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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前线的男女老少们

   一位炮兵副司令说:不是吹呀,厦门这个地方,你今天给我大炮,明
   天组建3个炮兵团没一点问题/厦门前线有一个挨敌人很近很近的小
   岛,岛上出了一位当代穆桂英、花木兰/洪顺利的故事拍成电视系列
   剧, 搞不好真是一部情节火爆的“中国007”呢/中国参战发炮数量
   最多的老炮兵是一群女人/洪建才说:我卵子没了大不了作女人/敌
   人问郭包认不认得那个叫郭包的危险人物/英雄小八路今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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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厦门、莲河、围头、大小嶝岛和浯屿岛等炮战旧地采访,令我眼眶为之一热、心弦轰然作响的常常是民兵。
  实事求是地讲,厦门前线民兵的忠勇顽强、聪明才智和组织严密,在中国革命战争史上都是超一流的,没有他们登台,那场炮战的精彩度必将大打折扣。
  我归纳当年厦门民兵起码具备了四大鲜明特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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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一,彻底的军事化
  如果把敌炮能够达到之最大射程以内地带称为“前线”的话,那么,炮战前夕,“前线”地界内的老弱病残地富反坏统统后撤内迁,只留下了政治、年龄、体格均经过严格甄选的普通民兵和基于民兵。基于民兵实行军队编制集中住宿管理,即便夫妻两口都留了下来,也基本上是有家而不归。战时,基干民兵按照预定方案同驻军班对班排对排连对连成建制地编入炮群,许多人都以一个战斗员的身份上阵操炮,参加了作战。在阵地上,他们不光大量充任了三、四、五、六炮手,一部分还能熟练担负起侦察兵和一炮手(瞄准手)、二炮手(装填手)的职责,一旦发生战斗减员,炮兵连长只要向民兵连长招呼一声,要多少人有多少人,要几炮手有几炮手。后来,各分群为便于以战代训,干脆把一部分火炮直接拨给民兵连,围头、大小嶝的民兵炮班、女子炮班因打得相当出色而名扬全国:据统计,炮战期间前线共培训各类民兵炮手32924名,其中2万名上阵打过实战。
  总部炮兵一位副司令视察前线后兴奋地说:不是吹呀,厦门这个地方,你今天给我大炮,明天组建3个炮兵团没一点问题,后天拉出去就能开打。
  厦门民兵,“民”的特征已经弱化到最小,“兵”的属性几近全部拥有。正如有人形容,他们距一个真正的兵,所差不过一套军装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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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二,“全民皆兵”付诸了实战
  1958年多事之夏,英美军登陆中东,在国际战略棋盘上拉开了进攻的架式;蒋介石加紧备战,反攻的调门也比以往为高。形势敦促手中没有原子弹氢弹航空母舰的毛泽东对国防战略进行再思考。他分析,中国在武器装备上将长期处于劣势,中国的优势是地域辽阔回旋余地大和人多兵员充足,因此,只有在全国大搞民兵并将其制度化才能战胜美蒋甚至多个帝国主义强国的联合进攻,他说:
  帝国主义者如此欺负我们,这是需要认真对付的。我们不但要有强大的正规军,我们还要大办民兵师,这样,在帝国主义侵略我国的时候。就会使他们寸步难行。我国的广大劳动人民对于民兵制度是喜闻乐见的,其所以如此,是因为他们在长期反对帝国主义、封建主义及其走狗国民党反动派的革命斗争中,认识到只有把自己武装起来,才能战胜武装的反革命,才能成为中国这块天地的主人。
  8月, 中共中央政治局和军事委员会根据毛泽东指示分别作出了加强民兵工作的决议,一改过去不在工矿企业、商店、大中城市市区建立民兵组织的规定,要求无论城市、农村,无论学校、企业、机关、街道,除地、富、反、坏、右和残疾人,凡年满16岁至50岁的能拿武器的男女公民,必须逐步做到人人接受军事训练,人人学会使用普通武器,彻底解决平时养兵少、战时用兵多的矛盾,以民兵的组织形式,实行全民皆兵。
  “全民皆兵”思想,成为毛泽东人民战争理论在和平建国时期的重要发展和具体体现。民兵组织迅速筹组健全,大队为连,公社为营,一县一团,一州一师,至1958年底,全国民兵统计数字即已突破亿人。
  资料显示,厦门前线的民兵队伍1958年扩大了2倍,如晋江一县,即达36200人,基本实现“前方有一个战士在开炮,后方有两个民兵作保障”。又如厦门前线公社民兵,组成了1700人的运输担架队,1200人的工事抢修队,500人的救护队,170人的输血队,拥有担架240副,各种车690辆。一幅百万山东民工推着小车挑着担子浩浩荡荡随军千里支援淮海战役的壮观图景于厦门再现。
  毛泽东全民皆兵的国防战略在全国范围内完成了准备阶段,在厦门得到了完全的实施并经历了战火的检测,给出了可供己方和敌方深入研究其效用究竟如何的参考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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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三,豁出身家性命的支援奉献
  革命战争史已经显示,中国的老百姓一旦认定这场战争是为自己而打、某支军队是乡亲们的子弟兵,就会豁出身家性命倾其所有给予支援。国民党军队撤逃前肆意抓兵拉伕种下的仇恨;金门炮火毁坏民房、屠戮生灵造成的恐惧;老蒋回来了地主渔霸就会翻天田地渔船又要被拿走的忧虑;收复了金门,永远过上安定生活的企盼;从郑成功时代就根植于心底的中国必须大一统的历史文化传统;毛主席、共产党是大救星,跟着走没有错的绝对虔诚;解放军是亲人,待亲人必须真心诚意的信念等等,诸多感性与理性的认识,诸多忧盼与爱憎的情感,纠集汇合在一起,骤然间便形成一股排山倒海、众志成城的力量。这力量给予谁,谁便是不可战胜的;这力量指向谁,谁将是难以招架的。
  李天祥老人说:厦门前线民兵搞支前,真是吃奶的劲都使出来了,裤兜里的最后一分钱都捐出来了。现在提倡“无私奉献”,但“无私奉献”只在报纸上看见,生活当中却挺难瞧见。那会儿还不兴讲这个名词,可你随便从民兵队伍里拽出一个来,问一问,聊一聊,全都是“无私奉献”的典型呀。
  的确,我在当年“前线”的领地内采访,抖落原始卷宗上的尘封,信手拈出几个数目字,便可掂出民兵用血汗积聚的历史业绩的厚重。
  ——县和公社两级邮电所的民兵们共接通被炸断的电话线200多处, 铺设辅助电话线近400公里。若无邮电民兵的协助参与,每条线路平均每次中断时间将由1分20秒上升至1分45秒。 战争的胜机是用秒来计算的,邮电民兵为缩短25秒电话中断时间付出了亡1人,重伤1人,轻伤4人的代价。
  ——紧要关头, 构工建材供不上,前线民兵踊跃捐献了3万多立方米积蓄多年准备盖新房讨老婆的石料和木料, 满足了前线构工的2成之需。“自家无家莫要怕/大炮有家心才踏/今天有家蒋贼炸/打下金门垒新家。”这首歌谣出自自古视田产家业如命的农民之口,且一唱百应,它所寓含的意义如何评说都不过分。
  ——大、 小嶝岛的民兵为部队共搬运6万多根木料,48万块石料,抢修炮阵地115个, 汽车掩体13个,交通壕16条。据估算,两岛千余民兵如期完成了原本需一个机械化工兵营才能完成的正常施工量。人力与机械力之间那个巨大的能量差,民兵们是用平均每天在8小时之外再苦干6-8小时来填补的。
  ——某日炮战, 周谋荣等6个民兵负责搬运炮弹,开始各扛一箱,因供应不上而改扛两箱(75公斤)。战后一算,共扛炮弹640箱,总重量24000公斤,平均每人4000公斤,跑路30公里。炮兵营长拍着他们汗涔涔的肩膀头问:这里边的筋骨是不是铁铸的?炮战期间,数十万发炮弹的70%,都是通过民兵铁铸的肩膀由弹药库传输到阵地和炮位的。
  ——给解放军洗一件衣服就是给前线提供了一颗子弹!洗一百件衣服等于向金门多打一发炮弹!这两条口号具有很强的鼓动性,激励着“十姐妹”、“五姑娘”、“穆桂英队” 、“女铁甲队”、“姑嫂英模”等女民兵群体共为部队洗衣被44000余件。 为了满足女民兵那小小的愿望,某炮阵地安排了一个特殊的致谢方式:向8位功劳最大的女民兵每人赠送一发炮弹,当着姑娘们的面一一打出去。看着属於自己的炮弹在金门岛上开花,手被碱水烧得掉皮淌血都没哭的姑娘们,先拍着巴掌咯咯笑,又拥在一起呜呜哭。
  ——空战。我飞行员跳伞落海。战友的生死揪扯着前线的心。前指命令,出动200艘机帆船前往出事海域搜救。 炮战正是叫劲时,此刻出海,遭敌机扫射、敌舰轰击的可能性极大,意味着将是一次头顶高悬利剑的航行。没有动员,没有酬金,更没有出海保险,民兵们闻风而动,纷纷扯掉防空伪装,操舵摇棺,向着难测的险境进发。数一数海面上的白帆,整整出来了1800余艘。
  ——月黑杀人夜,风高放火天。台湾“国防部”二厅特务韩自强很想到大陆周游一遭实地看看厦门挨炸的惨状,他十分自信地认为,深夜打炮时,大陆军民肯定会象地老鼠一样猫藏在防炮洞里,这是他实现偷渡计划的最好时刻。于是,他划着橡皮舟过来了, 于是,他在距海岸200米处成为塔埔村民兵副连长黄保护的俘虏。他是这年投入罗网的第6位金门偷渡客。 厦门每时每刻都有3000民兵持枪在海防线固定和流动的哨位上执勤巡逻,这个不曾料到的事实使韩自强感到沮丧和懊悔。他说:台湾和金门计算大陆军力从来不把民兵囊括在内恐怕是根本性的失策。
  ——战争的另一个名称是流血。炮声中,生命物化为红色的液体,在一涌又一滴的流淌中损耗消逝。因此,甘愿献出一小部分红色生命而整个地挽留住另外一个生命的举动,人类视为极其高尚的道德境界。厦门发动近万民兵组成了志愿输血团,漳州发动了5千人, 胡德安、安业民英勇作战光荣负伤的事迹在阵地上一经传开,争着为他们输血的民兵队伍排出去两里地。在前线医院,医疗器械和药品都缺,而品种最齐全、供应最充足的救生物资是血浆。战场救死扶伤的天平上,一头是1100余民兵体内殷殷流出的15万CC鲜血,一头是从死神手中抢夺回来的近百名战士年轻的性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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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四,“全能兵”、“全方位兵”、“全天候兵”、“全战程兵”和“全自费兵”
  “全能兵”:前线民兵,尤其基于民兵,大都一专多能。他们会打长短枪,保持80%的优秀率,30%为神枪手;会开炮,许多人可熟练地在任何炮手的位置上操作;会驾船,无论大船小船机器船人力船,扯满帆开起来就跑;会站岗、放哨、设伏,由于地形情况熟悉,这方面是他们比部队还灵光的强项;会构工,挖战壕筑碉堡不用说,让他们做个永备火炮掩体一点不会比正牌炮兵差;会连、排战术,一般民兵连以下防御战、反小股敌特偷袭战演习一年要搞好几回;会开展对敌宣传,利用风筝或瓶、 罐等容器向金门空飘、 海漂宣传品全是民兵的专利;会侦察,许多“舌头”都是民兵偷偷潜上敌岛捕抓回来的;会……我坚信,如果再施以各种强化训练,许多基干民兵加入特种部队一定都是好样的。
  “全方位兵”:炮兵操炮,装甲兵开坦克,报务员敲电键,炊事兵管做饭,凡军人都有明确的分工和固定的职责。民兵便没有这个讲究,他可能上午运炮弹,下午去打炮,晚上站一班哨,第二天又派去搞对敌宣传,总之,“职业”不固定,有啥干啥,哪里需要就上那里干。“全能”是“全方位”的基础,而“全方位”的要求又迅速锻炼了民兵“全面的军事才能和技能”。
  “全天候兵”:军营里有严格的作息时间安排,到了战场便不可能,战场上始终只有一个时间——战斗时间。战斗随时会打响,任何时候你都得百倍警惕准备战斗。在时间问题上,前线民兵与战士已完全一致,没有了自主安排的权利,只剩下“全天候”投入战斗的义务,除了吃饭、排泄和睡眠的时间属於自己,其他的一切时间都在战斗,都是为了战争。如果硬要找出细微的差别,用某位嘎民兵的俏皮话说,“当兵的只能在梦里搂女人,我们还能抓空和老婆睡一小觉”。
  “全战程兵”:从1949年新中国成立开始,到1979年人大常委《告台湾同胞书》发表为止,金门和厦门对打的炮声整整响彻了30年,堪称中国近代战争史上的马拉松。30年,在厦门服役的士兵退伍了一茬又一茬,但这里的民兵“不退伍”,他们实行的是“全战程服役制”,不知多少民兵在一个哨位上由年轻后生站成了白发老翁。30年,中国大陆版图万分之九千九百九十九的面积早已实现和平,只有厦门一隅万分之一的地面一直处于战争状态,长久的和平阳光与长久的战争暗影同时存在,这是怎样的一幅对比度强烈的历史图画呀。我以为,我们这些享受和平完全感受不到战争的幸运儿理应向那些为了和平为了统一而在战争状态中默默坚持斗争的人们致以最崇高的敬意。
  “全自费兵”:士兵的衣食训练有军费保障。民兵没有。前线民兵为国防付出的辛劳做出的贡献绝不亚於士兵,但他们连最微不足道的士兵津贴费也从未领取过一次。民兵是农民、渔民,同样依赖脚下的土地和身边的大海讨生活。民兵又是武装起来的特殊农民、渔民,讨来了生活的第一目的早已不是为了生活而是为了战斗。前线民兵,正是这样一支不吃皇粮自费供养的优秀出色的国防力量。于是,另一个巨大的历史反差也随之形成:许多前线老民兵在战斗中出生入死,致伤致残,支前拥军了一辈子,好不容易和平了,改革开放了,他们也老了,干不动了,好时光似乎同他们无缘,退休金医疗费更从来与他们无缘,他们晚年的生活发生了危机。在这里,贡献与补偿,不是不成比例,而是根本就没有比例。采访中,不知听到多少老民兵向我诉说他们的苦衷,但我无能为力,我能做的只有大声呼吁,盼望老民兵老有所养的问题能够得到妥善解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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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厦门前线民兵无疑是历史上中国民兵大军中的佼佼者,忽略了他们的业绩,任何关于那场炮战的记述便显得破碎而不完整。自然,记录过去的功勋,并不仅仅是为了给历史造一座纪念碑,同时也是为了再现一幅宏伟画面的全景,让世人更清晰地看到,如果在中国爆发一场反对侵略与统一国土的大规模战争,采取的将是怎样一类模式,呈现的将是怎样一种场景。1958年的厦门,已经为毛泽东人民战争的理论和构思做出了最好的注脚。
  西方军事评论家迈勒先生肯定注意到在厦门所发生的事情了,他写道:“当数以万计的健康男女如同军队一样组织起来,握有子弹上膛的步枪冲锋枪机关枪,甚至还拥有地雷和大炮,入侵者唯一可做的事就是不要不负责任地踏上那片危险丛生的国土。倘若八国联军打算进行第二次远征,最可虑的一定不是中国装备落后的常备军,而是在毛的头脑中创作、在最偏僻的村寨也得到完全贯彻的一个叫做‘全民皆兵’的军事战略。毛战略与西方战略的不同处是,毛看重人和精神,西方重视武器和物质。”
  根据迈勒先生的提示,我遂把镜头对准了那些构成毛泽东军事战略的具体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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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读小学6年级时, 语文课本中有一篇记叙炮击金门的课文《女乡长》,于是带着红领巾的我第一次听说了洪秀丛这个名字,并牢牢印到在记忆里。
  1958年,洪秀丛是面积0.6平方公里的小嶝乡千余居民的父母官(乡长)。
  洪秀丛的小嶝与邻近的大嶝是很典型的姊妹岛。
  南朝沈约五言诗《从军行》有“云萦九折等,风卷万里波”的名句。嶝,为登山小道的泛称。大、小嶝岛无山,缘何取名“嶝”,已无从考证,大概古时赴金,必经大、小嶝,古人遂把二岛喻为登临金门北太武的第一、二级台阶,如此理解,岛名便与沈约诗的意境相吻合了。总之,“嶝”体现了两座小岛与金门密切亲近的关系,以及它们处于厦、金交通特殊重要的位置,大体不会错。
  弹丸小嶝距金门最近点3000米,又正对北太武山,是大陆方面理想天成的抵近火力支撑点,炮口高昂,直指胡琏金防部的鼻梁。用洪秀丛的话说:大、小金门若是台湾扼控厦门咽喉的利剑,大、小嶝岛便是厦门抵在金门腰腹的短刃,大自然的安排就是这般公道,在金门给厦门添乱的同时,也要让它尝尝大、小嶝带给它的麻烦。
  战略地位的显赫,致使洪秀丛辖地落下的炮弹比它打出的炮弹要多。岛民们异口同声,都说炮战期间接炮5万,平均每平方米1发。依我看法,此数恐怕偏高,但2万发总是有的, 平均3个平方摊上1发,已然算得上饱和轰炸了。当年金门的炮弹有限,但它对洪秀丛的施舍却一贯慷慨大度,从未表现过吝啬。
  自古恶战显豪勇,前线民兵风云人物,注定要出自小嶝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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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时的洪秀丛好年轻。一位年仅23岁的漂亮姑娘担任了战区一个乡而且是最靠近敌阵战斗最为惨烈的乡的乡长,这个简要事实本身颇具轰动效应。再加上童养媳的苦出身,再加上风风火火果敢泼辣的个性,再加上几件男子汉也不一定干得来的业绩,洪秀丛这个名字便通过记者的笔和播音员的嘴传遍了整个中国。人们都知道了,厦门前线有一个挨敌人很近很近的小岛,岛上出了一位当代穆桂英、花木兰。
  实际上, 早4年,19岁的洪秀丛便当到小嶝乡的副乡长了。在封建传统观念依然根深蒂固的偏僻小岛,一个大姑娘把她该称爷伯叔哥的男人们指挥得团团转且心悦诚服,她的领导才华和大将风范已经彰显无遗。但有一个最根本的情况不容忽视,若没有以1949年为标志中国所发生的那场天地翻覆的伟大变革,没有以毛泽东为代表的崭新哲学对社会痼疾的深刻改造,她的所谓才能只能在猪舍和灶旁展示,她的命运从出生4个月被卖到这个小岛时便已注定, 一辈子都必须听任一个比她小她从来都不爱的男人摆布使唤,她一生所要做的最重要的事情,将如那班白发阿婆阿奶们一样,不过为海岛的香火延续贡献过一回或几回分娩而已。不必进什么学校,亦不必讲多少大道理,一个年轻女人从可以自由大胆地弃其所恶爱其所爱,从可以毫无顾忌地走出家门走进一片灿烂广大的天地那天开始, 便没有任何保留地接受了“革命”的启蒙,认同了“解放”的召唤,像一颗清纯的雨滴,迅疾地投入生成了她的母体、伟大无尽的大海的怀抱。
