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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蓝蓝的料罗湾

   鱼雷艇骑着火车南下/黎玉玺打保票:台湾海峡中共海军没有进攻型
   兵器
   2链,张逸民喊“放”/“台生”变成了一个大火球,美丽燃烧
   175号被敌炮击中, 共11个洞,艇长下令:劈艇沉船/李茂勤想:如
   果身上装一个锚就好了
   两艇相撞,一中队全军玉碎/高速艇的37炮直打得“沱江”舱面空无
   一人
                  1
  背向大陆、面向台海、因渔村料罗而得名的料罗湾,乃名副其实的金门之“门”。
  远溯至宋、明朝代,金门先民就利用料罗湾东南角一线突出的礁岩,建起了渔港。数百年来,往来商船在此停泊,大小渔船就近出入,无论清晨或黄昏,遥望港湾,舟帆点点,碧波霞辉,诗情入画。
  自从金门变成一座硕大的海上堡垒,一条条灰色炮舰每日隆隆开进,匆匆驶返,宁和的料罗湾便充斥了肃杀暴戾之气。
  简单估算, 台湾方面平均每天必须在料罗湾卸下500吨以上战争民生物资,才能勉强维持十万大军和五万岛民的战守生存之需。
  料罗湾,是金门赖以存活的生命线。
  海军情报部门资料显示:
    料罗湾东西宽9000米、纵深长3500米,成一弧形弯向外海,底质泥沙,
  可避北风、 西北风和东北风,但7级以上风力和有长浪入侵时,不能停泊
  舰船;湾内锚地西南部多礁石,不便停靠舰船;东南部和中部低潮时距岸
  600至1000米处, 水深约6米,1000-2000吨级舰船可锚泊8至12艘。距岸
  1500米以外处,水深约10米,可供5000吨级舰船锚泊;陈坑以南海面2000
  米处, 设有专用海底输油管水鼓4个,供油船在金门卸油时专用;料罗头
  设有柱状闪光灯1个;防波堤正面约200米,纵深25米,水泥结构,可停泊
  登陆艇、小运输船,是运补小金门、大、二担岛、东碇、北碇岛的物资装
  载场;新头南海岸正面170米,纵深400米,水泥结构,可停靠登陆舰;双
  打街下坑南,陈坑、沙头南,昔果山东、西南,后湖东南一带沙滩,均适
  于登陆舰抢滩登陆。
  台湾有人形容,在现代战争条件下,料罗湾好比是金门没有盾牌遮护的咽喉,以说明这条“生命线”的脆弱。
  首先,大陆方面从厦门云顶岩到莲河方向许多制高点均能越过金门岛身非常清晰地观察到料罗湾,死角很少,可以相当有效地引导炮兵射击料罗湾滩头海域。
  其次,料罗湾较浅,且无深水码头,非常不适宜大型舰船停靠作业。卸载方式无非退潮时用登陆艇舰冲上沙滩故意搁浅,或涨潮时货轮靠岸锚泊、待潮退搁浅,组织人力进行抢运。下次潮来,船体漂浮,再将空船开出外海。可以想见,从这一次退潮到下一次涨潮,十几个小时之内,搁浅舰船开不走跑不掉,分分秒秒都存在极大危险,如果大陆方面开炮,它们肯定是理想的目标,就像一头被捆牢扎实搬上案板的牲物,只有瞪起眼珠干挨宰的份儿了。而那些在海滩上穿梭奔忙的搬运兵,也极易成为爆裂弹片噬咬的肉靶。
  补运金门,始终是使蒋“总统”头脑胀疼的一道难题。
  在叶飞的作战计划中,大规模炮击金门后,“封锁料罗湾”则是题中应有之义。
  封锁,还有“大封”和“小封”之分。
  所谓“大封”,即以强大海空力量威胁控制台湾至金门的航道,包括使用中型以上军舰和潜艇设伏狙击,使用强击机、轰炸机,尤其是颇具威力的水鱼雷轰炸机对海上目标实施突袭,并在料罗湾广布水雷,同时,辅以炮击和鱼雷艇游猎,如此,多管齐下,诸端并举,将料罗湾密不透风地封闭禁铜起来,不使一粒子弹一颗粮食流入金门完全是可以做到的。据说,海军的高级将领中主张不封则已、要封就坚决封彻底封的大有人在。但此举有可能引发同美国的直接对抗,与“海空军不到公海作战”的原则相悖,故虽有作战预案,始终未予实施。
  所谓“小封”,即主要以炮火控制料罗湾,配以鱼雷艇进行海上破袭战、神经战。“小封”虽有漏洞,台湾仍可乘机补运,但成倍增加台湾困难,使金门物资的补充量锐减绝无问题。客观而论,一场不要对手死亡只要对手难受的惩罚之战,迫使金门之“门”只能战战兢兢开启一条门缝、而不敢放肆无忌朝海洞开已算达到了初衷。
  我猜想,被人铁钳般的双手长久扼住脖项、红头胀脸呼吸困难而又不死的滋味,大概比死还不好过的。
          ※   ※   ※   ※   ※

  8月23日大陆第一排炮弹打出去, 厄运便降临到排水量4040吨、由大型坦克登陆舰改装的运输船“台生”号的头上。此刻,它正像一只抱窝的老母鸡趴在那里搁浅卸货,把自己“锁”在了料罗湾一片开阔的沙滩上。
  设在围头的150和设在莲河的149两个海岸炮兵连无法直接目视“台生”,它们是根据观察所的指令从两个不同角度开始在料罗湾聚餐的,
  一连五发炮弹在“台生”号甲板上相继爆炸,一股无奈的黑烟冲天而起。
  “台生”应感谢这股浓烈的烟火,海岸炮以为“它”已被摧毁,把炮口转向其它目标。
  晚潮伴着夜幕而来。仅伤及皮毛的“台生”死而复生,向着料罗湾外海蹒跚驶去。
  它已经逃脱,在海岸炮射程之外的海面上舔伤静息。它理应逃得更远一些,但它仍企冀着把肚子里成千吨会燃烧爆炸的“钢蛋”下在金门的沙滩上,这使得它最后的生命仅仅延续了十七个小时。它的悲剧在于只注意了观察敌方迎面丢来的投枪,而忽略了冷不防斜刺而来的侧背之剑。
  东海舰队副司令员、海军厦门前指司令员彭德清少将果断下令:海鹰,出击!
  鱼雷艇队劈波斩浪。
  最为惨烈悲壮的故事,写在蓝蓝的料罗湾。
                 2

  海军烟台基地干休所休干、原基地副司令员刘建廷老人说:
    新中国海军创建后,海战都是鱼雷艇、高速炮艇这些小家伙打的,什
  么护卫舰、猎潜舰、驱逐舰、潜艇、轰炸机这类大玩艺基本没派上什么用
  场。原因有两个,一是国民党海军三天两头来骚扰,海战大都发生在我们
  沿岸一带,便于小家伙们设伏、突袭,以收奇功;二是鱼雷的威力比炮大
  得多,炮弹若不是击中敌舰的弹药库、油箱,几发十几发很难将其击沉。
  而鱼雷击中目标,可以在水线要害部位炸出一个直径十公尺的窟窿,我们
  开玩笑说,并排进三驾马车都没啥问题。所以,三、四千吨以下的船一般
  一发鱼雷就能致它的命,两发等于双保险,相当厉害呀。国民党他吹什么?
  他对我们鱼雷艇怕得要命,内部有个规定,见了共军鱼雷艇不要恋战,能
  跑赶紧跑。
    海军三个舰队中,海战主要是东海舰队打的,东南沿海归它管嘛。我
  算了一下, 鱼雷艇前前后后一共打了11仗,东海10仗,南海1仗。而东海
  的仗差不多又都是六支队一大队打的,国民党的“太平”号,“洞庭”号
  都是这个大队干掉的,每回都能捞他一点便宜。仗打得好,不应忘记舰队
  陶勇司令员和彭德清副司令员,这两位陆军出身的老首长注意学习,关心
  理解舰艇部队,训练得法,指挥有当。1958年的一大队参谋长张逸民也不
  应被忘记,这个人是个优秀的海军人才,海战中功劳很大。我当时任六支
  队副支队长兼1大队大队长,主要在岸上指挥,讲贡献也有那么一点点吧。
  总之,六支队,一大队,是咱们海军的一支好部队,英雄部队啊!
  1958年7月17日上午10时,花鸟山以西海面。
  东海舰队副司令员彭德清少将, 身着雪白的海军将校服, 笔挺站立在护卫舰“成都”号前甲板正中位置,率整齐列队的全舰官兵向前来友好访问的印度海军旗舰“迈索尔”号敬礼。双方鸣放礼炮,主桅杆上升起互致问候的五彩旗。14时30分,主客舰驶进上海吴松口,双方再次鸣放礼炮,炮声响彻浦江两岸。
  18日,陶勇亲自指挥、彭德清具体组织,中国海军为印度海军官兵举行了海空协同攻击演习。 波涛之上,鱼雷艇12艘、水鱼雷轰炸机9架、歼击机12架,组成两个突击群,十长江口向假想目标施放了数十条鱼雷,敌两艘“重巡洋舰”被阵阵冲天而起的烈焰和水柱所吞没。
  实兵演习结束,战斗、轰炸机群低空从检阅舰“成都”号和“迈索尔”号上空通过。 紧接着,得“胜”归来的六支队12艘鱼雷艇,艇距100米成一字长蛇阵最高速驰来, 几乎挨着检阅舰的舰舷,划了一个漂亮的180°大圆,踏着长长的白色浪链,欢歌飞去。印度海军舰队司令官阿·查克洛蒂少将伸出大拇指说:任何一位尚未学好躲避鱼雷攻击的舰长,都最好不要在中国海域同中国海军遭遇。
  此时此刻,美国海军第六舰队的巡洋舰也正在地中海开炮。那不是演习,而是以强大火力支援其蜂拥踏上黎巴嫩滩头的海军陆战队。
  地中海与中国海的爆炸声此起彼伏,虽然这不过仅是时间上的一次偶合,但已经具有了不言而喻的象征意义:远称不上强大的中国海军决心捍卫国家的主权、独立和统一,有能力不容任何外敌越雷池一步。
  刘建廷老人说:
    1958年长江口演习,有印度一条巡洋舰参观,所以从海军到舰队上上
  下下都很重视。
    印度海军来的是一条大舰,军官又都是从英国毕业的,挺牛挺傲的。
  陶勇这个首长很刚强很要面子,他要在印度人面前搞点绝招露一手,他把
  我叫去,问:从检阅舰面前通过,距离是多少?我说:按条令规定,不得
  低于一链(183米) ,检阅舰航速20几节,我们航速50几节,靠太近了会
  出事,起码保持一链。陶勇讲:我不管,你给我靠50米!又讲:50节不行,
  你的速度还要快!我说:50节已经很高速了,机器温度己达90°,再快就
  要开锅啦。陶勇还是那句话:反正还要快,你给我想办法!
    没辙,只好回去找业务长们商量,他们都说可以。你知道,鱼雷快艇
  的冷却是一个循环系统,用海水冷却淡水,淡水再进入机器冷却发动机。
  加快速度,只有把艇底门打开,直接用海水来冷却发动机。业务长们说:
  有个条件,跑完这一趟,必须给一星期时间清洗机器。
    我向陶勇报告,他表示同意。我顺便又报告,我只能上一个大队,因
  为快艇得按一定角度跑,出海太多搞不好也会碰撞出问题。他讲:你两个
  大队都得拉出来,你必须给我完成!我知道,打过仗的首长都是这么个倔
  性格,关键时刻,你只有硬着头皮给他冲上去,行也得行,不行也得拼着
  命叫它行。
    检阅那天,我几条都完成了,第一,靠50米;第二,超高速;第三,
  两个大队二十几条艇一齐上,很壮观,很惊险。看得印度人目瞪口呆,说
  没想到中国还有这样的海上突击力量。
    陶勇高兴了,晚宴时把我拉到身边,说:刘建廷你到晚了,罚你两杯!
  我说:行,司令官的命令嘛。
    圆满完成任务,刚想休整一下好好清洗机器哩,第二天,陶勇一个电
  话又把我叫了去,先讲了一通中东局势。其实关于美军在黎巴嫩登陆和咱
  们中国到底有什么关联我到现在也没完全搞清楚,我只记得他说:马上要
  打仗,你们连夜做好战斗准备。我说坏了,你得给我一个礼拜时间冲洗发
  动机呀,这是你答应的嘛。他还是那句话:反正你明天必须把机器给我弄
  干净!
    毫无办法,我们全体出动,突击一天,三下五除二把船搞好了。
    现在回想,陶勇这一套好像不大讲科学。但什么样的官带出什么样的
  兵,六支队养成了一种敢打敢拼的顽强作风,在我们面前,没有完不成的
  任务克服不了的困难。
    1958年的长江口演习,确实使备战工作显得仓促,但又是一次最好的
  备战。
  19日傍晚,圆满完成演习任务的彭德清在房前小径上漫步,阵阵海风,吹散了几天的暑热和紧张,赐与他企盼已久的清凉和松弛。
  公务员跑来报告:陶司令员来电话,说池在办公室等你,有要事商谈。
  彭德清1939年与陶勇相识,一块打了郭村保卫战、黄桥决战,打了抗日战争、解放战争、抗美援朝,最后,又先后来到东海舰队相聚共事,二十载同生死共患难,他对老首长的脾气早已摸得透透:星期六晚上了,陶司令员还要谈工作,准是又要部署什么不寻常的紧急任务吧。
  果然,陶勇见面说:老彭,恭喜你,又捞到仗打了。
  打仗?打什么仗?和谁打?
  陶勇说:接到军委、主席指示,很快就要炮击金门、惩罚蒋军。海军也要参战,任务交给了我们东海。你明天一早坐飞机去北京,到海司领受具体任务。
  司令员是不是一道去?
  陶勇不无几分妒意地笑道:我就不去啦。老彭,你是福建人,对那一带地区、海域情况熟悉,考虑再三,这一仗还是由你指挥好。哎,往后恐怕是没有什么好仗轮到我打啦。
  人的情感就是这般复杂。战争年代,整天在枪林弹雨里钻,那时总想,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和平么,和平多好呀,和平了,头一桩大事就是安安稳稳睡他三天大觉,老天塌下来也不睬它!捱到全国胜利,打完了抗美援朝,真的和平长久了,又觉得没有枪炮声的日子好像缺了点什么,过得挺乏味。才明白,军人没有战场,就像教师没有课堂、工人没有车间、农民没有土地……战争,使军人实现自我,尤其当战争与祖国、民族,与尊严、正义等等诸多神圣、崇高的事物联系在一起时,自己都能掂量出实现的自我中有与江河山脉同重的价值。
  彭德清确实很有些兴奋和激动,此生打仗无数,但指挥打海战,还是大姑娘上轿头一遭,并且,是在自己的家乡打,眼前又浮现出福建同安老家那片熟识的海和对岸那座熟识的岛。使他感到坚定和自信的是,既然当年那个年轻的县委书记、红军游击队政委能够率领数百梭标大刀烂枪土炮打出一小块红彤彤的世界来,二十年后堂堂的海军少将,也定能率领一支现代化的海上合成军,再在那里打出一个更辉煌的新天地。
  他向陶勇说了一句无数次领受任务后都要向上级说的一句话:打不赢,你杀我脑袋!

