情报次长向蒋“总统”报告研判结论,认为:虽不能排除共军在金门冒险的可能性,但共军近期最有可能攻击的是马祖。其理由如下:
  1、共军在马祖地区占有数量优势,金门地区则否。
  2、共军在马祖上空的空中能力略佳。
  3、共军从上海、浙江方向调派海军南下支援攻马行动便捷。
  蒋介石沉默良久,终被说服,遂下令台湾战略预备队,海军陆战队一个师即刻启程,增援马祖,防患未然。
  战争,进入了读秒,仍对敌方的战略意图作出严重误判,国民党军情报部门之低能,似已无药可医。事后气得胡琏破口大骂:情报部养了一帮笨猪,几十年了,按他们提供的东西打仗,不输才不正常!
  问题是,被“笨猪”左右的“聪明的”脑瓜们早干什么去了?自古作战没有悔棋一说,走不得“马后炮”。
  马祖“吃紧”,金门放松。厦门云顶岩对“国军”的调遣颇感满意。

          ※   ※   ※   ※   ※

  上午9时,厦门云顶岩收到北京发电:
    立即集中力量对金门国民党军予以突然猛烈的打击(不打马祖列岛),
  把它封锁起来。经过一段时间后,对方可能从金、马撤兵或虽然因难很大
  还要挣扎,那时是否考虑登岛作战,视情况而定。
    对大、小金门岛实施第一次大规模的炮击,于23日开始,着重打击指
  挥机关、炮兵阵地、雷达站和停泊在料罗湾码头的敌海军舰艇。先打三天,
  看看国际反应和台湾当局动态后再决定下一步行动。
  前指立即召开作战会议。
  代叶飞行使前线指挥权的副司令张翼翔,慷慨款待众高级将领的似乎不是天下第一茶“龙井”,而是天下第一酒“茅台”——北京的电文宣读完毕,所有人都齐齐起立,将手中的一杯清茶举过头顶,一阵乒乒乓乓的碰杯声中,传递着因期盼已久而高度兴奋的心脏的搏跳。
  作战方案是现成的,稍事修改,填写实施时间,呈报北京:
  ……准备于23日下午17时30分开始炮击, 首次以海岸炮6个连,集中打击金门料罗湾敌海军码头附近停泊的舰艇。同时以陆军地面炮兵33个营,集中打击敌大金门防卫部和大、 小金门各1个师部,敌炮兵雷达阵地,较集中的营房仓库等目标。第一次打击,力求打烂敌人的指挥系统和通信系统,摧毁和压制敌人的炮兵、雷达阵地,杀伤其有生力量,第一次炮击准各使用炮弹3万发,多打国产的和旧式火炮,如果敌炮击坚决压制,而后看情况配合海上、空中封锁,不规律地进行炮击,加重敌人的损失。 已准备了炮弹三个基数(一个基数为每门炮200发炮弹),并另外准备了5个基数,以备长期炮战使用。翌日拂晓前完成一切准备。
  激动、热烈的情绪互相传感着、高涨着,原拟方案似已不太过瘾,人们你一言我一语地发表高论,大胆设想,刺激得副司令张翼翔热血沸腾、按捺不住,要通了给总参作战部王尚荣部长的电话,本意是想代表前线再摸一下最高决策人的底数。
  张:王部长嘛,请向主席、彭总、叶政委转达,各位首长放心,我保证今晚部队全部进入阵地,做好一切射击准备……炮击过后,除了使用鱼雷艇出击封锁料罗湾,我们还有一个想法,必要时,可使用轰炸机第八师轰炸金门,炸高雄、基隆也没有问题,还可以考虑对料罗湾布设水雷进行封锁……
  王:够了,够了,这次只是炮击金门,既不布雷,也不轰炸,提这个方案还为时过早。我提醒你,没有毛主席、彭老总命令,绝对不能乱干!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听明白了吗?
  前线过热的头脑们被一盆冷水猛击而醒,又一次明白了,此次作战,留给他们发挥聪明才智的余地其实很小很小,应该把气力下在多研究怎样使每一发炮弹都落在预定的目标上,至于其他,那始终是由北戴河的大脑去思考的事情……
  石一宸说,1958年,我们这些待在云顶岩上的人,千条万条就是坚守两条:一条,叫作动手不动脑。上边叫你咋打就咋打,战术问题还可以琢磨琢磨,战略问题,没有你们瞎想的份。另一条,叫作有勇没有胆。同美蒋斗争,无所畏惧,但谁也不敢搞哪怕一毫一厘的“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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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英国人哈特在他的《战略论》中讲了一句令军事家们信奉推崇的名言:“突然性是战略的本质”。
  很难想象, 丧失了“突然性”的8月23日会是怎样的一种结局。有一点则可以肯定,炮击金门没有了引人入胜的情节,失却了隽永光彩的魅力,降低了惩罚打击的力度。
  毛泽东有一次向彭德怀提问:我们那许多大炮,在蒋介石的眼皮底下搬过来运过去,他能不晓得?彭德怀答:前线的官兵有办法,可以让他不晓得。
  确保突然性——8月23日第一次炮击金门成败的关键。 大战略家毛泽东苦苦思索、并要求他的将军们必须实现的课题。

          ※   ※   ※   ※   ※

  1993年9月8日,在军事科学院原顾问石一宸的会客厅内,我与年届八旬的老将军促膝而坐。
  老人不无自豪地说: 1958年8月23日,前线开炮的命令,是我在云顶岩上的指挥所向下传达的。
  我心底窃喜:太好了,又寻着了一位核心圈子里的人物。