  洪秀丛成了新闻人物。关于她的爱情婚姻更成了大新闻。她与驻岛海军某部教导员张福泉由相识相恋到结合,本来普通平常,但在某些文人笔下,便被渲染成了一段“女将爱虎将,英雄恋美人”的佳话。许多描写前线生活的电影文学作品,其中不乏英俊潇洒的解放军军官与美貌能干的女民兵连长女村长或妇女主任暗送秋波的情节,大概创作灵感统统源于小嶝岛。
  当我在厦门到处打听洪秀丛而屡屡不得要领时,当年的“花边报道”为我寻找“捷径”指点了迷津。我抓起电话先询问海军水警区。回答:张副政委已离休住在厦门海军干休所。再一个电话打到干休所,果然,接话者正是踏破铁鞋无觅处的本节主人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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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揿按门铃,开门出来迎接的是穿着利索大方花发梳理齐整的老大妈,和个子高高块头大大气宇依然轩昂的老大爷。我一怔,但感觉马上与光阴对焦,三十多个寒去暑来,你自己都成了“叔伯辈”的角色了,当年的大姑娘小伙子,哪有不变成爷爷奶奶的道理。
  我的突然造访,勾起两位老人对难忘往事的回忆。秀丛老人从书架上随手抽出一本相册,翻开,指着二、三张发黄褪色的黑白照片,说了一句让我终生都会记住的话:年轻多好!
  像片上,年轻的姑娘短发齐耳,武装带紧紧将纤腰束扎,胸脯高隆,小手枪斜挎,裤脚挽过膝盖,肩膀上一发六十斤重的炮弹,脸庞俊俏,上扬的嘴角露出一丝隐含的微笑。女性的柔媚与习武的刚健集于一身,飒爽英姿,青春勃发。
  秀丛老人好像找回了逝去的自我,喃喃道:那时候,我的全部财产除了几身换洗衣服就是三枝枪,一枝勃朗宁小手枪,一枝二十响驳壳枪,后来又奖励给我一枝半自动步枪,真像毛主席说的,不爱红妆爱武装哩。
  放下针线拿起枪,女儿家的命运便同慷慨峥嵘的岁月伟大庄严的事业紧密联系在一起了。人生,并不是每一天都有火花,撞击过火花的人生,可以无悔。
  洪秀丛说道:
    新中国成立后,整个五十、六十年代,全国人民都过上了和平安宁的
  日子,但厦门前线老百姓,实际上一直生活在战争环境里。小嶝岛是前线
  的前线,我的记忆中,十几年间几乎每天都要听到枪炮声,哪一天没有响
  枪响炮,反而会觉得奇怪、别担。那时我到福州或内地开会,高楼大厦百
  货商店都不羡慕,只羡慕一样东西:和平。人们无忧无虑轻松愉快地工作
  生活,不担心敌特会突然闯来,不用一天几回钻防炮洞,多好呀。呼吸一
  口和平的空气,都散发着米酒的清香,甜丝丝的哩。同时,我也更加感到
  了前线人民的光荣和伟大,为了永远的和平,,为了祖国的统一,他们实
  在奉献得太多太多。
    说起我的成长,一半感谢组织培养,一半也要感谢战争。斗争增长才
  干,战争使人早熟,这话很有道理。小嶝,是离金门最近的有居民居住的
  海岛,一条不宽的海峡,隔断近在眼前的两重世界。按照五十年代的观念,
  这边是新社会,那边是旧社会,这边是光明人间,那边是黑暗地狱。国民
  党的狗牙旗,在别处早已成为历史符号,在小嶝,却每天都要看着它在眼
  前飘来晃去,一种敌人就在身旁的感觉时时刻刻会敲打你,提醒你,让你
  保持警惕,不敢有一点点松懈麻痹。另外,当时人们都有一个共同的信念,
  为了“那边”早日变得和我们“这边”一样,也为了“这边”永远不再回
  到“那边”,所有人都是有十分力气使二十分干劲。我当然也不例外,组
  织上交给的任务不吃饭不睡觉也要完成,给男人特别是自己的长辈分派任
  务,开始也有拉不开脸面的时候,但敌人的枪炮一响,就顾不上不好意思
  了,就学解放军指挥员斩钉截铁下达命令,胆量、魄力、经验很快锻炼出
  来了,可以说,我是用每天一捧热气腾腾的汗水换来了大伙的信服和信任
  的。时间不长,我自己都觉得自己好像变了个样,有时梳妆,望着镜子里
  的大姑娘,会好奇怪地在心里发问:她是谁,还是原来那个不敢见生人、
  开口就脸红、腼腆害羞的洪秀丛吗?
    炮战中,岛上民兵很重要的一项任务就是配合解放军开展对金门的瓦
  解宣传,我兼任对敌宣传组组长。五十年代的对敌宣传品都是我们自己油
  印的,有国民党官兵家乡消息、亲属来信、祖国建设成就和我党我军各项
  对台方针政策等等。材料印好了,怎么送上金门岛呢?叫人头疼了好长时
  间。福州军区敌工站的老肖同志说:小洪,这个任务就交给你了,你肯定
  有办法。他一唱高调,我也退不下来啦,便找同志们研究。有人说:要想
  把传单送过去,无非两条路,一条走海上,一条走空中。我说:好,咱们
  就在“漂”和“飘”上想办法,做文章吧。
    “漂”的工具五花八门,家家户户把各种酒瓶、玻璃瓶、空罐头盒等
  一切能够浮在水面的器物都捐献出来了。然后把传单卷成卷,塞进去,用
  蜡封口,晚上派一条小船悄悄出海,靠到离金门几百米的海面,将瓶瓶罐
  罐抛下去,第二天一早,—潮汐便把这些无声的炸弹推到了金门的沙滩上。
  我们期待着敌哨兵或单个行动的敌兵能够偷偷拾取传看,哪怕只有万分之
  几的命中率就算成功,没瞎忙。岛上的瓶罐有限,派人到厦门收集,还不
  够,又逼着我们琢磨便宜的能够成批制作的替代品。例如竹筒:把毛竹一
  节节锯下;空心里塞满传单,用木楔堵洞,再用桐油与海蛎灰搅拌密封。
  这种材料渔民过去用它造船堵漏,既不会脱落,也绝对不会进水;又如油
  纸球:把细竹子烤弯做成球形龙骨,放好传单,外面糊棉纸,再刷一层桐
  油,任凭风吹浪打它也不会破;又如油纸袋:放进宣传品用力一吹,纸袋
  鼓胀起来,把进气孔用绳扎紧,制作更显简便;还有木板标语牌:在小块
  木板上用钢笔写上各种标语口号,刷一层桐油防水保护字迹,丢进大海漂
  过去,那边收缴的敌兵不看也得看。逢年过节,元旦、春节、端午、中秋、
  “五一” 、 “七一”、“八一”、国庆,我们还要造几条办公桌大小的
  “礼船”,里边放进各省市政府置办赠送的贵州茅台酒、山西老陈醋、金
  华火腿、宁夏枸杞子、云南香烟、西湖龙井茶等祖国大陆最有名的土特产
  品,再在船帮刷上“蒋军官兵投诚起义立功受奖”、“美帝国主义从台湾
  滚出去”、“祖国要统一,台湾要回到祖国怀抱”等标语,顺潮放送。后
  来听说,我们的“礼船”一到,国民党当官的就说,“共匪的东西,有毒,
  吃不得”,然后,统统上交,全部“没收”到自己肚里去了。
    “飘”的工具主要是风筝。风筝的长处是解决了宣传品在金门纵深地
  带落地的问题,短处是放飞需要等待风向风力等特定条件。平日,我们发
  动妇女糊风筝,一旦风向对了风力够了,你看吧,数百只风筝便大雁南飞
  似的成群结队飞向了金门岛。国民竞兵有时拿枪打,民兵们高兴地说,打
  吧,打吧,打下来一定要认真读读我们的传单上写了啥!最大的鹰头风筝
  可以挂带三斤几百份宣传品,海风呼吁吹,我把牵绳缠在腰上,风筝能把
  人拽着小跑,衣服都给扯破了,力量相当大。风筝不是飞机,上了天人便
  无法控制,怎样让宣传品散落下来呢?群众中确实有聪明人,有人提出,
  在扎系宣传品的绳子上绑一截蚊香,点燃,风筝飞到金门上空,蚊香也燃
  到了尽头,正好把绳子烧断,宣传品不就下雪一样飘落了嘛。一试验,虽
  然是土办法,但基本灵验,关键是要计算好蚊香的长短,使燃烧时间与飞
  行时间一致起来。 我们希望放飞100只风筝,能有一半顺利到达金门,再
  有一半在国民党军营区或居民区上空实现抛洒,那便是相当不错的成绩了。
    最能体现厦门与金门既对峙又联系、既隔绝又对话那样一种关系的就
  是双方的宣传战了,长时间大规模的宣传战使这里形成了战争史上的奇特
  景观。小嶝是开展对敌宣传最早的一个乡,许多“办法”、“点子”都是
  小嶝先搞,其它地方再逐渐推广。后来,国民党军模仿我们,也向我们放
  风筝、搞海漂、打宣传弹、飘传单氢气球,总之,我们搞什么他搞什么,
  十分“虚心好学”。但有一点他学不到,我们是前线军民全体发动,打的
  是一场攻心战的人民战争。
    人民自发而且有组织地投入战争,中国几千年来大概只有共产党做到
  了。毛主席向天下公开自己的战略思想,不怕敌人知道,因为他的战略,
  对手学不到也对付不了。
    1958年的炮战来得很突然。 记得8月22日那天,我正带着一帮民兵在
  一号码头搬木头,驻岛部队王教导员气喘吁吁跑来,说:洪乡长,明天要
  打金门,炮兵今晚上岛,请组织民兵挖炮位、搬炮弹,不适合留岛的群众
  也请马上向内地转移。
    战前准备千头万绪,时间又是那么紧迫,我真有点急了。召集民兵营、
  连长,十几分钟布置完任务,然后回趟家,对张福泉说:孩子送到大陆婶
  婶家去,你自己想办法弄饭吃吧,我顾不上你了。两年前,老张由小嶝调
  到大连海军工作, 8月20日,他刚刚回岛休假。我们所谓的“家”,就是
  一个几千米的防炮洞。战斗打响,我忙得一塌糊涂,连这个“家”也回不
  去了,老张成了流浪汉,有时到乡政府去帮助听电话,有时主动跑到海边
  扛炮弹,今天在这个单位讨一碗饭吃,明天到那个单位要一杯水喝,可怜
  得很。 当时,我的老二生下来刚满4个月,瘦得像个猴子,一根骨头包一
  层皮,整天哭闹,我的婶母就上岛来向我哭诉,我咬咬牙,狠狠心,只能
  撒手不管。为了战争,真是什么都不管不顾了,什么私心杂念都没有了,
  人活着好像只为了一件事:战斗!
    小嶝的战斗可能是最残酷的,国民党老早就恨死了小嶝,所以他打我
  绝不讲手下留情,地面建筑全被炸烂,岛上一片焦土。
    我们的炮兵也不是吃素的,同敌人以凶对凶以狠对狠。然而,炮兵打
  炮好痛快,民兵搬运炮弹好辛苦。每天半夜12点钟以后,运输船准到,由
  于小嶝还未建成长码头,来船只能在浅海地段抛锚,抬炮弹必须下水。海
  水挺深,淹到我的胸部,浪头涌来,人都站不稳。我那时虽然年轻劲大,
  但扛80斤重的炮弹箱,上坡走将近一华里路程到无名高地,还是觉得很吃
  力。刚刚出水,浑身湿漉漉的,海风一吹,三伏天也会冷得打抖,关节炎
  一下加重了。算一下,解放后我在防炮洞一共住了11年,炮战中又带病下
  水,骨头全坏了,现在遇到阴天下雨。所有的关节都会痛,靠老张长时间
  按摩才能顶过去。
    俗话说,人是铁饭是钢,炮战期间我们饭可以吃饱,但菜天天顿顿就
  是两个——盐拌海蛎子和咸萝卜干,吃得你一看到这两样东西就反胃吐苦
  水。肚里没得油水,却要一晚上扛十趟八趟炮弹并且连续几个晚上这样扛,
  人确实有点吃不消啦。所以,我们对解放军打急促射是既盼望又发怵,严
  惩敌人谁都盼望,看着堆积如山待搬运的炮弹箱又谁都发愁。但在小嶝你
  绝对听不到任何一句牢骚或怨言。炮弹从出厂到在敌人的阵地上爆炸,经
  历了连续不断的转运,我们小嶝是这个过程最后也是最重要的环节,小嶝
  民兵为这个环节从未延误和卡壳而感到自豪。
    运输船拉来的不光是炮弹,还有圆木、水泥、石头、麻袋。但小嶝无
  法停大船,外运难以满足构筑工事的需要,材料大量还得靠本岛自行解决。
  炮战刚开始,阵地上缺木料,炮兵一个营长问我咋办,我说:只有卸门板
  了。那时岛上的老房子门板都很好,木头又重又结实。你要拆人家的,就
  得先拆自己的,我和干部带头拆了,别人才没有话讲。就这样,我带头,
  一天之内全岛几百户的门板拆得光光,成为名副其实的“夜不闭户乡”。
  后来,阵地上石料又供不上了,这个好办,敌人炸毁一间房我们就扒一间
  房,不管它是正房偏房,也不管是盖房的备料或厕所猪圈,能用的砖、石
  全部抬走。抬的时候同房主连个招呼都不用打,因为一切为了战争,不要
  讲是谁家的,全部给我用上,补偿的事以后再说。有人讲笑话,炮战使小
  嶝实现了两个共产主义:物质上,被炸回到原始共产主义社会,所有乡民
  都没了家没了私有财产,住防炮洞,吃大锅饭;精神上,则升华到了高级
  共产主义境界,做到了心甘情愿无偿地贡献一切。小嶝的群众太好了,多
  少年过去,没有一个人缠住我向我讨门板讨石料,他们硬是凭自己的双手,
  建起了一座新小嶝。
    当然,对前线民兵而言,最大的考验还是过生死关。打仗就会死人,
  尤其小嶝的炮工事做得太仓促,全是简易露天的,伤亡更难以避免。记得
  有一天下小雨,炮兵一个姓王的副指导员看我没穿雨衣,伸手抓过一条麻
  袋盖在我身上,对我说:小洪,今天的战斗可能特别激烈,你把阵地上的
  民兵都撤下去吧。我说:不行,基干民兵和部队混编是上级的命令,没有
  民兵,谁给你们运炮弹嘛。几小时后,这个王副指导员就中弹牺牲了,现
  在我还经常想起他来,想起来就非常难过:他穿一个红背心,整天乐呵呵
  的,爱出个洋相,会唱几句家乡小调。好好个人,一转身就没有了,这就
  是战争。那天,我们无名高地被打塌了一处炮掩体,部队伤亡十几人,民
  兵牺牲了4个, 名字我都记得:周坊、邱详仁、洪天雨、邱永利。人全被
  炸得七零八落肠子流了一地,尸体没有一个是完整的。部队上的同志,我
  们用白布一只胳膊一条腿一截身子包起,运回大陆。民兵尽量给他拼凑完
  整擦洗干净,换上寿衣装进棺材,然后才通知家属来看。不能多看,看几
  眼便钉棺下葬,因为死者面目全非血肉模糊,看多了怕家属接受不了心里
  难过啊。然后开追悼会,誓为死去的战友报仇!然后继续战斗。现在回想,
  伤亡如此惨重可无名高地上的基干民兵没有一个要求撤回来的,没有一个
  偷偷开小差的,这就是我们小嶝。战后有的首长称我为“女英雄”,我诚
  惶诚恐,觉得受之有愧。可报纸上称小嶝为“英雄海岛”,我心安受之,
  因为这确实是恰如其分的评价。
  一战成名天下传,不管洪秀丛是否认为自己是“英雄”,作为新中国值得骄傲的一代女杰,她的名字上了北京的报纸,印在小学生的语文课本里,也永远走进了一个戴着红领巾的孩子心中。她可能也没有想到,自己的名字竟有如此大的魅力,三十几年过去,那个早已中年的“孩子”又千里迢迢跑到厦门来,楔而不舍地寻觅求见记忆里不会消逝的偶像。
  我的最后一个问题仍是爱听故事的孩子式的:后来呢?
  老人笑答:几句话便可说情,文革中先由厦门水产局副局长的位子乘“降落伞”去当售货员,又一夜间坐“火箭”升任省革委会副主任,最后“官复原职”,按局级待遇退休,总之,身不由己地被折腾一番后,又顺其自然地归于了平淡和平静。
  我忍不住又问了最最后的一个问题:您曾经名贯中华,而现在……您怎么看这巨大的时空反差,和晚年的寂寞呢?
  老人爽朗大笑:工作、战斗的目的从来不是为了“出名”的人,就永远不会有“不再出名”的烦恼;年轻时最大的愿望是享受和平,享受了和平的晚年便一定很充实很满足;我的一切都很顺其自然,何来反差?我觉得越来越开放的厦门和依然闭门禁锢的金门倒是一个值得深思的反差现象。这几年厦门接待了不少参加过“八·二三炮战”的金门老军人,什么时候像我这样的厦门“老炮战”也能踏上金门的土地游览一番,我想我们中国就真的是前进了一大步了。
  我的脸在发红发烧,我想到了自己所提问题的唐突,我不该忘记秀丛老人是小嶝人,那是一座面积袖珍而胸襟广阔的海岛。
                  3
  1958年,小嶝岛另一位大名鼎鼎的人物是乡党支部书记洪顺利。
  为了写这本书,曾跑到八一厂资料库借看了一部五十年代拍摄的纪录片《一定要解放台湾》。紧接着炮兵训练的镜头,银幕上一丛芦苇深处站起一位年轻健壮的民兵,他的衣襟在风中翻动,一张有棱有角的脸被烈日晒得黝黑,手中的枪自右向左朝着大海转动,海鸥般犀利的眼睛在海面扫视搜寻……放映员告诉我:喂,这位就是当年的洪顺利。
  我要求回放一遍。八秒钟的历史镜头像一幅素描,简捷地勾勒出人物的个性:坚毅、勇敢。
  洪顺利老人说:其实,我小时候胆量并不是很大,都十三、四岁了,日头一落还不敢一个人出家门呢。跟父亲出海,风浪稍大一点会吓得跑到舱里缩起来。特别是一看到当兵的腿就会打抖。那时候兵匪一家,军队祸害起老百姓来比匪还厉害。父亲一直教育我们,自古渔民有三样惹不起:台风、暗礁和丘八,望到穿黄马褂的来了,一定早早躲避开。
  洪顺利到底没能躲过去。
  1949年10月17日,从大嶝溃败下来的国民党对小嶝进行了疯狂的劫掠和抓兵。16岁的洪顺利已经被抓,走到小巷拐弯处,他猛地撒腿狂奔,仗着道熟,三拐两拐,从刺刀尖下逃脱。在草丛里猫了一夜,第二天清早才敢蹑手嗫脚摸回家。妈在抽泣,爸在唉叹,一问,船被国民党抢走了。他一口气跑到海边,码头上空荡荡的,全岛大小五十多条船,一条也没剩下。船,是渔民的第二条命,没有船,岛就变成了孤岛、死岛,一步也休想往外面走。没了船,家家户户都像死了爹妈,全岛一片嚎啕声。谁料想,祸不单行,灾成双来,隔天,国民党飞机又来扫射轰炸,几十颗炸弹把小嶝变成了火岛废墟,吴雄一家四口死了仁,蔡闷的丈夫被炸断了肋骨,自家门前也落弹一颗,门窗全部炸烂,屋顶掀去,家里不剩一件完整的家什。要不是解放军上岛抢救,要不是新政权贷款贩灾,这日子确实不好往下熬啦。
  洪顺利拉住一个解放军当官的袖子:长官,能不能给我一枝枪?问他干什么。他从牙缝挤出两个字:报仇!
  这个时候的洪顺利还完全不晓得共产党和国民党究竟为了什么打仗,更不懂什么“马列”和“主义”,但是,短短几天,他便毅然决然地投向一个阵营去反对另一个阵营,并且是要用他过去见了害怕的枪去反对,这变化对于一个原本怯懦憨实的老百姓来说诚可谓翻天覆地。官逼民反,殃人者自殃,国民党撤逃大陆前在东南沿海的烧杀抢掠,使成百上千个洪顺利一夜间成了铁杆对立面,造成一个又一个本来与世无争的“小嶝”同金门誓不两立。蒋介石陆海空三军大元帅作为中原逐鹿的输方也曾在孤岛坦率检讨:“军纪弛废是我们丧失大陆的一个重要原因。各级均不能有效约束部队,及致兵与匪同,骚扰百姓,民众对中央诚信全无,反倒乐与毛共匪帮同流合污,徒使敌人发展壮大……同志们须知,我们反攻的基础第一位是人心的归向,第二位才是强大的武力。自古未见军纪败坏而得民心者也……”
  背上了长枪的洪顺利迅速变成了一个令金门头痛的人物,十几年间,他到底有多少次驾船靠近或登上金门执行任务已经数不清,所有的经历贯穿了一个共同的主题——惊险,所有的惊险又映射了同一的精神内质——神勇。当我在洪秀丛的引导下见到年逾六旬的顺利老人与他作促膝谈时,我对这位传奇猛士最感钦佩的是:每一次出发都可能回不来,然而,他义无反顾一次又一次地去了,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说这话不费劲,真要让你身临其境可不是闹着玩的。我还瞎想:把他的故事加油添醋拍成电视系列剧,搞不好真是一部情节火爆刺激的“中国007”呢。

