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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电传天书值千金,
           这是革命幸福根。
           度过明天难关日,
           念二午时红旗新。
           呀子咿子呀,呀子咿子呀……”


  彭德怀一边哼着家乡的花鼓调儿,看了一会儿地图,又开始收拾杂七杂八的东西。把小手枪掏出来,用红绸子擦了又擦,闭着左眼,用右眼朝枪眼里看了又看,给枪膛里推上一排花生米粒似的子弹,然后挂在屁股后头。他那一向严肃的脸庞上,绽开了笑意,花鼓调儿不离口,不时还唱出几句女人的腔调。虽然他是个二十多岁的青年,可因为长年在军队里生活,又当了个长官,为了树立权威,跟下级官兵交往时,总还得拿着点官架子。这样一来,在人们的心目中,彭德怀是个严峻、古板的形象。
  “石穿,你嘻嘻咧咧地在念什么玩艺儿?我怎么一句也听不懂?”邓萍走进团部。看见彭德怀那个兴奋劲儿,有点摸不着头脑。虽然他也参加了秘密计划的制订,可他只顾着忙东忙西,哪有心思哼曲儿呀!
  彭德怀孩子气地从衣袋里掏出一团纸,将它展平,摊在桌面上。这是一份电报,邓萍一看,顿时紧张得透不过气来,急忙问:“这东西怎么到你手里的?”
  彭德怀故意卖关子地边说边唱:“这可不能说。这就是民众的力量!‘你是一个好青年啊,我一生一世忘不了你,咿子呀……’!”
  “嘿,你到底搞什么鬼?电报是怎么回事嘛?真急死人。”邓萍这个中学生出身的白面书生,沉不住气了,因为电报是师长周磐从长沙打来的,内容涉及黄公略的生命安危。
  “不用急,听我慢慢道来!”彭德怀仍然拿腔拿调地说。把邓萍按在板凳上,详细地谈了精彩而又紧张的一段。
  周磐在平江住了半个月,便把独立五师交给李副师长,带着马弁金玉田回长沙。彭德怀派李光率领一个特务排,护送师长到平江和长沙之间的金井村。金玉田,也就是那个长得白白净净的外号叫玉姑娘的师长马弁,早就是秘密士兵会成员,临走前的夜晚,他跑来跟彭德怀告别。“团长,这里有一份电报密码本,是周师长与李副师长的通电密码。我抄了一份送你保存,如果有什么至关紧要的机密事,我就译发两份,一份给李副师长,一份给你。”玉姑娘从怀里掏出一个巴掌大的比字典薄一些的密码本,塞在彭德怀手中。又说,“特别机密要事,先给你,后给李副师长。”
  彭德怀欣喜发狂。可是,他翻了翻这个密码本,只见到阿拉伯数目字,却不知如何使用,有些发愁。
  玉姑娘耐心地教彭德怀使用这密码本子。彭德怀非常感激,立即从衣袋掏出十块钱。“给,发电报的费用。”
  玉姑娘只收了五块钱,腼腆地说,“军电半价,五元就够了。好,我得赶快到师部去。”说罢,悄悄地离开了一团,彭德怀望着他远去的身影,再看看捏在手里的密码本,心头涌起了感情的波澜。心想:要是周磐晓得了,玉姑娘就大难临头了!啊,多好的一个青年!
  六月十八号清晨,彭德怀传令排长张荣生带着几个传令兵,跟他骑马到城郊的二营驻地去。
  二营长隋风旋是当年湖南陆军讲武堂的同学,跟黄公略在一个教练班,时常陪公略到彭德怀那里玩耍;他们在老六团又有八年的交往。隋风旋自认为是职业军人,不干涉政治。但是,彭、黄二位断不了常跟他谈谈时局,讲讲新旧军阀的反动腐朽,因此,思想比较开明。只是头脑过于聪敏,有点见风使舵的毛病。
  隋营长见彭德怀来了,立即集合队伍,在大操坪里训话。天气热得蝉儿都不想鸣唱,人也懒得动弹,彭德怀骑去的那匹枣红马,躲在树荫下,用尾巴驱赶着牛蛇,懒懒地打盹儿呢。
  彭德怀平时就不喜欢多讲话,讲起话来干脆、麻利,讲一句算一句。士兵很爱听他的话。但是,士兵们最怕彭团长发脾气,要是他把屁股一拍,嘿嘿……所以,彭德怀一站上讲台,就有一股煞劲,操坪里几百号人,顿时鸦雀无声。彭德怀眼睛一扫,发现几百米外,零零落落地还有些市民和农民躲在屋檐下、树荫里向操坪观望。于是,把嗓门放得大大地说道:
  “弟兄们,现在平江城里的反动分子,每天都在杀青年学生,杀工人和农民,这些无辜的志士,都很英勇顽强,有个女学生沿路呼口号,喊‘打倒土豪劣绅,打倒新军阀’,反动分子就用毛巾把她的嘴巴塞住,不让她讲话;还有个青年,高喊枪毙清乡主任、县长刘作柱,刘县长就派人把他的舌头抠出来;用刺刀割断,鲜血流得满身都是,真不忍看啊!弟兄们,这些惨遭屠杀的人并不是什么土匪,他们是革命的人民。今后,你们下乡碰到游击队不要还枪,叫他们回去,以后我们互不干扰。”讲到此处,彭德怀更激动了。“他们不是土匪,是农民自己组织起来的自卫队,他们是革命的,和我们革命军人走的是一条路!”