  石一宸这个名字,在社会上的知名度远不如在军界为高。我以为,这是因为人们往往习惯于把一次战斗或战役胜利归功于最高指挥员的缘故。最高指挥者绝对功不可没,而且永远是第一位的,但公平而论,功勋和胜利同时也属于最高指挥麾下无数忠勇的将士,特别是那些协助运筹、谋划精深、不求闻达、甘当无名的帐前幕僚们。
  古人云:天时地利人和明君贤相骁将智士,七者兼备,战无虞。
  读过六年正牌师范、 喝过ABC洋墨水、从1937年著名的山东黑铁山起义开始戎马生涯的石一宸,是那种将“骁”与“智”合二而一、集于一身的军人典型。
  从最基层带兵官干起、在第一线冲杀陷阵一级级升迁上去的经历,使他积累了丰富的实战经验。“大秀才”的文化根基又使他养成了勤于动脑善于总结打一仗就得提高一步有所收益的习惯。长期在高级作战指挥机关给首长们担任参谋、幕僚长,更使他眼光犀利视角高阔,才智得以淋漓发挥。很遗憾,当他终于升至大军区副司令职、成为独当一面的战区次高长官时,中国的土地上早已没有了枪声,就像超级球星失去了绿茵场一样,最出色的军人大概也很难在战场之外证明自己的价值的。但石一宸不是这样认为,他把自己的价值融入和平时期对未来战争的预测和思考之中,他废寝忘食孜孜以求钻研战例阐发军事理论的执著与干劲,在我军高级干部中实属罕见。无论担任军事科学院副院长、顾问,还是退下来,一不打猎,二不钓鱼,三不搓麻将, 四不甩老K,五不吃饭馆,六不游山水,每天除去散步一小时就是手脑并用,不停地读,不停地写,一部部军事专著、论文、回忆录从一位耄耋之年的老将军笔下面世,《军兵种协同作战的指挥问题》等论文还被列为全军高级干部必学的教材。“大概解放军里边我写文章算是比较多的。人老了,脑子就钝了,经常用,衰退会慢一些”,说这话时,慈祥博学的老人洋溢着充实、自慰、欣然的神情。
  面对功高不居耕耘不辍的可敬长辈,我畅想,当年陈毅、栗裕、叶飞能打不错,英名早已彪炳一部不朽的现代中国军事史,但他们的每一次胜利难道能够离开众多石一宸般极为优秀的战将高参么?战争,不光是打数量、武器、技术,而且是打人才!忘了谁说的,此言对极。
  书归正传,谈及1958年的“八·二三”,石一宸自然兴奋、感叹,老人说:毛主席要求确保首次炮击的突然性,这是一个很简单也很不简单的课题。很简单——你在计划中尽管把要求写进就是了。很不简单——实际操作中,任何一个环节哪怕出一个小纸漏,都有可能毁坏“突然性”。
    毛主席的担心是有道理的。在金门的眼皮底下大修工事、调动部队、
  装备而又不叫敌人发觉,确保打他一个措手不及,用今天的话讲,这是一
  项复杂艰巨的大工程。
    一个多月,我们无非操心那么几件事吧:
    堵住敌人的耳朵。那时,福建前线敌特挺多,有从海上漂来的,有从
  空中丢下来的,还有隐藏潜伏下来的,常打信号弹发电报或搞破坏,搞得
  人们神经很紧张。记得有一天,刮大风,一小股敌特乘着暗夜摸上岸来,
  打了几枪,回去大吹大擂。北京对这件事批评很厉害。我到前边去处理,
  晚上,站在哨位上,叫几个战士在敌人上岸的地方走一走,确实是既看不
  到,也听不到。我们海岸线那么长,哨所再多,也不可能撒豆成兵嘛。防
  敌小股偷袭,一直是前线的一件大事。因此,炮战前,我们一方面加强战
  区的戒备,一方面为了保证人民群众生命财产安全,在地方政府的协助下,
  着手将战区人口疏散,老弱病残幼都迁到后方去了,地富反坏右分子也一
  块大搬家,前线仅留下少数经严格政治审查的基干民兵。这样,前线的安
  全环境得到过滤和净化,敌特失去了生存的土壤、难以立足,等于把台湾、
  金门的耳朵堵住了。
    捂住敌人的鼻子。懂炮兵的人都知道,对一个目标观测的点愈多,点
  与点之间的距离越大,交会目标的方位角度便越精确,我们对金门几百个
  目标一般都由三对交会观察所进行侦察, 所距基线由800米增至3700米,
  精确计算每门炮对每一个目标的射击诸元,到时候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按这
  个诸元打,预计进行面积射是可以得到满意结果的。算好了诸元,一律不
  进行试射,一个多月里,我们对金门不打一发炮弹,不让敌人从硝烟里边
  嗅出我军的真实意图。
    蒙住敌人的眼睛。连天的大雨,给部队开进、施工带来许多烦恼、痛
  苦,但也有一个好处,遮挡了敌人的视线。所以,天气最恶劣的时候,部
  队恰恰干得正欢哩。另外部队调动一般都在天黑后进行,那时候还没有什
  么侦察卫星和红外夜视器,黑夜确实是个把所有秘密都一古脑装起来的保
  险箱。 8月22日午夜和23日凌晨,我们几百门大炮和几千吨弹药从待机位
  置进入发射阵地,车辆全部闭灯行驶,当时急造军用公路都修好了,很快,
  各就各位,马上搞伪装,太阳出来后你看吧,我们阵地上的影象和昨天没
  啥两样,一切如故,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
    麻痹敌人的神经。一个月内,我们适度地在福州那边制造一点情况。
  福州龙田机场的飞机时不时起飞一下,偶尔,向马祖打一点炮,戏不能太
  过,要恰到火候。敌人果然错觉上钩,8月22日蒋介石还派了一个陆战g币