          ※   ※   ※   ※   ※

  翌日。北京海司。
  彭德清以东海舰队厦门前线指挥部司令员兼政治委员的新官衔向海军司令萧劲光大将报到,领受作战任务。
  萧大将款款道来, 交代甚详。彭德清以自己的习惯归纳,记住要点:1. 打南(金门)不打北(马祖),打金不打台。2.打蒋不打美,打近不打远(公海)。3.封而不登,歼其大舰。4.三军协同,服从陆军……
  萧劲光最后说: 准备于7月25日开始炮击,时间很紧张,你要争分夺秒,尽快到达指挥位置!
  第二天清晨,飞返上海。向陶勇、常委们传达,再次研究了作战部署。没有时间再见老婆孩子了,急匆匆,汗涔涔,踏上开赴厦门的专列。
  陶勇亲送,说:老彭,祝你旗开得胜,马到成功!
  彭德清从车窗伸出手来挥舞,说:司令员,关键的关键,你得快点把六支队一大队给我运到哟。

          ※   ※   ※   ※   ※

  7月24日, 彭德清率参谋助手进驻厦门醉仙岩上的天界寺东海前指,指挥中枢正式启动运转。
  此刻,登临山顶,海天豁然开阔,金门尽收眼底。极目处,便是每日向金门岛注入生命和活力的料罗湾。若干蚂蚁大小的灰点点趴在海面懒洋洋晒太阳,还有若干在那里悠哉游动。它们尚懵懂不知,今天,醉仙岩上来了一帮了无醉意的“大仙”,待他们“焚香作法”之时,这一片湛蓝蓝的水天之际便将雷雨大作狂涛三丈,料罗湾再也不是可以安稳小憩的避风港了。
                  3
  鱼雷艇是近海攻击的利器,但自身也有着明显的缺憾:续航力低、防护力弱,不要说大口径舰炮了,即便被一、二发小口径炮弹直接命中要害部位,也有可能造成致命伤。所以,海上游击战有与其性能相适应的必然战法,秘密接敌突然发起攻击,遂成为它扬长避短、使恐怖破坏力得以发挥的关键。
  与福建长期未进驻飞机的举措相对应,在厦门海域,海军亦只部署了少量岸炮和快艇,从未进驻过鱼雷艇部队。现在,怎样把一大队12条鱼雷艇从上海锚地鬼神莫测地弄到鼍鼓已经声声逼人的厦门去,这是送走了彭德清之后,陶勇即开始日夜劳心费神的头等大事。
  陶勇指示:隐蔽隐蔽再隐蔽,保密保密再保密。必须万无一失把鱼雷艇搬到敌人的身边,藏在敌人的眼皮底下。
  有两条路线可资遴选。
  一条是海路, 自己开过去。海路航程约700海里,温州以北无大碍,洞头岛以南便进入马祖、金门等敌占岛海域,白天难以顺利通过,即便夜晚,要想躲开敌人各种手段的观测也有困难。加之远距航行损耗机械,徒使鱼雷艇尚未战先折寿。
  一条是陆路,用火车运过去。火车速度快,保密系数高,无疑比海路优越。但每艘鱼雷艇长约20米,而火车平板车每节才十几米,鹰厦铁路又多隧洞弯道,鱼雷艇能不能装上火车,装上了能不能运过去,运过去了能不能卸载下水都是问题。
  陶勇说出话来依然是战争年代养成的习惯语言:我不管,反正得给我顺顺当当搞过去!中途出事、泄密,谁把天捅漏了谁拿头顶着!
  他常说:人的主观能动性像弹簧,压力愈大,反弹愈有劲。遇到打仗这样天大的事,千万不要瞻前顾后总怕把弹簧压断了,这样的指挥员打不成仗。事实上,你给部队施加一点压力,官兵的能力、智力往往能够超常发挥,胜仗大多是这么打出来的。
  高压果然压出了办法来, 军地双方一起开动脑筋集中群众智慧,提出了以3节火车平板车运载2艘鱼雷艇的方案: 将两艇头与头相对,伸到中间一节平板车上,而艇的重心则落于前后两节平板车,如此,当火车开进转弯时,翘起的艇首可在中间一节平板车上来回摆动,自由调节。上海有了办法,厦门积极呼应,彭德清在和平码头, 几天内抢建出250米长双轨铁路,使鹰厦铁路终端可直达岸边,并调来巨型吊车一部,以确保二十余吨重的鱼雷艇平稳入水。
  鱼雷艇车运南下难题终获解决。
  暗夜降临,老天爷也学得乖巧,颇懂人意,扯来大片乌云,挡住弯月皎洁的脸庞,遮住繁星好奇的眼睛。天地间似被涂上浓墨,刷上了黑漆。
  上海张华浜车站岗哨林立严密警戒,陶勇亲临现场,指挥鱼雷艇装车和伪装。解放战争,陶勇的华野四纵,南征北战,硕果累累,成为华东战场一支响当当的善打硬仗的劲旅。毛泽东以后曾夸赞道:“陶勇同志,我久仰你的大名,你仗打得好啊!”陶勇仗打得好,往往得益于他的“超前指挥”,关键时刻指挥位置一定要设在第一线。
  是夜,张华浜内无“海军”,鱼雷艇一大队官兵全部着黄绿色陆军服。这也是陶勇的主意,并亲自打电话向上海警备区借来一批陆军服装,为的是鱼目混珠,以假乱真,扰乱敌特视听。鱼雷艇们也穿上了“衣服”,掩盖上大篷布,左看右看仍不放心,再经过一番巧妙伪装,陶勇和部下全乐了,一列车鱼雷艇变成了一列车大米、苹果或你猜什么都成的普通货物。
  参谋长张逸民向司令员最后请示。陶勇说:没有什么啦,该讲的都讲过了,你们此去一定要瞒天过海,深藏不露,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争取多打掉几条“阳字号”、“中字号”回来!
  汽笛长鸣,夜幕遮蔽,一列着黄军装无军衔肩章的“陆军新兵专列”驶出张华洪,向着西南方疾驰。
  张逸民老人回忆:
    1958年一大队乘火车南下,是一个高度保密的军事行动,陶勇的决策
  很英明,因为暴露厦门进驻了我军鱼雷艇,国民党必然加强防范,后面的
  仗就不好打了。如果走海路,长时间保持无线电静默不可能,只要一发报
  同岸上联系,我们叫“敲榔头”,国民党就知道中共鱼雷艇出来了,他对
  我们已经熟悉到这个程度。
    鱼雷艇坐火车,肯定比海路安全,但也不能麻痹、张扬,那时东南沿
  海敌特很多,敌人空中侦察也很频繁,眼睛盯死了鹰厦铁路。怎样防范,
  铁路上想了许多办法。铁道部专门从锦州调来两个机组,全部是参加过抗
  美援朝的老司机,经验丰富,绝对可靠。装车那天,上海铁路局局长、书
  记亲自挂帅,组织了上百个工人同志,个顶个都是党员。我现在还记得清
  清楚楚,我们车号是10689,不管到哪里打电话,我是10689,一切提供方
  便,一路开绿灯。每到小站休息吃饭,值班全是站长、党员,人家早就把
  饭菜开水准备好了,把我们放到两列货车的当间,尽量少曝光。到了厦门,
  我们要从厦门大学那个方向下水,那一带住着一些专家教授,家庭人员比
  较杂,为了保密起见,只好请他们暂时搬家。当年什么都是政治,讲究高
  度集中统一,也说不出什么正当理由,一动员,教授们二话没有立即搬家
  了,心甘情愿地搬。下水后,又动员厦门帆船运输大队为我们保驾护航,
  我们和他们紧紧停靠在一起进行伪装,空中、海上看没有一点破绽。
    总之,当年的保密工作完全是在地方的大力支援下搞成的,确实是人
  民群众掩护了我们。现在有些人不懂这个,以为装备现代化解决一切问题。
  不行!实际不管怎么现代化,要想打胜仗,你离不了老百姓。
  鱼雷艇旱地操舟,骑着火车昼夜兼程,穿山越岭到达厦门。彭德清前往迎接,在几列大同小异的货车之中,一时竟真假莫辨,不知哪一列装载了鱼雷艇部队。待被人点破,忍不住开怀大笑。众皆称赞,陶勇什么时候成了魔术大师,“障眼法”学得如此之好。
  彭德清将列车先塞进“巡司顶”山洞隧道内藏起来,入夜拖至岸边,巨型吊伸出长臂,运发神力,将鱼雷艇高高举起,又稳稳放在水面。适逢涨潮,浪拍艇舷,那“啪”“啪”的声响好似战艇急欲风驰电掣冲浪搏击的呼唤。一位年轻的水兵俯下身去,掬一捧清澈的海水洒向甲板,再用抹布拭去艇身上的征尘,像骑兵与心爱的坐骑在悄悄话语:伙计,别急,有你撤欢的时候哩。

          ※   ※   ※   ※   ※

  鱼雷艇被拖至虎屿锚地伪装待命。虎屿位于厦门岛内侧海湾,背金门而面大陆,敌岛无法直接观察,是一理想的藏身之所。艇员们开始检修装备,养精蓄锐,都以为隐蔽目的已“大功告成”,刚刚松下一口气,意外之事又把所有人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两天后,侦听部门从敌电台中截获破译了一份情报:共军有快速小目标南下。
  莫非对手有何特异功能,对我鱼雷艇队的行踪了如指掌?
  天界寺内的气氛顿时膨胀、绷紧,要明白,不论哪一个环节上出现闪失,只要金门多长一个心眼,时时提防你的“海上爆破队”,所期望的奇袭之效将大力折扣。
  彭德清思付良久,想到了战争年代的“火力侦察”不妨一试,既为观察对方动向,也为了给对方制造错觉。
  兵不厌诈,先诈而后兵。
  大白天,能见度良好,最有利于金门观察的时辰,两艘厦门老早装备的高速炮艇像两只欢跳的小骡驹风风火火你追我赶地出海了。马达轰鸣。最高航速。白浪喷射。在金门前侧故意来回兜上几个圈子,生怕人家看不到不知道地炫耀挑衅一番,声势虚张,旌旗乱摇,然后,大模大样打道回府。
  与此同时,侦听部队屏住呼吸收集敌方情报。还好,金门对此举并无异常反应。几天后,倒是获取了这样的信息:台湾海军司令黎玉玺向蒋介石和美军顾问团打保票:台湾海峡共军没有进攻型兵器——鱼雷艇。
  虚惊一场。天界寺长吁一口,一块悬石落了地。
  原定7月25日炮击日期延迟后,彭德清有了更充裕的时间调兵遣将,加强战力。按照作战计划,东海前指的作战辖区以厦门为轴心,北起三都澳、平潭岛、泉州,南至东山岛、汕头一线广阔海域。陆续调入的兵力计有鱼雷艇大队3、护卫舰大队1、潜水艇大队2、猎潜艇大队1、水鱼雷轰炸机师1、海岸炮兵连4,加上厦门水警区原有之8个海岸炮连, 二十几艘炮艇,这无疑是新中国海军力量在台湾海峡规模空前的一次集结。同当面国民党海军相比,舰船吨位虽仍相差悬殊,但火力已不算太弱,按照作战计划要求, 起码具备了于大陆近海水域、以岸基炮火为依托、在500余架空军、海航战斗机、轰炸机掩护之下,同国民党海军作一次战役性对抗的能力。
  当然,此次炮击战略目标有限,政策界定严格,真同国民党海军全面摊牌的可能性并不大。最有可能出现的作战模式还是于南(东山岛海域)北(平潭、泉州海域)两翼实施牵制、支援,中央(厦门)采取短促突袭、捞一把就跑的战术,对台金海上运输线造成威胁,以策应炮击,扩大战果。因此,彭德清拿出更多的时间、精力主要研究解决鱼雷艇的战法战术、出击路线及后勤保障等问题,令他感到宽慰的是,12条鱼雷艇,终于被他和陶勇藏着掖着搬到了厦门,像12只饿豹,趴在草丛之中雌伏下来,静待良机扑咬围歼……成功是否已有一半在手?
  图穷而匕见。鱼雷艇一大队,正是这么一柄直到最后时刻才能让对手看清的锋利的短刃。
                  4
  8月22日夜, 浓重的黑暗在金厦海峡竖起一道看不透的墙。那一边,国民党军弟兄们又平安无事度过一天,可以伸伸懒腰冲个凉,倒头睡个团因觉了。这一边,睡了一天的解放军弟兄们却夜猫子似的精神抖擞起来,大战前夕的各项准备已经进入最高潮。
  一切又都在一种蹑手蹑脚不慌不乱的状态之中井然有序地操作着运行着,像猎手端着枪按照预先勘察好的路线悄然接近猎物的洞穴。
  鱼雷艇一大队终于接到起锚令,在虎屿锚地被“禁闭”了一个多月的水兵忽喇喇从舷床上弹射起来,压低嗓门,发出一片“噢”、“噢”的欢呼声。不能开灯,也不能打手电,一双双闪烁着幽光的瞳仁,却能于黑暗中互相碰击、感应,交流着苦盼久等到的激奋和欣悦。你我拍打一下肩头,紧紧握握手,相同的信念和情感已在不言之中默默传达。
  十分钟后,全体各就各位。艇队出航。哗哗的海浪像在深沉地吟唱一首流传久远的出征曲,再次为披坚执锐的勇士送行。千百年来,慈母一样映照着长城和边关的月亮,又一次用她光洁轻柔的手爱怜地抚摸水兵那一张张显露坚强与刚毅的面庞,用一层明亮的古铜色油彩,烘托渲染着他们平凡中的伟大。他们身后,是枪炮声早已止息安宁平静的土地,他们前方,却仍然是吉凶难卜的疆场,为了这个民族最为古老的传统和理想,他们义无反顾地跨过和平与战争的临界,不惜将鲜血溶进那飞溅的浪花,讨回一张没有残缺的祖国版图。
  为了避开金门雷达,艇队成单纵队,紧靠大陆海岸线,一艘紧跟一艘向前游动。单发。低速。闭灯。消音器。无线电静默。如山猫匍进,航经鼓浪屿、武安屿、青屿、浯屿,悄然抵达出击待机地镇海角定台湾。
  从地图上看便一目了然,金厦海域大陆海岸线是一个弧度很大的弯月形,东北角尖,是围头,西南角尖,即镇海角。两“尖”以犄角之势,刚好将大、小金门钳含于“弯月”怀内,战略地位极其重要。镇海角制高点为烟墩山,因早年郑成功垒置烽火台而得名,现设有海军雷达站,刘建廷将它作为鱼雷艇编队的岸上指挥所。烟墩山侧背,即定台湾。舰船进湾,因有烟墩山阻挡,与金门不能互视,作为出击锚地,十分理想。
  抵达后,依据在虎屿时的伪装如法炮制:12条机帆船每船携带一艘鱼雷艇,船在外,升帆以为遮挡。先敷设防空网,怕不保险,再加上横七竖八的破旧渔网。对陆路和海路均实行封锁。禁用无线通话,架设有线电话线同岸上指挥所联络……
  一切就绪,朝阳刚好睁开惺松的睡眼,迸射出第一道火焰,给天空抹一层浅淡的金黄。
  彭德清驱车前往视察。站于高处,举目扫视,不知艇队藏身何处。经人指点,仔细看, 还是不大看得出,高兴道:我两个眼睛可都是1.5呐,我不相信,胡琏的视力比我还好。

          ※   ※   ※   ※   ※

  8月23日傍晚的炮击, 定台湾内的水兵们无缘观风景,只能听大戏,远处爆豆般的炮声刺激得他们在艇舱内摩拳擦掌猴急猴跳,张逸民几次打电话询问是否有任务,刘建廷回答:不要再问了,今晚你的任务是“睡觉”。
  8月24日, 白天无战事。昨天被击伤之“台生”号,安全感十足地停泊在料罗湾以南2海里大陆火炮射程之外处。并发现又从澎湖开来“中海”、“美颂”等3艘登陆舰,运载六百余名士兵和七百余吨物资,进入料罗湾准备卸载。
  17时18分,金门炮兵突然先我开炮。显然不像前次盲目乱射,而是经过比较充分的准备,集中轰击莲河、大嶝、围头解放军炮阵地,发弹3500余发,凶狠而猛烈。目的很明显:报复昨日挨打;掩护料罗湾内的卸载。
  解放军各种火炮二百余门立即反击压制,45分钟内发弹9808发,效果良好。其中仍以海岸炮集火射击料罗湾内敌舰,“中海”被命中2发,率领船团仓惶南撤。
  敌舰被撵出窝了!等的就是这一刻。天界寺向定台湾下达了出击令。

          ※   ※   ※   ※   ※

  振铃。彭德清的电话直接打到了张逸民184号指挥艇上。
  彭:我已向周总理和总参立了军令状,一定要击沉他一条大家伙,你有把握吗?
  张:请首长放心,保证不让敌舰跑掉。
  彭:你要先集中兵力干掉一条,有可能时,再打另一条。
  张:明白。
  彭:干掉一条就算圆满完成任务,干掉两条超额完成任务,回来给你们记功!
  张:首长,我有信心!