  他的话刚讲完,队列中爆发出热烈的掌声,树荫屋檐下的老百姓,也大着胆子,渐渐地靠过来,想听得清楚些。
  队伍解散后,隋营长设宴款待彭德怀。
  “这回,不会半路开小差,你请客我回东吧?!”彭德怀心里喜欢,便和隋营长开起玩笑来了。一团下属的营、连长,都是彭德怀的老部下,一起同生死共过患难,大家处得都很随便。他对一营长老雷、二营长老隋尤其信任。
  隋营长晓得彭德怀指的是春天在南县为黄公略叔、兄接风,在波波园设宴的事,一时脸红到耳根。解嘲地说:“那一次,不瞒团长,身上一个铜子儿都没有,那么久不发饷嘛!长沙有个亲戚来看我,今儿我专门弄了几个好菜,也请你一同干它一瓶平江小曲。”
  彭德怀也不讲客气,第一个坐上桌。这二营营部设在一幢地主房子的堂屋里,青砖黑瓦,修得很讲究;四周绿树成荫,此刻徐风习习吹来,十分怡人。隋营长的客人是个二十四、五岁的斯斯文文的大学生,头发齐耳根,穿件浅灰色的纺绸大褂,左胸前还挂着“中央大学”的校徽。他倒很懂礼貌,见了彭德怀,首先行了一个九十度鞠躬礼,细声细气地说:“彭团长,久仰大名,今日相见,荣幸之至!”
  隋营长笑着介绍说:“这位是我的妻弟,名叫肖亦文,中央大学新闻系的高材生,刚刚毕业,回家乡想找个事情做做。”
  肖亦文随即站起,补充道:“笔名艾石龄,已在中央日报当过一年见习记者。”
  彭德怀脸上的笑意渐渐消失,心想:这肯定是一个御用工具,一条哈巴狗。忍不住打问一句:“肖先生为何起那么个笔名?”
  “艾,爱的谐音;龄,宋美龄也;石,蒋介石,也就是我们的校长。”
  “怎么,‘你们的校长’?”彭德怀想起那回黄公略回到南县,也是满口“我的校长”。他每回听了都厌恶。
  “是的,我们的校长就是蒋介石。蒋介石不光是黄埔军校的校长,南京的几所大学,校长都是他。当然,他很忙,挂个名而已。下边的人也拿钟馗打鬼,挂上一个蒋介石的名字,事情就好办一些。”肖亦文漫不经心地说。
  “那么,艾石龄这个笔名,也有借钟馗打鬼的意思咯?”彭德怀想戏弄一下这个御用文人,故意这样逗他。
  “不不,不是这个意思,我是真心实意地拥护蒋总司令。他领导北伐,统一中国,其历史功绩除了孙总理,就要算他了。另外,我的同学,也可以说是女友吧,”说到此,他那白净净的脸庞红了一下。“我的女友是宋美龄的堂侄女儿宋晓飞。我起这个笔名,是去年十二月一日。那天,我随女友宋晓飞去上海大华饭店,参加了蒋介石与宋美龄的婚礼,真是终生难忘啊,”肖亦文绘声绘色地描述着。“宋美龄女士,这位大家闺秀、美国惠尔斯莱大学的高材生,穿着一件文明纱礼服,由西装笔挺的蒋总司令轻轻搀扶着,迈着轻盈的步子,步入豪华的大厅,全场掌声雷动,闪光灯象闪电。远道专程来贺的美国朋友们,高喊‘ok’,‘Verg good’!……啊,那风采,那气魄,真使人沉醉呀!”说到此处,肖亦文真象喝醉了美酒一样摇晃起来。
  “真是一篇好文章!”彭德怀说。听不出是在挖苦还是出于真心。肖亦文以为彭团长被他感动了,就说:“彭团长不要说我不谦虚。在中央日报上发表的那篇上海航讯,就是我和女友宋晓飞合作写成的,想团长阁下一定看过。”
  彭德怀扯开话题,问肖亦文:“蒋介石多大啦?”
