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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平江久旱无雨,太阳象火球一样炙烤着大地。山塘干涸得成了泥沼。一些光屁股细伢子,在泥沼里戽水捉泥鳅,一个个都象个泥猴儿似的。他们嬉戏着,打闹着,争夺着一条泥鳅,或是一个螺蛳。这些不懂事的孩子们,只有回到家里,看见面黄饥瘦的家人,看见揭不开盖的锅,才晓得这久旱无雨并不是好事,收不了稻谷,是要饿肚子的。靠几条泥鳅是无法过活的啊!
  在平江这块多灾多难的土地上,黄公略再次看到了中国农村的惨景。连年的战争,天灾人祸,把农民逼到了死亡的边缘。
  独立五师地下党原计划争取年底暴动。当前的任务是要扩大影响,积蓄力量。然而,事态的发展并没有以人的意志为转移。
  黄公略的所作所为,瞒不过老奸巨猾的刘团长和他的侄儿——那个警犬一样凶顽狡诈的刘连长。
  这刘连长的资历、年龄和黄公略相差无几。去年,刘团长本来同时举荐黄公略和他的侄儿去黄埔军校深造,可名单到了周磐那里,周磐晓得刘连长吊儿郎当,不孚众望;又加刘团长跟他貌合神离,不愿给他增添资本,便把刘连长勾掉,只送黄公略一个人去了黄埔军校。从那时起,刘连长对黄公略就怀恨在心;来平江前,三营的老营长因贪污军饷被撤职,他本来想把这个肥缺给了侄儿,可是周磐却同意彭德怀的建议,派黄公略来担任营长。这一气非同小可,刘人之甚至早就预感,不用多久,他这个团长的位置也得让给黄公略。叔侄俩私下计议了半天,恨得咬牙切齿。一边骂黄石麻子不识好歹,就算有周磐举荐,他也不该来当这个营长;一边痛骂周磐是花花公子,糊涂师长,不得好死。虽然关起门来谩骂,但见了黄公略还得笑脸相迎。黄公略一向带兵有方,全团上下颇有威望,他回到三营还不到一个月,士兵们已把他看成一位模范营长了。这一点刘人之认为不得不提防着点。
  刘连长在三营当连长,好似在黄公略身边安放了一颗随时可以引爆的定时炸弹。他随时监视着黄公略的举动,不过一时还没抓到什么把柄。
  刘连长也是个老兵油子,为了抓住点把柄,他耍了一个诡计。
  这天早上,他要郭炳星多带一些子弹,到嘉义镇外的大山里去剿匪。郭炳星已经是秘密士兵会会员,派他出去正求之不得,便兴冲冲地带领一班弟兄,背足了子弹上了山。
  天气酷热,每人带的一壶水、两个馒头,不等走出半里路便下了肚。九点多钟,太阳就升得老高老高,喷射出火苗一样的光焰。弟兄们衣衫早已汗湿。他们斜挎着“汉阳造”,摘下大沿帽扇风。走几步,就躲到山路旁的树荫下喘气,骂一通老天爷,臭一通刘连长:“这么热的天,他躲在阴凉处乘风凉,要弟兄们来受苦!王八蛋!”
  一行人终于爬上一座小山头,连忙放下枪枝、子弹带,剥去“黄皮”,任山风吹拂,感到全身舒畅。
  郭炳星放眼向对面的大山望去,只见连云山,连绵起伏,高深莫测。他晓得游击队就在那大山上,一时兴起,便用手做个喇叭筒,朝远处唱起山歌来了:

            老乡见老乡,
            两眼泪汪汪,
            你们没吃饭,
            我也没发饷,


  弟兄们听罢,哈哈大笑,笑声在山谷里回荡。好象从对面山上也传来喊话声。

            白军弟兄们,
            我们本是同根生,
            掉转枪口打白匪,
            白匪除尽革命成,


  山谷里又哄响着“革命成”“革命成”的回声,栖息在岩壁上、树丛中的百灵鸟、八哥、鹌鹑、黄鹂都被惊动了,在蓝天上飞绕几圈,又象前一样落在各自的窠边。有一只天灵子,象落叶似的飘在树丛间,被一条缠在树干上的毒蛇,一口吞进肚里……
  休息了一会儿,郭炳星命令:“给我朝天放排枪!”