          ※   ※   ※   ※   ※

  18时10分,在张逸民率领下,6艘鱼雷艇成单纵队向着战区全速疾进。
  落日已敛住光芒,像一个红红的大苹果挂在天边。鸥鸟抖动满身的余晖,围绕高昂的艇首穿梭掠过。解脱了幽闭、终于得见天日的快艇恰如脱缰之马,嘶鸣着,在蔚蓝色的草原上奋蹄驰奔。艇后,螺旋桨喷出狭长壮美的白练,像战斗机尾翼后的气浪,龙卷风舞……
  18时30分,艇队通过东碇岛西北方向。岛上敌人发现,用高炮进行拦阻射击。早在监侯的我海岸炮立即开火,连放三群,敌炮变成了哑巴。艇队不减速,羽矢般顺利闯关。
  18时40分,指挥艇雷达荧光屏显现出“台生”和“中海”的亮点,位于左舷30度、距离13海里处。张逸民稍稍调整航行方位,继续鼓浪前进。蓦然间,海平线上出现几个黑点,敌舰!其身影已可目视。
  18时50分,月亮与太阳于瞬息间完成了夜与昼的交接,一片耀目的金色从海面淡然褪去,天变得更高更远,海变得更深更阔,远远的,黑点在视界内逐渐放大,已能对那些火柴棍长短的灰影进行肉眼辨别,前面是“台生”,后面是“中海”,两翼,还环侍着大、小猎潜舰各一艘,炮艇两艘。其右翼的防御相对薄弱。张逸民下达命令:一中队攻击“台生”,二中队攻击“中海”,展开冲击队形,从敌舰右翼突袭!
  敌我舰距急速缩短。
  30链。敌舰仍未发现鱼雷艇队。
  15链。敌人显然已经发现,但仍未作出“这是敌人”的判断,竟打开信号灯发出“询问”信号。张逸民笑了,真想用信号灯给以答复:笨蛋,连共军鱼雷艇都不认识!他知道,成功已经摸在自己的手掌之中了。
  4链。敌舰终于恍然大悟,从酣睡中骤醒,来者不善,善者不来!舰上40毫米、20毫米速射炮慌乱开火,把海面打起无数水柱。但,晚矣,它连一个转向规避的动作也来不及做了。
  2链。 “台生”庞大的黑色舰体小山一样横亘在眼前,张逸民迎着弹雨,对着话筒,吼出了那个凝聚了多少奋斗、忍受了多少煎熬终于得以一吼为快的字:放!
  数枚鱼雷像矫燕出巢;从发射管中翩翩飞出,以极优美的泳姿轻灵入海。这些身材修长活泼可爱的小家伙,它们一旦和海水接触,似乎就变成了有意志有生命的精灵,海脉嬉水般快乐地掀动浪花,心急火燎争先恐后地向前奔跑,去实现它在这世界上所以诞生、存在的全部价值。
  数秒之后,先是两个把大海照同白昼的闪电,然后是两声欲把天空撕裂的响雷,犹如海底火山猛烈爆发,又如红日溅落洋面,眨眼间,“台生”变成了一个硕大的火球,美丽燃烧。
  一中队3条鱼雷艇擦着垂死挣扎的“台生” ,呼啸着打一个潇洒的旋,检阅一下自己所创造的胜利,掉头而去。侧目观看,可见二中队也正把他们的“宝贝”奉献给加速开溜的“中海”。
  奇景再现:电闪。雷鸣。火球。
  回眸一瞥,“台生”已无踪影。

          ※   ※   ※   ※   ※

  事情过去了很久,台湾书刊才逐渐披露,“台生”、“中海”两船上除水手外,装载的都是好不容易从炮火下救运出来的数百重伤兵, 还有六十几个男女康乐队(文工团)队员和几十位医生、护士:
    长程的敌炮,经过高高的抛物线,翻过了山头,落角已接近九十度,
  几乎是垂直的落下。炮弹炸开,肩负战地救伤疗患重任的医护人员,就这
  样,有的死去,有的重伤。
    防卫部希望将所有的重伤患,都后送台湾继续治疗。另外还有军部所
  属康乐队男女队员六十余人,因无必要留置战地,决定一并后送台湾。
    一百余位重伤患,每人都必须躺在担架上被抬走。敌人炮火蹂躏所致
  的重伤患,现在又暴露在敌人炮火蹂躏下。重伤患不保,护送他们的人也
  不保。
    后送的路途,危险而漫长。胡司令极为关心,他命令代理参谋长常持
  琇督导后送作业。常持珐到达料罗湾时,两艘船正在昏暗夜色中抢滩。
    敌炮说来就来,常持琇决定分秒必争,将伤患迅速抬送船上,舰艇迅
  速退滩。
    现场正好有二十余位成功队队员,他们凭着矫健的身手,袍泽的豪情,
  不待命令,自动前来支援抬送。康乐队男队员也参加搬运和搀扶,女队员
  充当临时护士。
    不到二十分钟,岸上人员车辆已清理完毕,舰艇砍断锚链,即行退滩。
  约玉分钟后,舰艇已驶过了鱼港突出部,敌人疯狂炮击接着开始,刚才的
  备战地区,密集的落了弹。
    船舰驶远,重伤患多难的命运,却还没结束。
    负责载运重伤患的,是“台生轮”和海军二○一号舰(中海)。
    两船到了料罗湾外海,敌炮追踪射击四百多发,二○一舰四周弹痕累
  累,舰长郑本基的脸上也被破片击伤。友眼几乎看不到东西。
    晚上八点左右,二○一舰已离开了敌炮射程,台生轮在二○一的左侧。
  突然二○一舰雷达报传警告:“快速目标正向我方两舰伏击围攻!”郑本
  基舰长正要采取行动,台生轮已被击中要害。郑舰长下令二○一舰航靠台
  生轮,全力营救船上所搭载的金门重伤患,另一方面和敌鱼雷快艇展开激
  战。
    台生轮沉没,未几,六艘敌艇转移集中目标,环攻二○一舰,先后进
  袭五次,发射鱼雷八枚,二○一舰技巧的闪避了七枚,最后一枚在夹攻雷
  群的状况下,击中二○一舰舰尾,后段严重受损,车舵、电机也故障失灵,
  电力全部中止,海水已冲入后段底舱。
    官兵死伤枕藉,舰体重伤。原搭载的是陆军重伤患,现在增加了海军
  重伤患。伤舰载伤兵,二○一舰一方面发出求救信号,一方面以密集炮火
  击沉敌艇一艘,重创一艘。
    在距离左前方一万二十码的海面上,我海军二四七号舰接到二○一舰
  的求救信号。二四七舰很快赶来。
    一阵左冲右突,二四七舰驱散敌人,靠近重伤的友舰,要将二○一舰
  拖回澎湖。小舰拖大舰,负担超过了二四七舰的能力。而且,二四七舰的
  任务是战斗、运补,不拖船,舰上没有拖船专用设备。
    不管有无能力,冯舰长一心一意拖二○一舰脱险。一大一小,一前一
  后,两舰在波涛汹涌的海上,一缆相联,共苦同难。敌人更不放过它们,
  鱼雷快艇三十余艘、炮艇十余艘、机炮艇四十余艘,轮番攻击二四七舰五、
  六次(注:此情节已经太离谱,如是,两舰焉能生还?)。
    二四七舰的八寸麻缆拖断了,换成钢缆。钢缆再断,最后以后锚的锚
  链取代。
    从五十三后方医院到料罗,到台生轮沉没,转二○一舰。二○一舰重
  伤,转二四七舰。医护人员成了重伤患。伤患人数增加。转移一次又一次,
  陆军伤患再加上海军伤患。在敌人炮火追击下,在敌人舰艇袭扰下,在汹
  涌波涛颠簸下,重伤患一增再增,伤情火上加油,凡幸免于难的,二十一
  个钟头以后,才到了澎湖,才真正获救。
    郑本基舰长说:“我带着无限悲痛的心情,携着刻字的铜质精制香炉,
  一一前往遗属家中向他们慰唁并吊祭死者。遗属们第一句话就问我‘舰长,
  这骨灰有没有弄错?’我即肯定回答‘不会的,焚化是我们亲手点的火,
  也是我亲手捡的骨灰,错不了的。’对一个为国捐躯,壮烈成仁烈士的家
  属,我只有用一句最实在的话来回答,因为它更代表千万句安慰的语言。”
  “台生”和“中海”上到底有多少人“壮烈成仁”?不知道。从来就没有一个准确的统计数字。“中海”的郑舰长还能携带“烈士骨灰”去慰问遗属,“台生”的舰长跑哪去了?他和他的弟兄们没有骨灰,同舰体一起沉入了海底,作了料罗湾的永久“居民”,无一生还。
  保守的估计,两船死亡者起码二百,大概还远不止此数。
  “八·二四”海战早已成为历史的旧章,当我怀着渴望窥见真实的好奇心抖落三十载积尘、翻开披阅它时,眼前倏然浮出这样的画面:
  撕碎一切的炸响过后,舷壁被凿出可怕的巨洞;海水原子弹冲击波般涌进船舱;死尸横陈;缺胳膊少腿的伤兵们惊吓哭嚎,任凭巨浪将他们一口一口吞噬;头脑四肢尚健全者来不及取救生器具,下饺子般投入大海,作徒劳、绝望的挣扎……地狱搬到了海上,海上上演着一出血淋淋的“世界末日”。
  我承认,尽管死的都是“敌人”,但仍为如此众多的性命于一瞬间化为冥魂而感到了精神上的震撼。他们在跌入死亡深渊时的种种痛苦一点也没有使我产生将他们全部干净彻底歼灭之的快意,毕竟,他们和你一样都是中国人,毕竟,他们也都上有父母下有妻儿,数百人的一去不还将导致数千人的永恒哀恸。
  战争的另一个名字叫“残酷”。
  古来,中国的统一无一不是依赖战争得以实现。为了大一统,有一个观念根深蒂固:无论怎样的“残酷”都值得。
  如果有一天,中国人找到了战争以外的方式把分裂的国土重新粘合在一起,不再有兵戎相见的“残酷”,却能头顶同一块蓝天脚踩同一方土地而和睦共处之,所有想来离间插足的洋鬼子都滚他娘的蛋,那么,这无疑标志,伴随时代前进的脚步这个民族理性的进化和文明的提升。
  有关统一的史书每一页都值得后人珍惜。但并不等于每一页上的故事,都值得后人复制和重演。

          ※   ※   ※   ※   ※

  19时30分,张逸民率鱼雷艇队返航。
  鱼雷放尽,这些叫人望之生畏的小艇便成了拔去尾针的蜜蜂,对任何天敌都不再具有威慑。清醒过来的敌舰开始同他们“秋后算账”,曳光弹瓢泼雨般紧紧追逐它们,使它们付出微小但同等“残酷”的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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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新华社海军分社社长陆其明老人说:
    1958年“八·二四”海战的海上指挥员张逸民,是鱼雷六支队一大队
  的参谋长,副营级,军衔好像是上尉。此人在海军里边算得上是能打的啦,
  海军一共打沉了多少敌舰?反正里边有他们三条半。前边一条是1955年在
  大陈水域击沉的“洞庭号”。中间一条半就是1958年在料罗湾击沉击伤的
  “台生”、“中海”号。后面一条是1964年在崇武以东水域击沉的“永昌”
  号大型扫雷舰。张对海军是有大功的人。就说打“洞庭”号那次吧,他是
  在夜间、单艇、独雷、六级风浪、按规定不能出海的情况下打掉的,我写
  3篇报道登在苏联的《红星报》 上,苏联海军很佩服,说二次大战也没有
  这样的战例呀,把他捧上了天。我们自己有人不服气,认为张逸民是瞎猫
  碰死耗子碰上的。我说打胜仗确实有运气,但科学看里面又有必然性的基
  础,张逸民碰上了能打掉,换个别人可能就打不掉。张逸民训练严格,勇
  敢胆儿大,加上动脑子、聪明点子多,又积累了一定的海上作战经验,是
  块很好的海军材料。
  刘建廷老人说:
    张逸民这个小子,打仗行!我一生就爱两样人,一是有才的,再一个
  就是能打的,关键时刻能冲得上去拿得下山头的。在海军讲战功,谁能超
  过张逸民?
    “八·二四”海战前开作战会议,我说海上张逸民指挥,陆上我指挥。
  一大队副大队长尹大法是1938年的老兵,还有意见,闹了点情绪,我说,
  你意见个啥嘛,说实话,咱俩到了海上,都比不上张逸民这小子,海上他
  比谁都精通我是党委书记,当时就这么拍板定了。我只相信一条,能打就
  是好家伙。海上叫张逸民指挥!