  去加强马祖,我们的“声于北而击于南”的策略大体奏效。
    保证首次炮击的突然性,还有一个很重要的问题,就是炮击的时机。
  这可是毛主席直接掌握的,开炮命令,必须由他亲自下达。
    8月23日, 炮击金门的指挥网络是这样的:毛主席在北戴河做决定。
  叶飞把决定从北戴河传到北京总参作战部。作战部王尚荣部长直接向厦门
  云顶岩下达最后命令。云顶岩前指总指挥是军区副司令张翼翔,但他不管
  接电话,王尚荣的电话由我负责接,再由我向各炮兵群下达。预定17时30
  分实施炮击,到底打不打,我们在厦门,就等北京王尚荣一句话了。
    云顶岩顶端有一个观察所,我的指挥位置在这里,我的周围摆了十几
  部电话机,作战科长彭允泰带几个参谋帮我接转电话,与各炮兵群、分群
  有直达线,有迂回线,还备有分线路随时可以调用,确保命令畅通无阻。
  战时,我甚至可以同任何一门火炮直接通话,整个通信工作是相当出色的。
    从下午15时开始,我与总参王尚荣开始用加密电话联络。我一直握着
  电话机子不敢松手。王尚荣说他在北京也是握紧了电话不敢松手。我隔几
  分钟问一遍“主席开炮的命令下来了没有?”回答总是“没有”。一直问
  到17时,王尚荣也有些焦躁不耐烦了,他的嗓门挺大,说:“老石,你别
  催命了,现在我比你还急呢,主席命令一来,马上会告诉你!”这时候,
  下面炮群又来电话问我“到底打不打?”我也说:“别催,等命令。”可
  我还是憋不住催问王尚荣,一直催到17时20分,王尚荣突然在电话里高兴
  地说:“主席命令到了,17时30分准时开炮!”阿弥陀佛,盼星星盼月亮
  哟。我马上向张翼翔报告。张翼翔也很兴奋,说:“对表吧。”
    于是,我要求各炮群对表。按照部队在战争年月形成的老规矩,对表
  均以最高指挥员的手表为准,所以张翼翔的表这时是唯一的标准时间。当
  然他的手表指针在中午12时已经参照广播电台的报时做过校正。
    炮击前的那10分钟,人们好像生活在地球之外的另一个什么空间里,
  很漫长,很安静,只听到桌上马蹄表的“的达”声,连从了望孔吹进来的
  海风轻微的声响都能听到。从了望孔望出去,天空均匀地布设着薄薄的鱼
  鳞状的云彩,云后的太阳像月亮一样发出明亮、柔和的光芒,敌岛清晰无
  比。老天爷真乃助我一臂之力,为我们首战告捷,恩赐了一个上等的好天。
  大、小金门和大、二担,一切状态如常,汽车在公路上跑。屋顶冒着灰白
  色的炊烟。山头、稻田地里,三五成群的国民党士兵还在构工。料罗湾,
  悠哉自得地停泊着几艘军舰,有人有车在码头装卸。对大陆的高音喇叭仍
  絮絮喋喋唱着反攻高调……周末星期六,又是开晚饭时间,确是国民党军
  最松弛、懈怠的时候了。
    17时27分,我说:“各炮装弹!”
    二十秒内,四百五十九门大炮迅速撤除了火炮伪装网,摇起了炮身。
  装填手将第一波炮弹推进炮膛,关闭了炮闩,瞄准手按事先赋与的诸元将
  炮口定位。
    17时30分,分针与秒针成直线的瞬间,我对着送话器下达了命令。命
  令就是两个字:“开炮!”
    说完这两个字,我犹如卸下了千斤重负。作为军人,一生中能够参与
  指挥像炮击金门这样重大的作战行动,用一片愤怒的炮声向全世界表明中
  华民族不允许外来势力掐手台湾海峡、伟大祖国必将重新统一的呐喊,神
  圣、庄严、自豪、光荣,诸多感受搅在一起,心情确实难以平静。另外,
  我们按照毛主席意图,圆满实现了打击的突然、猛烈,达到预期的战略、
  战役目的,就像三伏天吃了一个脆沙瓤的冰镇西瓜,肚子里特别的爽快舒
  服呀。
    炮战就是如此,命令一旦下达,唱主角显神通的就是大炮和一线的官
  兵了。于是,我们几个指挥员暂且忙中偷闲,都走到了望孔前,看外面的
  热闹和风景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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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外面的世界很精彩。
  如果好端端一个艳阳普照水晏天青的升平世界,突然间发生了地震海啸雷劈电掣山塌雪崩江倾湖涸,那场景一准是既惊骇又好看的。
  阴阳相激五行相克板块挤压冷热失调的大自然,往往通过瞬间的大破坏达到新的平衡。
  信仰相悖利害相侵国家相伐种族相残的人类社会,也往往选择自我的大破坏来追求自我的进化。
  破坏,在自然界表现为天灾,在人类则表现为战争。不论承认与否,自打猿猴变为我们的远祖,和平,仅是历史餐桌上一道奢侈的珍馐,战争,倒成了伴随人类生存发展的家常便饭。自然与社会的共通处是,分娩伴随痛苦,毁灭孕育新生,巨能释放,世界便会兀立起一个陌生和鲜亮的崭新。
  历史应该记住这一时刻,公元一千九百五十八年八月二十三日十七时三十分,统一与分裂、正义与邪恶、侵略与抗击之间的平衡再度被打破,战争,无可规避地终于在中国东南疆域爆发。