          ※   ※   ※   ※   ※

  捉特务——
  天刚麻麻亮,洪顺利和洪天胜、洪坤英、吴益四个伙计驾一条小帆船出海捕鲨。海面上没有一丝风,天空透透的,启明星特别大特别亮。老码头洪天胜掌舵,洪顺利坐在船头,四下观察。
  船驶到离金门只有一海里多的白虾岛附近,洪顺利忽然看到海面有两个黑点一高一低朝这边浮来,他叫:你们看,那是啥?
  鱼?鱼怎么浮在水面!木头?木头不会逆着潮头走呵!洪顺利用手遮住第一束灼眼的阳光:会不会是敌人派来的特务?
  一听是特务,大伙都有些紧张。平时胆小怕事的吴益建议:赶快回去报告解放军吧!
  叫部队来回一趟起码要一个多钟头,特务可不是傻瓜,等在这里让你抓。洪顺利说:来不及了,咱们可不能让他轻易溜走。
  吴益心里不踏实:万一那两个家伙拼死顽抗怎么办?
  这的确是必须考虑的问题。洪顺利的眼睛在舱板上来回搜索,最后,停在了两副大铁钩上面,这玩艺能钓起几百斤重的鲨鱼,对付特务,难道不能“借用”一下么?他说:有办法,咱们先隐蔽起来。
  当下洪天胜把舵一转,风帆拐个方向,船便飞快地斜驶到白虾岛北边的礁石后边去了。洪顺利安排了吴益协助,洪天胜掌舵,他和洪坤英,一人拿一副铁钩,潜伏在船头。
  半个钟头过去,果然,那两个黑点浮浮沉沉地朝白虾岛游来,看得出,他们想利用这里作为“中途休息站”。看看距离只有四、五十米了,洪天胜把竹篙朝礁石猛力一撑,船飞一般斜插过去,四人齐声吆喝:不准动,缴枪不杀!两个家伙吓一跳,应声入水,海面上涌起一串气泡,人不见了。
  洪顺利不慌不忙,指挥船跟着气泡走。一个家伙终于憋不住,浮出水面大口换气。洪顺利的铁钩在他头顶晃几晃:要活命,就投降!那家伙脚乱踩手乱拍,扑腾起一片水花,倩知逃不脱,乖乖被拖上船缚手就擒。另一个也被洪坤英的铁钩挂住裤腰带,吊鲨一般拽上来。一审,果然是两个正从大陆游返金门的潜伏特务。
  欢天喜地毕,吴益突然瞪起大眼问:唉,刚才这两个小子手里如有20响的驳壳枪,咱该咋办?
  洪顺利愣了好一会儿,用手拍拍脑门说:是呀,咋办呢?

          ※   ※   ※   ※   ※

  抓舌头——
  夜,像一床大棉被,把月亮、星星和灯等等一切会发亮的东西严严实实包裹起来,甚至看不清大海,只是因浪头拍击船舷才感到了海的存在。洪顺利掌舵,他的眼里似乎装着一架指北针,保障着帆船在黑暗中正确穿行。
  一接受任务,洪顺利就明白此次绝密行动非同小可。到金门逮个活的“舌头”回来,无异虎穴擒虎,任何一点差错都意味着将永远不能返航。自己还没活够呢,更不能叫八个突击队员白白送死。于是,白天勤观察,晚上苦练夜航,又找老辈了解这一带潮涨潮落的规律,直到有一天他拍着胸脯对上级说:行啦,我拿头担保!
  到了。船悄无声息地向金门靠拢。为避免潮退搁浅,早早抛锚,泅水登岸。越过海滩上一排排反坦克水泥墩,钻过三道铁丝网,便可以看到一闪一闪的灯光,听见悠悠扬扬的音乐声了。今天是星期天,国民党军弟兄们正在轻松愉快看电影,逮“舌头”时机大好!正准备动作,突然,远方枪声如爆豆,电影骤然停演,继而脚步杂沓,狗叫人骂。伏在海滩上一动不动,可以估计,几里外的第二小分队已被敌人发现,登陆受挫。敌人肯定提高了警觉,完成任务的困难无形中加了倍。
  苦捱至下半夜,天地重归於沉寂。捕俘组一跃而起,猛如饿虎,轻若凫鸭,迅捷而静悄地接近目标区。
  敌人睡得死猪一样,此起彼伏的鼾声悦耳动听。营房挺大,对面统铺,屋角有一单铺,估计是一个排长。要抓就抓当官的,侦察员朝单铺摸去,拍拍傻睡者的肩头:喂,到点了,上哨了!那小子嚼牙哼唧翻个身,继续好梦。没想到这话倒让窗根下敌人的潜伏哨听到了,他骂:×你娘,乱吵吵啥,换哨还差你妈的半小时哪。暴露得好,“舌头”就是他了:突击队员瞅冷子一拥而上,绊腿、抱腰、掐脖,将壮如公牛的敌哨兵横空放翻,宰猪般捆了个结实。
  敌兵的挣扎尖叫惊动了屋里,有人喊:共军水鬼来了!然后是拉枪栓声。事不宜迟,突击队顺着门窗投进七、八枚手榴弹,借着爆炸的火光,端起冲锋枪又一阵狂扫。打死多少也搞不清,只听见里边鬼哭狼嚎。乘乱,拖挟着“舌头”向岸边撤离。
  上船,撑篙,划桨。船猛地向前冲了十几米,忽然,“骨碌碌”一阵响,船像被铁钳夹住一样不再前行。洪顺利跳下海去看,原来正在退潮,船已被密密麻麻裸露出水面的海蛎石所阻挡。推船,船纹丝不动。推海蛎石,手立刻被尖锐的蛎壳割出血痕。岸上,狼狗狂吠,手电筒乱照,枪响一片,追兵将至。洪顺利急了,翻身上船,抱起大橹奔向船头,把它往橹桩一套,用尽生平气力朝海蛎石撬去。“骨碌碌”,一排海蛎石倒下去,船艰难地走了五、六步。再撬,又一排倒下去,船又前进了一大步。“好了!”突击队员也纷纷用桨用枪托来撬。随着一声声“骨碌碌”,海蛎石成排倒下,船终于驶出长达数十米的险境,在墨黑的汪洋中赢得了自由。
  洪顺利扯满篷帆,金门庞然的身影忽喇一下向后退去。他甩一把额头的冷汗:狗日的,再晚两支烟功夫,潮水再退下去个三寸,海蛎石再冒长出一指头,你除非搞一台起重机来吊,这船便是玻璃缸里可怜的小金鱼,干等着挨“捞”吧。