  “四十一岁,一点不显老,头戴军帽,身着戎装,装了一嘴假牙,满面红光,看上去只有三十来岁!”肖亦文得意洋洋地描述着:“那宋美龄就更漂亮了,简直是东方第一美人,比她姐姐宋庆龄、宋霭龄都标致。”
  隋营长先还听得入迷,后来看看彭德怀的脸色流露出了厌恶之情,便想打断妻弟肖亦文的絮絮叨叨,偏那肖亦文的嘴巴就象关不住的水闸。
  “那么,蒋介石的光脑壳没有亮相咯?”彭德怀很不友好地说。这一下总算打断了肖亦文的话,这个见习记者听了后为之一惊。
  隋营长灵机一动,马上笑道:“蒋介石过早秃顶,那是天庭饱满,聪敏的标志啊,象我满头黑发,蠢人一个唷。好好,快吃,快喝,菜都冷了。”他带头举杯。
  彭德怀的一句话,使肖亦文很扫兴。他毕竟是个心直口快的青年,便忠告彭德怀说:“团长阁下,姐夫时常提起你勇敢,治军有方。”
  隋营长证实地点点头,“对,对!”
  “不过,今天你对弟兄们的讲话,跟我们校长的训示大相径庭,你要是在首都,真有赤色分子的嫌疑呢!”
  “哦?肖先生也以为我是共产党吧?”彭德怀步步逼进,隋营长马上解围:“喝酒挟菜,不谈国事,宽饮自乐,宽饮自乐,哈哈哈哈。事务长,快端清蒸水鱼,来,石穿,干!”
  餐桌上一时冷了场。
  “不过,我要告诉彭团长一个机密消息,据我在报社的朋友透露:南县共产党特委机关已经破获,在长沙抓到特委交通员,从他身上搜出一张随营学校开的通行证。”讲到此处,肖亦文故意察看一下彭德怀的脸色。彭德怀板着脸,不动神色,心内却有点儿七上八下。一他对这个小帮闲文人的消息,还是在信与不信之间。
  倒是隋营长的脸先变了色,不安地在彭德怀脸上扫视,好象在问:“怎么办?怎么办呢?”
  肖亦文故意卖关子似的,一字一句地说:“那张通行证,经过周磐师长亲自鉴定,确认是随营学校校长黄公略的亲笔。”
  “真的吗?”彭德怀追问一句,两眼闪射着逼人的光芒。
  “这还能假,我那朋友是湖南《国民日报》的时事部采访主任,他的情报绝对可靠。不信,过一两天就会有动静。”肖亦文非常自信地仰起头,好象说:“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等着瞧吧!”
  彭德怀紧闭嘴唇,不吃也不喝。给张荣生递了个眼色,便离席喝茶。张荣生忙着去备马,准备回县城。
  午宴不欢而散,隋营长在心里怪他的内弟多嘴多舌,而同时又感谢他透露了重要情报。他先将肖亦文安排好,随即关上房门与彭德怀密商起来。
  “怎么办呢?看来,内弟肖亦文的情报不无根据,因为他还是个学生,没有必要捏造事实。”隋风旋分析着,急等彭德怀的主见。在这种场合,隋风旋一贯的作风是察颜观色,只问“怎么办”,不讲“这么办”。彭德怀晓得他的为人,故意不讲“这么办”,而是反问一句:“风族兄,以你之见呢?”
  隋风旋真诚地说:“石穿,我你和黄石之间多年深交,在讲武堂我们又是很要好的同学。那时候提起灭财主、灭洋人,全身都是劲儿啊!石穿,看在我们同学的份上,一定要救黄石一命。”
  彭德怀没想到隋营长这样重感情,听了他的话心里很受感动,但他还没想出一个好办法。仍反问道:“怎么救他呢?”
  “我们同公略同事又同学,一定要救他。”隋营长肯定了这个前提,用手指梳理着油黑的头发,想了想接着说,“可不可以这样,把他隐藏起来,或者,放他逃跑!”