  引进了现代杀戮机器的战争,肯定比自然界的再造更惊骇更好看,更残酷更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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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炮击从首批炮弹出膛就是高潮。共有三个波次。
  第一波作战暗语“台风” ,持续时间15分钟。对北太武山金门防卫部,使用6个炮兵营共72门火炮,发射6000余发炮弹。对金门县城东北的敌五十八师师部,使用3个炮兵营共36门火炮, 发射了3000余发炮弹。对位于小金门岛中路的敌第九师师部, 使用5个炮兵营共60门火炮,发射了5000余发炮弹。对小金门林边、南圹的敌二十五团、 二十七团团部,使用6个炮兵营共72门火炮,发射了6000余发炮弹。对大、二担岛敌营房、炮阵地,使用2个炮兵营共24门火炮,发射了近3000发炮弹。对料罗湾敌运输舰使用海岸炮6个连共24门火炮,发射了1000余发炮弹……
  第二波作战暗语“暴雨”。第一次火力急袭后暂停了5分钟,让海风吹散硝烟,让炮管稍稍冷却, 17时50分再度开始,持续5分钟。重点压制开始零星还击的敌炮兵阵地。
  第三波为一次短促急袭, 19时35分开始,每门炮打4发,对预计中的敌抢救、维修、灭火予以打击杀伤。
  前两个波次, 平均每分钟发射1500发炮弹,20分钟内,顺着459根炮管,共有近3万发炮弹、约600吨钢铁落在金门预定目标区。
  毛泽东突然、严厉的惩罚像数组猛烈的组合拳,打得“老朋友”鼻青脸肿,懵懂转向,仅余招架之力。
  人民解放军战史上最大规模之一的炮击行动拉开帐幕,呈现在人们眼前的画卷是一幅将神奇、壮美和震撼力融为一体的泼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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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身历其境的记忆是不老的常青树。
  石一宸老人说:从云顶岩上望出去,我“开炮”的命令一下,像按电钮一样,各炮阵地上立刻闪现出一簇簇、一朵朵白色的爆烟和桔红色的火光。声音稍迟才到,是连成一片密不透风的巨响,夹带着炮弹划空的尖啸。那动静很难形容,好像整个天空是一面大鼓,有无数把大锤在上面不停地擂呀敲呀,震得耳朵紧绷绷的疼,脚下的大地也在急促地摇抖。大约十几秒时间,大、小金门先炸起一片亮点、烟簇,紧接着,亮点变成火海,烟簇形成了烟雾,又过十几秒,传回对岸轰隆隆打闷雷一样的声音。料罗湾海域,炮弹炸起一道道白色水柱,弹片把海面打得好像沸腾起来,敌人几条兵舰飞快向深海逃逸。我打过的仗不算少了,我军这样大规模炮火轰击也是第一次看到,确实是万炮齐发弹如雨下无比的壮观。国民党的有线电话被打掉了,只能用无线呼叫告急,我们这边监听得明明白白,一片混乱,有的连暗语都不用,乱叫“共军的炮火太厉害了,我们被打得没有一点办法”。张翼翔高兴地对北京王尚荣说:“王部长,你看不到这里的景象,就听一听吧。”然后,把电话受话器对着了望孔,让王尚荣和北京的同志们也直感地欣赏体会一下,分享我们前线的兴奋。
  梁树森老人说:从抗美援朝开始我就当炮兵,还没有像“八·二三”那样一次性集中打那么多炮弹。 我们团每门炮平均打了80至100发吧,急促射,不停地打。许多炮炮管都打红了,才不得不停下来喘口气。许多魁梧壮实的装填手连续送弹上百发后,胳膊都肿了,第二天连端个饭碗都费劲。有的战士为了加快速度,不用送弹棍,就在右手上缠一块布,蘸湿了水,用拳头把炮弹顶上膛,被几百度高温的炮膛烤起了泡,燎掉了皮。有好几个炮位打得快,炮弹打光了战斗还没结束,急得炮长猴跳,派手下到邻近炮位也不请示下手就搬。所有炮位四周,都是空弹壳空弹箱,堆得像座小山。那天天气晴朗,能见度特别好,肉眼看金门很清楚。我们炮突然一响,开始还可以看到那边的汽车乱跑,兵乱跑,一会儿就什么也看不到了,我们阵地上一片发射烟尘,对岸金门一片烈火硝烟。海风把大担岛上的硝烟吹到海面,与小金门的硝烟相接,继而又与大金门的硝烟连在一起,在我炮阵地前方海面,形成了一道厚厚的灰黑色的把整个金门都遮挡在后面的巨大烟墙,场面真壮观。一仗下来,炮手全被退壳烟熏染得漆黑,除了牙齿、眼窝窝是白色的,整个一个“黑非洲”了。大约十分钟过后,国民党一些隐蔽阵地开始还炮,烟太重,看不到他的发射位置,但可以听到炮弹在我们头顶“哧”“哧”飞过,在很远的左右后方“咚”“咚”炸响。那天,我们确实把金门一下打糊涂了,他还过来的炮,全是瞎打,没打到我们团一门炮一个人。我们的老炮手一看就知道,这种打法纯粹是糊弄上司应付差事。