          ※   ※   ※   ※   ※

  送俘虏——
  首长说:小洪,准备好,今天晚上再跑一趟金门,给敌人送些“定时炸弹”过去。
  洪顺利心想,乖乖,定时炸弹都用上了,八成是要爆炸敌人哪一处重要目标,任务一定很艰巨。
  备好船,只等到月上树梢,也没见有人搬定时炸弹上来,却见几位首长领着二十几个国民党军官兵登了船。国民党全是货真价实的正牌,连军服都是原装。首长们作最后的交待,国民党们点头哈腰“是”、“是”地答应着。
  然后,每人发了5块光洋和一小捆传单。一位首长把洪顺利叫到一旁,告诉他,这些人是东山岛战斗和历次反小股作战中抓获的国民党俘虏,最大的官是个营辅导长,还有连排长、军医、伞兵,按照宽待政策释放回去,你要像保障自己人一样保障他们的安全。
  洪顺利嘴上应允着,其实老大不乐意,心说好不容易逮到了,干嘛还要放虎归山?
  起锚开航。一舱面挤挤挨挨蹲坐着的国民党显得很兴奋,交头接耳,嘀咕说话。洪顺利心里不能不起毛:这帮家伙要是串联暴动,自己只有五、六个人,真不知此行到底是我们把他们送回去还是他们把我们押过去了。情急之中,计上心来,他宣布,禁止说话出声,否则,金门的枪炮打过来,大家一起完蛋。此招甚灵,国民党们全成了乖孩子,连大气都不敢乱喘,舱面上顿时鸦雀无声。
  去程顺遂。船在预定地段靠上金门。国民党们在下船前全都跑来同船老大们热烈握手,辅导长还说了一句让人记忆深刻的告别话:请转告各位长官,欢迎贵军早点过来,解放台湾时再见!洪顺利先一怔,接着便悟通理解了,首长所说给金门台湾送些“定时炸弹”上去是个什么概念了,他觉得今天这趟任务跑得挺有意义。
  返航时却险象环生。船正走着,突然间来了暴风雨,风呜呜鸣吼,雨瓢泼般倾泄,波涛汹涌,船在浪谷间颠簸前进。洪顺利掌舵,浑身被雨水海水淋得透湿。不一会儿,船便迷失了方向。落篷下锚!他高声下令。铁锚抛下海去,然而风浪实在太大,船停不住。洪顺利的心抽得紧紧,无奈人力敌不过天力,只能任凭小船随波逐流地浮动漂荡,他所能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要求船员准备好武器,一旦漂到金门,死也不能当俘虏。
  天渐渐亮了,风开始减弱。人们紧握着枪,吃力地了望四周,搜寻可供辨别方向的目标。
  小金门!有人喊道。
  好险呐!船距离小金门已经没有多远了。洪顺利连忙升帆转舵,把一夜的风险远远抛在了身后。

          ※   ※   ※   ※   ※

  撒传单——
  船舱里堆着竹筒,竹筒里卷着传单,传单上印着欢迎投诚、宽待俘虏的政策条文。乘着暗夜,洪顺利再航金门。这回,他带了四个洪家子弟——民兵洪文眉、洪马桥、洪木生、洪顺钦。
  船到金门岛官沃海滩,潮水高涨,正是放竹筒的好时机,悄悄地把船隐蔽在一块大礁石后边,洪顺利持枪到船头警戒,其他几人搬运麻袋,投放竹筒。
  干得正欢,突然,离岸不远处传来一声吆喝:“哪一个,口令!”心扑通一跳,窜到了嗓子眼。洪顺利作一个手势,大家停止投放,屏住呼吸,保持静默。
  岸上敌暗哨开始大声喳呼,又哗啦哗啦拉动枪栓,见无响动,便调头往阵地上跑,还边跑边吹哨子。估计这家伙是个胆小鬼,一个人不敢前来,此刻该是报告去了。
  船上的人都问:怎么办?洪顺利望一眼半舱麻袋,果断地说:敌人来还有一会儿,竹筒必须全部放完:
  工作以最快的速度继续。已经彻底放弃了隐蔽。竹筒被劈里叭啦下饺子般抛向大海。
  岸上传来一片哨声,洪顺利不开船。一个碉堡亮起了灯光,洪顺利不开船。附近十几个碉堡的灯都亮起来了,洪顺利仍不开船。直到岸上传来嘈杂的脚步叫喊和零星的枪声,最后一麻袋竹筒也终于被倒进了大海,洪顺利方下令:开船!洪天胜急忙把舵一转,洪马桥、洪顺钦的桨子一起挥动,船像箭一样从礁石密布的海滩弹射出去。
  金门灰暗的身影渐渐小了、远了,所有人的心刚从半空中落了地,忽然,右侧后方传来“突突突”的马达轰鸣,循声望去,一束炽白的光柱在海面摇来晃去。直觉告诉洪顺利,那是敌人巡海的小汽艇。
  一船人呆愣了片刻,洪顺钦恶狠狠骂一句:看老子把狗×的贼眼打灭了!端起七九式步枪作瞄准状。洪顺利忙把枪管一按:不许胡来!
  敌人的汽艇速度很快,若要追击,渔船是跑不脱的。但敌艇不大,火力不强,人也不多,唯有待其靠得很近很近,施以突然打击,拼死一博,或许还有取胜的可能。
  洪顺利下令:落帆。停桨。子弹上膛。手榴弹开盖。全体在舱面卧倒。听我的命令才能开火。
  可能敌人的探照灯照射距离有限,没有发现木船。也可能发现了,不愿或不敢涉险冒犯,那道白光远远地在海面划了一个圆,在逐渐逐渐弱化的“突突”声中消逝了。
  又是虚惊一场!
  洪顺利长吁一口气,轻轻拍拍船帮:升帆,回航。

          ※   ※   ※   ※   ※

  树标牌——
  记不得谁先想出的花花点子了,小嶝民兵用横木和三合板制作了两个巨型标语牌,一条是“反对美帝国主义霸占台湾”,一条是“蒋军官兵起义投诚立功受奖”。每一字高3米宽2.5米,黑漆书就,赫然醒目。
  放牌亦在夜间,七十多个青壮劳力一声号子,将一个大木牌上了肩头,在统一口令下,一步步移挪到海边,涉水及胸,众人同时下蹲,木牌便在海面悠然漂浮了。
  洪顺利带队,用四条船牵引,一条船侦察,一条船护卫,将两个标语牌拖拽至距金门三、四百米的海面上,以网裹石,系於两端,沉海固定。
  第二天清晨,国民党阿兵哥们三三两两跑出来看稀奇,礁岩上、碉堡上、树桠上都有人。且不论标语的内容会否被接受,在靠金门如此近距的海域一夜间变戏法似地冒出两个特大标牌,这事本身就具有一种强大的压迫感和震慑力,并易派生出对于共军神出鬼没无往不至无所不能的困惑与恐慌。
  金防部对这两个扎眼的物件本能的反应必然是“摧毁!”先用迫击炮吊,在木牌前后左右炸起一簇簇水柱,可惜薄物难打,没有命中弹。又用机枪、冲锋枪打,即便击中,只不过在木板上钻一个指头大小的圆洞,无伤大体。整整打了半天,终于打掉了“蒋”字的“草头”。小嶝人说:这倒好,打出来一个“蒋光头”。
  倒是潮水帮了金门的忙, 一夜大潮, 将木牌一端的固定绳挣断,木牌来了个180度向后转, 清晨看,写字的一面整个地朝向了小嶝和角屿。眼不见心不烦,金门只当它不存在,一天未打枪炮。
  又到了晚间, 洪顺利带二、三人划一只小舢板接近木牌,先给它180度正向,再多坠石袋沙袋固定,临走,又朝天打了红黄绿各一发信号弹,向国民党军弟兄们通个报:老子又搞好了,明天请接着欣赏。
  第二天一早,金门即恢复对木牌的射击。各种枪械打了一天,木牌千疮百孔,断角伤边,那黑漆大字却仍旧依稀可辨,恼煞人也。
  枪声响了整整三天,金门方把木牌彻底打烂。