  彭德怀深知隋营长对于黄公略是私人感情重于政治,当然不能向他摊牌,更不能把党内机密告诉他,但对于隋营长那恳切的态度和话语,他的确很感动。只得暂时推诿说:“怎么救他,我还没想出一个办法来,这样吧,回到团部,我再摸摸长沙方面的真实情况,以后再告诉你吧!”
  隋风旋跟彭德怀并肩而行,忧心忡忡。张荣生牵着枣红马,和几个传令兵走在头里。
  隋风旋一直把彭德怀送到镇子外。分手的时候,再三嘱咐说:“石穿,公略不是一般凡人,今后前途不可限量,你同他的关系更深,我们不能见死不救啊!”
  彭德怀沉默不语,两眼盯着远方的崇山峻岭。
  “石穿,你上马吧!”隋风旋恋恋不舍地说。眼里含着热泪,声音哽咽地讲了最后一句话:
  “石穿,团长!只要能救黄公略脱险,一切我都听你的。大丈夫决不食言。”这,等于在向彭德怀立军令状,也仿佛说:“你起义也好,暴动也好,我会召之即来!”只差一点赌咒发誓了。
  彭德怀并非铁石心肠的人,他内心里热乎乎的,口里却说:“风旋兄,我的心情和你一样啊!”他握着隋营长的手,许久许久才松开。枣红马放开四蹄,在充满灰尘的乡村大道上奔驰着。走了老远,彭德怀向后望望,见隋营长还站在路边的一块突兀的石头上,向他挥手:“救——黄——石——”那呼声似带着哭腔。
  彭德怀长长地叹了口气,自言自语地说:“真是个有血有肉有感情的人啊!”
  大伏天,又正逢下午,烈日象个火球,烤炙着大地上的万物,仿佛石头都会晒裂,庄稼会烧枯。这么炎热的时候,农民一般都不在路上行走,不下田里劳作,彭德怀却顾不上休息,心急如焚啊。他怕张荣生和传令兵们受热中暑,要他们在后边慢慢行走,自己则挥起马鞭,将两腿一夹,那枣红马便喷着白沫,风一般地朝前奔去,路旁卷起一阵烟尘。赶到平江县城,彭德怀的上衣已全部汗湿透了,枣红马也仿佛是从水中捞上来的,油光光的鬃毛紧贴,水淋淋的,只顾着喘粗气。彭德怀把马系在树荫下,端来一盆冷水,让它解渴,自己则用大沿帽扇着风。
  他走进电报局,迎面碰上局长,那局长也是彭德怀新结识的朋友,一见面便点头哈腰地笑道:“团长盛暑巡防,为国为民,劳苦功高啊!”
  彭德怀顾不上跟他寒暄,直截了当地问:“长沙有电报来吗?”
  电报局长四下看了一下,见无外人,便悄悄地对彭德怀说:“有。有密电给你,还有一份是给师部的,正在核对。”
  彭德怀立即在收据上签了名,递给局长说:“我正要去师部,交我带去吧!”
  “可以可以。”局长把电报送到彭德怀手里,噜噜苏苏地说,“团长阁下,天气炎热,进屋喝杯凉茶吧!”
  彭德怀脸上、手臂上,那黄豆粒大的汗珠一串线似的往出冒,他感到唇焦舌燥,多想喝一杯凉茶。可是,眼前的事急如星火啊!他谢绝了局长,揣着两份电报走了。
  回到团部,他把房门紧闭,掏出密码本,按照金玉田教的办法,将电报译出。啊,一行字,连在一起,多象一条毒蛇卧在桌上,电报是这样的:

         南华安特委已破获,交通员在
       长被捕,供出黄系共党,周认出通
       行证是黄亲笔,令李立即逮捕公略、
       纯一、国中,无其他。


  另一份电报是给李副师长的,内容大致相同。
  不久,张荣生汗流浃背地回到团部,见彭德怀忧心忡忡,忙问出了什么事。彭德怀把情况一讲,张荣生将大腿一拍,埋怨道:“这个黄石。在南县时,特委要我搞通行证盖团部的关防,我都没给过。”
  彭德怀马上邀集地下党员秘密开了一次紧急会议。大家吃惊不小,有的说:“若不是玉姑娘通气,我们会被一网打尽。”有的埋怨黄公略太粗心大意,忘了党的纪律。彭德怀说:“埋怨也无用,现在看怎么办吧!”
  有的讲,让他们三人逃跑,必要时,团长也回避一下。彭德怀斩钉截铁地说:“跑了和尚跑不了庙,现在只有背水一战——暴动!”