  弟兄们劲头来了,有的朝东,有的朝西,有的向着天上的薄云,“叭、叭、叭”,“咔、咔、咔”,放肆地开枪取乐。草地上,树枝间,落满金黄的两寸来长的子弹壳,浓烈的火药味,呛得他们不住地咳嗽。
  “放完了吗?”郭炳星明知故问,并命令三个弟兄:“你们向前边那条山路发起一次冲锋,不要靠对面大山太近,再放几排枪,剩余的子弹,按原定计划处理。懂了吗?”
  三个小兵连声应诺:“是!”
  话音刚落,便端起“汉阳造”向对面山坡上冲去,一边放枪,一边干嚎着:“冲啊,冲啊……”
  郭炳星和其余的士兵坐在小山头上看演习似的,漫不经心地欣赏着周围的风光。
  不一会儿,那三个士兵气喘吁吁地回来了,他们一边走一边揩汗,说:“班长,按照你的命令办了,放心!”
  “集合,向后转!”郭炳星让大家穿好衣服扛上枪,吩咐说:“慢慢走,不要回得太早,见了刘连长,都说追击游击队纵深十公里,打伤几名,让他们逃了,懂吗?”
  “懂!”
  他们慢慢悠悠地哼唱着,回到嘉义镇。
  他们这次行动,红军游击队的前哨都看得一清二楚。只待他们消失在大路尽头后,这边的哨兵便一阵风似的,来到草丛中泉水边进行搜索。
  和往日一样,三个游击队员,在一处泉边发现了整包整包的子弹,快乐得象孩子过年得了压岁钱,直往背包里、衣袋里装呀装呀。装完又把干渴的嘴巴,伸到泉水里,咕嘟咕嘟地喝了一气。正欲起身回营地,突然,刘连长大声喝道:“冲啊!缴枪不杀!”
  原来,这是刘连长精心设计的圈套。“嘿,这一回,看你黄公略再赖帐吧!”他是事先布置好提前悄悄送了山,在山上掩蔽着。等郭班长的人马走了,游击队下山捡子弹的时候,对游击队来了个措手不及,一下子将三个游击队员包围了。
  游击队员见他们人多势众,便心生一计,干脆装作农民,迅速把拾到的子弹扔在草丛里。
  “抓起来!给我打!”刘连长得意洋洋,象一只摘了鲜果的猴子。挥着短枪,跳这边蹦那边。士兵们不问青红皂白,打得三个游击队员鼻青眼肿,口吐鲜血。
  “老总,我们是过路喝泉水的老百姓!”
  “还狡赖!你们的一举一动我们都看得清清楚楚。快说,跟刚才那班家伙是什么关系?”
  刘连长虎视眈眈地审问着。
  游击队员苦苦地哀求说:“不瞒老总,我们是做地的农民,路过这儿,我们什么也没看见!”
  “说谎!带走!”刘连长一声号令,下边的士兵便将三人捆得严严实实。一路推推搡搡地向嘉义镇走去。路上,刘连长吸着白金龙香烟,得意地盘算着:这回,看你黄公略还有什么话讲,你那个营长的美差,本来就是我的嘛。嘿!