          ※   ※   ※   ※   ※

  截止到我采访时,洪顺利的职务是同安县海防部副部长。随着两岸关系由对峙走向缓和,由交战走向交流,“海防问题”也从县委议事的前列项变成了后列项,让位于大大小小的“经济建设问题”。海防部的不景气不仅表现于从“门庭若市”到“门可罗雀”的变化,而且反映在洪副部长一套已经分到名下的单元住房又被人挤占了去。有人打抱不平,给他出主意:你像当年冲金门一样硬冲进去,住下,看他们怎么办!夫人张金羡也在一旁给他加油:瞧你窝囊的,连自己的家都保卫不了,还保卫啥海防哟。洪顺利笑笑道:算了算了,为了房子和人争,我做不来嘛。
  我在一幢旧式筒子楼二层末端洪顺利的小房间里向他提问:炮战期间你在做什么?
  搬木头、运炮弹、修工事,和大家一样,很简单的。
  这也太简单了。我又启发:炮打得那样凶,你当时是怎样一种心境?
  他想了想,说:现在想想也觉得怪了,每天每时每刻都可能会死,就是不害怕。炮战前夕小嶝有个叫洪金鼓的坏分子,一下没有看住他,跑到金门去了。所以,炮战期间金门马山广播站一修好,洪金鼓就点洪秀丛和我的名,说洪秀丛洪顺利你们不要再为共军卖命了,不然,国军回来一定要杀你们的头,要不,国军的敌后工作者也会杀你们的头。一天喊我们好几遍,我们听了都哈哈大笑。五十年代,炮火连天也好,敌人威胁也好,就是不晓得害怕,整天无忧无虑,愉快得很。怪了,怪了。
  采访结束,我走出他的斗室,唯一的愿望就是希望这位勇敢的老人永远无忧无虑和愉快。但我没有将这多余的废话说出,我只说了“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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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位作家说过,战争是雄性的,叫女人走开。
  大嶝岛双沪村六七位年轻的姑娘不曾走开,她们组成了中国战争史上空前绝后的一个女炮班,操炮向着敌人射击。枯燥单调的雄性战争也因了这一群奇女子的参与而变得奇特和多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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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嶝距金门5000米,面积是小嶝的十几倍。岛大,部署的炮兵自然更多。炮战期间,大嶝不同角度的炮位在金门编织成一个宽大的扇形火力覆盖网,同时,它亦受到“网”内逆向而来的金门火力铺天盖地的覆盖。
  大嶝的老人都这么说:国民党打大嶝,采取的是一种“犁田”战法,即他选你一个点,从海边打起,一炮一炮向里边延伸,打到岛那头,再一炮挨一炮往回打,整个炮战期间,不知道来来回回把大嶝梳篦了多少遍。全岛1400余间房屋几乎全都打烂了,村庄变成了一堆堆砖头瓦块;所有的大树小树都被猛烈的爆炸和弹片推了光头,树枝桠秃光光的没一点绿色;落弹太密,道路田埂已区分不清,一眼望出去,只有一片片鱼鳞状的弹坑,脚踩下去,土又暄又软,这倒好,种地瓜省得套牛耕田啦;每天一大早,沙滩是蓝的,大海是蓝的,轰轰隆隆打一天,到了傍晚,脸朝金门方向的海滩全叫火药硝烟染成灰黑色了,好像老天爷下了一场细煤粉,靠岸的海水也形成了一条宽十数米的黑带,连翻卷的浪花颜色都呈黑色。夜间大潮把沙滩冲刷干净,到了第二天傍晚又变黑变脏。如此循环往复,已成规律……
  在极端严酷惨烈的战争状态里,双沪村的许丽柑、洪秀德、许含笑、许秀乖、许春香、郑换花、许炭花七个十六、七岁的农家女,不情愿蹲在防炮洞里躲安全,她们商量着理应为正在流血流汗的解放军做些什么。谁都明白做些什么将以生命的抵押为代价,心里却又涌流着认为即便支付了生命也值得也光荣的冲动。虽然她们从未想过,当她们为投身于神圣正义的战争而感骄傲时,她们已经成为中国新女性骄傲的化身。
  最初,往阵地上挑开水,给官兵们洗衣服。后来,扛炮弹,擦炮弹。再后来,学会了二、三、四、五、六炮手的动作,许丽柑、洪秀德甚至连一炮手的要领也掌握了几分。看着这群泼辣无畏的姑娘,看到她们整天围着火炮转,对大炮确实着了迷,炮群认真做了研究并报上级批准,正式成立大嶝民兵营女子炮兵班。那天,营长指着一门85加农炮郑重向她们宣布:炮是战士的第二生命,你们要像珍惜自己的眼睛一样保护它使用它!姑娘们的反应先是片刻无言的沉默,然后是笑、跳、拍巴掌、欢呼,然后是把营长抛向了空中……
  四天之后,女炮班打了组建后的第一次实战。
  姑娘们开头有些紧张,本来已经熟练的动作都有点走形。炮长许丽柑把耳机里的“表尺184”听成了“784”,复述口令时被及时纠正;一炮手洪秀德装定表尺划分时不认识刻度了,急得手忙脚乱满头汗,明明装对了还大叫大嚷问:对不对呀?对不对呀?二炮手许含笑不知怎的了,连续扳了四、五下才将炮闩打开;三炮手许秀乖第一次装弹不到位,大喊了一声“妈呀”,猛一用力才二次将炮弹上了膛……阵地上其它炮位已经在打第二炮了,女炮班的第一发炮弹千呼万唤始出膛。
  头回生,二回熟,待打到第七、第八发时,发射速度明显加快,协同也好多了。这时,敌人开始还炮,四周爆炸不断,工事里烟土飞落,耳朵里只有轰轰咣咣的巨响。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听不见,“害怕”也就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姑娘们后来回忆说:打仗原来是这么回事呀,脑子里白刷刷一片,啥想法都没有,就剩下一个心思了,开炮!开炮!!
  打到第18发, 金门1发近弹在左前方爆炸,烟尘笼罩,炮管里落进了土石块,如不排除而继续发射,有炸膛的危险。但此时擦炮,人必须走出掩体,站在炮口处操作,身体完全暴露,危险陡然升高了若干倍。许含笑第一个抓起了擦炮棍,紧接着有两三双手来抢,副炮长洪秀德说:别争了,我去!返身冲了出去。
  第19发炮弹终于顺利发射。
  这一天, 姑娘们共打了25发急速射, 16发等速射,直到许丽柑的耳机里传来“结束战斗”的命令。
  结束了?打哪了?打到没有?姑娘们掸一掸身上的烟尘,擦一把额头的汗水,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一对对嵌在黑花脸上的白瞳仁睁得老大。是啊,在炮位不能直视目标,这头一仗到底打得咋样谁也不清楚,可千万千万别是打乱仗瞎放炮呀,不然,那些看不起女人的臭男人又有得歪理屁话讲了。
  忐忑的她们,好像一群已经完成了动作正等待裁判宣布成绩的运动员。
  成绩报来了:5号炮位(女炮班)发射的炮弹基本上覆盖了瞄准的3个目标区,起码有2发直接命中了敌人的一个物资仓库, 该目标大火熊熊,并伴有不规则的爆炸。
  姑娘们高兴地搂在一起,又捶又打,又叫又跳,笑出了眼泪笑弯了腰。
  不知谁一声倡议:咱们到海滩上去看吧!她们就嘻嘻哈哈你追我赶往沙滩跑去。在那儿,可以看到从北太武一处山坳坳里高高窜升出来的烟火。
  把细沙扬上天空,把卵石抛向大海,追逐低空掠过的白鸥,踩踏急急涌来的潮浪,她们度过了一生中比新婚之夜还要激动还要快乐的时刻。
  对岸,那一簇由她们亲手点燃的圣火,整整燃烧了两个昼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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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92年,在大嶝,除了因病故去的洪秀德,我见到了已经当了祖母外祖母的当年女炮班全体。
  我静静聆听她们的述说,最让我感到惊讶的是,从1958年炮战开始到1979年停止打宣传弹为止,这个完全由农村女性组成的战斗集体整整坚持战斗了二十年。先打杀伤弹,后来主要打宣传弹,结婚嫁人养小孩,都没有影响过她们披挂上阵。实行单日打双日不打之后, 一年的战斗次数是固定的180次, 十年1800次, 二十年3600次,平均每次以5发计算,便是18000发。事实上,她们每个人的发弹数确在万发以上,超过军队里一个正牌炮兵在三年服役期内开炮数百倍。可以说,她们不但是中国战争史上独一无二的女炮兵,而且是参战时间最久战斗次数和发炮数量最多的老炮兵。就凭着这几个完全有资格被收入“吉尼斯世界大全”的“之最”,你便不能不对坐在面前的大嫂大姐肃然起敬了。
  不离禾场上战场,下了炮台忙灶台,一群极其寻常普通的农家女子,同时成为冲杀陷阵百折不挠的刚强战士,几双拈针绣花之手,干出了地动山摇的业绩。反差显著的双重身份集于一身,中国女性向世人展示了她们源于平凡的伟大。
  在与她们交谈中, 我发现她们都用超常的大嗓门说话,我也必须把嗓音从C调提高到F调, 她们才能听得真切。这是因为85炮发射瞬时的响动本来就很可怕,加盖掩体又特别拢音,冲击波扩散不出去,来回反弹将耳膜击坏的缘故。据说,在掩体内打急促射,30发,耳朵就丧失听力了,打一炮,会感觉到耳膜承受一次猛烈的撕扯撞击;60发,耳膜便被震破,开始淌血;百发以上,两耳血流如注,每发一炮,耳孔深处似有毒虫大口噬咬,被楔进了竹钉般钻心疼痛。最多一次,她们一口气打了125发急促射, 许含笑当场晕死在炮位上。长期开炮,使她们的听力无可挽回地急剧下降,耳朵里终日嗡嗡轰鸣,似有飞机在近旁不停起降,时至今日,仍每时每刻发出喊喊嚷嚷的杂音,你不大声说话就听不清你在讲什么。这种非常典型的“炮战后遗症”,许多参战老人都有,她们也不可能例外。而令她们引以为自豪的是,没有人擅离战斗,也没有人找借口逃避下一次战斗,所有的姐妹都坚持下来了,经受了严酷的考验。许丽柑大姐说:首长问我们,“小姑娘,你们怕不怕?”我们说“不怕!”这个“不怕”包含两层意思,一不怕敌人炮弹乱打,二不怕我们发炮时的震响。那时的人好革命哟,死都不当一回事,谁还管会不会变成半个聋子。
  我十分自然也有些不知深浅地冒问了一句:给你们评残了吗?
  没有想到,问题戳到了她们心灵的疮疤,引得她们倒出了一肚子委屈。
  1958-1979年,这是中国历史上相当特殊的只讲奉献不讲索取的年代。二十年间,她们枕戈待旦,一声令下,随时上阵操炮,完全等同于一名普通士兵。然而,士兵尚有微薄的津贴费和退伍费,她们却没有,她们从未从国家那里领取过一分钱。事情自然而且明白,既然她们打炮的原始动机与“钱”字无关,国家也就免除了以货币支付方式来衡量她们的贡献。她们用无私的付出向世人表明,没有钱作动力而社会照样发展前行的共产主义理想确非天方夜谭。直到有一天,钱像一位无孔不入法力无边的魔幻大师重新回到人间,她们才发现,没有钱就盖不了新房买不来花布娶不了儿媳嫁不出闺女,捉襟见肘,寸步难行。甚至连走进救死扶伤的医院,想讨要一点药治疗炮战遗留下来的耳聋头晕症,听到的也是一句并无缺失的话,“请交钱”。是啊,钱真是一个有用的东西,即便不求大富大贵,仅仅为了防老治病,手心里也应该攥着俩钱吧!可是,钱在哪里?能挣钱的光景精力体力全耗费在打炮上面了,好不容易捱到不打炮了政策允许抡开膀子挣钱了但已挣不动钱啦。将一生最美好的青春年华贡献与国防事业,在硝烟不绝的炮位上义务坚守二十载而分文未取者,全世界大概仅此大嶝岛一例。
  大姐大嫂们絮叨叨地向我倾诉。我默默地听,一点也不厌烦她们。我很理解,一个人在他即将迈入老年门槛的时候,如果还在为迟暮时的生计发愁,他肯定会对自己活了这一辈子的价值发生怀疑,即便那一生中曾经有过不同凡响的业绩。另外,如果因为英雄曾经有过舍生忘死的壮举,便要求他永远去做没有私欲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人,这要求肯定是荒谬的。我们必须正视,在金钱虽非万能却越来越重要越来越权威的今天,当贡献与酬劳之差呈绝对大无限大时,英雄的心态也难免失衡。何况,她们一直说,我们算哪家哪门的英雄哟,打一通炮,到头来还不是头顶日头脚踩烂泥的种禾女嘛。
  听说我从北京来,又是专程前往大嶝采访当年的女炮班,她们露出受宠若惊的神情,目光中闪烁着激动与期冀。我知道,这几个女人早已习惯了被舆论传媒束之高阁的冷清,我的突然造访唤起了她们对峥嵘往昔的光荣感,但绝不会刺激她们有再度被新闻传媒炒成焦点人物的欲望,她们只希望我这个从京城来的人积极反映她们的实际问题,帮助解决“老有所养”和“病有所医”。
  我连连应允,为的不让她们心中的期盼过快干涸。其实我完全不晓得自己平头百姓的身份在京城里到底会有多大能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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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京城里的事情原来也并不像想象中那样难办。我把申述材料分别寄出,很快,国防部的一个部门答复, 根据有关规定, 他们可以为女炮班成员每人补助医药费2000元。并补充说明,此项决定不影响女炮兵继续向中央和地方有关部门申述,直至问题获得彻底满意的解决。
  胡乱抛出的石子溅起了小水花,我欣喜过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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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数月后,我再赴大嶝。
  驻岛守备团举行了一个小型而隆重的仪式。团长受国防部委托把一个个小信袋交到六位大姐大嫂手中,每个信袋中装有2000元医疗补助金。
  许丽柑是炮长,她带头哽咽,她的战士们跟着抽泣,泪水顺着她们的指缝往下流淌,有人呜呜哭出了声。在场的人无不为之动容,我的眼眶也突然涌上一阵湿热,两粒感动的结晶被强忍住才没有轻易滑脱。
  2000元,固然微不足道,但此时此刻其价值完全不在于它所体现的购买力,而在于政府第一次以货币方式对女炮班的光荣战史表示了承认和尊重,说明了党、国家、军队、人民都还没有忘记女炮班,都还心疼、惦念着女炮班呢。大姐大嫂们没有一个人嫌这点钱实在太少派不上啥用场,从她们非常非常知足的神情中,我理解了,她们早先申述的本意也不是为了钱,她们的日子过得虽然清苦但还不至于只差这2000元,她们要求得到的是一种精神上的慰藉和情感上的补偿,得到一个不应将其功劳埋没的说法。现在,她们失衡的心态终于复位,大悲大喜的情绪怎能不渲泄挥洒呢。
  许丽柑大嫂代表大伙发言,她很会讲话,只可惜我是靠了翻译才基本听懂了她的闽南方言。她说她当年怀了几个月身孕还坚持上阵开炮,第一个儿子起名“炮生”,老二叫“炮群”,老三叫“炮团”,就是要求孩子们长大了不要忘记她母亲曾经勇敢战斗,他们干啥事都不能给老辈人抹黑丢脸。她说她鼓励老大炮生参军打了中越边境自卫反击战,她写的第一封信就是讲的女炮班的光荣战史,要求儿子宁可前进一步死,决不可后退半步生,祖国的利益永远高于个人的一切,包括生命。她说她此生最大的遗憾就是因为生小孩未能参加1960年民兵代表大会未能进京见到毛主席、周总理,此生最大的愿望就是到北京去一趟,瞻仰毛主席遗容给他老人家鞠个躬。她说过去那么多年了政府还没忘了她们还派沈同志千里迢迢送来了医疗费,感动得她简直没法说。现在有人讽刺她们当年打炮太拼命把身体搞坏了实在太傻太不值当,她不这样看,对过去的事没有一点后悔,将来一旦国家需要,女炮班还要上阵,打不了炮了还可以擦炮弹……