          ※   ※   ※   ※   ※

  1993年8月的一天,我在南京海军干休所找到了正师级离休干部张逸民老人。
  对他的第一印象是通过握手获得的,他的厚而硬的大手像钳子握得我虎口隐隐作痛,一种内在力量的信息立即传递给我。这是一位体魄魁梧强健的老人,助黑发光的四方脸,凸隆结实的胸肌臂肌,中气十足的嗓音,像几笔粗粗的线条,勾勒出一尊东北汉子铁铮铮的形象来。我觉得,如果来一场友谊拳击或摔跤赛,我这个四十出头的“书生”恐怕不是眼前六十五岁长者的对手。
  “别看我六十多了,全身零件从大到小没一点毛病哩。”老人不无几分自豪地笑道。
  每天坚持跑、跳、单双杠、门球等体育锻炼,是老人当海军后养成的习惯,几十年风雨无阻,乐此不疲。
  老人健康乐观,我自然高兴。但温热的高兴中也掺入了些许寒凉的感伤。如果有人告诉你,眼前这位体力精力旺盛、对国家有过很大贡献的人已整整二十几年没有工作了,像一台状态良好的设备,被长久地锁在仓库里形同废铁,默默地锈蚀氧化,你会作何想?
  我用眼下颇为时髦的方式提问:
  您一生最得意的事?
  当海军,打掉了三条半。
  您一生最糟心的事?
  下半辈子没为海军做任何贡献,光领俸禄不出力,心里有愧啊。
  您现在最想干的事?
  为海军再做点什么。做什么都行。
    我是1946年7月在东北参的军, 四野六纵,43军。在团部当过书记,
  师部当过作战参谋,参加过打长春、四平、辽阳、鞍山,辽西会战,然后
  入关,一直打到海南岛。
    全国解放,建设海军,从陆军中选人。我当时算有点文化的,首长都
  不愿放我。但我心里乐意当海军,因为打海南渡海时吃了敌人军舰的亏,
  我们的木船被狗日的军舰打沉了好几条,那时就想,我坐的如果也是兵舰,
  一定好好治治那些王八蛋。
    在苏联,敢上鱼雷艇的就算半个英雄,因为鱼雷艇被比喻是“海上爆
  破手”,“海上送炸药包的”,近距作战,危险性很大。我说,我愿到青
  岛三海校学鱼雷,危险我不怕,只要有仗打,能到第一线。
    三海校,我是同期中第一个放的单航,比一般人少一半时间。苏联顾
  问挺看得起我,说,“达哇立士”张(张同志),在苏联,你能得很多很
  多卢布。他们那儿,节约了航油,可以折成钞票奖给个人。
    毕业后第一次参加海战是1955年1月10日晚上在东海打“洞庭” 号。
  现在回想,当时年轻,胆子也确实大,暗夜、浪高,我又是单艇独雷,换
  个人真不一定敢走,我楞是带一条艇闯出去了。天寒地冻,那个冷啊,别
  提了,甲板上冻了手指厚的一层冰,滑得不能走人,12.7机枪管,结满了
  冰,月光下像两根白蜡一样。我胸前系一条围巾,也冻成冰疙瘩了。海浪
  迎面打来,海水从脖领灌进去,一直冷到臀部、小便、两腿根,回来后,
  脚面冻得像个馒头。好在月亮刚出来,能见度不错,老远就看到了“洞庭”
  号的影子,我悄悄靠近它,也就是一链的距离,亲自扳的发射把,打在它
  的当中。 这是一条美国造,密封好,6小时以后它才沉没。后来我们潜水
  员下去看,在海底它断成了两截,不在一处。一条雷就要了几百吨的“洞
  庭”号一条命,我觉得干鱼雷艇是干对了,再苦再累再冷心里也高兴。而
  且,有了头一回胜仗,以后出海,心里不打休了。
    1958年8月23日傍晚, 盼了好久的炮击开始了,我们在定台湾看不到
  听得到,天边轰轰轰打闷雷一样,无数很重的声音重叠在一起。对我们鱼
  雷兵来讲,好比战鼓擂得心里很痒痒,还没接到出击命令哩,我就让各艇
  开始暖机。鱼雷艇的发动机和喷气战斗机是一样的,润滑油必须加温到43’,
  才能跑高速。个人的、参战艇的决心书、保证书送到我这里一大摞,同志
  们的口号是“大炮欢迎,鱼雷送行”,准备和国民党海军拉开架式大干一
  场。帮我们伪装的船老大看到我们要出去打仗都流泪,一个老汉伸出大拇
  指说,解放军不简单,我活了六十几岁,还没看过军队打仗这么高高兴兴
  的哩,像跟去看大戏一样。
    结果23日我们没打成,24日傍晚接到副支队长刘建廷的命令,说敌人
  逃跑了,立即出击。我马上把各艇长叫到我的指挥艇上,作一次战前交待,
  其实讲的很简单,中心思想几句话,要保证做到“三不放”。第一,距离
  不到不放,进入三链500米以内再发射,谁打早了放跑了敌人,回来算账。
  第二,角度不好不能打,敌向角,即我们攻击方向和敌航向构成的角度,
  要呈扇面状,必须大于45°,小于100°。第三,战斗状态不稳不能发射,
  艇身不能左右摇摆,要很稳很稳才成。
    我们一共出动了6条艇, 一中队的184、175、103号和二中队的180、
  105、178号。184为指挥艇,180为预备指挥艇。我在184上,跑在最前边。
  鱼雷艇打仗和骑兵打仗的道理是一模一样的,冲锋时,首长在前自身引导
  带队冲,如果我被打掉,预备指挥艇马上自动接替指挥。所以,干鱼雷艇
  指挥员最基本的要求是不怕死,而且死的可能性也确实比较大,谁叫你爱
  上这一行呢,那没有办法。
    18时10分,我们以单纵队出击接敌。记得太阳离落山还有好大一截哩,
  海面微风小浪, 能见度大于5海里,是一个适宜鱼雷艇攻击的好天侯。但
  一出海就遇到了麻烦, 我还没有开足马力,其它5条艇都掉了队,耳机里
  有人喊“加速加不上! ”我就叫184也加速试一试,果然,一挂高速档发
  动机就冒黑烟,艇速却上不去,像一台在泥地里往前拱的拖拉机。用不着
  检查,我知道是海蛎子在捣乱。你大概也知道吧,鱼雷艇跑高速,艇底部
  必须保持光滑清洁,最大限度减少海水的阻力,这同滑雪板越光滑越好的
  道理是一样的。一般鱼雷艇只要三天不出海,艇底就会长满密密麻麻黄豆
  粒大小的海蛎子,正常情况下,清除很容易,我带着艇队到海上跑一圈最
  高速,等于每秒二十几米流速的海水就把还没长结实的海蛎子全部冲刷掉
  了。每次总参、海军来检查装备,我的艇都是保养最好的。这一回不行喽,
  在厦门不挪窝隐蔽待命二十多天,艇底的海蛎子全长到墨水瓶盖那么大,
  趴得死死的,战士们怕到时候艇跑不动,每天轮换潜到艇底用刮锈板刮,
  脊背、胳膊腿被海蛎子壳割出一道道伤痕流血不止仍坚持干,管点用吧,
  但已不可能彻底弄干净了。我也是头一回领教,海蛎子这玩艺真他妈讨厌,
  平常训练我敢开到55节,现在只能开到27至28节。鱼雷艇的优长就是一个
  高速嘛,速度上不去,对“八·二四”海战的影响简直太大了!
    出了定台湾,艇队90°左转弯,我就彻底亮相了。航路上,有一个敌
  占的小岛——东碇岛,大太阳底下,我知道是要硬闯这一关的。果然,在
  距离4.5至5海里时,东碇敌人开炮了。小高炮、速射炮打得挺欢,炮弹在
  我们的前后左右炸开。紧接着,我们的岸炮开始压制射,炮弹弹道低得不
  能再低,就贴着我们头顶划过,声音很响,像鸽子起飞,喀勒勒勒——,
  很快硝烟就把东碇岛完全遮盖住了,敌炮也哑了。现在回想,敌人方面的
  一个重大失策恐怕是通信不灵,如果这时候东碇立即把我艇队出动的情报
  报告其料罗湾舰队,我们突袭的计划大概会落空。而事实上,我们从东碇
  到料罗湾又走了近1小时,他的舰队仍然糊里糊余,可见敌人也乱了套了,
  他的情报是逐级上报的,机械、呆板,并且东碇到金门之间,金门到海上
  舰队之间,肯定哪个环节上传递不畅,导致贻误了战机。我虽然只有28节
  的航速,平均每秒钟也是10米啊,换一个角度讲,敌人的情报传递每延误
  1秒, 就意味着危险向他的舰队迫近了10米,问题是,他整整延误了3500
  秒!其实,当时我不可能想那许多,鱼雷艇一旦出航就是离弦的箭,敌人
  发现也好不发现也好都是一码事了,我们不可能再缩回去,只有横下一条
  心,豁出命也要把鱼雷扛上去同他干!
    18时40分, 我的雷达在左舷30°、距离130链处发现了从料罗湾外窜
  的敌舰群,我就讲:“黄河,发现目标,准备战斗”,再说两句鼓励话。
  我打仗,讲话很少,这次战斗,一共讲了不到三十句,战后,总参通信兵
  部部长还专门表扬了我。平时训练,我很注意养成一种习惯一种作风,尽
  量少讲话,讲一句是一句。因为指挥员不管哪一级,讲话太多下面就疲塌
  了,你就没有威信了。我当参谋长、大队长,那可是绝对权威,老天下大
  雨,我说今天出海,没有人敢怀疑是不是出的去,都得给我撅屁股老老实
  实做准备。所谓权威,我理解,就是不讲废话,每一句话说出来都钉钉砸
  坑,很有分量。由于许多同志是第一次上战场,难免有点紧张,我又下令,
  “各艇唱歌”,目的是要大家安定松弛一下,在最佳状态中完成各种动作。
  说来挺有趣, 我们6条艇是一边唱着《义勇军进行曲》,一边向着敌人接
  近的。
    60链时,根据雷达报告的方位,我看到远处有一个灰黑的长条,开始
  模糊,逐渐清楚。继而又看到好多长条。按照比例,敌舰这时看我应该只
  是几个小黑点,我心里明白,他肯定还没有看到我。
    30链时,左前方突然出现两个小目标,是敌人两条小炮艇,航向与我
  并行。正值黄昏,西南方偏亮,东北方略暗,我恰在亮处,他看我应该更
  清楚。我着实紧张了一下,让各艇把烟幕弹准备好。但两条敌艇居然无任
  何反应,我估计,我们刚打完炮,敌人可能惊魂未定,注意力都在金门那
  边。另外,他们的小艇也不一定装备有雷达。我又侥幸过了一关。
    距敌4-5链时,敌人终于看到我了,打信号灯,一闪一闪和我联系。
  要打招呼早就同你打了,现在还联系个屁,恕我无礼啦,率领艇队一头就
  扎到敌舰堆里去了。 进去没一分钟, 敌人开炮,可惜晚了,“台生”、
  “中海”两条舰已经没地儿躲闪了。
    时间我记得很清楚,19时25分30秒,我率一中队三条艇在距“台生”
  号2-3链间以敌舷角70°左右的攻击扇面上占领了齐射阵位。 也就是300
  米嘛,太近啦,我的整个视线里已全是敌人的这一条船了,敌水兵在甲板
  上乱作一团跑来跑去、敌舰首冲起的浪花看得清清爽爽。我喊了一声“打!”
  5条鱼雷嗖嗖嗖出去了, 一共击中两枚,哪条艇打到的搞不清楚,我估计
  可能性还是我的184指挥艇大, 因为我居中攻击,位置最好。打完,我们
  立即作180°转向、 脱离。刚刚转过来,就感到艇身猛烈震动,回头,先
  看到一个大火球,有多大呢?整个“台生”的舷翼都成了一个大太阳,比
  船体还高出一块,红里透黄,光芒耀眼。紧接着水柱从海底深处直冲上天,
  水柱高度,能有船体的三、四个高,非常壮观。水柱下落后,一切浓浓的
  白烟又升起来了,这时候,肉眼已看不到敌舰,它完全被烟雾盖住了。接
  下来,可以听到烟幕中发生连续不断的爆炸;不到5分钟,雷达兵就报告,
  “台生”已从荧光屏上消失了。我打过的几次海仗,数这条敌舰沉得最快。
  “台生”是国民党的一条大型登陆舰,4000多吨吧,当运输船用,满载,
  又运上去一些伤兵,几百人总是有的。战后,我说,我作孽哟,两发鱼雷
  不知要了多少人的命,反正不可能有活的。
    几乎是同一时间,二中队三条艇向与“台生”一般大的“中海”发起
  攻击。严格讲,二中队的战斗动作未按要求做,不够沉着准确,急于求成,
  没有进行编队齐射, 而是依次单艇轮流发射,大大降低了命中率,6条鱼
  雷仅命中1条, 打在“中海”的尾部,动力全部摧毁了,虽重创,但未能
  击沉它。
    鱼雷艇就是这么个玩艺,两条雷放完,就成了没有任何威慑力的活靶
  子,战术动作只剩下一个,说好听点叫“撤”,说难听点是“逃”。我命
  令各艇释放烟雾,全速撤出战区。敌人炮舰上的速射炮下雨一样追着我们
  打。到了较安全海域,我叫雷达搜索观察,数来数去,一共撤出了五条。
  用电台呼叫,才知道175中弹负伤了。175回答,它还有一台发动机,可以
  自己回去。这时候天色已黑下来,海面上一片烟雾,敌人的炮越打越凶,
  收拢编队已不可能,岸上又一个劲催我们速撤,于是,我下令各艇自行返
  航。
    实际上, 175伤得很重,他报告“自己可以回去”是好意,怕连累了
  整个艇队。但不管怎么说,我没有拼死回去搭救是犯了一个难以宽容的错
  误,现在想起来,依然很难过,很内疚。
    直到下半夜, 175仍未回来,呼叫没有反应,派炮艇去找也没找到,
  大家才意识到,它凶多吉少,八成是沉没了。本来,击沉击伤各一条大家
  伙,是个很大的胜仗,但全大队却没有一点喜庆气,刘建廷副支队长哭,
  我也哭, 许多同志都掉了泪,大家吃不下饭,睡不着觉,为175上的战友
  担心啊。
    第二天,不知哪传出的消息,说175负伤后,可能叫美国兵舰拖走了。
  我们的心情更加沉痛,但都不相信。彭德清司令员来看望我们,他安慰我
  们说:大家不要着急,照常吨饭,要相信我们自己的同志和部队。
    事实证明,彭司令员说得对,175是好样的,是咱海军的骄傲。
  张逸民曾是海军的骄傲。显赫的战功为他铺设了一架步步登高的云梯,数年间,他的职务由团而师而军,四十出点头便荣升至基地司令员。但是,他大概也摆脱不了古来战将“操戈胜于野,放言毁于朝”的劫数,多少枪林弹雨都闯过来了,却没能过得了“史无前例”的大风大浪这一关。他非常悲哀地成为“运动”的殉葬品。他没觉得太伤心,唯一的委屈是待到“问题”已所剩无几的一纸结论发下来,此生该干的最后一件大事便是举家往干休所里搬迁了。
  张逸民老人说:文化大革命中,我同林彪、“四人帮”有什么瓜葛?什么也没有。我一拥护毛主席、共产党,二不乱搞男女关系,三不贪污受贿,想想牺牲的战友,心里也就坦然了。那些年,我总有一个不切实际的幻想,一旦解脱,还回鱼雷艇,干艇长,我的身体棒啊,六十岁上艇,我也敢同年轻小伙赛一赛!
  陆其明老人说: 张逸民是英模人物, “文革”中,谁都想利用他,这就使他“偏航”“搁浅”带有某种必然性。那时,我去看他,他很委屈,说:我认了。我说,你打“洞庭”号的勇气哪去了?以后,不管见到哪一级首长,我都为他鸣不平,说海上指挥打仗,功劳大要数张逸民。不讲历史唯物主义,还叫什么共产党人!我这人爱打抱不平, 有那么一点当记者的良心公正吧。 张这个人确实可惜了,没有“文革”,本可以为海军作更多贡献。
  刘建廷老人说:张逸民,这个人倒楣在出名。人怕出名猪怕壮,文化革命整个都错了,否则,不是屁事都没得嘛?但我坚信一条,天安门城楼的第一面五星红旗是毛泽东升起来的,这个变不了吧?鱼雷艇队的历史也是变不了的。
                  6
  六十年代, 八一电影制片厂拍摄了故事片《海鹰》 ,将“八·二四”海战和175艇搬上了银幕, 王心刚与王晓棠的精彩表演珠联璧合,轰动一时。从此,我和我的同龄人的脑海之中,英雄的“海鹰”便成了海军的固定形象,那轻巧威风的鱼雷艇也不知让多少孩子着迷神往,以至于日后当17岁的我穿上空军地勤士兵服时,心中依然快快不乐:你为什么就没有福气成为一名驾驶鱼雷快艇的水兵?
  童心,是一颗插上了美丽翅膀的理想。
  后来,当自我感觉已经成熟的时候,我终于明白,银幕,是用花朵编织的故事,真实,是蘸着鲜血写就的故事,如果你还没有被海水灌饱肚皮的思想准备,千万先不要奢望去做什么银幕之外的“海鹰”。

          ※   ※   ※   ※   ※

  175是在掉头撤返的瞬间, 被敌炮击中的,从艇首打到艇尾,共11个洞。左主机当即起火,右主机还能转动。
  耳机里传来张逸民的声声呼叫:175,你在哪里,请回答!
  艇长徐凤鸣对着送话器报告:我机器故障,可以走。不要管我,你们先撤!
  说完,耳机里没了声响。艇首在下沉,电信室也进了水,蓄电池被海水浸泡,电源消失。
  天色, 一秒比一秒更灰暗地阴下脸来,海水变得弥蒙浑浊。700米开外,硕大的“中海”也在那里歪斜着,舰桥上窜起数丈高的烟柱。敌人的几艘护卫艇仍在盲目乱射,一串串曳光弹如火矢流星在天空中飞窜。
  像给一个危重病人进行抢救,几个水手仍在继续没有多少希望的努力:用衣服、棉纱、 木头堵塞弹洞;提着灭火器灭火;检修仪表机械……轮机长李茂勤把4个烟雾筒打着,以扰乱敌人的视线,争取与生命同等金贵的时间。
  忽然,敌人一艘小型炮舰开过来,影影绰绰的舰体愈来愈清晰,轰轰隆隆的马达声滚过海面,挤压着每一个人的神经。
  李茂勤狠狠拍打一下尚存一雷、却因故障无法击发的发射管,候地,端起冲锋枪,怒视着那个突突而来的黑影。又有几支冲锋枪和手枪平举起来,准备做一场刺刀与大炮相拼、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决斗。
  找太平斧来,劈艇沉船!平时爱艇如命的徐凤鸣下达命令。作为军人,他恪守“宁作鞍下死,不为马上囚”的古训。
  也可能没有看清他们,也可能不认为他们还是一个值得攻击的目标,敌舰绕了一个弯,回去了。
  都放下枪才发现,前舱已灌满了水,右主机也已停转,海水一波接一波漫过前甲板,涌进驾驶台,艇尾在一点一点向上翘起。
  于事无补的抢修自动停止, 谁都明白,175不行了。大家拥挤在尚可立足的后甲板上,无语,悲哀痛苦地感觉着朝夕相处的伙伴一毫一厘地往下沉,像骑兵在茫茫戈壁上看伤重的坐骑静悄悄地死去。
  徐凤鸣走到桅杆前,缓缓降下仍在飘动的五星红旗,人们的右手齐刷刷举起,眼眶,再也无法关闭一种难舍难分的情感,热泪,在男子汉的脸颊上滚淌。
  指导员周方顺不忘职责,最后一次作简短的政治动员:都穿好救生衣,下水后,向月亮方向游,那儿就是祖国大陆。大家要发扬阶级友爱精神,不要分开,我们一定要游回去!
  艇身下沉的速度渐渐加快。 漆在驾驶台外侧白色的“175”已经深入水下。但无人挪动,像偎依着即将天各一方的恋人,不愿意相信,这就是最后的诀别。几秒钟之内,海水漫过双踝、膝盖和腰胸,蛮横地强迫人艇脱离。一个浪头扑来,所有艇员已在海面沉浮漂流。
  注意节省体力,向月亮方向游!周方顺再次提醒大家。
  椭圆形的月亮像一盏灯,明晃晃地悬挂中天,指示着大陆、家乡,引导着滔滔长路、茫茫归途。看到她,双脚就有了踩踏在175甲板上的那份坚实和自信。

          ※   ※   ※   ※   ※

  一次漂亮的胜仗, 并没有给指挥所和基地带来预期的欢乐。175,你在哪里?弯镰一样的?切割着所有人的心脾。
  三艘高速炮艇冒险闯入战区。敌舰还在乱打炮。不能开灯,不能打信号弹,也不能用喇叭呼叫,像睁眼瞎在重重夜幕中摸,在漫漫波涛上寻。
  没有!没有!还是没有!
  张逸民彻夜难眠,坐在礁岸上一根接一根吸烟,默默地仰视天空,似乎那轮高悬的光环之中隐含着全部的答案。

          ※   ※   ※   ※   ※

  清幽的月光铺满大海。开始,大家还能够互相望见,你喊一声“喂,怎么样?”他答一句“哎,很好”。谁想正游在了金门到台湾的航道上,两艘小山一样的敌舰从他们队形中间轰轰闯过,待舰尾喷涌的黑浪平复,队形已被冲散,开始了三三两两的漂游。

          ※   ※   ※   ※   ※

  八十年代末,我有一次在海上夜航的亲身体验。一个人站在甲板上,凭栏眺望,海天四维黑沉寂寥,人像被禁锢在一个巨大而密不透光的漆盒中间,无头无尾,无始无终,远离人寞,与世绝缘。身后,螺旋桨搅起的浊浪高潮迭起,翻腾汹猛。迎面,强劲的海风吹得你站立不稳,两手下意识地抓紧栏杆,生怕“一失足为千古恨”。我并不是一个畏懦的胆小鬼,但假设此刻被抛进大海,我真不知如何去应付那无限大的黑暗和旷古蛮荒般的死静,如何在重重包围着的海浪中挣扎求生。不由又想到,175的汉子们在夜海上漂游的滋味, 想到他们几乎没有生还的希望,仍在作最后的努力最大的挣扎,没有气馁和退缩,一息尚存,奋争到底。这实在是与从小就读到的爬雪山过草地故事同等的壮举。这里面自然也该有着某种属于“精神”的东西:人与生俱来的强烈的求生欲;我军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革命气概;这个古老的民族在谋求统一的历史进程中所表现出来的坚忍顽强和韧性。哪一种说法更为准确我不清楚,我只知道人与大自然相比,确实过于渺小,但人之为人,又确有比大自然更高伟更雄阔的一面。

          ※   ※   ※   ※   ※

  下半夜,大慈大悲的月亮似乎也乏了累了,慢慢沉入海中。“指路灯”没有了,只能凭着感觉和记忆,朝着月亮刚刚溅落的方向游。软绵绵的海蛰会突然来袭,趴在腿上咬你一口,过电一样刺疼刺疼的。虾和蟹,不停地撞到身上,有时,会用他们锋利的螯,挑衅性地钳你一下。小鱼好奇地追逐它们从未见过的“天外来客”,放肆大胆地在救生衣里面滑溜溜地钻出钻进。可以判定,潮汐已把他们推到了料罗湾外海的渔场上,这样,离大陆可就更远啦!