  回到嘉义镇,刘连长马上气冲冲地走进黄公略的营部,用大沿帽扇着风,敞开上衣,狡猾地说:“黄营长,本营混有共产分子,私通游击队!”听那口气不容分辩。黄公略正伏在地图上,头也没抬地说:“刘连长,你喝口凉水,慢慢讲!”他越是冷静,刘连长越是火冒三丈。
  “这还得了,把枪朝天放,跟游击队互相喊话通气,还把子弹一厘匣地送给敌人。这是私通,要按军法处置!”刘连长气得脸都小了一圈,更象一只暴跳的青面猴了。
  黄公略听到这儿,才知道事情的严重性。他看看窗外,夕阳仍放射着热力,柳树梢上的蝉儿,依旧不知疲倦地吼着:热——呀,热——呀……。树叶子纹丝不动。这是每天最闷热,最难受的时刻。黄公略心里也很纳闷:是不是弟兄们不小心,暴露了机密?昨晚彭德怀派李光到嘉义来,通知说,省委特派员和独立五师地下党委研究决定:七月二十二日下午一时,趁士兵午睡时间举行全师暴动,三团只能稍迟,不能提前。这计划并已分别通知驻在岳州的随营学校的贺国中,要他火速往平江赶来。难道绝密计划被刘连长晓得了?难道李光在返回县城时出了事?难道……。嘿,也许是刘连长瞎咋唬吧!
  “刘连长,有事晚上再谈吧,听,吹开饭号了。”黄公略若无其事地说着。
  刘连长那对细小的猴子眼,骨碌骨碌地朝黄公略的脸上转动着,注视他的表情。
  哗啦啦……
  刘连长从公文袋里倒出许多崭新的成排的子弹,摊在黄公略的军用地图上,从中还捡起一张传单,心怀歹意地递给公略说:
  “黄营长。请你过目。”
  黄公略先瞪了一眼刘连长,再展开传单,上面是四句话:

            红军不要慌,
            朝天放排枪,
            上官不发晌,
            我要参加共产党。


  “嗯,在哪里发现的?”黄公略背着双手,在屋里踱步,公事公办地问。
  刘连长绘声绘色地叙述了一番,心想说:“这回,人证物证俱在,看你还赖账!”
  想不到黄公略把桌子一拍:“把十班长叫来。”
  在营部门口守候的李少辉,晓得事情不好,赶快跑去跟十班长郭炳星通气。
  郭炳星这个名副其实的老兵油子,吹着口哨,摇头晃脑地走进营部。
  “黄营长,找兄弟有何贵干?”他把脑袋一歪,朝刘连长点头哈腰地笑道:“咦,刘连长也在呀,有何公干?”
  说罢,一屁股坐在一把小木椅子上。
  “啪!”
  黄公略把桌子一拍:“要你去剿匪,你们怎么搞的?刘连长检举你通敌资敌,这可是要杀头的啊!”
  郭炳星自然晓得黄公略是在演戏给刘连长看,他装着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样子说:“今天下乡,是刘连长交的差啊,我们追游击队,人都快累死了。”
  “这是什么?”刘连长板着猴子面孔,咬着牙巴骨说。
  郭炳星油腔滑调地说:“这是汉阳兵工厂造的子弹啊,三岁细伢子也认得呢。刘连长,你说说看,这子弹上边有什么事情好讲?”
  “嘿,讲得轻松。”刘连长把脸一扭。“是送给游击队的礼物吧?”
  “什么游击队?我没见过。”
  刘连长气不过,终于把一腔愤怒倾泻出来,扯起那张传单吼道:“王八蛋,你这个老兵油子,还装糊涂。看看这个,这个,‘我要参加共产党’!”
  他拍起巴掌,恨不得就揍十班长一个耳光。飞
  可是,郭炳星反而嘻皮笑脸地说:“连长大人饶恕,今天特别热,弟兄们追游击队时太累了,可能有几个丘八偷懒,把子弹丢在草地上了,我回去查一查,再给长官禀告。”停了停,他俏皮地念了一下传单,说:“这明明是共产党的传单嘛,怎么给你捡到啦?!哦,不对,‘上官不发饷,我要参加共产党’,听口气又象是哪位弟兄在发牢骚。这样吧,我去查一查,抓到了写传单的,立即枪毙。”
  “枪毙你!”刘连长终于象火山爆发似的观了一声,“你给我滚,滚蛋!”
  郭炳星扮了个鬼脸,趁机溜之大吉。“对对,屎克郎搬家——我滚,滚。”说着走出营部,两手插在裤袋里,又吹起口哨,慢慢悠悠地回到班里,对弟兄们说:“他妈的,这猴子设了个陷阱,我们今天上当了,大家都提防着点,不准乱说乱走。”随又把手掌在自己的后颈项上锯了两下子。“弄得不好,这里就发痒啊!”