  听着听着,我突然发现,当赤胆儿女向祖国奉献了自己的一切之后,祖国母亲一个微小的爱的表示会产生多么巨大的鼓舞振奋力量啊。能够为女炮班的问题获得部分解决尽一点绵薄之力,我一点没有当了一回慈善家的虚荣满足,而是感到心灵受到了一次净化,因为我真真切切地看到了祖国与人民为什么可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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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返回厦门,友人送来一张印制精美的歌舞晚会入场券,并告,某某全国当红奶油小生歌星明晚将登台献演,唱5首歌,每场出场费8万元,在厦门只演两场,鸳岛的年轻人都疯狂了, 600元的票价己被黄牛妙到了上干元,可千万千万莫错过一睹为决的良机呀。
  送走友人,我把票撕得粉碎。需要说明,在别的城市我大概不会撕的,在厦门却非撕不可。尽管我对这位当红小生并无反感,甚至还挺喜欢他那细嫩如童子鸡学打鸣般的漂亮嗓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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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洪秀丛告我,到围头务必要访一访“小老虎”洪建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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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地图上看,弧形的金厦海峡如同一张开启的嘴,围头半岛像其东北端突兀而出的一颗虎牙,与西南端的镇海角遥相呼应,将偌大一个金门衔含其中。
  1993午5月24日, 我站于围头最尖凸部五竿头的一块礁岩之上,向前数步,便是波摇涛动的大海。正前方极目处,一条灰褐色狭长岸线横亘天边,直觉里,那岸线的侧背应该是大名鼎鼎的料罗湾了。我的位置看不到料罗湾,但从料罗湾驶进驶出的舰船却无法避开我的视界。 海防战士告, 从脚下巨石算起, 距对岸最近点10800米, 仅是长程海岸炮射距的一半。一下子,我明白了我所伫立的经纬交汇点所包含的重要军事意义。
  蒋“总统”亦特别看重围头,1962年将围头钦定为登陆大陆的首选目标区。他认为,以数师精锐强攻围头,不仅可以消除大陆方面对料罗湾的监控,而且可以截断福州与厦门的交通,再各个击破之,在福建建立稳固的北进基地。
  既为双方均十分重视的关隘要津,便躲不过一场恶战。炮战中,围头射弹5万,挨炮3万,对手遍体鳞伤,自己鼻青脸肿。
  将海煮沸的热战过后,是将海冰封的冷战,围头和料罗湾神经质地峙视了二十年。五竿头背后数百米处就有围头一只从不眨动的“眼”,那是一幢灰色的二层小楼———小有名气的围头民兵营观察站。
  观察站的设备很简单,楼顶仅安装有一架40倍远观镜。观察站的不简单在于从六十年代初建站至今日,整整三十余载,人员换了多少,观察却从未间断。所有进出料罗湾的敌舰舰种、活动时间及规律全都记录在案,无一遗漏。走廊上挂满了锦旗、奖状、各级领导到此视察的照片、题词以及报刊报道该站的剪报,无言地介绍了它不曾中断的荣耀。我注意到,在一份历任民兵营营长的名录表上,任职时间最久且现在仍在职的一位,便是洪建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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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资深民兵营长洪建才,中等个头,宽脸阔额,快人快语,一身靠海人的豪爽。虽然不过五十出头,我还是在他的姓氏后边恭敬地加上一个“老”字,尊称他“洪老”。我的观念,凡打过炮战的,都是了不得的老前辈。
  洪老说:“小老虎”完全是记者瞎写出来的,阵地上哪有人这么叫,大概看我年纪小胆子大干活肯出力又挺活泼吧。其实,我觉得我的个性不像“虎”,倒有点像“牛”,特别犟特别倔,你越说我不能,我便越要做到。激将法对付我最灵了。弱点是不经夸,一表扬反而稀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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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树杈上有个黄蜂窝。小伙伴说:那天我捅掉了一个,你敢捅吗?我看你就是不敢。小建才二话不说抓起一根竹竿“嗵”、“嗵”两下捅下来了,掉头撒丫子跑。炸了营的黄蜂漫山遍野找坏蛋,把躲在草丛里的小建才蛰得满头包哇哇叫。
  稍大,一群孩子望着顺根叔家的三棵龙眼树流口水。一嘟噜一嘟噜个大水足皮红的龙眼着实馋人,顺根叔故意挂在树枝上的皮鞭又着实吓人。一个坏小子撺掇:摘得来我给你磕仨响头,摘不来你管我叫爸。小建才把篱笆拆个洞,猫一样蹑手蹑脚钻进去,被狗一样嗅觉敏锐的顺根叔逮个正着,一顿皮鞭抽得屁股脊背条条血痕。嘴上说再不敢来啦,三天后又去,不是为了解馋,非要看那坏小子美美磕过三个响头心里才舒坦。
  再大,曾多少次诅咒发誓要改掉这易受旁人激将的毛病,无奈本性难移。后经一位长者点拨,方大彻大悟,此事优点也,成大器者要的就是这股气哩,改它作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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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战前,村里召开诉苦会。阿爷阿婆孤寡残疾人一个个哭天抢地死去活来控诉国民党犯下的罪孽,那些事一件件一枚桩洪建才脑瓜里都是留下了烙印的:
  1949年,国民党飞机狂炸围头,村里一片火海,邻居洪上一大家十几口人死得干净, 老者小小在路边横躺着排成一队;1955年渔民被国民党水雷炸死5个,只有两具肢离破碎的尸体漂了回来;1957年,堂哥洪圆头被金门一粒蚕豆大小的弹片在胸部凿一小洞,人倒在房前表情安详如睡熟一样;在海上被抓的叔伯总有好几十,有的挨一顿好打放回来,有的就此没了音讯,留下孤儿寡母好不凄凉……
  人们挥拳头呼口号,愤恨激烈得像一群怒狮。洪建才亦情绪激动按捺不住,鬼使神差站到了民兵队伍的排尾。谁说的,满16就理所当然算是民兵了。他上月初五过的16岁生日,吃完外婆擀的长寿面便不再把自己当小人儿看待。
  当然,上级一眼便把他从队伍里剔出,要疏散到后方去。急得他哭。有人不耐烦,拿话刺他:哭啥,把裤子退下来,叫大伙瞧瞧,毛长齐了自然不会叫你走。
  他真的不哭了,用袖子揩一把鼻涕眼泪,伸手抓住裤腰带:退就退。你他妈要是说话不算话,今天也得给我退一回,不然看我放过你!
  吓得一帮看热闹女人急急转过身去用手捂住脸。
  这一幕刚好让个过路的“上级”瞧见,他一把按住洪建才瘦削单薄的肩头:莫胡闹!我批准,你留下吧。
  留下的民兵分为两队。身强力壮牛高马大的编在了火力队,肩背钢枪腰挎手榴弹,威风足足,配属摆在炮兵阵地后边的解放军步兵,准备反击敌人可能发动的针对围头的登陆。拣剩下的老弱少小编在担架运输队,配属炮兵担负各项运补任务。洪建才十分自然被拨拉到了运输队。他觉得矮人一头不光彩,又“蘑菇”上级,非去火力队不可。上级对他的脾性多少知道些了,拿话激试他:你这个小鬼是不是怕运输队的活计太重吃不消啊?他哼一声,把汗衫脱下,拍拍排骨胸脯,鼓鼓胳膊上还不值得展览的几块肉疙瘩:他妈的我怕?龟孙才怕哩!大步走进了运输队。背后的人们全都抿紧了嘴皮笑。
  实战表明,由于预想中的敌人登陆并未发生,火力队只不过陪步兵在后边观了一通风景热闹,倒是运输队跟着炮兵在最前线闯刀山过火海经受了考验出了大力。庆功会上,担架运输队人人有功个个戴花,火力队的灰头土脸闷不吱声。洪建才那份美气呀,心说万幸没入倒霉的火力队,这一遭到运输队可是干对喽。此是后话。
  洪建才他们是8月23日上午进入的阵地。 可看清楚了,海岸炮和以前见过的陆军炮就是不一样, 炮管特长,炮身虽沉重,电动底盘仍可灵活地承载它原地360°打转转,工事无盖,整门炮像一只伸脖灰鹤趴在窝中。炮兵介绍,海岸炮的优点是“炮身稳打得准,炮管长打得远,射速快打得猛”。缺点是“没有轮子不长‘脚’,遇到情况别想跑”,平行移动转换阵地相当困难,加之掩体裸露,对敌方而言等放是一个不戴钢盔的固定目标,因此伤亡率高危险性大。难怪,炮长见面后的第一句不是什么感谢赞扬的话,而是:“凡丢不下老爹老妈的,舍不得婆娘守寡的,经不起胳膊腿搬家的,统统向后转,现在回去还来得及!”
  没有人向后转。是不是有人这么想不知道。但这会儿再向后转,那可是秃头虱子明摆的事,在村里永远得掖着脑袋走路别想抬脸见人了。
  有人悄悄捅捅洪建才:唉,趁早回吧,要是叫炮弹皮把卵子敲掉了,你小子今生今世可就知不道女人的滋味啦。
  洪建才说:×你娘,要回你回!我卵子没了大不了作女人。不像你,白长个卵蛋,再没人把你当男人老爷们看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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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炮打响。
  田头像被放在烈焰上一遍遍过火烧烤。战斗至为酷烈。
  敌人一发炮弹击中二炮, 10名炮手当场阵亡6个,人被弹片撕裂,完全没了形状。
  敌人还打凝固汽油弹。那药剂着实厉害。未燃尽的弹片在水中浸泡几天,拿起来一摩擦仍会着火。一位战士被烧焦,洪建才流着眼泪把他搬运出来。
  一位奔前跑后的医助不幸被击中,好大一块狰狞的弹片斜插在有响,背后露出尖锐的弹片头。洪建才要为他拔出来,医助摆摆手,淡然一笑:不必了,拔出来完蛋更快。于是,眼睁睁看那医助挣扎了30分钟,一直到死。
  炮战期间,围头的海岸炮兵牺牲30多人,其他七七八八也死了30多。洪建才大多还记得模样,却叫不上名字。他承认,烈士们悄无声息的壮烈对心灵发生过震撼和感召,但他对自己的勇敢却有着另外一种诠释:
  “看见第一个死人时,有些怕。第二个,恢复平常心。第三个,满不在乎了。真的,打仗就是这样,见过的死人多了,见过的流血多厂,就不再怕见死人和流血了,最后连自己可能也会变成死人也会流血都无所谓不害怕了。就是这么一个简单道理,你写书千万别把事情说得太复杂。”
  我明白,洪老不愿戴高帽,他只能按“洪建才性格逻辑”行事。
  运输队的基本任务是搬运炮弹。海岸炮弹有70多斤。弹药员用怜悯的眼光看着他:搬不动别逞能,再找一个年纪小的两人抬吧。洪建才说:你看我有劲儿没劲儿!把两发炮弹竖立在那儿,蹲下,左肩膀压一发,右肩膀再压一发,站起来,两手扶牢一路小步快走, 不歇脚一口气送到200米外的炮床上,赢得阵地上一片喝采。弹药员不再另外罗嗦,每次给他一发。一发也不容易,交通壕有的地段被打坏,不敢直腰,只能匍匐前进。到处有碎石瓦砾,胳膊肘膝盖很快磨破。撕块擦炮布包扎,爬几下血水又洇过来往下滴。搬到一百多发时,他还记着数数,以后就乱套数不清了。让他欣慰的是,海岸炮1分钟发射10发,他们负责的这门炮从没断过顿。
  同等的重量,扛石头与扛炮弹的感觉又太不一样。特别是棱角分明的石头,肩膀垫一条麻袋,仍被格得生疼,一天扛下来,皮肉青紫,肿起老高。所有的活计中,他最害怕干最不乐意干的就属扛石头, 每次咬紧牙关坚持走上1华里路,把石头往料堆上一扔,都要咒一句:真他娘不是人做的活。然后,回转身又去拣最大的石头扛。那时,他的体重还不到一百斤,肩上的石头最重足有一百挂零,压得他一步三摇扭秧歌。有人劝:搬不动赶快丢了吧!他说:搬不动他×我娘,搬动了我×他娘,今天非看看到底谁×谁娘!事后,他承认,如果不把石头当成对手同它赌气较劲,很可能坚持不到最后。
  战场救护的难处则在于,四面在打炮,运送伤员只能走交通壕。交通壕过于狭窄,不便过担架,伤员便全靠人力往下背。背伤员不像背正常人,动作不能过猛过硬,害怕伤员伤势加重。通过危险地段,身子又必须尽量俯下去,避免伤员二次挂花。姿态别扭,背负者行走相当吃力。那回,他背一个大个头伤号下来,真的有点走不动了,便慢慢蹲下,曲跪着一条腿喘粗气,心里确实想着是不是该把“大个头”放在一边,休息一下再走。而这时,“大个头”也说:小弟弟,我看你走不动了,你把我放下,让我自己爬吧。不劝则已,一劝反而来了精神,他说:除非我死了才会叫你爬着走!一路上,“大个头”不停地劝求,竟成了他继续前行的动力。“大个头”看看说也无用,闭住了嘴。他又有些支撑不住,说:你咋不说啦?“大个头”说:说啥?他说:说我不行了,快把你放下让你自己爬呀。“大个头”说:你就是累得不行了,我早就让你放下我,我自己爬着走。他咬咬牙说:好,说的好!能不能再说一遍?这么着,终于硬挺到了目的地。“大个头”握住他的手说:谢谢你。他握住“大个头”的手说:谢谢你。
  那天,电话线被打断,指导员在小本上写了两页纸,“刷”地处下来,折叠一下高叫:通信员!通信员!通信员没在。指导员说:谁跑一趟指挥所?洪建才晓得,前几天交通壕被敌人打塌了好几处,到指挥所必须越过一片几百米宽的开阔地,现在敌人仍在打炮,要不是事情紧急重要,指导员是不会叫人立即就去的。指导员定定地望了他一下,眼光便挪向了他人。从指导员的瞳仁里,他立即读出了“看不上”。一股血气腾一下直冲脑门,他一把从指导员手中抓过纸条,说了声“我去”,翻身跃出交通壕。跑在开阔地上,敌人的炮弹在远远近近的地方爆炸,炸起一圈圈烟尘。他全然不管不顾,就那么照直挺胸大步快跑。炮弹随时可能在身后炸裂的恐怖幻觉像一条无形的鞭子不停拍打他,他只觉头皮发麻两腿如加满汽油格外有劲,跑出了平生最快的纪录。百米冲刺纵身跃入目的地掩体,四仰八叉平躺在地上,摸摸擂鼓一样咚咚搏跳的心脏,竟傻喝喝笑了。
  一炮炮床燃起大火。方向手安业民烧成重伤昏倒在炮位上。洪建才扶他下来。安业民微微睁开眼,眼球瞥一瞥炮位,嘴角轻轻蠕动。洪建才理解了,他希望救护他的人继续投入战斗。奔上炮位,站在了安业民的位置。炮长拍拍他的肩膀:你不行!他脖一梗,头一扬,喊:我行!我行!炮长坚定的目光中没有半点通融:你不行!他沮丧地低下了头。是的,方向手是个技术活,自己没学过,确实不行。这是炮战中他唯一一次承认自己不行,承认自己并非万能。怎么办呢?怎么办呢?他恨自己笨蛋,泪水在眼圈里打晃。装填手斜跨一步,站在了安业民的位置,空出了自己的位置。炮长向那空位努努嘴:干这个行吗?他咧嘴笑了:行!一发炮弹咣当上了膛。其实他从来没有装填过炮弹,但他看过别人装填。猛力中加一点点巧劲,他竟一次成功无师自通了。这一仗,从下午3点一直打到傍晚7点,也不知到底装填了多少发炮弹,反正下来后胳膊酸疼肿胀连自己的衣服都脱不下。此次经历在一生中最难忘,因为自己接替大英雄安业民正经当了一回打过仗的炮兵。