          ※   ※   ※   ※   ※

  轮机兵黄忠义是最后一个见到徐艇长的人。黄忠义不会游泳,靠着救生衣的浮力随波逐流,终于熬到黎明的身影渐渐从海天衔接处走出来。
  身后有人喊“黄忠义!”回头看,艇长徐凤鸣已吃力地游到跟前。徐艇长安慰鼓励他:小黄,别慌,慢慢游,注意保持体力,只要有我,一定把你带回去!看着艇长已经不支的样子,黄忠义觉得鼻子酸酸的。
  他突然想起,海战那会儿,自己蹲在舱里,也不知道这个仗是怎么打的,便问:艇长,咱们打沉了敌人的军舰吗?
  徐艇长说:打沉了,一共两条大家伙。
  嘿, 好哇,咱175换两个大家伙,值啦!黄忠义忘了是在海里,两脚一蹬,想跳,哪知身子偏往下沉,呛了一口水。
  又有一艘敌舰开过来。徐艇长说:小黄,沉住气。要是敌人发现我们,就解开救生衣,沉海!
  徐风鸣下达了最后一道命令,也是他生前说的最后一句话。
  敌舰轰轰开过去了。艇长呢?黄忠义四面搜寻,远远地,看见一个小黑点在浪中一沉一浮的。他刚想呼唤“艇长”,又是一个浪头,呛了一大口海水,再看,就再也看不到那个小黑点了。
  徐艇长是黑龙江人,三十不到,矮矮胖胖,没有《海鹰》中电影大明星王心刚演的那个艇长潇洒英俊,但人品极好,群众威信高。他是今年讨老婆成的亲,战前回老家探亲,迈进门坎就收到部队发出的战备电报,第二天使赶回来参加战斗。别看艇长训练中挺严厉,其实是个婆婆心软肚肠,昨天晚上还在替大伙放哨,又给自己扯蚊帐、掖被子呢。艇长年纪轻轻就患有高血压症,平常有时跑跑步便会头昏脑晕,气喘吁吁,况且,他也不会游泳,长时间在海上折腾,肯定吃不消的。可是,他从来不说泄气话,一直在为自己、为大伙鼓劲儿呢……徐艇长是个好样的!
  大海之上,黄忠义呜呜地哭了。后来,他最不愿看的电影就是《海鹰》,一看到王心刚扮演的那个艇长精神焕发活着回来了,就觉得不真实不是滋味,就忍不住会流泪。

          ※   ※   ※   ※   ※

  太阳升起来了,温暖地拥抱大海,将冷雾驱散,将新的希望带给落难者。指导员周方顺和水手长季德山、枪炮手赵庆福一直紧紧靠在一起。终于,他们又同轮机长李茂勤、鱼雷副业务长尤志民会合在一起。周方顺高兴地说:咱们五个可不能再分开了,死活都得在一块。
  五只手紧紧握在一起——人,是一种离开了群体便难以生存的高级生灵,平时,不容易觉察这一点,只有到了危难之中,才能更深刻地感受群体所蓄含的伟力——每一只手都从另外四只手上获得了生的渴求和必胜的信念。
  事后,李茂勤说:说实话,要是我们分开了,就可能一个也游不回去。
  艳阳普照,碧波蓝天,极目望去,远方海面上显现出一道无限长的灰线。周方顺惊喜地叫道:瞧,那就是大陆,同志们努力呀!
  好像燃料将尽的汽车又加满了油,五个人向那乍隐乍现的崭新希望奋力游去。
  不知过去了多长时间,那道灰线永远都是那般遥远,像沙漠戈壁上的海市蜃楼,可望而不可及。身子下面的海水,似乎有一股强大的反作用力,把他们向相反的方向拉扯推搡着。周方顺明白了,这是海水正在退潮,任凭你把力气用尽,也只能是退而不进、白费劲儿的。他赶紧招呼大伙,改成仰泳平躺在海面上,随潮漂流,以保存体能。待到下一次涨潮,再作努力。
  风乍起,吹皱万顷海水。乌云变戏法似的一会儿功夫就布满了天空,海鸟瞅瞅地叫着,慌慌乱乱地掠过海面,飞返归巢。浪更大,潮更急,虽是八月天,人在海水里也禁不住冷得打战,看样子,要来一场大雨哩。已经漂游了十几个小时了吧?浑身的骨头像散了架子。肠胃里没有一点食物,人饿得发慌。而最难忍受的,是渴,海水喝得越多就越渴,感觉大海如果不是咸的,能一口气把它喝个净光。要下雨了,那太好了!五个战友仰面朝天,张大了嘴巴,恭候老天恩赐的甘露。雨滴终于劈劈叭叭降下来,落到嘴里甜丝丝的,使人产生天无绝人之路的遐想……可惜,刚刚湿润一下冒火的舌头、喉咙和干裂的嘴唇,一阵强风吹来,顿时天开云雾,旭日灿烂。他妈的,一场期盼的豪雨仅仅是骤开骤逝的浪花,露个脸便无影无踪了。周方顺苦笑着摇摇头,伸出胳膊,看看仍在走动的防水表,恰是午后一点钟。

          ※   ※   ※   ※   ※

  日头爬上头顶,天已过午。昏昏沉沉的黄忠义看到前面出现了一个小岛。长久地被包围在四面八方无穷无尽的海水之中,猛然间发现一块陆地,恰似在浩瀚的沙漠之中, 无意中遇到了一泓清泉, 那种喜悦和兴奋是难以用语言来诉说的。一种“终于有救,死不了啦”的感觉使他干劲倍增,加大了动作,一下一下向小岛扑腾而去。
  岛的轮廓已清晰可辨,礁石、沙滩、绿树、房屋,和一条凶猛的狗。怎么,还有碉堡?沙滩上的一排木桩上,竟吊着两具尸体!再看,一根旗杆上,还飘扬着一面“青天白日狗牙旗”。妈的,是敌占岛呀(后来才知,这是位于金门之东,台湾所占的北碇岛)。
  黄忠义没有片刻犹疑,掉转头,向着碧波浩渺的深海重新游去。他的身后,是生,他拒绝屈辱的生。他的前方,很可能是死,他宁肯光明磊落的死。他记着徐艇长最后的嘱托呢。还有,自打穿上军服那天起,他就有个想法,到了战场上,当不当什么“英雄”没关系,但咋也不能叫组成自己名字的那两字——“忠”与“义”——倒着写!
  游啊,游啊,将近黄昏,小岛终在眼中消失。手脚好像早已不是自己的了,肌肉骨骼里边的精力和体力也好像全部耗尽,他仰躺在海面上,连拨拉一下水的气力也没有了,这会儿,只剩下一个念头,要是打哪漂来一半截木头,能搂抱着喘口气,该有多好。
  还真有一团黑乎乎的东西漂过来。定睛瞅,是一堆乱草,上面趴着一公一母两只肥墩墩的大螃蟹。人饿极了没有不能吃的东西,他毫不犹豫,将一对蜜意正浓的八爪“夫妻”活剥生吞。日后回忆,这大概是这辈子吃过的最香美的食物了,可惜才两只,少了一点。

          ※   ※   ※   ※   ※

  黄昏,太阳用它最后的光焰装扮大海,无限绚丽,一片斑斓,掩饰着它的吝啬和残忍。它就要撒手不管了,把一个更阴冷更严酷的暗夜抛给那些遇难者们。倒是鸥鸟们富有同情心,在头顶盘旋翱翔,有时,甚至就落在你的近旁,侧着小脑袋看着你,发出同情哀怜的悲鸣。
  风又起,浪又高,天边那道狭长的灰线终至模糊、消失。周方顺的心一下子收得紧紧的。过去,跟着萧劲光司令员当警卫,在东北解放战场上驰骋纵横,不知打了多少恶仗、险仗,他从没有惊惶失措过,因此,也就觉得,人只要心理坚强,没有闯不过去的关隘。可这一次,大概真的会闯不过去凶多吉少了。想想真憋气,被围在无根无际的大海之中,纵有天大的本事也枉然,死了真窝囊。他的手情不自禁去触摸一直舍不得丢掉、带在腰间的手枪,他妈的,与其叫海水呛死憋死,不如自己一枪……
  远远地,传来尤志民痛苦地呻吟,刺得他心好疼。突然间,他想到了四个战友,想到了指导员的责任,便对刚才的想法感到内疚和荒唐。别忘了,你是这个集体的主心骨,你可不能先垮了。要有牺牲的准备,但,就是死,也得是最后一个!
  他又一次呼叫每一个名字,提醒大家尽量靠拢,千万别叫风浪打散。他的政治工作依然简短有力:坚持住啊。坚持就是胜利!

          ※   ※   ※   ※   ※

  天光完全暗下来的时候,尤志民确实坚持不住了。他本来就有严重的胃病,被阴冷的海水浸泡一整天,又没有吃一点东西,肚子里像塞进去一只刺猖,有千百根针在刺,在扎。他那一声甚似一声极其痛苦的呻吟,听了真叫人心碎。
  季德山游靠过去,脸贴脸紧紧抱住形色枯槁、一阵阵发抖抽筋的尤志民,说:老尤,来,我们暖和一下。
  季德山像一叶小舟仰躺着,让尤志民压到自己身上,给他暖胃。一个浪头打来,季德山喝下一口海水,又一个浪头打来,再喝下一口海水,但是,他紧紧搂住尤志民,双臂没有松开,微弱的体温,从一个躯体传导至另一个躯体。经受了战火生死考验的战友情兄弟爱,从一颗心传导至另一颗心。狂涛怒浪应该懂得,它可以埋葬掉物质的人,但它永远不可能淹没高尚的魂灵。
  季德山直到精疲力竭,被海水呛得昏迷呕吐,才不得不听任尤志民从身上滑下。
  守在一旁的李茂勤游过来,接替了季德山的工作。
  李茂勤不支,周方顺、赵庆福又游了过来……
  天完全黑了,风浪比刚才更大,相互离得并不远,呼叫应答都听得见,但就是看不到对方的身影,而且,无论怎样努力,再也靠不到一块。
  “老周,老周,我胃疼得厉害!”几十米之外,尤志民又在痛苦呻吟。
  “志民,坚持住,我马上游过去!”
  “老周,保密员那里有我二百四十元钱,四十元交团费,二百元给我母亲邮去,叫她不要伤心。啊,我不行了……”
  “志民!志民!”四个战友都在叫。
  一下子,连微小的呻吟也听不到了,回答只有浪涛的节奏单调分明的拍击。
  四条汉子热泪纵横。

          ※   ※   ※   ※   ※

  二十六年之后,刘建廷老人回忆说:
  不论什么时候, 一想起175,最让人动感情的是尤志民。他是福建石狮人,身体瘦瘦的,个子高高的,篮球打得不错。那时一个高中毕业生在部队就是文化比较高的了,尤志民作为知识分子,在临死的时刻,想到了母亲,想到了组织,四十元钱还要交团费,这个精神今天看,仍然很伟大呀!四十元钱,今天能算什么,现在大款有的是,万元户,几十万元户,百万元户都不稀奇啦,可那是1958年,四十元,那就是一个普通战士的全部财产呀!事后,我们给尤志民的预备党员转了正,对他是个安慰吧。但这么好的战士,当时宣传很不够,我是指挥员,这个事疏忽了这么多年, 我有责任。175,几十年了,没个说法,我也有责任。福建石狮,我一直想去,见一见尤志民的母亲,安慰一下老人家。可直到今天,我也始终不敢去。尤志民没个说法,175没个说法,我这个指挥员有什么脸去见他母亲呀……
  说到这里,七十岁的老人双手捂住眼睛,失声啜泣。我的心,被一种凝重而朴直、苍凉而炽热、老迈而童真的感情所强撼。

          ※   ※   ※   ※   ※

  月亮如昨,像灯,高悬天空。
  季德山冷得实在挺不住了,一下子丧失了信心,心一横,拧开了救生衣的气孔,身子一点点往下沉。又奋力冲出水面,仰起头来,想最后看一看这值得留恋的世界。银光四射的月亮似乎蕴藏着什么深奥或浅白的哲理,只看了她一眼,季德山就停止了愚蠢的行为,狠狠地咬自己的嘴唇,赶紧拧住气孔,继续漂流。
  李茂勤冷得牙齿打战,手脚抽搐,一个浪头打来,就喝几口海水,哼叫一声。他对前来帮助他的赵庆福说:你甭管我,自己游吧,我怕是不行了。
  赵庆福说:老李,你看那是啥?
  李茂勤呛一口水,吃力地说:月,月亮。赵庆福便不再说话,把两个人救生衣的带子结在一起,以免被海水冲散,一手抱住他,另一只手划水。
  李茂勤也不再说“不行了”,规规矩矩跟着赵庆福游。
  周方顺也进入了半昏迷状态。一个浪头扑来,呛一口水,激冷一下,醒了。浪头一过去,头一歪,又开始昏睡。就这么睡着、醒着,醒着、睡着,恍伤中感觉一直在扯着脖子呼喊:季德山、李茂勤、赵庆福,向月亮游!
  人,存在于这个世界,每时每刻都不能没有希望。一位诗人写道:希望/是寒冬里的报春梅/是支撑大厦的柱和梁/是荒漠里的一眼井/是海燕搏击风云的钢的翅膀……1958年8月25日深夜, 对于几个在茫茫大海上已整整漂流了三十几个小时的落难者来说,希望,没有一点诗情画意,就是那个与往日一般无二、普普通通的月亮。
  几个人都说,那天晚上如果是个无月天可就坏了,八成要绝望,怎样也坚持不到最后了。
  看到了月亮,心里就有安慰,有个盼头,就好像离祖国、大陆、家乡、领导和同志们不太远了。

          ※   ※   ※   ※   ※

  浪,像一条长长的木板,横拍过来,又一次把周方顺打醒。他猛地睁开眼睛,好像看见有白色的东西在前面晃动,揉揉眼珠使劲看,没错,是一顶白色篷帆正从一片圣洁温柔的月光中缓缓摇来!精神一下子振作,使足了力气呼叫:渔船!渔船!
  那船毫无反应,却椿桅稍侧,后舵微转,在他眼前划一个半圆,像一阵风,从天空和大海的两个月亮中间驶出去,走进一片黑暗。
  还好, 后面又有一艘如仙船飘然而至。周方顺掏出手枪连打4发,以期船上渔民能够发现。准想,那船却突然加速,兔子遇到狼般撒腿开溜。
  他娘的,生生能把大活人气死。
  再看,后面还跟着一条呢。这是最后的机会了,因为,环顾四周,显然看不到第四条船的踪影。
  周方顺不再喊也不再开枪,也不知哪里来的气力,一阵猛游,靠近渔船,抓住了船尾拖带舢板的绳缆才叫:船老大,快停下!
  没人回答也看不到人影,只听砰的一声,手中的绳索断了。也难怪,这里渔民经常受到敌舰敌特的骚扰,怕爬上来的又是“水鬼”,故意把绳索一刀斩断。
  周方顺抓住断绳的手没有松开,一把一挪靠近了后面拖带的小舢板,攀住船帮,使尽吃奶的力气终于翻了上去。翻上去就只能仰躺在那里,呼呼喘着粗气动弹不得。大船又靠过来,下来一人,矮小、粗壮,俯视着他,用福建方言发问。他听不懂,用普通话解释,对方又听不懂。周方顺真怕这条鲁莽的汉子不管三七二十一,把自己重新丢回大海,那有多冤,自己可是一点点挣扎反抗的能力也没有啦。终于,那人低头看到他军服上带有“八一”军徽的钮扣,又用手摸了摸,笑了。周方顺会意地点点头,也笑了。直到此刻,才确信,自己已经脱险。
  周方顺引导,渔船在海面上来回搜寻,季德山,赵庆福相继被捞救上来。最后发现了已经不省人事的李茂勤。他以为是敌人来抓他,扑打着海水拒绝上船,嘴里还不断喊:放开我,我不上去!直到周方顺紧抓住他叫:老李,是我呀,上来吧,我们来救你啦!才顺从上船。
  大概也是这个时辰,黄忠义在另一海域被另一艘大陆渔船救起。