  那猴子刘连长冷笑一声:“好吧,黄营长,晚上再见!”说罢,头也不回地走了。
  黄公略反复咀嚼着猴子最后那句话:“晚上再见!”什么意思?
  李少辉悄悄走过来,对黄公略说:“猴子抓了三个捡子弹的游击队员,正关在连部暗房里拷打,要他们承认是共产党,跟你营长私通,不招就要活活打死。”
  黄公略知道事情已经败露,急得头上的汗珠直朝下滚,“怎么办?怎么办?离统一行动还有两天……”他以急速的步子在室内踱着圈子。忽然,他下定决心似的,从屁股后头掏出驳壳枪,压进一排子弹,两眼一闪亮,带着李少辉,饭也顾不上吃,便来到嘉义镇商会会长的家里。
  商会会长正坐在天井里纳凉,慢条斯理地打着蒲扇。面前的方桌上摆着些酱菜咸蛋之类,看样子因为暑气太盛,会长还没顾上吃晚饭呢。他见黄公略来到,便点头哈腰地迎上来:“营长大驾光临,有何贵干?”
  “无事不登三宝殿,找会长商议一件事。”黄公略从从容容地说。
  “好说好说,好说。”老头挤着细眼睛,斜视着黄公略,对付这些大兵粮子,老头是颇有经验的。“无事不登三宝殿”,不是借钱就是借粮。所谓“借”,就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的同义语也!只是不知“借”者胃口大小而已。
  “上司五、六个月不发饷,弟兄们除了吃饭,没有一文钱用,连抽黄叶子烟的钱都没有了,正在闹饷。”黄公略还未说完,老头便连说:“是的,是的,一文钱没有,一文钱没有,抽黄叶子烟都没钱,鄙人十分同情。”老头象应声虫似的,重复着黄公略的话,李少辉见了想笑又不好笑。
  “你晓得,弟兄们上有老,下有小,还有妻子。”
  “对对,将心比心,人心都是内长的,对对,上有老下有小,这是为人的义务啊!”老头又抢话。
  “我是怕酿成兵变。古来兵变如烈火,到时,受害的就不只一两户店家,可能镇上的商人财主都会吃大亏。”
  “是的是的,会吃大亏,吃大亏,那是一定的,说不定良家妇女还要遭殃。”老头插嘴说。
  “因此,我代表三团来向商会借款,以杯水车薪,解燃眉之急。希望会长通情达理。”
  “对对,会长通情达理,鄙人一向尊重弟兄们,要不是你们誓死保卫嘉义镇,我们还不是在长沙、平江流亡?你们是我们的大恩人呀。”老头停了停,主动问道:“黄营长,要多大的数字?”
  黄公略沉思一会,说:“我营来嘉义一月,秋毫无犯,从未向会长借一分一厘,这一回实在无法,我想借三千块钱,有无难处?”
  会长起先以为黄公略要狠狠敲他一下,脸颊开始有点痉挛抽搐。心想这回起码得两万才能应付。一听只借三千,脸上立刻露出喜色,连连宜诺:“三千!三千?可以可以。”说着,就吩咐账房先生付款。“把文房四宝也搬出来啊!”