          ※   ※   ※   ※   ※

  洪建才立了功,出了名,又被推选到北京去,同好几个老帅握过手,和毛主席合了影。
  洪老说:咱打娘胎里出来就是小人物,没想过出名。我最感高兴的,是外面世界通过我们,知道了福建前线还有一处打不垮的地面,叫围头。

          ※   ※   ※   ※   ※

  围头已经巨变。
  不知哪一天,一艘胆子稍大一些的金门渔船悄悄靠到围头又安然离去,从此,金门、澎湖以至台湾的船队便接踵而至,其势如山洪奔泄,非外力所能遏阻。我从五竿头望出去,港湾里密匝匝一片彼岸船,恍然间,竟忘却究竟置身大陆抑或台湾。
  船,送来了这边所匮乏的,拉走了那边所需要的。有靠岸交易,更多的则是在海上成交。不乏坦坦荡荡的买卖,也有鬼祟的行为。有关部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管与不管都说得出堂皇的道理。管——你走私。不管——促进两岸经济交流。不论咋样说,货物的往来总比炮弹的往来好得多,弊端难免,利在双方。于是,围头红红火火地步向发达。如雨后春笋般钻冒出来的小楼新馆掩埋了大战的遗痕;歌厅舞厅餐厅的密度超过了泉州厦门;随便碰到个张三李四,递上名片都有“董事长”、“总经理”之类的头衔,笑出了腰缠几十万几百万的老板模样。伴随繁荣而来的是追赶港台的消费,来自全国各地的舞女歌女温柔俏丽,组成新时代的“杨门女将”,将敢来登陆的台湾客商钱袋掏得空空。辛苦忙碌的人们实现了从一切为了战备到拼命努力发财的观念转换,就连民兵营观察站也把站后空地开辟为灯光早冰场,卖票营业,以场养站。现在不同以往,民兵上岗是要拿补贴的,观察站苦无收入,三十载连续观察的纪录是否要就此打住?
  那个尚勇崇武的围头在哪里?我很有些惶惑。
  洪建才如今承包了一个大鱼塘,生活比以前提高了几多,但他的牢骚话也不知比以前增加了几多:
  “现在什么老革命老干部,出身红五类,都没有用,如果你的房子不如别人,口袋里没有钞票,就没有地位,没人看得起……镇里工作三大难题,计划生育、征兵和民兵,愿意参军的人很少啦,民兵也要付费才有人来上哨……我们这一代。脑子里多少还有一点保家卫国为人民服务思想,年轻人可不管这一套,只想赚钱多生活好……”
  最让洪建才感到伤心和不解的是,省里两次民兵工作会议居然都没有通知他去参加。论资格,他是1960年全国民兵代表大会代表,围头唯一和毛主席照过相的老民兵;论工作,他还是现职围头民兵营的营长。他非常认真地认为,不被邀请,这绝不仅仅是个人的脸面问题,还反映了上面某些人对传统的不太尊重和对围头的不太重视。他不能不忿忿然悻悻然,烟也抽得多了,酒也喝得多了。喝过酒,一拍桌子站起来,按照他的脾气个性,他想找上面说:我应该参加我要参加!前脚刚迈过门槛便站住了,这种事又不是执行战斗任务,是个人好争好抢的么?于是,又缩回坐下接着喝闷酒。
  于是,他问我:你说这小民兵营长还当得当不得?
  我语塞……
                  6
  岸线如链,阵地如珠,大陆方面半月形火力圈的东北端点是围头,西南端点为浯屿。
  浯屿岛面积0.96平方公里,距厦门渡口12公里,距大、二担岛4000米。由于它刚好眠卧于厦门通向外海的航道上,自古为兵家所看重,曾在长达数百年的抗倭战事中充任重要角色。明嘉靖年间编纂的军事地理书籍《筹海图编》专列一节详述浯屿水寨的功用,称其“外有以控大、二担岛之险,内可以绝海门、月港(今福建海澄一带)之奸,诚要区也”。
  浯屿在地利上还具备两个优势,一是自产淡水,二是台风从不光顾。渔民视为风水宝地,传说有妈祖娘娘在冥中保佑,纷纷在此栖息停靠,故炊烟香火代代兴旺,1958年时,人口已经逾千。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悟屿孤悬海隅,居民以捕鱼为业,祖祖辈辈向大海讨生活,风里来浪中行,数不尽的危难艰辛磨炼出天不伯地不怕的顽强个性。败兵流寇突然袭击,海匪强盗时时光顾,也迫使岛民们团结携手,共同御敌,久而久之,培育出一般配合默契的协作支援精神。鱼汛时节,四方客至,百帆麇集,买卖渔货,贸易物产,在与各色人等的频频交往中,又锻炼了浯屿人的机敏和灵活。
  浯屿民兵的智勇机警,有当年的一篇文字记叙为证:
    一个晴朗的日子,来了两条外地渔船,船上一共七个人,一身渔民打
  扮。他们口称是漳浦客船,夹在郭包他们的渔船中间打鱼。
    郭包他们返航浯屿岛,那两条船尾随而来。
    本来这也没有什么可疑的,因为这里从惠安、漳浦来捕鱼的客船,跟
  随当地渔船归航的事是常有的。可是有高度警惕性的郭包和渔民兄弟们,
  却感到有些异样,为什么他们不专心捕鱼,把船划来划去?
    船一靠海边,郭包便纵身上岸带了几个公安人员和民兵来盘问。问了
  半天,没个结果。突然郭包眼一亮:为什么舱里渔具那么少?靠捕鱼为生
  的船,尤其从远道来的,带的渔具不可能这样少的。郭包和公安人员咬了
  咬耳朵,指挥民兵进行更严密的搜查。结果,在船舱极其秘密的地方,搜
  到了卡宾枪、子弹,还有机枪。原来这是金门蒋军某纵队队长带领六个特
  务,伪装客船企图混入大陆进行破坏活动的。
    英雄郭包的名字,连敌人也知道了。他们恨透了这个小伙子,因为他
  的精明和警惕,粉碎了他们偷渡的阴谋。敌人几次放风说抓住他要杀头喂
  鱼。
    有天,郭包和十八个组员,驾一条三桅渔船,迎着曙光出海捕鱼。午
  前,海上起了风暴,渔船颠簸不息,航行非常缓慢。
    突然,随着一阵马达声,有几艘敌人的炮艇和机帆船出现在船的周围。
  一些瘦瘦黄黄的蒋军,荷着卡宾枪,跳上渔船,把他们押到敌占岛。
    一个瘦棱棱三角眼的家伙,大概是个军官,嘴角叼着烟卷,两眼斜盯
  着站在面前的郭包,开口便问他认不认识郭包那个危险人物。
    郭包一听,背脊骨立刻升上一股冷气,脸上抽搐了一下,心想,敌人
  这样问。是不是已经认出自己就是郭包,故意开心打趣呢?这想法掠过脑
  海后,他马上镇定下来,意识到这种害怕和想法,是非常危险的,也明白
  不回答或回答太慢,同样也容易被识破,于是从容不迫地回答:“认识”。
    “听说这个小子很厉害。”
    “嗯,相当了不得。”
    敌人接着又问郭包有没有下海捕鱼,在哪条船。此时,他已觉察出敌
  人并不认识自己,心里觉得好笑,说:“郭包怕你们抓他,怎么会下海捕
  鱼。”
    敌人做梦也没想到,眼前这位抓到手了的貌似愚钝的人,就是冤家对
  头郭包。
    那尉官三角眼眨巴几下, 脸上立刻露出笑容, 拍拍他的肩膀,说:
  “小弟弟,不要怕,我们都是自己人。你说说浯屿上的情况。”
    “什么情况?”郭包瞪眼支问。
    “你得老实回答。你的同伴都说了,你要说假,我也知道。你们岛上
  的炮有多大?”
    郭包装副傻里傻气的模样,两手比划了一个圆形:“多少尺码我不懂,
  但炮口真有水桶一般粗哩。”
    “这样大的炮,浯屿岛上一共有几门?”
    “我一天到晚下海打鱼,怎么晓得有多少大炮。总之很多很多就是,
  老总可千万别到浯屿一带去。”
    “狗杂种!再不老实说,就毙了你!”那家伙的狼牙完全露了出来,
  一面喊叫,一面掏出手枪,“咔嚓”上了膛,枪口冷冰冰顶在郭包胸口,
  两道杀气腾腾的眼光直逼过来。
    “我不知道叫我怎样说?要不,你放我回去,我数清楚了再来告诉你。”
    “你小子想溜,没那么便宜。再不老老实实说,我一枪打碎你脑袋!”
  三角眼嘴上说的厉害,手上的枪已放下,又燃了一根烟:“岛上最近都开
  过什么会呀?”
    这个题目问得好极了,可以原原本本如实告诉。郭包怕敌人识破用意,
  结结巴巴装忘记了,皱眉沉思半晌,像刚记起似地说道:“凡开会一定讲
  要解放台湾……对你们投诚官兵讲宽大,不论谁想回家乡探亲,都保证安
  全……”
    “妈的,我要情况,不是要你来做宣传。给我滚出去!”
    郭包乘势走出魔穴,急忙回船,心中暗暗发笑,升帆时憋不住脱口说
  出二字:脓包!
  郭包是五、六十年代浯屿的民兵队长,1958年的知名度不下洪秀丛和洪顺利。看了上面那篇文字,我坚定了走一趟浯屿,会一会这位传奇人物。

          ※   ※   ※   ※   ※

  从厦门乘船,与大、二担擦肩而过,经青屿,抵浯屿。运气不错,龙海县水产局海洋股股长郭包刚巧回岛。
  小老头貌不惊人,说话如丽日碧海般的坦白如疾风豪雨般的痛快。说到当年同敌人沉着应对的一段,他面色依然,无喜无悸,嘴里仅轻轻吐出“那有什么”四字,似乎他从未经历过什么险恶,不过同死神开过小小的一个玩笑而已。深入交谈,我强烈感受到了这是一个胆力过人的人,而他的无所畏惧是通过将风险淡化稀释的方式表达出来的。
    浯屿的炮仗打得不激烈,主要配合厦门、青屿炮兵封锁大担。我们一
  打大担,小金门就向我们开炮。同青屿的战斗相比,我们浯屿这边没啥情
  况,前前后后也不过才落下3000来发炮弹吧。
  郭夫人林玉花大嫂在一旁插话:啊唷,看你说的那样轻松,咱们巴掌大的一个岛子挨3000炮弹你还嫌少呀?你别说,小金门的炮打得还是蛮准的,面粉厂被打中了,烧起来,码头一带差不多也被控制了,说不定什么时候会落炮弹,我每次经过都是拼命快跑……”
    浯屿除了毁掉一些房子,人员伤亡不大,一共死了三个人。一个是个
  八十多岁的孤寡倔老头,怎么劝也不转迁到内陆上去,结果一发炮弹并没
  有直接命中他的房子,而是掉到旁边,把他从床上震下来,摔死的。另一
  个是北京来的下放干部,很年轻,好像还没有结婚,本来警报已经拉过了,
  他憋不住尿,跑出去方便,结果一个弹皮打到石头上,反弹过去,击穿了
  他的肚子。还有一个安溪籍的小炮兵,打炮时,他想往防炮洞跑,可能路
  不熟,跑反了方向,结果被炸得七零八落,其实,如果有经验,就地卧倒
  可能不会出事。三千发炮弹才死三个人,可见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危险。小
  金门发炮,浯屿看得很清爽,我在心里数数,1、2、3、4……刚好数到30,
  他炮弹便在浯屿落地爆炸了。我一般要数到22至25时,才找地方躲避一下。
  林大嫂在旁边说:他天生好逞能,干些没轻没重的事。打炮怎么不危险?那一回,我们十几个姐妹围着水井洗衣服。听到那边炮响,赶紧走开。正巧一发炮弹落在井边,差一点点我们都会被炸死,叫他们十几个男人打一辈子光棍!
    炮战期间, 我有4个职务:民兵队长、教导员、支部书记,还兼驻岛
  部队营党委委员。那时岛上居民都撤走了,只留近五十个基干民兵,我们
  的主要任务是跑运输,保障驻岛部队的后勤供应。
    那时,我们的船一出岛,敌人就会打炮。一下船头炸起一簇水花,一
  下船尾炸起一簇水花。可我心里一点也不伏。我们的船都是摇橹小船,相
  距几千米,他金门看我们只是一个在海面上晃动的极小极小的黑点,他打
  一万发炮弹,能有一发命中恐怕就不错了。
    只有一次可以说是有惊无险。那天晚上,我们开出去一条大船,先遇
  到暴风雨,帆被扯破,船失去了动力,能够感觉到它顺着潮水一步一步往
  金门方向漂。我确实着急了,组织大家落帆补帆。幸好带了两个有经验的
  老船工,缝补家什也带齐全了,花了近三、四个小时,终于把帆补好。回
  航途中,又听到远远传来汽船马达声,有光柱在海面扫来扫去,最后罩死
  了我们。我心说,八成是敌人的巡逻炮艇,这回真是差不多要完蛋了。我
  吩咐把帆降下来, 一个人摇橹,其余的人一人4颗手榴弹,告诉大家都做
  一个牺牲的准备,等敌人靠过来,一齐丢手榴弹,我们玉碎了,也不能便
  宜了叫他瓦全。眼见探照灯越来越近,又听见那炮艇上有人喊:自己人!
  自己人!我打开手电照过去,原来是我们东山岛海军的一条炮艇去厦门。
  虚惊一场。
    我干过的真正算得上危险的活计是跑到二担岛上去插标语牌。那时二
  担是个无人岛,敌人也未驻兵。插过一次“中国人民一定要解放台湾”,
  大担岛上的敌人就开始警觉了,在二担上埋了地雷,晚上探照灯不知啥时
  会打开,把二担照得如同白天一样。有时,有人没人还往二担上扫一阵子
  重机枪。我们照样上去,把标语给他插上。那时年轻,还没讨老婆,心里
  无牵无挂,所以一点不害怕。要是现在再叫我去插,就不会那样潇洒了,
  起码会想想,我还有个可爱听话的小孙子哩。
  林大嫂说:那时他每回出海执行任务都嘻嘻哈哈像没事人似的,一点也不晓得人家心里给他攥着一把汗,直到他安安生生回来绷得紧紧的一根弦才松得开。
  郭老笑道:老伴,你倒是早说呀,咱俩当年来个火线成亲有多好。省得我闭眼老梦见你,睁眼又只敢偷偷斜眼瞟你一下,把人思恋得好累好辛苦。

          ※   ※   ※   ※   ※

  聊了半晌,郭老说:沈同志,我带你去逛一圈浯屿吧,咱别尽翻些陈年老帐,别总说压箱底的旧事,好不好?
  逛浯屿用不了两个时辰。我发现,在中国千百岛屿之中,此岛大概堪称首富。
  浯屿的富庶是明明白白写在了脸上的。不必细看,看两样东西足够了。一是房舍。各种式样姿态的二层、三层、四层外壁贴包了白色、黄色、绿色瓷砖的小楼鳞次栉比,争妍斗艳,走在街巷中,恍若游览青岛、大连的别墅区。二是渔船。在浯屿, 百吨以下的小船已基本绝迹,200吨以下的中船也所余无多,港湾里密密匝匝停靠的全是250-300吨的大船。此种大船的马力统统由旧时的150左右提高到了270,发动机也由单发换成了双发,内装进口渔业雷达、水下测视仪、卫星无线电话。三套不同规格用途的渔网号称能把钻到石头缝里的鱼儿们全抠出来。购买这样一条已经相当现代化的渔船,没有100万,也要80万。
  10万元不算富, 50万凑个数,100万才起步。浯屿的繁荣发达离不开改革开放两岸缓和这些外在条件,但胆大、协作、机敏等等内在特质显然也发挥了重要作用,创造出惊人的价值。
  郭老介绍,浯屿的发迹还有个三部曲。首先是分船。浯屿是东南沿海最早分船到户的渔乡之一,船分给了自己,意味着打到了渔货也归了自己,生产积极性咋能不高涨嘛,一条船原先每年出海120天,现在年平均出海280天。其次是造船。别处渔民有了钱的首选消费是建房子,浯屿人不吃不喝不娶媳妇也要造船,借钱贷款也得造大船,结果,别处有了房子但无大船,浯屿却有了大船也有了房子。再就是敢往远处危险处行船。海峡形势缓和初露端倪,别处的船刚刚试探着往远些的地方走,浯屿的船早已越过了海峡中线甚至抵达澎湖一带。事情明摆着,越是昔日的军事禁区,那里的鱼就越多越肥。在海上,直接将捕获物卖与日本或台港渔商,可获得高出3倍的纯利。一条船出去二十天,便能赚回十几万一抖哗哗响的伟人票。
  在浯屿,最富有的人是渔民,然后炊事员、驾驶员、理发员一路往下排,最穷酸的为国家干部。国家干部在浯屿社会地位之低下,有一则真实的传闻为证:某高中生刻苦读书,成为浯屿有史以来第一个大学生。草窝窝里飞出金凤凰,父母亲朋为之骄傲。数年后,大学生毕业,被分配在县政府机关作科员,月薪三百余,不够浯屿渔民一顿酒水钱。于是,浯屿的父母不再鼓励自己的孩子读书,男孩子十三、四岁便要跟船出海。哪个孩子哭着闹着要读书,父母便会骂:读个屁,再读,叫你小子和那个大学生一样的没出息。
  我一下子明白了,为什么郭包老人陈旧的房舍同全岛气派华贵的氛围是那样的不协调不格调,自从当午政府为了照顾对革命有功之人,把他从无固定收入的渔民转为县政府拿月薪水290元的十七品芝麻小官之后, 他便注定了要加入到浯屿低收入者的行列中去。
  好在郭包老人心胸宽广,善于调侃解忧,他说:钱本身外之物,没有不行,有点就行,钱堆成山,到头来还不一样两腿一蹬,两手空空。他又说:我现在还不如老伴孩子们挣得多,但我的饭碗是个铁的,摔不破,他们的饭碗是瓷的,怕摔。
  我冒昧问:您就没有想过也找个发财的门道?
  他说:我这人发不了财的,因为胆子小。如果我还在浯屿,政府没叫分船,我不敢分;政府没说可以开到澎湖,我也不敢叫大伙往澎湖开船;政府没说可以把鱼卖给日本人台湾人香港人,我哪里就敢开这个口。至于搞船走私货,我就更没这个胆了。到了县里工作,也知道有人跑到下边要吃喝要东西,我没干过,没胆量于哟。这年头都说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我的胆子小,但还不至于饿死吧,知足者常乐。
  胆大的和胆小的同一个郭包站在我的面前,我却丝毫没有感到奇怪,从那个时代过来的老人都是这样的,我完全能够理解。小小的遗憾是,我非常想在厦门这片海域找到一个当年对敌斗争是英雄今天发家致富是大款的典型,可惜一个也未寻着,我的一厢情愿在浯屿又一次落了空。

          ※   ※   ※   ※   ※

  红透的落日和鱼贯归来的船队绘出一幅极美的渔舟唱晚图,繁忙的码头播传着丰收的喜悦和喧嚣。一位二十出头的年轻后生,赤裸着被烈日曝晒成古铜色的脊背,吆喝指挥船工从他的船舱抬下一筐筐鲜肥的收获。
  郭包老人眯起眼睛满意地憨笑,说,当年,我也是这般生龙活虎地年轻哩。
  是啊,岁月流逝,浯屿依然年轻,无论战时还是和平,它的脚步从未停歇,一直朝气蓬勃走在时代潮的前头呢。
  老人走过去,和那后生表情丰富地交谈着什么。
  我想起了“江山代有人才出,各领风骚数百年”的老话。在浯屿吟这诗句,兴奋里,似也掺入了些许的惆怅。
                  7
  当年和现在好像都没有人能够说清楚,为什么整个前线14岁以下的少年儿童全部后撤, 单单何厝村第四中心小学漏网了12个6年级学生,这一群半大小子和丫头片子的名字是:何明全,黄水发,黄佳汝,何大年,何亚猪,郭胜源,何阿美,黄友春,黄网友,杨火旺,何锦治,林淑月。
  何厝的地理位置特殊,炮口向左,可以打到大金门,炮口向右可以打到小金门,于是,大金门的炮打它,小金门的炮也打它,直打得它体无完肤面目全非。但是,何厝肯定没有被打垮打趴下,每日从这里传出的那阵阵铿锵悦耳的炮弹发射声,让人感受到它蓄积深厚百摧不殆的强大力量,而穿梭于各阵地之间,那一张张孩子可爱的笑脸和系在脖领上迎风舞展的红领巾,更点染烘托出何厝乐观、蓬勃、坚韧的生命力。