          ※   ※   ※   ※   ※

  朝阳, 给人间降生下一个新的黎明。历尽艰险、残破不全的175,返航归来。蓝蓝的料罗湾,不得不臣伏于“海鹰”脚下。“海鹰”在征服大自然过程中所昂扬焕发出来的不光是人的求生本能,还更深刻地证明着这个国家不会动摇的历史意志。
                  7
  在南京张逸民老人处了解到175艇轮机长李茂勤的确切住址,我没有任何迟疑,立即北上。于是,在美丽的滨海城市青岛见到了当年差一点就当了烈士、现任市外贸机械设备公司副经理的李茂勤老人。
  微胖、鼻梁上架一副方框眼镜的老人俨然一副“老板”派头。显然,他对我这个不速之客的突然光临很感惊讶,175,在他的记忆中已是一段相当久远的往事了,现在,居然还有我这么一个人惦记这桩事,为此专门来拜访他,他笑出了一脸的不解和勉强。他说:六十年代,我还到学校、工厂去乱吹一吹,可能有一些教育意义,这些年,没有人再讲这段了,我也不愿唠叨这段事,在单位从来不讲,回家同老伴、孩子们也不讲,再讲这些事没有意思啦。
  轮到我困惑不解了: 1958年8月24日、25日两天,明明是他平凡一生中刻骨铭心的高潮,但他却希望将这一段生与死的激烈角逐深埋心底,悄然淡去。而且,许多被采访的老人也都极不情愿谈及1958年,为什么?
  我不得不发表鸿论、大侃高调,向老人阐述了回顾这段旧事,并把它写出来对于以史为鉴、和平统一祖国的重要性和伟大意义。
  老人的笑终于不再拒绝和具有排斥性,但他提出了一个要求,请单位政工科一名同志参加旁听,理由:这次采访不应是我俩之间的私事,而应是由组织出面安排的公事。
  那个时代的老人组织观念都特强。我似乎从中也窥见了老人微妙的心态,他希望工作了已近七、八年的单位对他的过去能够有所了解。
  我很高兴。老人将一段往事锁进心的保密箱,但他并未失却对这段往事的光荣感,因为,无论谁,只有光彩的故事才能够才愿意重新翻开示人的。
  在青岛,我不但采撷到了历史长河中的一朵小浪花,也迈进了李茂勤老人依然大海般丰富充沛的感情世界。

          ※   ※   ※   ※   ※

  就如名牌大学的毕业生视母校为终生的骄傲,在英雄部队摸爬滚打过的军人那份优越良好的自我感觉同别人就是不一般,“我们鱼雷一大队”在老人的记忆中永远是一枚熠熠生辉的金质奖章,拥有她是一种长久的荣幸与自豪,因为曾为获得她付出过血和汗。
    不谦虚地说我们鱼雷艇一大队应该算是海军的王牌了,小艇打大仗,
  谁也没我们多,击沉敌舰,谁也没我们多。好多大艇大舰不服气,说,上
  级对你们偏心眼老把重要任务给你们嘛。我认为干啥事确实有个机会问题,
  但机遇绝不是天上掉馅饼白来的,要不是我们训练严格仗打得好,先后打
  掉了“太平”号,“洞庭”号,上级把重要任务交给你能放心?一大队各
  方面过硬,岸上靠刘建廷,海上靠张逸民。张逸民这个家伙比较有才,战
  术技术确实好。
    我们一大队长期驻宁波。福建沿海一直没摆海空军,制空制海权没拿
  到,在老百姓心目中,共产党的力量还是不大行,国民党仍是很吓人的。
  1958年中东形势紧张,中央确定打这一仗,拿金门示众,惩罚教训美蒋,
  海军把我们一大队派往厦门,我们九条艇可以说是海军的尖兵连,构成了
  前线主要海上突击力量。这回又叫我们一大队上,别的部队都挺眼热。我
  心说:打铁还得榔头硬,是金刚钻才敢揽这个瓷器活,攻坚任务,不给我
  们一大队给谁?那个时代的人,好胜、单纯、可爱,任务越困难越艰险,
  越觉着光荣、体面、来劲儿。
  一首《战士与枪》的小诗写道:
  战士有一个忠贞的伴侣——枪,
  像爱护自己的眼睛般爱护她夜晚抚摸着她才能进入甜美的梦乡,
  硝烟战火让伟大的爱变得更深沉更专注更真挚,
  流血负伤不哭唯与枪道一声再见时泪水才会顺着男子汉的脸颊流淌。
    我这个人有一个特点,在海上跑多大的速度都不会晕船,天生一副鱼
  雷快艇体格。
    分配到快艇部队工作, 我挺高兴。第一回上175,这摸摸,那看看,
  但思想上顶多也就是新奇吧,这玩艺不过是在大海上跑得跟飞一样的一条
  船一部机器呗,和它还没建立什么感情。后来,吃在艇睡在艇,感情慢慢
  就起了变化, 觉得175就是自己的家啦,上岸办事真要有几天不见面,还
  怪想它的。再后来,越来越觉得这艇除了不会说话,和人是一样的,它也
  有心脏胳膊腿,也得吃喝拉撒睡,而且,也有个性和脾气,你悠着使唤它,
  勤着保养它,它乖乖听你的,你要把它不当一码事。不好好侍弄它,到时
  候,它就给你扔挑子撂蹶子出难题,干没治。特别是,你只要驾艇出海参
  加一回战斗,和它的感情就更深了,说是战友情也不过分,它安全地把你
  驮去驮回,又按照你的意志把敌舰捅个大窟窿,没有它,你能干啥,屁也
  干不成。
    在175上, 我是轮机长。电影《海鹰》你看过吧?从前边看驾驶舱,
  中间站着艇长,右手是水手长,管信号、联络,轮机长站在艇长左边,负
  责艇上的电器机械维护。 平常,我只要一听175的发动声,就知道它哪正
  常哪不舒服,我就像保健医生一样对它的五脏六腑心里全有一本账。
    “八·二四” 海战,175和指挥艇在主攻方向,其它艇担任侧攻,防
  止“台生”号转弯。快艇就这么一招,放了雷,赶紧掉头向后跑。敌人护
  卫舰的速射炮也很厉害,梅花枪一样打在我们的前后左右。如果我们能开
  最高速五十几节,我估计得了便宜开溜没啥大问题。可惜艇底结了许多海
  蛎子,我们又有一发鱼雷因故障没射出去,艇身重,我心说,伙计,争点
  气, 快跑呀,可175就是跑不快啦,真恨不得拿鞭子抽它。我们赶紧给剩
  下的一条鱼雷排除故障,想把它打出去,但没有成功。《海鹰》演的是把
  故障排除后又击沉了一艘敌舰,纯属艺术加工。
    跑着跑着, 艇身猛地震动,接着底舱冒出烟来。175被敌炮击中了。
  我赶紧下去,底舱进水已经齐腰,露在水面上的弹洞大大小小可以看到三、
  四处。我用一个水泵排水,同时组织堵漏。搞完,上去报告艇长,已经堵
  好了。底舱又叫,“仍在进水,很快”,实际上,水线以下还有好几个较
  大的洞,但看不到。
    这时, 艇长向指挥艇报告: 我艇故障,可以自己返航。事后分析,
  175明明不行了, 艇长为什么这样报告呢,估计他考虑我们正在敌人的火
  力范围内,他不愿其他艇来救我们受损失。
    后来, 蓄电池也泡汤了,175完全停下来,可以感觉到它在慢慢往下
  沉。我们12个人都到了后甲板,谁也不愿离开艇,真是恋恋不舍,都围聚
  在一起。艇长把国旗降下。175先是头扎下去。屁股蹶起来,倒栽葱站直,
  又一头倒下去,很快,一个漩涡水花就不见了。
    人甩到海里,我的眼泪刷就下来了。当时,根本就没想我们自己该怎
  么办,能不能活着回去,只想着175,一个相处了几个春秋的好伙计,哎,
  它,战死了,牺牲啦。
  人生大戏各不相同,却有着完全相同的终场——死。心理学家分析:百分之九十九的人在明白死神已经向他走近的时刻会产生恐惧、绝望、悲观、痛苦的意识,并伴随有怜悯、忏悔、自嘲、原谅等潜意识。只有大约百分之一的人面对死亡能够比较镇定自若泰然处之,这部分人在个性表现上一般都具有坚忍顽强对所有对手包括死神无所畏惧的特征。长久以来,宣传媒体和文艺作品告诉我们,那种天不怕地不怕的汉子确实是有的,他们很少凡夫俗子,不是英雄,便是枭雄。而通过采访本节主人公,我发现,在即将死亡的绝境中,他既没有达到顶天立地傲视万物的高度,却超越了茫茫众生凡胎肉躯的局限,我不晓得他究竟属于百分之大多数还是百分之极少数。大概,生活中的真实人都是虎气与鼠气兼备的综合体,两气间的运动消长构成了复杂变幻的人生,使得同是碳水化合物组合的个体看上去也就有了或大或小的差异。
    刚落海时我心里一点也不害怕,没有想到问题的严重性,因为12个人
  无死无伤,战斗集体很完整,互相鼓励,没有孤独感。另外,绝对相信组
  织上不会丢掉我们不管,肯定会派舰艇来救我们。月亮已经升空,我们分
  成三个梯队,向月亮方向游。我当时身体不算好,猴瘦猴瘦,一米七的个
  头, 只有103斤,被分在中间一组。艇长的分工是,前边一组处理敌情,
  后边一组保证中间的不掉队。我心里挺踏实、挺有信心的。
    一艘国民党炮舰为被击中的“中海”担任警戒,来回转,接近我们时,
  我们就把头埋进水里,不让它发现。最后一次,它就从我们的队形中间横
  冲直撞开过去,连它的舷号都看得很清楚。这个家伙跑远了,战友们都找
  不到啦,喊、叫,也没有人回答。这个时候,心里开始有点发毛发怵了,
  觉得情况不大妙。我会不会给淹死?这个念头跑出来纠缠了。你想象一下,
  黑冷黑冷的大海上,就你一人被困在那是啥滋味?说不害怕,那是瞎话。
    岸上派高速炮艇寻找营救我们,我知道。国民党的美制舰同我们的苏
  制舰机器声完全不一样,一听马达响,便知道是自己的船出来了。可惜,
  营救艇没有想到175已经沉了,他判断是迷航,所以只注意打开雷达找船,
  不注意找落水的人。他妈的本来离我们很近,眼看着它呼噜呼噜兜圈子回
  去了,气得够呛。但不管咋样,又有了一些希望吧,总想着他可能还会再
  来找。我体会,人在险境中,绝对不能没有希望,希望就是动力就是精神
  支柱啊。
    25日天亮,希望好像又多了一些,我和周方顺、季德山、赵庆福、尤
  志民又游到了一起,而且远远能够望到大陆海岸线了,互相鼓励一下,情
  绪好了一点。人在大海里,真是沧海一叶,你会觉得自然的力量是那般强
  大,而你自己却没有一点能力,纯粹废物一个。实际上,掉进汪洋大海,
  “游”,没有任何意义,还白白损耗体力,只能“漂”。涨潮时,你会发
  现离大陆越来越近,顿时干劲倍增,总想快些游过去,游着游着,你会发
  现怎么离大陆又越来越远啦?后来才明白,龙王爷又改落潮了,。落潮的
  时候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哎,如果身上装一个锚就好了,现在把锚放下
  去固定在一个点上,涨潮时再收锚接着向岸边漂。现在回忆,困境中的幻
  想可能是一种还没有绝望的表现吧。
    待到25日太阳落山,天完全黑下来,人一下子就彻底绝望了,明白没
  有多少活的可能了。八月天的海水,已是冰冰凉的,加上一整天未进食,
  又冷又饿,全身整个麻木了,四肢是不是还属于自己好像都觉不到了。尤
  志民本来胃病就很严重,哪经得住这么折腾,他一阵哼哼一阵惨叫,那声
  音我一辈子都忘不了,那是人在垂死挣扎状态中才会发出的声音,听了难
  受得不行。我们慢慢拢过去,轮流解开救生衣抱紧他给他暖胃,其实也就
  是一个安慰吧,每个人这会儿都成了“冷血动物”啦,哪里还有热乎气呀。
  我记得尤志民最后说出的话是他存了二百几十元钱,二百元给他妈,剩下
  的交团费。以后怎么跟他分开的一点印象也没有了;我们都筋疲力尽,进
  入了半昏迷状态。
    我估计,要是再不遇救,三几个小时之后,肯定就淹死了。你问人在
  快死的时候想到什么?开始感到恐惧、懊丧,后来什么想法都没有了,家
  里人一个都没想到过,另外,什么活着回来继续为党为祖国做贡献呀,压
  根就没想过。可能还剩下一点模模糊糊的求生欲,主动的死仍不值得,管
  球呢,随它漂吧。那时候,头脑一会儿空白一会儿清楚,我还记得叫一个
  浪头拍醒了,觉到救生衣里滑溜溜的,下意识去抓,抓到了一条小鱼,我
  很想拧下它的头来,吃了它,后来又想,吃它有什么用,也是一条可怜的
  小生命,一撒手,把它放走了。我是共产党员,无神论者,可直到今天都
  有个迷信的想法:本来八月,是鲨鱼的发情期,调皮的季节,最爱攻击人
  啦,我没碰上鲨鱼,是不是发慈悲救了小鱼一命的缘故?现在,我也基本
  上不吃鱼,尤其是海鱼。它们不吃你,你干嘛要去吃它们!
    人在奄奄一息的状况里,哪还有力气去胡思乱想呀。后来看一些小说、
  杂志,说英雄人物在最后关头一会儿想到人民一会儿想起党的,还不都是
  作者拔高乱编的,胡扯蛋嘛!可你说啥也没想吧,党多年来的培养教育还
  是起作用的。 大概到了后半夜了, 我昏昏睡睡听见有人说话。一个说:
  “哎,看到了一个死的。”另一个说:“死的也给捞上来。”过一会儿,
  就觉得有人捅巴捅巴我。我睁开眼,一看不认识,马上意识到可能是敌人
  来抓我了,就叫:“我不上去,我不上去!”可见,宁死也决不当俘虏,
  这个观念在头脑中扎根很深的。后来,硬被渔民拽到小船上去了。
    上了渔船,我和周方顺、赵庆福、季德山警惕性仍然蛮高的,由于语
  言不通,这些人到底是不是大陆渔民还不敢完全相信。我们悄悄商量,如
  果是国民党特务,情况不妙,咱们都马上跳海。我们在大海里已整整泡了
  三十六、七个小时了,肚子里灌饱了苦水,浑身的皮都泡脱了一层,躺在
  船板上冷得发抖动弹不得,但仍有那么一股子气,宁愿二次回到大海去,
  死也不上他们那里去。现在回想,当时虽算不上什么英勇壮举吧,对党赤
  胆忠心那是没说的。
  今年(1994),美、英、法张张扬扬举行了诺曼底登陆五十周年纪念活动,向盟军烈士墓敬献了鲜花。是否可以说,毛泽东所言“战争有正义与非正义之分”的论断并末过时,为正义流血永远不朽?
  虽然今天中国人谋求统一已不再倡言战争,但谁也不能否认,历史上,凡谋求统一的战争均为正义,为统一而流淌的鲜血不会枉流,永远不朽。
  因此, 我有一个相当冒昧的建议, 在百部优秀爱国主义影片之后再加一个第101部——《海鹰》 。“海鹰”那神勇矫健的形象有理由亦有资格为人们所深深铭记。
  我承认,在青岛听到的委婉的牢骚曾触动了我。但我的建议绝非仅仅为了平息那些可以理解值得同情的牢骚。
    开始,各级都准备大大宣扬我们175的,海军也考虑给175授“英雄艇”
  荣誉称号。后来听说,有三个被国民党逮过去了,一个姓陈的电信兵,一
  个鱼雷兵于德和,一个轮机兵杨永金,被俘了,可能向敌人供了什么,于
  是,175只能甘当无名英雄了。
    死了四个。艇长徐凤鸣,鱼雷业务长尤志民,雷达副业务长朱××,
  雷达兵邱玉煌。听说邱玉煌是游到了金门又往回游,被敌人的机枪打死的。
    牺牲的几个人里,我对徐凤鸣印象、感情更深一些。我跟他共事两年
  多,他年纪不大,二十五、六岁,东北人那种耿直干脆的特点,人挺实,
  实干精神很可以,张张罗罗很能讲,和大家打成一片也不错,思想作风很
  正,服从命令坚决,就是性子急,有时脾气挺大,讲领导方法艺术好像一
  般。打仗那年,他刚成的亲。七十年代,听说他的没见过父亲的儿子找到
  部队要求参军,当没当成我不清楚,没见到人。
    我们活着回来的五个人,当时都记了一等功。就是一个喜报。我寄回
  家,事后也不知弄到哪里去了,可能糊了墙了。
    我在部队的最后职务是支队政治部副主任,正团职。周方顺转业在宁
  波,季德山在山东菏泽,赵庆福在家乡体委工作,黄忠义在温州。前几年
  我出差到温州见过黄,一块泡过海水的战友,见面特别亲热。几个人里边,
  季德山的境况最差, 今年4月,我从山东农民报上看到一条消息,报道菏
  泽地方政府给季德山解决了吃商品粮的问题,他晚年的生活,总算有了一
  点保障吧。
    过去的事,我实在不愿唠叨。现在九十年代的形势可不是1958年了。
  我们这些人,摆那个光荣历史干啥。我们还不错,还没掉胳膊断腿的,断
  了又怎么样?想想过去,对得起党、对得起国家,也对得起老婆孩子,不
  亏良心,问心无愧就行了。
    我们打过仗的,爱提个意见,发发牢骚,人家不喜欢。现在,他妈谁
  能吹、捧、送,就是好家伙,就不知道南北东西了……
    这几年工作上同台湾商人经常打交道,你看现在台湾人有几个臭钱神
  气的。有时我想,当初让台湾抓去了没准还不错呢,现在八成也是个台商
  大款啦,人都羡慕你,……你不要记录,话只能说到这了!
    我这个人怪话、牢骚多,你别认真。其实,最基本的觉悟还是有的。
  对被抓过去那三个人,以前保持一种政治界限,就是今天,感情上仍然认
  为他们不可信任,朋友也不值得交。他们是不是回来过不清楚,哪一天真
  碰上了,你就是天下首富,我也只当不认识!
  我是怀着与来时一般的尊敬同李茂勤老人道别的。
  面对悲壮波折的人生能说“无怨无悔”的你见过多少?其实敢对走过的道路说“有怨而无悔”的,那便是相当崇高的境界了。
  1996年,我又赴厦门,夜宿当年鱼雷艇队的出发锚地———镇海角定台湾。
  打开电视机,画面上恰在直播长江中段打捞一代名舰“中山舰”的实况。随着锈迹斑斑的黑色舰体一点点浮出水面,播音员开始讴歌当年海军将士英勇抗日与舰同殁的献身壮举,并宣布当地政府将要为该舰专门建造一座纪念馆消息。
  我心一震,忽发奇想:将来祖国统一伟业梦想成真,厦门这地方会不会修建一座“统一纪念馆”?会不会将175艇打捞上来置放其中供人瞻仰?我期盼着那一天。我相信,海军将士为统一伟业所作的牺牲奉献,亦不会永远淹沉在海底的。
  翌日黎明,我伫足在沙质柔软的海滩,看那一轮蓬勃的红日破水而出。霞色铺陈,墨海泛金,白色的鸥鸟们低低的在海面梭飞,云端高远处,有一只孤傲的鹰翱翔在即将褪去的残月晨星身旁。
  正对面,海平线的那一边就是深不可测的料罗湾。凝望着,我的眼眶突然间莫名地有些潮湿。调转身,采摘了几束红黄相间的野花,轻轻放在一波波漾来的潮头,看它们卷进一片蔚蓝,心头涌起无限的慰藉。
  几个嘻闹赶海的渔家童稚围拢了来,天真好奇地发问:叔叔,你做啥?
  我说:告诉出远海的人们,还有人没忘记他们,还惦念记挂着他们呢……
  孩子们好可爱,也学我的样子,采来小花,轻轻地放进潮头。
  潮水一波波漾来,哗——哗——我仿佛听到了从冥冥中传来的回声。
                  8
  自8月23日, 大陆的炮弹在金门全面开花之后,弹着点便渐渐收拢,集中于金门的西村、沙头两机场和料罗湾。胡琏大彻大悟,向台湾报告:共军目前并无攻金迹象,其打炮意图,似谋窒息金门,久困我军。
  对西村、沙头机场的炮击,采取的是一种“敲锣吓雀”的惊扰战术。两机场有峰峦屏遮,难以目测,大陆岸炮便事先准备好射击诸元,多设对空观察哨,台湾运输机飞临,先不盲射,待其试图降落之时,一阵铺天盖地的急袭。此招虽精度不高,但吓阻作用显著,10天之内,台湾有4架运输机被击伤,机降运输被迫中止。
  其实,两机场封锁不住也无碍大局,仅靠机降运补15万军民,无异于杯水车薪,金门的生命线,永远都在料罗湾。
  料罗湾每天落弹无数, 险象丛生,台湾被迫于8月25日、26日中止对金门的海上运输。从27日开始,恢复抢运并改变了方式:由使用“中”字号大型运输舰,改为“美”字号中型运输舰;由从台湾高雄起航,改为从澎湖马公起航;由白天直接进港靠岸卸载,改为夜间驶至料罗湾外海锚泊,然后用小汽艇(船)向料罗湾海滩驳运。
  于是,大白天,料罗湾相对平静。一入黄昏,便炮声不绝,水柱连天,通宵达旦。料罗湾之夜,绚丽无比,热闹非凡。
  胡琏不能不对8月24日的海战心存余悸, 他常常提醒部下:确保料罗湾不光要全力对付大陆的炮击,还须高度警惕共军艇队的再次突袭。
  的确,对料罗湾而言,来自正面的投枪固然凶狠,突然刺向侧背的利剑则更可怕。
  胡琏的判断不错,9月1日夜,大陆艇队再次进军料罗湾,双方海军展开了规模不大但更加惨烈的血战。