  赵树和老人说:我们连阵地设置在一处洼地。8月23日。从下午4点开始,我们就做好了炮击的准备。我和副连长在发令所,分工是,我听电话,副连长举着手,命令到,我喊“开炮”,副连长手一放,阵地上排长、班长的手也一齐放下来,各炮便装填,拉火手就拉绳发射。那个紧张劲儿,别提了。副连长足足举了二十分钟,命令还没到,他的手又不敢放下来,怕下边误会了把炮弹提早打出去。一门炮走火就是天大的违纪呀,得军法从事。他只能举着手走到阵地上,对排、班长们说,大家都先把手放下来,歇一会儿吧,他妈的这活计太累了。5时30分,命令终于到了,我们的炮弹从不同方向一群一群像卷扬机喷洒谷粒似地发射出去,从我们连的阵地,看不到金门岛,也不知道自己的炮打到哪里了,反正管他娘,就按照上级给的诸元,闷头猛装猛打。上级指挥所向我们通报,说我们的目标冒起大火来了。我们赶紧向下边通报。那时,说话已经互相听不见了,就在一块小黑板上写:“敌人被消灭了,上级表扬我们!”拿到各炮位上给大家看。战士们拍巴掌又蹦又跳,又喊又叫。喊什么?听不见。但看嘴形就能知道,都在喊“打得好”哩。
  梁文科老人说:5时30分,青屿岛上我们连4门炮几个齐放,大、二担国民党士兵滚的滚爬的爬没命往回跑,我从望远镜里看得很清楚。本来,他们有三五成群出来拉呱的,有在树荫底下凉快的,还有下海洗澡的,闲在得很,一点也没觉着我们会开炮。打了没多大一会儿,烟尘就把整个大、二担罩住了,啥也看不见了。一、二炮喊:“报告连长,目标没有啦!”我说:“看不见也打,按原表尺只管打!”没走到近前,你不会知道打炮声有多响,等于拿一面大锣贴着你的耳根狠命敲啊,太响了!打了十几分钟,战士们的耳朵全震聋了,严重的耳膜震破、流血,有的人落下听力下降的残疾。直到现在,我耳朵还时常嗡嗡响,你要不大声说话,我就听不见。听不见人家说啥就没法回答,别人会觉得你呆、傻,没礼貌。你不在意吧?我在指挥所里,耳机里只有炮位上“咣当”“咣当”的装填声和“轰”“轰”的发射声,我叫“一炮!”“二炮!”始终没人回答,他们全都聋了,听不见了。这时候, 大金门国民党的155加农炮打过来了,头一群是空炸,意在杀伤我阵地外露人员,第二群是瞬发,目的是要掀翻我的发射阵地。我们青屿的座标,敌人也是老早就标定好了的,但由于他小金门、大、二担叫我们压得发不出炮来,从大金门打过来又太远,对我们威胁不大。我骂了一句:“干他老母!”钻出指挥所,顺着交通壕跑到炮位,直接下达命令。我的命令是每门再打30发急速射,面对面扯脖子喊,班、 排长还是听不见。我就伸出三个手指比划。他们问:“打3发?”气得我又用右手比划了一个○,两只手重叠在一起,才解决问题。一直打到七点多钟,才停止射击。我们连4门炮,一共打了600多发。炮群司令来电话,说:“梁文科,你们的炮总体打得不错,大、二担的目标基本报销,但有一些打到海里去了,今后要注意。另外, 你一次就干掉600发,以后还打不打了?”我赶紧说:“是光想着过瘾了,下次一定注意节约炮弹。 ”晚上8时,炮群又来电话,说:“梁文科,以后炮弹尽管放,有多少放多少,怎么过瘾怎么打,不要节约!”我说:“上级放心,你运多少炮弹来,我保证打出去多少。”电话刚撂下,运输炮弹的小船已经到了。

          ※   ※   ※   ※   ※

  隆隆的炮声与那轮瑰丽的夕阳一同淹沉海底。海风刚刚吹散浓烈的硝烟,暗夜便将万物轻悄地网住。突然开始的惊天动地又于突然间戛然而止,酷暑中的寂静也让人感到阵阵寒碜。昏灰的对岸沉默不语,唯余数簇火光仍在摇曳闪烁,像是重伤的岛躯流出的鲜红的血液。
  云顶岩一处隐蔽坑道内,没有电子计算器,更谈不上微机电脑,靠着一盏昏暗的瓦斯灯和一把算盘,石一宸迅速草拟了发往北京的战报电稿:
    一、炮击经过:今17时30分,对敌金门防卫部、第五十八师师部、蔡
  厝营房,小金门之第九师师部、第二十五、第二十七团团部,后头之后勤
  机关及停泊在料罗湾之中字号登陆舰1艘, 实施突然炮击。在19时35分又
  对敌实施一次短促急袭,然后即停止射击。据观察,我炮击之敌指挥机关、
  雷达站, 弹着较准确,效果良好,敌中字号登陆舰被命中5发,敌发射阵
  地之炮兵连,基本上被我压制。敌炮还击,主要对我莲河、霞浯、仙景、
  大嶝、厦门之虎仔山、香山、前村等地区,发射炮弹2000余发。
    二、敌人反映:大、小金门到处叫喊威胁很大,称“非常厉害,防卫
  部下大雨”,“有线电全部中断”,“大、二担伤亡75人”。金门机场管
  制中心报告:“机器打坏,人员伤亡不能工作”,“张先生肚子痛,无法
  起床(运输机中弹片,不能起飞)”。紧急申请“空中支援”,并要马祖
  向我炮击进行牵制。“空援业已中断”。
    三、 我损耗情况:消耗新式火炮炮弹23725发,旧式炮弹5544发,海
  岸炮弹1488发, 共计31757发;伤第九十二师炮兵司令,炮兵一三一团政
  委,炮兵副连长2名,炮手5名共9名,亡电话员1名,被击坏85毫米加农炮
  2门。
  云顶岩,石一宸的战报飞向北京。
  金门岛,一架C-46型运输机飞往台北。
  没有一盏灯的金门机场,跑道反射着清冷愁惨的月光,两旁黑黑黢黢馒头状凸隆的一个个机窝,让人联想起荒郊的坟场。黑暗寂闷更加渲染夸张了沮丧消沉的氛围,闭灯起飞的C-46很像一个缓缓爬上夜空的幽灵。
  一人送行。一人登机。一件随行物品。
  送行者为金防部司令长官胡琏。登机者为头缠绷带的台湾“国防部长”俞大维。随行物件为一具棺木,盛殓着金防部副司令赵家骧。另外两位副司令阴差阳错,未能搭乘上“部长”的专机:章杰少将在炮击的第一个波次中便不见了人影,第二天方被认定为“阵亡”。吉星文中将此刻正躺在地下医院手术室,同死神抗争,三日后终告不治,与赵家骧、章杰结伴而归。