          ※   ※   ※   ※   ※

  孩子们的头儿是何大年,这一年只有12岁。
  何大年4岁那年, 父亲带着姐姐和他去赶集,回来在关帝庙歇歇脚。大年喊口渴,父亲便让姐姐领他先回家,自己和乡党们再拉一会儿呱。姐姐和大年刚刚走到家门口,国民党飞机就来丢炸弹了,轰轰咣咣的巨响从关帝庙那边传过来。母亲疯子般拉着姐姐、大年跑去看,好好一座关帝庙转眼没有了,成了一片废墟。人们动手挖,挖了一个很深的大坑,才挖出一些父亲零碎残缺的肢体来。
  1954年,国民党的炮又来炸何厝,大年正在村头放牛,牛被炸死,他被气浪掀翻到沟里去。仅那一次,村里便死了十几口人。这些经历让他从小就恨死了国民党,现在解放军要惩罚国民党了,他好高兴,觉得自己应该为前线做点事。
  每天晨起,何大年带领伙伴们来到阵地,有的站岗放哨,有的帮战士们洗衣服,送开水,有的跑去修筑工事,搬运擦拭弹药。大年常常去守村里唯一的一部电话机。电话铃响,上级说“防炮”,他就赶紧跑去敲一个空弹壳做成的吊钟,用榔头当当当一阵乱敲。上级说“解除防炮”,他便一下一下有节奏地敲。看到村里大人小孩在自己的指挥下有秩序地躲进走出防炮洞,避免了伤亡,他觉得自己的工作绝顶重要,心中充满了自豪。
  所有的成年人都是孩子们的当然领导,不论谁,只要吩咐一声:“喂,给我跑一趟腿吧!”或:“帮我去办一件事好不好?”对他们来讲都是神圣至高的命令,他们都会活蹦乱跳无比幸福愉快地跑去执行。大人们几句随口而出夸奖赞赏的话语,更使他们的小小荣誉心得到满足,都认为自己正从事着伟大光荣的事业而干劲倍增,手脚不停不知疲倦地忙到天黑。爆炸的巨响和弹片的呼啸对他们早已没了任何的威吓作用,却把他们面对残酷的心理承受力锻得超越了年龄,出奇的高强。
  那天。炮战停止,已经是日头落山的时候。何大年惦念着那些拉在地上、沟壁的电话线,会不会给弹片打坏?这么多的线刘叔叔(电话兵)怎么查得过来?他就建议一路查着线回去。这个建议立刻得到何亚猪的同意。
  西天燃着一大片红霞,映着孩子们忽灵灵的眼睛。亚猪走在前面,一心想找到一处断线,或者一个松开的结头。但是走过了一条壕沟又一条壕沟。长长的线路都没有发现毛病。他们有些疲劳了,眼睛涩涩的,但是他们都不说出来,强迫自己要仔细地看、仔细地看。
  忽然,大年盯住十字路口的一个转角处:埋着线路的一段土面好像被用刀斧砍成几截似的,还斜插着一些弹片。
  大年和亚猪蹲下去,用两手去扒土,但是红色的粘土牢固得像水泥似的,扒也扒不开。去拉线头,拉也拉不动。因为经过十字路口的线路,为提防给路人或耕牛踩坏,都特地开了一道小沟,把线埋在沟里,上面再夯实红土。可不巧就在这里落下弹片,把埋在沟中的线切断了。
  “你守在这里,我回去拿尖锥和电线。”亚猪说着,飞也似地跑了。
  天色黑下来,鸟雀也不叫了,何大年心里有些胆怯,但是他一步也没有离开,有一个信念在鼓励自己,如果随便躲开而让亚猪寻不到这里,断线接不上,那你还算什么少先队员?
  脚没挪动,眼睛却本能地四下张望。忽然,看见远处壕沟里好像伏着一个什么东西,是谁家的羊跌落在沟里吗?他擦了擦眼睛再仔细看,那个东西还亮了一下光,向着他走来。不是羊,是个人!大年赶快闪到拐角地方,探出半个头去看:奇怪,那人又蹲下去了在做什么。
  对,是坏人!应该赶紧去报告!大年抬脚快跑,劈面射来一道手电光:“谁,站住!”
  那声音很熟,哦,原来是电话兵刘叔叔呀!大年像遇到了亲人似地叫:“刘叔叔,你快来,这里电线给打断了。”
  这时, 亚猪也回来了。 金门敌人提心吊胆的,打过来一发照明弹,亚猪说:“感谢蒋光头,给我们照明哩。”
  泥沟刨开,发现有三条线路给打断了。刘叔叔理清了电线,大年抢过来去接,可是手同时触到两个线头,马上着了一阵麻,急忙甩开去。“有电!”大年说。
  “我不信,让我试试。”亚猪遇事是最好奇的,他不顾刘叔叔解释,也非亲手试验一下不可。等到给电着了,才快活地叫道:“好麻,好麻哟。”
  刘叔叔一边用钳子拧紧线头,一边给他们讲解着电的知识,然后把话机接在一条线上,把摇柄摇几下,一会儿,电话铃响了,亚猪快活得直笑。
  刘叔叔先对话筒讲了一阵话,然后把它交给大年说:“指导员要找你们讲话呢。”大年兴奋得赶忙接过话机,轻轻地叫着:“喂,喂!”呀,他听到了指导员亲切的声音:“谢谢你们,小同志。你们做了一件很重要的工作,你们帮助保护了大炮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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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严酷的环境里有了这一群活泼可爱的孩子,就像冰雪的世界中盛开了一丛花草,分外引人注目。一位记者妙笔生花,在文章中写道:“战士们都亲切地称赞这些孩子是战地‘小人路’。”从此,“小八路”的称谓不胫而走。共青团厦门市委给孩子们送来一面大红旗,正式授予“英雄小八路”的光荣称号。八一电影制片厂也以他们的事迹为素材,编拍了名为《英雄小八路》的故事片。
  《英雄小八路》我看过不止一遍,至今仍清楚记得那充满激情的结尾:
  敌人的炮火把电话线打断,电话兵也负了伤。
  何大年、何亚猪带领伙伴们跃出战壕,摸爬滚翻,冒着炮火奔跑。
  断线找到了!可线已被炸短,用力拉拽,断头仍不能够接合。
  指挥部的命令无法传达,回去拿线也来不及了。怎么办?
  何大年、何亚猪灵机一动,和伙伴们手牵手,用身体替代电线,让电流从身体通过。
  我方火炮再度射击。敌阵一片火海。
  孩子们雀跃欢呼。音乐激越雄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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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据说,碳水化合物组合成的人体,其电阻是金属物的数千倍,电话电流通过人体, 功率将被衰减到近似于0。故电影上“英雄小八路”们的壮举,大概缺乏科学依据。
  不过,艺术总是源于生活而高于生活,由于很少有人吃饱了没事干去玩“人体通电”试验,《英雄小八路》的编导们便有了合理拔高大胆创作的想象天地。这大概亦无可过多指责。
  在电视尚未普及时,电影的影响强大无比。银幕上的“英雄小八路”遂成为少年儿童的时代形象;艺术形象的何大年、何亚猪也一时声名大噪,家喻户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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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是,我获取了一个非常准确的信息:那时代的孩子中,起码有一个人不曾看过《英雄小八路》,此人恰是——何大年。
  已近50岁的何大年如今是厦门湖里工业区公用事业公司秘书科科长,文文弱弱的样子,书卷味很足,与电影中的另一个“他”形神均不似,电影人物特有的那股英武精明气息也丝毫不见,让人感受到生活与艺术间原本存在着深刻的差异。
  我询问他对电影何大年的看法,他回答很抱歉,因从未看过这部影片故无法发表感想评头论足。不看的原因颇简单:那时学习太忙,顾不上。
  真就忙到这般程度,连被讴歌的另一个自己都顾不得看上一眼么?
  他笑了。他曾听别人介绍描述过这部电影,他知道自己在银幕上的表现很老练很英勇很了不得。但他觉得除了名字相同而外,那个“他”并不是自己,因此他不愿去看怕去看。看自己在电影上大出风头干着一些自己从未干过的轰轰烈烈的事情会脸红心跳不自在。更怕被捧得太高自己都不认识自己找不到正确的感觉而最终丢失了自己。
  哦,真实的何大年是一个不求虚华淡泊名利的人。这真实让我感到亲切。
  何大年是12个孩子中唯一的大学生,北京人民大学经济系毕业,先分配到贵州,又调回厦门,当保卫科长抓到过几个坏蛋,当器材科长为公司节省了几十万,人生中不再有不同凡俗的壮举,但工作敬业努力对得住天地良心。生活中,他最烦的事情就是人们总把他同电影上的何大年联系起来。上大学时,他听到有人指着脊背说:瞧,此人就是真的何大年。他真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曾打算干脆改个名字算了,因文革转移了人们的兴奋点而作罢。但有一条规矩是坚持始终的,即不再接受任何记者任何形式的采访,“既然已被人们的记忆所尘封,何必像出土文物一样再被挖出来向公众展览呢。”我大概可算作一个特例,因为我听从了友人的劝告,事先把采访说成了“核对史实”。他最感到愉快的是,单位里至今还无人知晓他曾经是大名鼎鼎的“英雄小八路”。
  他说,他并不绝对排斥出名,但反对躺在过去的声名上过生活。“英雄小八路”和比“英雄小八路”还要英雄的《英雄小八路》都是历史了,他不想把历史当作一生的敲门砖,那样做,到头来只能换得一顶沽名钓誉的帽子戴。他还说,希望以后记者先生们不要再为“英雄小八路”的事采访他,包括我在内,不搞下不为例。如果因为这世界上有一个叫做何大年的小老头,为改革开放做出了什么了不起的贡献而来采访他,那他一定会愉快接纳,热忱欢迎的。
  辞别出来,我对艺术源于生活高于生活的说法产生了怀疑,因为对于艺术的与生活的两个何大年,你是很难分出伯仲比出高下来的。生活中的这一个,其境界确有独到的高人之处,尤其是商品经济潮涌潮落,名利增大了其“社会启动润滑剂”作用的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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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亚猪与何大年不一样,只要电影院重映《英雄小八路》,必看。因为这部电影演的是自己的事,还因为自己在上面扮演了一个小角色。当年,戏拍到末尾人体接通电线一场时,需要十几个孩子陪衬填画面,导演来回一扫瞄,用眼皮把何亚猪夹出来,拍拍他的小脑袋:“你上:”这么着,何亚猪在电影上闪现了几个镜头,跑了一遭一句台词没有的“龙套”。所以,每当在银幕上看到自己当年的“光辉形象”,便回忆起那些炮火连天不寻常的日子,免不了感情大动一番,热泪决堤泛滥。
  当年,何亚猪是12个“小八路”中的活跃分子,他顽皮、好动,会唱歌也会作鬼脸,爱笑也爱哭,他跑到哪里,就给那里带来愉快和欢乐,战士们都以逗他玩为趣事。其实,阵地上并没有谁称他为“小八路”,都叫他“小阿猪”。
  何亚猪的名字初听确有点不雅,不过这是何厝一带的习俗。小孩子生出来体弱多病,父母便会为他们起“猪”、“狗”、“猫”等名字,希望下一代像这些生命力旺盛可爱的畜类们一样好养。
  何亚猪现在是自由职业者,在何厝的街巷旁用草席搭出个窝棚,专修脚踏车、平板车、牛车一类的非机动车辆。
  我钻进那低矮简陋的窝棚,说明来意。何亚猪满身油污,头也不抬说:“先生你能不能到村委会等我一下,让我把这车修完,你们采访有工资,我得靠双手养活全家。”我遵命,在村委会吸烟喝茶恭候。过一会儿,他洗干净了手脸,换一身质地一般但干净笔挺的西服来了。感觉得出,这是一个生怕别人小看了他、自尊心颇强的人。
  何亚猪并不高看自己的职业,现在所从事的毕竟与曾经有过的理想差距太大。当年,他在阵地上同文工团宣传队的叔叔阿姨们混得烂熟,耳濡目染,也能蹦跳说唱地演一些小节目了,碰巧省歌舞团到厦门挑学员,看他有些文艺天分,又是“英雄小八路”,便决定了要他,招生表格都发下来了,他却因为想读大学而轻率地回绝了。人生并不是时时刻刻都有机遇在等待你,机遇从眼前滑过而未能抓住者将抱憾终生。每当想起这桩愚蠢事,何亚猪都会五内焚烧般地痛恨自己,诅咒自己。结果,高二时因家贫而辍学,大学梦终成泡影。结果,他如今不是省城某艺术殿堂里的“何编导”、“何老师”,而是何厝草棚里的“阿猪师傅”。
  然而,何亚猪不能容忍别人低看了他。他说,我干的活是脏是累,但我用自己的双手养活自己养活全家,每一分钱都是自己的血汗赚来的,心里很踏实。他还说,全何厝都知道,我何亚猪修车技术最好,服务一流,收费公道,干我这行经常会遇到生气事,可我从来不跟人家吵嘴相骂,因为我是受共产党教育长大的,也经受过战争的锻炼了,我不愿别人指着后脊梁说:瞧,还“英雄小八路”呢,没涵养,水准低。
  人活一世,无论富贵贫贱,均需要一种精神、信念上的依托和情感方面的支撑,何亚猪的力量源泉来自“英雄小八路”的经历,他珍视那段不寻常的经历。说着话,他从衣袋里掏出一份表格式的纸笺来,他说他有一个提议,12位“英雄小八路”都已经同意, 每年8月23日炮击金门纪念日由一人做东大家欢聚一次,并采用抓阎的办法排出了作东者的顺序,从1993年一直排到了2004年。他说大家从每次聚会中所获取的不仅仅是重逢的欢乐和对往事的回忆,还有相互传染的鼓舞、激励和继续追求点什么的希冀、动力。他每回的祝酒辞都是:要本分地作人,好好地作事,决不给“英雄小八路”的名称抹黑。
  短暂的接触交往中,我不断加深着一个印象:此人确不可小看,他的身份虽然低微,品格却依然纯彻;命运似乎不济,志向却不失高阔。少年时一段光荣的经历,导引着他始终积极、乐观的人生。炮火硝烟的历炼,铸塑了他负重前行的个性。何亚猪是一值得尊敬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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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节完稿,曾不知应该收入哪一章为适宜。后想,“八路”,兵也;“小八路”,小兵也;“英雄小八路”们虽未满加入民兵的年龄,但也沾了一个“兵”字的边,做了些民兵该做的事,遂不管三七二十一,将此节置放“民兵”章中,以显1958年“全民皆兵”之规模声威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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