          ※   ※   ※   ※   ※

  1958年9月1日,是国民党海军极其“辉煌”的一天,台湾许多著名作家和权威史书均以“客观公允热情奔放”的笔触记录讴歌了这一天。如果有人提议将这一天改为国民党的“海军节”,在当时的台湾恐怕也是普遍能够予以接受的,因为,据说强大而精良的国军海军像篦虱子般将前来骚扰的中共鱼雷艇一个个捉出来,悠然一拈,逐次歼杀。我对国军海军将士的上乘表现甚感钦佩,他们这一天无论指挥协同、战术动作、抗击精神都的确“海军”。我也对国军海军巨大而显赫的战绩深感震惊,我想,全世界关注这场战争的人们都会油然而生出“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的赞叹与敬慕。
  台湾书刊披露:
    九月一日,马公有四百多名在台受训,因战情紧急而提前归队的前线
  官兵和一大群中外记者,登上了灯火管制中的“美坚”号,在南巡支队旗
  舰“维源”号和“沱江”号“柳江”号护航下驶往金门。一出港,战士们
  唱起了雄壮的军歌,随舰采访的“哥伦比亚”广播公司记者舍哥利、中广
  记者洪缙曾立即录下这民族的战歌向世界广播。
    在海水击舰、炮声咻咻中,船团安抵料罗。“沱江”号先送新任美军
  顾问组长登陆金门,回到护航位置已是二日零点七分。当时,“美坚”号
  上的中美记者正在驳乘小艇,突然,雷达幕上出现了三批高速目标,分由
  镇海角、围头杀来。我“维源”号、“沱江”号、“柳江”号立即迎战,
  共艇杀至料罗湾外八十码时,“沱江”号主炮首先开火,二分钟内即打沉
  两艘, 引起冲天大火。 其余的两条炮舰炮艇、六艘鱼雷快艇立即包围了
  “沱江”号。“沱江”号在鱼雷快艇纵列中打海上肉搏战,“维源”号、
  “柳江”号也杀入阵中,猛击共艇。“维源”号在战斗中受了轻伤,“沱
  江”号则受重创,主辅机舱中弹进水。
    “沱江”号轮机长曲以堂中尉面、手部均受伤,仍努力维修主机,使
  舰体保持机动;电机士官长朱慰宇背部受伤,仍身着救生衣堵住破口;炮
  手陈加福腿部受伤倒地,听说机舱需木材堵漏,即爬行传递木材,充分发
  挥“同舟共济”精神。
    舵房被炮弹贯穿,舵手章海鸣上士,邱冒明下士均中弹重伤在地,航
  海兵温成灏也受重伤,血肉模糊,仍紧挥舵盘,口中复诵舵令。舰上官兵
  虽伤亡极大,但均能主动上阵,越打越勇,纵横扫荡,与中共舰艇十烫十
  决。二十一炮射手张玉方、装弹手蔡东福、二十二炮射手陈志强先后阵亡,
  装弹手徐复幌立即接替射手,旋负重伤。医官陈科华中尉,在舱厅为伤兵
  急救,突然一发炮弹射穿沙发爆炸,陈中尉双腿、腹部受伤,血流如注,
  仍指挥医务士兵急救,不久不支倒地,临终前告诉袁炳瑞副长:“告诉他
  们,绷带上有红十字的一面要包在里面,别弄错。”
    炮回旋手唐金生重伤,炮长梁福泽接替,又负重伤,理发兵董荣源又
  去接手,才坐好,即被击中,身成齑粉。除第三装弹手轻伤外,舱面战士
  全部壮烈牺牲。
    刘溢川舰长见官兵奋勇牺牲,又见舰体重创,愤怒不已,见二共艇驶
  来,决撞舰作自杀攻击,下令高速前进。但机舱入水太多,舰体下沉,速
  度大减,竟与共艇擦身而过。
    “沱江”号中弹无数,机舱受损,“柳江”号为之带缆,航行一段后,
  又由“维源”号拖返马公。
  早六时至七时,中共曾派七条炮舰至海战水域捞救中共落水人员、物品。若非
  中共损失如此多之舰艇, 它将不会派七条舰艇来捞的。 当我“丹阳”、
  “信阳”号赶抵金门时,中共舰艇已打捞完毕返航,但我舰仍捞获两件中
  共海军的救生衣、防风帽,上面均有“海军后方勤务部”制发字样,号码
  为5618213、5621012。
    匪虽有什么大舰队小艇队,在台湾海峡活动频繁,企图截断我海上补
  给线,但经过海上健儿的海上试探,它们每次都是粉身碎骨海底,葬于鱼
  腹。匪制海权失掉了,共匪的快艇、鱼雷艇,剩下的都龟缩在沿海的小港
  内而不敢露面。
    从历次的海战情况和我们所得的情报来看,匪所谓强大海军,只是一
  种不攻自破的虚言,在大陆沿海,匪根本没有什么大的舰只存在,也没有
  什么强大的海上火力,共匪之见我舰艇,不啻耗子见了猫。所以到今天,
  我不但保持了海上制海权,而且我海军船舰仍是风雨无阻的在大陆沿海执
  行其巡逻任务。
    共匪之不敢进攻外岛,海军力量薄弱是其原因之一。“九·一”之后,
  共匪的所谓“鱼雷快艇”,遭我击毁者,共达三十二艘之多。
  在台湾出版的《金门战况纪实》中,9月2日的记载是:
    晨零时三十分,在我军增援金门途中,于金门料罗湾外七里,发现共
  匪鱼雷艇八艘希图进袭,我海军四舰艇立即予以攻击,激战十二分钟,共
  匪再派四艇增援,结果匪艇被我击沉十一艘,余一艘亦在海面消失,匪艇
  全军覆没,我舰一○四号亦在激战中受伤。
  12:0,国民党海军大获全胜,创下世界海战史上也堪称罕见的“奇迹”。
  这一比分已作为无可置疑的定论赫然广见于台湾史书甚至世界军事论著。
  大陆方面的报道甚少,且零散而苍白无力,大概确实打得不咋样,使人愈发坚信台湾公布的权威性、准确性。
  偏偏有一个喜爱打破砂锅问到底的书呆子,不怕到处碰壁地去查阅早已无人问津发霉长毛的纸片典籍,他无意对双方士兵的精神战技进行比较评估,他只想象中世纪欧洲有个叫哥白尼的痴人一样,探究一下类似地球与太阳到底谁围着谁转圈子人类居住的星体是扁的长的方的还是圆的等等有关事物真面目的有趣问题。
                  9
  一个偶然的机会,我阅读到当年海军关于“九·一”海战叙之甚详的若干“战报”,总算对一场扑朔迷离的战斗有了一个完整清晰的了解。我以为,时隔三十余年,早已没有了将这段史实继续锁入保险柜的必要,公之于众是其时矣。
  对照“战报”,查阅当年公开的战况报道,胜彰而负隐、褒我而贬敌的技术性处理痕迹相当明显。双方仍在交战状态中,宣传不能长敌之志气灭己之威风,此情有可原也。然“宣传”非“史”,“宣传”往往把“史”的光彩面拿来示人,“史”只有与“宣传”彻底脱钩才是立体的透明的。
  我读到了宣传中一向“百战百胜”的我鱼雷艇队的失利。
  1958年9月1日16时30分,我海军雷达观通站发现并判明敌“美坚”号中型登陆舰在“维源”号、“沱江”号、“柳江”号三艘猎潜舰护送下,自马公驶往金门输送人员和物资。
  东海前指即下决心,以鱼雷艇第一大队103、105、174、177、178、180鱼雷艇六艘、 巡逻艇第三十一大队556、557、558三艘75吨高速炮艇,及四艘50吨炮艇,在海岸炮兵两个连的掩护下, 于料罗湾正南5海里以外海域,对敌护航运输船队实施攻击,力求击沉“美坚”号登陆舰。
  彭德清的考虑是: 任何一种类型的战斗均只有一次,战斗模式没有双胞胎。8月24日海战国民党吃大亏后,肯定已对我方鱼雷艇高度警觉,再靠鱼雷艇偷袭制胜恐难以奏效了,必须有新招数。思考良久,决定将鱼雷艇和高速炮艇混合编队,实战中用炮艇同敌护卫舰周旋纠缠,鱼雷艇则以坚决果敢动作杀出,乘势围斩“美坚”号。
  整个战斗谋划,与前略有不同,相同的是鱼雷艇仍唱主角。
  当日气象: 晴,夜间能见度15-20链。风向东北,风力5-6级,阵风7级。中浪大涌(处于两次台风间隙)。
  战后,关于此日天候是否利于鱼雷艇出海作战的认识始终不统一。但在制定方案时未把天候做为一个作战要素慎加考虑则是肯定的。
  古人云:察天官,明时日,乃兵发之要道。
  古代的陆战尚且重视研究天气变化是否于己方有利,现代海战对此就更不容有毫厘的忽视。
  22时03分。 镇海观通站在方位110°、距离27海里处,发现敌护航运输队成单纵队向料罗湾方向航行, 航速11节。遂下令混成艇队出击,争取在北纬24.14°以南、 东经118.24°以东海域对敌舰实施攻击。不久发现敌编队先以航向271°、后改215°航行,尔后,敌“江”字号一艘离开编队驶向西北,距离其编队5海里,又改向295°微速前进。 因敌舰行动可疑,为察明其真实企图,岸指命令艇队停车待命。
  23时,岸上雷达发现敌“维源”号(误判,实为“美坚”号)出列离开编队,航向355°、 航速12节向料罗湾航行。据此,镇海指挥所判断“维源”号已离开编队,对我攻歼敌“美”字号运输舰极为有利,故决定向“美”字号(实为“维源”号)实施鱼雷攻击。
  23时32分,鱼雷艇队成单纵队,以航向75°、航速35节接敌。镇海指挥所发现我鱼雷艇与敌“维源”号(实乃“美坚”号运输舰)有相遇的可能,遂令鱼雷艇转向110°避开。
  此一指令大概为全役最大的错着和败笔,等于白白放跑了已捞到网里的大鱼。否则,此时“美坚”号正满载军火,俨然一座海上火药库,中雷一发,都有可能致其起火燃爆,命归黄泉。6艘鱼雷艇、 12条雷,只需十二分之一的命中率呀!吃柿子不拣软的捏偏找硬的啃,战后,东海前指上上下下无不扼腕叹息,雷达兵更因误判而悔恨大哭。
  “美坚”号与上边的四百余国民党军弟兄虎口余生,命耶?
  23时40分, 178艇雷达在左前方40链处发现敌视。张逸民下令展开。相距30链时,敌舰向我艇群实施猛烈的拦阻射击,加之海面涌浪太大,艇只逐次掉队,难以保持队形。
  23日、748分———51分,我5艘鱼雷艇相继以单艇进入距离3-4链以内,此时,靠目视和敌猛烈火力已可判断,前方敌舰并非“美坚”,而是“维源”,但部队已经撒开,不可能再收拢兵力转移攻击目标了。
  180、178、177、103分别占领敌左舷40°~50°射击阵位,105占领右舷80°、距离5链阵位,相继发射。“维源”灵活规避,舰上2门76炮、1门40炮、5门20炮疯狂拦阻。鱼雷无一命中。
  174向“沱江”发起攻击,同样未果。
  23时53分,180退出战斗中舱机故障,操纵失灵,高速大旋回撤出。突然174从左舷高速驶来。 瞬间,两艇相撞。180前机舱底龙骨被撞断裂,前进仅几十米,艇尾翘起即沉没,人员落水。
  174前机舱上甲板左舷被撞开一30公分长大裂口, 挣扎一段后亦归于沉没,人员落水。
  加之前役损失之175,战功显赫的鱼雷快艇一大队一中队3条艇至此全军玉碎。
  许多海军老头说:174、180如果不互撞,可能还有救,不一定沉的了。
  呜呼,战争无情!战争的残忍性、严酷性恰在于,你不能企望付出了鲜血就一定收获胜利,你还得准备抛洒了热血却不得不面对无奈的失利。战争是个常常按照“不一定”行车走道的家伙。