  一个星期过去, 石一宸通过多方情报来源证实,8月23日炮击,共毙伤国民党军600余, 金防部三位副司令殒命黄泉。对大陆方面而言,带有惩诫性质的打击已达到了预期目的。
  对台湾“国防部长”俞大维于弹片编织的罗网中侥幸漏出,大陆军方并不甚看重,显然,他们更关心金防部司令胡琏上将的死活。击毙胡琏,虽不可能明确写入计划,但无疑是精心计划时渴望达到的最高预期。因此,了解掌握胡琏本人的活动特点、规律,早已列为石一宸、王建行领导的情报部门攻坚的课题。胡琏,昔日大陆战场国民党“五大主力”唯一幸存的部队长、1949年金门之战的罪魁、“古宁头大捷”的“英雄”,如能于炮击中将他“验明正身,绑赴刑场”,意义自不寻常。
  难怪,当情报证实,一向命大的胡琏,又一次奇迹般死里逃生、逢凶化吉,大陆军界高层一片遗憾的“啧”“啧”声。尤其是叶飞,在回忆录中无限惋惜地写道:
    我们的炮火打得很准,一下子摧毁了敌人的许多阵地,特别是集中火
  力猛击金门胡琏的指挥部,打得非常准确,可惜打早了五分钟!后来得到
  情报,我们开炮的时候,胡琏和美国顾问刚好走出地下指挥所,炮声一响,
  赶快缩了回去,没有把他打死。要是晚五分钟,必死无疑。
  8月23日的“台风” 与“暴雨”,震撼了台湾,也震撼了世界。第二天,全球各著名新闻社、大报,均作为最重要消息予以播报刊发。
  颇耐人寻味的是, 8月24日,中国新华社仅发表了一条简短的措辞亦不十分尖刻激烈的消息,在各报并不特别显著的位置刊出。
    神炮手严惩蒋贼军 敌炮兵变得哑然无声 运输舰一只被我击中
    新华社福建前线24日电 中国人民解放军福建前线炮兵部队,在23日
  下午五时三十分,对增兵金门的蒋军运输舰和经常向我挑衅的蒋军进行了
  一次短促的轰击。
    盘踞在金门岛及其周围小岛上的蒋军炮兵,经常炮击我沿海村镇,使
  我当地居民的生命财产时常受到威胁。为了惩罚这种卖国求荣、欺压人民
  的罪恶军队,在我强大炮兵部队神炮手的准确射击下,为时仅十七分钟,
  金门岛上蒋军炮兵阵地和指挥系统等军事目标,都陷入浓烟烈火中。蒋军
  炮兵变得哑然无声。运输蒋介石卖国集团的军队的舰只被击中,像一条死
  鱼在料罗湾内不能动弹。
  对一次重大军事行动只是轻描淡写地一笔带过,寓意深长。可以看出,毛泽东并不想对此事立即大事张扬,他已经把强有力的一拳打出去了,他要冷静审慎地观察一下,对方将打出什么样的拳路。
  在瞬息万变复杂微妙的政治、军事、外交拳击台上搏技,老谋深算的战略家,有时需要“雷声大雨点小”,有时则需要“雨点大雷声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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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元1994年10月,一个钻入历史的牛角爬不出来的中年人,为收集有关那场大战的史料,从大、二担当面的青屿、浯屿岛,到监控料罗湾的围头,把当年我军大炮的发射阵地,来回走了一个遍。
  我发现,三十六年过去,炮战的遗存物不光是依稀可辨的弹坑堑沟和外面长满了篙草里面盛满了粪便的炮窝,还有一种似是而非、似新而旧,一切都在改变着但万变又未离其宗的状态,一种由诸多不和谐所组成的并不稳固的和谐以及对比度强烈的色调拼凑而成的图案。我想,当今世界,能使数不尽的矛盾现象同时呈现和平共处的地方,大概独此金厦海域一家是别无分店的了。
  我信步前行。
  此岸,一座越来越开放的现代化口岸都市正在迅速崛起;彼岸,仍是最封闭呈原始状的军事禁区。这一边,数十万不同肤色、国籍包括怀揣台胞通行证的商贾大亨为挣钱忙得不亦乐乎;那一边,十数万全副武装的士兵仍在枕戈待旦。海面上恪守所谓“汉贼不两立”的陈规禁令;海底下什么花样的交通往来全有。大白天,台北“立法院”关于是否同大陆实行直航的辩论如火如荼;夜晚里,一条条台轮酣睡在厦门宁静的港湾。在台湾首富王永庆先生的带动下,数百上千家台湾厂商首选投资地偏偏是厦门,而没有一家去金门;金门人求神拜佛还愿祭祖的香火早已烧到了厦门,而厦门人望着身边的金门就像奢侈享受海上的明月……
  在厦门熙攘繁华的街市,我偶遇一位几天前还持枪站守在监视厦门哨位上的金门退役兵。他说,接替他的新兵是一澎湖籍青年渔民,那小于当兵后大吹从厦门满载而归把口袋撑得鼓鼓的经历,刺激得他刚刚脱去丘八服便也跑到这边来撞运“淘金”。
  厦门对金门的有线广播早已停止。金门对厦门的高音喇叭却舍不得息鼓撤锣,纵使没有对台戏好唱依然精神抖擞准时开播,絮叨着几十年不曾变味的反共老调。这边聆听最真切受教诲最深刻的几座楼舍,偏偏是近年返乡定居的几位金门“款爷”的新居。其中一位不堪噪音污染,对我戏言,择日返金门后,定要找那位尖嗓女播音对簿公堂,索讨听力损伤费。但如小姐妖冶美艳,可以视脸蛋分的高低酌减,云云。
  围头,解放军某连队“安业民阵地”侧前方几百米处,数条大陆渔船与金门渔轮挨靠锚泊,桅杆上的五星红旗与船帮上的青天白日徽记比邻共处相安无事,俨然国共第三次合作的谈判正在此处举行。青天白日徽记们均于夜间出入,并把船屁股对着金门,一船老大向我解释,为的是避免金门了望哨的望远镜观察到船首的号码,防备回金后被敲诈被传讯。