  账房先将笔墨放在桌上,只站在那里,并不开柜数钞票。
  “黄营长,我们还是公事公办,请高抬贵手,写一字据,兄弟好向商会的董事们交差。啊,受人之托,也是没法啊!”老头狡狯地瞥了黄公略一眼。
  黄公略用他那龙飞凤舞的草字,写下一张字据。
  黄公略和李少辉领了钱,刚走出长满花卉的天井,商会会长便连忙对账房先生耳语几句。账房先生便鬼鬼祟祟地抄小路,向刘连长的驻地走去。
  “猴连长,有要事相告。”账房走进刘连长的房间,老远就大声嚷着。这老鬼平时只听见人们背地里都喊刘连长是“猴连长”,“猴子”,他还以为这连长姓“侯”呢。
  “猴子”一听就冒火。他的长相、性格都有点象猴子,因此“猴”字是他最忌讳的。“什么东西?我姓刘,我是刘连长。”
  “哦,对对,猴连长,呃,不不,刘连长,我们商会会长……”他凑近猴子的小耳朵咬了一阵悄悄话。
  “嗯?真有此事?好,不许你对任何人讲啊!”猴子如获至宝,连忙给驻在嘉义镇东三十里,长寿街上的三团团部摇电话,向他叔父刘人之团长报急。然后又亲自去审问三个游击队员。
  黄公略和李少辉刚刚走进营部,十班长郭炳星就慌慌张张前来报信。黄公略当即又喊来贺连长,和这二位士兵会员一起商议对策。区委老涂也急忙赶来,告诉黄公略要千方百计搭救三名游击队员。
  贺连长听说借到三千元,眼睛都睁大了,欣喜欲狂地说:“有了钞票,天王老子也不怕,不行,跟猴子干。”
  黄公略不好说明原定起义的日子是七月二十二日下午一时,想尽力把局面维持下去,能拖一时算一时,只叫大伙警觉起来,准备战斗。
  “贺连长,你设法把那三个农民搭救出来,就说营长要亲自提审。”黄公略吩咐完这些,仍不停地在屋里转圈圈,天气闷热不透风,心内焦躁如汤煮。气压低得使人透不过气来,真盼望它下一场暴风雨,洗涤这大地上的毒热。
  不一会儿,那三个被抓的人,由贺连长押到了营部。只见他们个个鼻青眼肿,遍体鳞伤。黄公略亲自问话:“你们是不是游击队?你们跟谁联系?不说实话,我毙了你们!”
  三个人都被毒打得没有一点力气,只圆睁着又大又黑的眼睛,形象非常骇人。“我们,我们的确是山里的农民。”他们的声音虽然微弱,但却是铁板上钉钉子,不容置疑。
  “你们不老实!贺连长,把他们带到野外毙了!”黄公略吼道。等郭炳星、李少辉他们把三个农民带出屋子后,黄公略对贺连长说了几句话。贺连长一听脸色顿时变白,结结巴巴地说:“营长,这做不得,要是刘团长晓得了,我吃罪不起呀!”
  “别怕,一切由我承担。”黄公略的话,使贺连长没有讨价的余地。他思索片刻,终于下定决心说:“好吧,我执行。”
  不久,从野外山岗那边,传来几排清脆的枪声。
  “黄营长,毙,毙了。”贺连长胆战心惊——。
  “黄营长,放了。”郭炳星纠正说。
  李少辉补充说:“是这样,我们刚要放枪,他们拔腿就跑,逃进山里去了。”
  黄公略满意地点点头,命令说:“李少辉、郭炳星。”
  “有!”两个年轻班长挺胸立正应道。
  “这三千块钱,是用来发饷的,由你们保管,丢了一块铁军法处置。”
  “是!”二人又是一个立正。
  黄公略笑笑说:“不在操练时,可以随便点嘛。”
  贺连长看着那一箱钞票,欣喜地说:“这回,我们变成富翁了,他妈的周师长、刘团长不知克扣老子们多少血汗钱,真造孽啊!”
  西边天上最后一丝晚霞消失了,暮雹降临。“知了”爬在树枝上歇凉不再叫了;萤火虫东流西窜,在南瓜藤和青草间吸吮露水;纺织娘娘却开始欢唱起来,此起彼伏。空气中飘逸着大自然的清香,凉风轻轻地拂荡着大地上的暑气,闷热了一天的人们感到全身爽快。
  突然,营部外边闪着“大无畏”电筒的光柱,一队士兵开进院子,迅速分成两边站开,虎视眈眈地端着枪。
  “怎么回事?”黄公略手握驳壳枪,严厉地问。
  “怎么回事?”猴子连长阴阳怪气地重复了一句。“问你自己。”停一停,他把黄公略向商会借款的收条朝桌上一拍。“你冒充我叔父向商会借款,什么用心?你把三名游击队员放虎归山,该当何罪?这一回,黄营长讲不出理由了吧?哈哈哈。”猴子奸笑着,得意洋洋。
  黄公略干咳了两声,给身边的贺连长、李少辉、郭炳星等发了信号,坦然地问:“刘连长,你要干什么?”