          ※   ※   ※   ※   ※

  仗打得很不理想,值得反思检讨之处甚多,当年的“战报”记录了查找出的若干教训:
  ※经过8月24日海战以后, 敌对我鱼雷艇的攻击已有戒备,以机动性好、火力强的大型舰艇加强护航并对我鱼雷艇可能来袭的方向加强了警戒,我未根据这些情况,适当地改变兵力使用和战术手段,以致造成鱼雷攻击失利。
  ※鱼雷艇与护卫艇的协同组织得不好。鱼雷艇速度快,在前航行,护卫艇速度慢,反而随后跟进,势必形成鱼雷艇先到先打,使高速护卫艇起不到按计划直接掩护鱼雷艇攻击的作用。
  ※艇队出击后,岸上指挥所担心海上指挥员对情况处理不好而过多地干涉了他们的行动,指示通报频繁,战斗七十八分钟,给艇队发报六十四份,实际上艇队只译出七份,影响了通信联络的畅通。
  ※岸指对情况掌握不准确。岸上雷达将“美”字号误判为“维源”号,指挥所未加分析。当鱼雷艇在接敌中与“美”字号相遇时,指挥所却认为是“维源”号舰,而令鱼雷艇避开,结果放掉了主要攻击目标。
  ※指挥艇有16人之多,人员过于集中,一方面会影响战斗指挥和战斗动作,另一方面指挥艇遭到损失,会造成失去对整个兵力的指挥。
  ※180艇雷达故障后不能排除。转移引导关系又不及时;超短波故障后,灯光、手旗又因事先没有规定简易信号,无法实施指挥,形成单枪匹马,个个跃进,攻击无效果。
  ※此次战斗,处于两次台风间隙,风大浪大涌大,实际上不宜使用鱼雷艇作战。指挥上有急躁情绪, 浪大,快艇速度又高,却过早地打开鱼雷固定栓,因此有3条鱼雷未经发射自动落水。另涌浪使队员艇逐次掉队,形成单艇攻击。如指挥艇当时能适当地控制航速,保持队形形成扇面射击,六艘艇攻击一个目标,是有可能奏效的。

          ※   ※   ※   ※   ※

  若干误算与教训,使已数次将敌人抛进大海的张逸民终于体尝了一回落海的滋味。老人回忆:
    那天, 我还是在180上,放雷转弯时,敌人一串40炮打中我右舷6、7
  发,机舱进水,一部主机停了。后甲板,中了一发76炮弹,舵系统失灵。
  我一低头,一块弹片正好把头皮削去一溜,你看,现在这里还有个疤。世
  界上就有这么巧的事,我要不低头,破片肯定镶到脑瓜里去了,现在哪还
  能同你坐在这说话,早喂了鱼啦。
    单车、舵失灵,180只能在海上划圆跑,也是巧了,174猛地从我右边
  冲过来了。我喊:减速!减速!撞上我了!说时迟那时快,就听砰的一声
  巨响,大脑还没反应过来哩,人已经在海面上漂起来了。
    由于艇下沉速度太快,我没来得及穿救生衣。头上微音帽的电线和艇
  还连在一起,艇下沉,把我一个劲地往海底拽,我赶紧把帽子摘掉。这时,
  我身边有4个人,敌舰距我只有200米,我说:都把救生衣解开,绝对不能
  当俘虏!电信班长汪继源说,我们响应参谋长号召。他们解开了救生衣,
  拿在手里。多好的战友啊,上岸后,就凭这一条,我一一给他们请功。雷
  达班长李尊伦把他的救生衣递给我,我没要,坚持了近一个小时,漂过来
  一个密封的瞄准具箱,我就抱着这个箱子游,这玩艺救了我一命。
    漂了近两个小时,发现另外一股十几个人,其中有两个重伤号,我组
  织大家把几件救生衣连在一起,让重伤号躺在上面。有人讲,应该向西游。
  我说,不要游,任它漂,人游没有海流力量大,一定要保持体力。我一会
  喊张三,一会叫李四,提醒千万不要散开,都围着我漂。鼓励同志们:岸
  上一定会派船来找我们!
    敌舰渐渐开远了,对它的担心一放松,才感觉到冷。虽是八月天,海
  水仍很冷, 风一吹,人都不会讲话了,猛打哆嗦。可以想象24日175的战
  友在海里泡了两天,有多艰苦。有两个东西很烦人:小海蜇,一会蜇你一
  下,刺疼刺疼的;另外是海鸥,围在头顶呱呱叫,飞得低胆大的还啄你一
  口。那一带鲨鱼很多,嗅到鱼腥味就会游过来,脑子想,弄不好就要喂鲨
  鱼啦。当时很明白,生与死,机会均等,各占百分之五十。人确实到了九
  死一生的地步了。
    身处绝境,其实没有时间想太多事,或者说想法非常简单,首先一条,
  宁肯牺牲了,绝对不能当俘虏。还有一条,我手下的人一个也不能当俘虏。
  尽管战斗失利了,但人要讲忠讲义,党教育了我培养了我,需要时,就要
  以死为党尽忠。
    大概到了半夜3点多钟, 海面传来高速炮艇的马达声。我很熟悉,知
  道是自己的船。我带着一枝手枪,等高速炮艇距离一、二百米时,对空打
  了3枪。 但没把子弹打完,剩下几发准备如不遇救,留给自己。他们还是
  发现了,靠过来,把我们一一捞起来。上了船,人冻得说不出一句话来,
  四肢都好像被木板夹住,不会动弹了。
    两艇25人, 全部获救。上了岸,大家都很懊丧。本来,180还有一台
  发动机是好的,我的驾驶技术一流,如果不相撞,我有办法把它开回来。
  174它伤在头部,如果加力开高速,让艇首昂抬起来,舱里组织堵漏排水,
  也可能不会沉。可惜它一减速,船头大进水,再加速,头太沉,不管用了。
    为什么会失利?我始终认为,1958年9月1日的天气,不适宜鱼雷艇出
  击。
    8月24日那天, 风平浪静,有的地段,海面就像镜子一样平。飞鱼在
  我艇前腾跃而起,一飞就是四、五十条,能飞四、五米高,百十米远,有
  的落到甲板上,好看极了。这样的天侯对鱼雷攻击很有利。
    9月1日不同了,台风刚过,还有五、六级风,海面涌浪太大。我当海
  军以来。从来没有呕吐过,那天颠得哇哇吐。风浪大了鱼雷艇就很难保持
  队形,没有队形也就谈不上什么战术了。另外,一浪过来,艇上了高峰,
  紧接着跌进浪谷,紧接着后面的浪头又打过来……这样一颠一震,打开保
  险栓的鱼雷很容易自动从发射管中脱落入海, 那天,我们6条艇,还没战
  斗呢, 自己先甩掉了3条雷。岸上有些领导不是很懂海上,他在雷达里一
  看到目标,本能反应“你们得给我干掉!”主观上急着要敲掉敌舰,客观
  条件放到次要位置上去了。平时遇到这样的天气是不会出海训练的,那天
  用鱼雷艇,实在是难为了一帮战友弟兄了。
    没打上,岸上雷达误判要负很大责任。另外,岸上指挥也显得机械、
  呆板;不灵活,攻击的方位角都给你规定得死死的。就我自己而言,没有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勇气,不按命令办,敌人进了料罗湾,这个
  责任怎么负?但从那以后,我接受了教训,不管你什么命令,我根据海上
  实际情况来处理,只要同样达到预期的目标。
    从海上指挥看,问题也不少,基本上是各打各的,打乱仗,我的通信
  又出了毛病,谈不上什么指挥了。另外,发射时距敌舰太近可能也是个问
  题。鱼雷下水,要走一段距离,上边的设备才起作用,有时太近,打上了
  它也不会响。回来以后,刘建廷发了好大的火:“下次谁在三链以内发射
  找谁算帐!”但远了,又不一定打得上。在风浪实战条件下,掌握好不远
  不近最佳发射距离这个度,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哪。
  战场上从来就不存在什么“常胜将军”,“失利”往往是比“胜利”更让人难忘的老师。作为海军,喝饱过海水的经历既是一段不愉快的回忆,也是一笔花多少钱都买不来的财富。与下棋一样,吃一堑长一智,每仗战罢,不论胜负,都能够认真“复盘”的将军,大概是指挥上将“长棋”的开始。
  七年之后, 张逸民终于驾驶崭新的“180”击沉了“永昌”号,雪了1958年落海之耻。此是后话。
                  10
  鱼雷艇队损兵折将无功而返的同时,高速炮艇便正式担当起战斗主角的重任了。虽然他们并不知道那边鱼雷艇队打得究竟怎样,也没有意识到这一仗全仰仗他们的超常发挥了。
  国民党海军又遇到了一个面孔全新的轻量级快攻手。
  23时35分。紧紧跟进的3艘75吨高速炮艇发现左舷15°、约5海里处有一“江”字号, 右舷45°约6海里处有一“美”字号。为阻止敌“江”字号进入我鱼雷艇战区,争取战斗提前打响以吸引右舷之敌,密切配合鱼雷艇攻击,即以左梯队高速插入敌编队序列,攻击左舷之“沱江”号猎潜舰。
  这是一个绝对正确的战术动作!
  问题是,鱼雷艇们压根就没有捕捉到香嫩肥美的“美坚”号。战场上的情势有时竟很像“正负得负”、“负负得正”的数学公式,此刻高速炮艇队如能以“误”对“误”进行处置,果断右转攻击防护力相对脆弱的“美坚”号,战斗企图仍有可能修得“正”果的。
  23时50分。相距3000米,“沱江”以20毫米和40毫米炮进行猛烈的拦阻射。高速炮艇不予理睬, 全速前冲,至相距700米处,艇上十几门速射37炮骤然还击,一串串火龙流星般越过波涛,奔向“沱江”。双方对射,比强比烈比狠比韧,料罗夜海火树银花金蛇狂舞,景象美丽壮观,炮声激荡心弦。仅两分钟,“沱江”戛然作哑。
  越打越近, 相距300米,高速炮艇减速侧身,以左舷敌向角70°-80°与敌同向同速运动、紧贴身长短射交替打。如同拳击台上三个小个子通力合揍一个大个子,这基本上是一场让“沱江”喘不过气来没反应没脾气的一边倒海战,透过朦胧昏暗的夜幕,依稀可见“沱江”遍体鳞伤千疮百孔。
  37炮凶猛无情的射击整整持续了15分钟,直至舱面弹药全部打完,火力中断约3分钟。 “沱江”的表现亦堪称坚忍顽强,只见它的20炮口再次火舌闪烁,为自己唱出最后悲壮的挽歌。我558艇中弹2发,操舵员阙水金阵亡。
  高速炮艇愤怒了,一俟底舱弹药搬运补充完毕,37炮二度梅开,直打得“沱江”爆光闪闪,舱面空无一人,只余受罚之份,再无还手之力。
  “沱江”狂怒了,像一头西班牙斗牛场上被红色撩拨刺激得暴躁不安欲将它的犄角顶翻一切的公牛, 先是在海面上原地打转, 然后突向右转,斜刺里加速冲向558、556艇,准备以小山似的庞大身躯,将两艇撞翻。
  558、556轻便灵敏,转舵急躲,相继与拼命的“沱江”接身而过,有惊无险,但队形已被冲乱。
  “沱江”再无良计可施,向它的编队发出求救信号。
  9月2日0时08分。 三艘高速炮艇位于“沱江”不同方位,因担心相互误射,并判断“沱江”即使不沉,也已是伤及内脏、无可救药的危重病号了,乃停止射击,撤出战斗。
  回航途中,积极抢救鱼雷艇落水人员。至晨8时10分,180艇16人、174艇9人全部救起。
  关于“沱江”的命运,有两种说法:一是它被“柳江”等舰拖至马公附近海域沉没,一是被拖回马公因无法修复而报废;两者在宣传意义上略有差异,但在对敌海军实力统计上并无不同,东海前指情报部门毫不犹豫地将“沱江”从国民党海军序列中剔除,在“沱江”二字旁边用红笔打了一个×,并注明“已歼灭”。
  与灰头土脸的鱼雷艇不同,初试锋刃风头出尽一战成名的高速炮艇被《战斗总结》着着实实鼓吹夸赞了一番:
    高速炮艇中队是组建才一个月的部队,一建立就南下福厦前线,未经
  过专门训练,技术水平低,对武器装备的性能不熟悉;士兵中有60-75%
  是1957年入伍、1958年上艇的。大部分战士及部分干部精神上过于紧张,
  怕打不好仗,完不成任务;还有部分人员存在着畏难情绪和急躁情绪。舰
  队水警区首长和大队党委针对部队情况和存在的问题进行了反复教育,讲
  明封锁金门的重大意义,分析了敌我情况及力量对比、我在军事上、政治
  上的有利条件。同时在部队中广泛地开展了军事民主,反复研究了小艇打
  大舰的战术,从而鼓舞了士气,使部队情绪高涨、斗志昂扬,树立了积极
  歼敌的思想,增强了战斗信心。
    高速炮艇部队贯彻了“集中优势兵力,各个歼灭敌人”和近战夜战的
  战术,取得了以小胜大的战果。艇队在接敌中。发现“沱江”至“维源”
  间距离较近,如我不能在20分钟内插入其间,就不能阻住“沱江”,如让
  其会合,战斗就会复杂化。因此,从开始就采取高速航行,迅速先占领有
  利地位, 当距敌约3海里,而“沱江”进行拦阻射时,仍不变速率,直到
  我三艇完全将“沱江”包围截断其进路,才开始减速,转以猛烈射击予敌
  以歼灭性打击。仅二分钟就将敌炮火打哑。首先集中火力杀伤其舱面人员,
  使其失去战斗能力。当敌人火力被压制下去后,一面继续封锁敌火力,一
  面迫近射击敌船体及机舱等要害部位,从三千米一直打到三百米,自始至
  终使“沱江”号一直处于我包围之中,使敌舰完全失去抵抗能力。敌舰被
  打得团团乱转,呼救求援,并曾两次向我艇冲撞,企图突围逃命而未得逞,
  创造了小艇以37毫米火炮重创敌舰的范例。
    大队长在战斗最激烈的时候,在报话机里以简短而有力的战斗鼓动口
  号:“同志们,你们打得好!”“应再加油,消灭敌舰!”“我们击沉它,
  不让它跑掉!”同时各艇干部亦提出鼓动口号,因此,战士们的战斗情绪
  就越发的高涨。由于战斗情绪高张,所以就打得越猛越狠,与此次战斗取
  得胜利也是分不开的。
    这次战斗是初次使用高速炮艇协同鱼雷艇作战,炮艇大队指挥员协同
  作战的思想明确。艇队在接敌中首先发现“维源”、“柳江”,距离八海
  里,拟采取右梯队对该两舰攻击。2分钟后,又发现“沱江”号,距我只5
  海里,因此又临时改变队形为左梯队对“沱江”号攻击。“沦江”至“维
  源”舰间距4-5海里,当时改变决心的依据是:攻击“维源”、“柳江”
  号可直接配合鱼雷艇行动,但因鱼雷艇正对该两舰接近攻击,敌舰未发觉
  前,炮艇不宜先攻击,并且后面还有“沱江”号,对我有威胁。因此,炮
  艇大队指挥员就确定先对“沱江”号实施攻击。这样不仅可能打击“沱江”
  号,且主要可保障鱼雷艇的战斗行动,同时还直接威胁着“美”字号舰不
  能顺利卸载。
  仗打砸了,闭门检讨。仗打赢了,一好百好。战场上的颂歌,永远是唱给胜利者听的。
  不管怎么说,此役确实显示出高速炮艇小、决、猛、狠、准的优长。从此,高速炮艇大有逐渐取代鱼雷艇之势,遂成为大陆近海攻防的利器。这些长不过三十几米、排水量百吨左右、被台湾区分为“里加”级、“上海”级、“湖川”级、“山东”级的炮艇族曾长期困扰着国民党海军。安装于艇首艇尾的双联37炮,单发命中威力不算大,每秒平均四发的连续命中却是一件要命的事,特别是夜间,无论多大的兵舰,一旦被它紧紧咬住,便很像一头硕大的瞎眼盲牛被一群骁勇的猎狗团团围攻,威猛而可怜势单,力大而无奈敏捷,只能束手就缚,再难挣脱。我认识的海军朋友们都说:高速艇37炮的威风,是从“九·一”海战中打出来的。

          ※   ※   ※   ※   ※

  公平而论,“九·一”海战是一场旗鼓相当、势均力敌的战斗。大陆沉没两条鱼雷快艇,台湾报废一条“江”字号炮舰。数量上大陆略微吃亏,吨位上则台湾并不上算。
  海战惊心裂胆的炮声终归沉寂,唯有“沱江”尚未扑灭的余火在大海上烛光般明灭闪烁。“美坚”号虽未伤毫毛,侥幸身免,但已是惊弓之鸟,勿敢卸载,匆匆驶出料罗湾,撤返澎湖。尽管大陆方面此时在台湾海峡并无潜艇活动,它还是神经质地多次进行反潜备战,向四面八方乱丢了一阵深水炸弹之后方敢继续前行。
  “美坚”号上的几十名记者,亲眼目睹了一场火爆缭眼的海战场面,一个个冷汗涔涔、余悸难平。战火余生,又喜极而泣,你拥我抱,握手相庆。甫返澎湖,他们纷纷抢发海战亲历记,结论都是:金门已被完全封锁了!
  记者们没有言过其实,五天之内,台湾舰船无论白天夜晚,再不敢贸然驶向料罗湾。
  此役,大陆方面击沉“美”字号运输舰的战斗目的虽未达成,但“侧背之剑”再次劈击,封锁料罗的战役目标却部分地达到了。
  心烦神躁的蒋“总统”在官邸来回踱步,最后,只说了一句:第七舰队如不介入,金门堪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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