  青屿、大、二担水域,我乘坐的厦门警备区登陆艇同一金门炮艇远远对开。水面宽阔,各行其道,既不鸣号致礼,也不惹事挑衅,熟视无睹,习以为常,与人方便于己方便。少校艇长告我,几年前,双方的炮口均随船而转,指向对方,但不开炮。近年,可能都觉多此一举,太麻烦,免了。
  胡里山炮台。一金门籍女青年花三元人民币买到了用军事望远镜观察家乡三分钟的时光。一年前,她在金门用相同倍数的望远镜观察过她现在站立的位置。为了满足好奇心实现异地观察的愿望,她从金门乘船至台北,从台北乘飞机至香港,从香港乘火车至广州,从广州乘汽车至厦门,从厦门宾馆租脚踏车至胡里山,在中国地图上画了一个大大的尚留一小缺口的椭圆形。历时一周,终于宿愿得偿。三分钟短暂得像一朵飞溅的小浪花,她再丢过去三元钱。看完,欢喜跳跃,“看,那缕炊烟,搞不好是我妈在煮好喝的地瓜稀饭哩”,又对伙伴说,“这么近,要是有旅游汽垫艇,一会我就能回家吃晚饭啦,还可节省好多钱。”
  角屿岛上,可见大陆小船靠向金门一侧,在礁岩浅滩中垂钓鲜嫩爽口日渐珍稀售价达一百多元一斤的石斑鱼。须臾,金门喇叭开始喊话:“亲爱的大陆同胞,你们出海捕鱼的最大愿望无非是想获得丰富的渔货量,获得较好的生活,但你们已超越了金门限制的海域捕鱼,已危害到了金门渔民的利益以及防区的安全。我守军有护卫金门防区安全的要求,将进行驱离射击。请你们迅速离开,以免发生无谓的纠纷和损害!”于是大陆船群蜂惊四散。几分钟后,金门机枪开始向海面扫射,间有迫击炮弹在水中炸开。 我对这残忍血腥的场面感到震惊, 想起刊于1994年7月3日《人民日报》的一篇文章《金马军警伤害大陆渔船渔民亲痛仇快/大陆有关方面要求停止暴行义正词严》:
    据不完全统计, 仅福建省,从1990年至1994年5月,沿海渔民在海上
  从事正常生产或航行时,遭金马守军枪炮击,共被打死46人,打伤112人。
  另一项统计显示,自1989年以来,台军警在遣返大陆私渡去台人员时,闷
  死、撞船淹死大陆人员计46人;在台湾海峡大陆一侧强行拦截抓扣大陆作
  业渔船达223艘、 渔民3160人,有20艘作业渔船及生产设备被扣留,直接
  经济损失达1000万元以上。
    ……
    与台湾当局不仁不义的行径相反,大陆一贯把台湾同胞当作自己的亲
  人看待。为保护台湾渔民的生命财产安全,方便台湾渔民避风和进行海上
  生产,有关方面在沿海设立了专供台湾船舶直航停靠的停泊点。仅福建省
  就设有停泊点29个,每年接待大量台湾渔船、渔民。1993年的统计显示,
  福建省共接待台湾渔船8528艘次,渔民35279人次。
    ……
    台湾军警对大陆渔民开枪、开炮,任意抓扣、检查、殴打,根本原因
  是台湾当局至今没有放弃对大陆的敌对立场,把在海上作业的大陆沿海渔
  民视为“敌人”对待。
    ……
  走在历史的陈迹之上,我常常陷入难以自拔的困惑不解:眼前,这一派形实不符的和平已属来之不易,然而,漫长的战争真的永远地划上句号了吗?
  胡里山炮台,那尊清政府于1891年花费12万两白银从德国克虏伯兵工厂购得、全重达59吨的世界炮王, 张着280毫米黑洞洞的大嘴仰望湛蓝的天空。蓝天间,一对美丽的白鸥正在海峡飞翔。
  我隐约意识到,介于和也非和、打亦非打之间的金厦海域,是现代史留给我们的难题,一道像身旁的巨炮一般沉重、像狭窄的海峡一般难渡、康德二律背反式的命题,当你回答“是”的时候它是“非”,当你回答“no”的时候它又是“yes”。何时才能解析这道难题,全体中国人的智慧都在经受时空的考验。

          ※   ※   ※   ※   ※

  何厝,一座“八·二三”中被炸成瓦砾废墟、现在正向着小康迅跑的小乡镇。
  在街巷上倘佯,我的目光蓦然间被一栋千疮百孔破壁残垣的二层小楼所吸引,三十六年前的炮弹虽没有把它彻底摧毁,但也把它打得伤筋动骨腿断臂折,看得出,它是靠主人草率的修补才得以勉强支持苟延残喘。在旧日的战场上,此类“古迹”已绝少再见,我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与其说对它的容貌产生了兴趣,毋宁说对它所处的环境发生了好奇。它被一群美丽簇新的房舍包围着,像一个孤独丑陋的叫化子。
  我冒昧敲门打扰主人。
  东拉西扯地胡侃一阵。我说:您这幢房子确实挺朴素挺有时代特点挺不容易的,大概很快就要盖新房子吧?
  主人是位瘦骨嶙峋七十挂零的长者,他一边满足地吸烟一边揉搓着脚丫子说:盖新房?很想哟,但不盖!共产党国民党的事情,没一定,说打还要打的……
  我明白了,这是一位对金厦海域前景持悲观消极态度的老人,三十多年,他大概一直生活在对世界还会再毁灭一次的预卜之中。看来,这栋饱经磨难的楼房在它的主人离去之前,命里注定是没有旧貌换新颜的盼头了。
  我又十分令人讨嫌地去敲斜对面另一户的门。这是一栋建造不久气派很大的二层新楼,三十多岁的一对小夫妻脸上洋溢着新房照耀的喜气。
  依然天南海北乱侃,然后我说:哇,你们家好漂亮呀,不过,你们把房子搞得这么靓,不怕猴年马月那边又把炮弹丢过来?