  “干什么?”猴子又重复一句,口气使人非常讨厌。“嘿,奉刘团长之命,委屈你到团部走一趟。那三千块钱也必须一文不少地交给我保管。”
  发着苍白光色的汽灯把屋内、天井里照得一片雪白,每个人的脸都象白纸一般,紧张而无表情。黄公略从容不迫地说:“好吧,请便。”猴子刚刚转身,他就大呼一声:“来人哪,抓住他!”
  那猴子连长也早有准备,他“砰”的一枪,首先把汽灯打灭,随即,不要命地在外逃。边逃边喊:“黄营长叛变啦,黄营长叛变啦!”
  “叭!”
  还没喊出第三声,一颗子弹打在他身上,他摇晃了一下,在另外两个士兵的搀扶下,问进树丛里,不见了人影。
  黄公略心一横,对士兵们说:“现在枪已经打响,只有暴动才是唯一的出路!黄连长,赶快集合好队伍,谁反抗就枪毙了谁,越快越好!”
  “是!”贺连长平时也恨透了猴子,在猴子和黄公略之间,他只有选择跟随黄营长这唯一的道路。
  “李少辉、郭炳星,你二人守住三千元,我去召集全营士兵训话。”黄公略走到一块打谷场大坪里,只见士兵们已列好队,等他讲话。远处,传来一两声枪响。
  “报告营长,除了刘连长和十几个士兵向长寿街团部逃跑外,其余弟兄全部列队。”贺连长非常得意地报告。
  黄公略原先估计这一营人,起码要走掉一半,想不到大伙很齐心,心里无比喜悦。他跳上一张方桌,右手握着驳壳枪,兴奋地说:
  “三营的弟兄们,今天,我们暴动成功了!刘人之和他的侄儿刘连长,一向克扣军饷,鱼肉人民。弟兄们早就有怨。今天,刘连长居然要劫走本营向商会借的三千元军饷你们答应不答应啊?”
  “不答应,我们要求发饷。”两百多士兵一条声地回答。
  “对,我们不答应,我们把他赶跑了,我们要当为工人、农民做事的好士兵,不当新军阀的刽子手。”正说到这里,队列里有人扭打起来。
  “怎么回事?”黄公略大声喝问。
  队列乱了套,只见一堆人扭在一起,“啊——”发出一声惨叫,就没有声息了。黄公略跳下桌子,迈步上前,人们闪出一条路让他过去。
  只见一个黑糊糊的人影,倒在地上。“报告营长,他他,这个小军阀王排长,刚才举枪要打你。”黄公略听出这是李少辉的声音。李少辉是个忠诚老实的雇农的儿子,原来,当黄公略开始训话的时候,他就在队伍后边观察着动静。
  “弟兄们,我们当兵是为了工人、农民,不要当土豪劣绅新军阀的狗腿子。谁要反抗,就是王排长的下场。”黄公略又站到桌子上,声若洪钟地宣布:“我们三营暴动成功了,愿意跟我黄公略的,每人发三块钱,不愿跟我走的,决不勉强,也发给你们路费,请放下枪枝弹药,希望你们回家后做一个好农民、好工人,不再当新军阀的狗腿子,办得到吗?”
  下边却一条声地回道:“我们不回家,跟黄营长走!”
  黄公略大喜,高声呐喊:“暴动万岁!”
  “暴动万岁!”
  “暴动万岁!”
  口号声,呼喊声,响彻云霄。
  士兵们举起松明火把,由区委书记老涂带队,向嘉义镇南边的大山冲进发。这火把映红了半边天,远远看去,俨然是一条游龙,在崇山峻岭间时隐时现。有时消失在山林里,有时又出现在蓝天的尽头,与天上的星月交相辉映。哦,一幅多么壮观的夜行图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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