  男的显然不大愿听这不吉利的话语,敛住笑脸说:管他娘!有钱不花,是个傻瓜。
  女的用异样的眼光看我,好像精神病科医生在研究她的一位病人,丢过冷冷的一句:喂,北京佬,人总要死的吧,难道你就不讨老婆生孩子啦?
  多么深刻的哲理!我哈哈哈哈,用一阵干涩的笑掩饰自己的尴尬。
  我明白了,这是一对对金厦海域的前途颇有信心的年轻夫妇。虽然他们的“信心”让人感到有一种人皆为之我亦为之、只管今朝勿论明朝的味道,根基肯定不如他们新房的地基打得坚牢。
  沿海边走,我发现了一处保存相当完好的火炮工事遗址,三个成“品”字形的加盖火炮掩体间距150-200米,堑壕将它们勾联在一起,“品”字形后面不远处,还有花岗岩垒砌的发令所、弹药库。一眼可知,炮战期间,这里曾部署过一个炮兵连。
  走出掩体,出口处站着一位二十左右的青年人,油亮的分头、整洁的时装、白色旅游鞋,两手叉腰。
  “喂,你在干嘛?”他问。
  “不干嘛,参观。”我说。
  “你对这里感兴趣?”
  “当然。”
  “你觉得这地方很有价值?”
  “非常有价值!”
  “为什么?”
  “因为这里有历史,或者说,曾构成了中国现代史的一部分。”
  小青年显出高兴的神色,我们愉快地聊起来。
  炮阵地遗址在他家责任田范围内,老人们都觉多余累赘白占了许多面积,原想拆掉平了,小青年坚决不同意。按照他的宏伟设想,贷也好借也好,投入一笔资金,在前边架设几具观察金门的望远镜,掩体里挂上炮战的照片摆上炮战的实物,开辟为一处专门介绍“八·二三”炮战的旅游点,其经济效益无论如何也会比种粮种菜高。
  这是我所遇到的准备把“八·二三”变换成钱的唯一一例。我自然大大恭维他的想法好,赞扬他的经济脑瓜和高瞻远瞩。但是我说:“你不觉得说不定哪一天这些工事还会重新派上用场?”
  小青年甩一下他那漂亮的分头:“这里会不会再打仗我不知道,我想谁也不是神仙,都难预知将来,但是我敢肯定,目前这个样子不会拖太久,那一边和我们这一边从古代就是一家子,早晚还要一家子的,你信嘛?”
  “信”,“信”,我拍着小青年略显单薄的肩膀,给他一个肯定的答复。
  绕过一片凹凸零乱的礁岩,我在一片沙滩的角落里终于见到了一位原本与这海峡的故事紧密相关的人:一位着红背心、绿军裤,黝黑皮肤厚实胸脯的解放军炮兵装填手。这位士兵看上去有些孤独,正紧绷着面部表情、拼力托举一发与实弹相仿的水泥教练弹。我在远处默默地为他记数,从1至132。见我近前,他气喘吁吁腼腆一笑,停止了动作,不甚满意地摇摇头——虽然这个数字比他自己的最好成绩多了四个, 但离团队记录157仍有较大距离。两个月后,他将在团的比武大会上与一群炮手经历一番角逐。
  我抱过那颗20来斤重的教练弹,奋力举过头顶。往复支撑了五下,全部体能似已告罄,不得不将那笨重之物赶快丢弃。
  愉快的笑声倏然抹平了我们之间的沟坎。 132,已经相当棒了,何必再练得如此辛苦?我说。
  他说他相信自己能打破团纪录,然后再向师和军的纪录冲击。
  那样有什么奖励吗?立功?提干?转志愿兵?
  他的回答让我顿觉自己可笑。他说他不知道。“我们都这么练,”他说,“为什么?还不是为了那边——”他一指苍翠墨绿的彼岸。
  那边!只有在炮兵的身边,你才能感到那彼岸联接着一道潜在、漫长、无声的命令。
  “如果需要,我们会比36年前干得更漂亮!你说是不是?”
  基于我对军队的了解,我根本不需要再说什么了。我只是纠正了一个最初的想法:这位士兵一点儿也不孤独。
  何厝在视线中就要消失,我立足四望,忽然间觉得,何厝人,扩而大之厦门人中国人,对于战争与和平、统一与分裂的全部理解和答案,都溶解在那一片鳞次栉比的房舍、那一片青葱掩映的“遗址”之中了。这里有灰色的悲观,但你并不能把它简单地归纳为杞人忧天;这里有明亮的喜悦,乐观中又掺和着些许的宿命与茫然;这里还有太阳一样不灭的希望,使我们的信念像永远永远的朝霞。
  我很感谢那个梳着漂亮分头的小青年和那位身手不凡的炮兵战士,是他们,使我混沌阴郁的心胸拂入一缕清风,豁然洞开。
  我走近大海,没有渔舟唱晚,没有蓑翁垂钓,“八·二三”的喧哗随风淡去之后,海峡就是这般默默无语,铺陈着一片沉寂。唯有那一对纯洁的白鸥,像美丽的梦幻,在海面生动地跳跃、闪烁
  向大海讨生活的有一个平安抓鱼的梦;
  渴望发财的有一个不再偷偷摸摸的梦;
  白发老翁有一个乔迁新居的梦;
  乔迁新居的有一个睡得安稳的梦;
  金门少女有一个朝发夕返的梦;
  英俊少年有一个让“古迹”变钱的梦;
  年轻炮兵有一个守土有责的梦;
  我也有梦:从“八·二三”走来的历史,不再回到它的出发点,循着大潮涌动般必然性的轨迹,走出这片会把人活活憋出毛病的静寂。
  那满天可爱的精灵们,歌唱着,飞舞着,在此岸与彼岸间翱翔、徘徊;被海峡分隔着的绿色国土披着暮霭的金晖,在向它们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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