  “暴动!”人们一听这惊心动魄的字眼,不由得热血沸腾。“对对,暴动,暴动,搞他个天翻地覆。”有人说:“暴动太早了点,有点仓促,要是到年底就好些。”
  彭德怀根据大多数同志的意见,握着拳头在桌上一顿,说:“决心起义,一点也不能犹豫,犹豫就会失败!”
  那个有些迟疑的同志,马上表态说:“放弃犹豫,赞成马上起义。”
  随即,把各营连情况通报了一下,又作了起义前的准备工作。仍决定以闹饷作为发起暴动的主要手段,由秘密到公开,争取营、连、排长参加,只有闹饷,才能冲破师特务营这个反动堡垒,有效地防御二、三团的进攻。
  与会者个个摩拳擦掌,异口同声地说:“决心暴动,毫不动摇!”
  时间定在;一九二八年七月二十二日(阴历六月初六)下午一点钟。
  深夜,彭德怀激动得无法入眠,对邓萍说:
  “已给周磐回电:“砥公师座,电示奉悉。三人已遵示逮捕,令随校开赴平江,请勿念。”是以李副师长的名义发的。哈哈,这一回呀,让砥平蒙在鼓里睡大觉吧!”彭德怀又以他那特有的农民式的聪慧和幽默,戏弄一下周磐,跟这个花花公子斗一斗智。相当得意地拍拍邓萍的肩膀,念起他的顺口溜:“度过明天难关日,念二午时红旗新。”
  邓萍不住地点头,称道:“好诗好诗,且看明后两日的好戏吧!”
  二人正在嬉笑时,团部的电话铃声象救火车的铃铛似的连续不断地响起来:叮叮叮……
  “见鬼,深更半夜,报火警吗?”彭德怀很不乐意地去接电话。“喂,哪里?我是彭德怀呀!啊!什么?啊?!你说慢一点,别发火,慢点说嘛,不要骂人。”
  对方是三团长刘人之在电话里火暴暴地嚷着。彭德怀本想摔话筒了。只听对方吼道,“不发火?不骂人?我还要杀人呢!他妈的,黄石是共产党,你知道不知道?”
  电话是从三团团部长寿街打来的,这时候他的侄子刘连长已在卫兵的护送下,逃到长寿街。团的伤兵医院正在进行抢救。
  “黄石叛变啦,差点打死我的侄儿。”
  “什么?”彭德怀一听这句话,连忙用手捂住话筒,对邓萍说,“糟糕,黄石提前行动了,差点打死猴子连长。”
  邓萍坐在那里发愣,眼睛盯着彭德怀手里的话筒:
  “喂?刘连长死了没有?”彭德怀最恨这只猴子,巴不得他早点死,但在话筒里还是装得关怀备至地说,“刘连长是个年轻有为的军官,千万死不得呀!”
  “还没死,正在抢救。”对方火气小了点。“谢谢你的关心,把黄石调到了我们团。”这明明是反唇相讥。彭德怀也不示弱,据理力争地说:“刘团长,黄石原来就是你团的,又是你推荐去黄埔的。这次回三团,虽是我推荐,可是,是周师长亲自批准,也征得了你同意的。你不是老讲他治军有方吗?”彭德怀故意在电话里拖延时间,扯开话题。
  “反正,他是你推荐的,他叛逃你有责任哪!”刘团长仍旧气势汹汹。“他还打着我的招牌,向嘉义镇商会借去三千元,现在,据报已逃到南边大山中去了,你要负责!”
  彭德怀松了口气,知道黄公略已暴动成功,心里为之一振。他抑制着内心的兴奋和忧虑,装出无可奈何的腔调说,“是呀,责任以后再追究,眼下怎么办?黄石是闹饷吧,现在五个多月不关饷,这个问题可能会波及全师,搞起兵变来,我们可吃不消啊!刘团长有何高见?”
  彭德怀故意把刘团长唬一跳,对方抓住话筒半天没吭声,只听叹了口气,声音低了八度。“是呀,这个问题,不好办。不知二团情况如何?”
  彭德怀估计,“闹饷””击中了对方的要害。他们从南县闹到平江,从秘密到公开,越闹越大。那些当官的,提起“闹饷”便如惊弓之鸟,惶惶不可终日。他们不晓得,这闹饷的根子,就是以彭德怀为首的地下党员搞起来的。闹饷,成了制服这些小军阀的重型武器。
  彭德怀刚把话筒放下,电话机又叮铃铃地叫起来,也如同救火车的铃铛一般紧迫,骇人。
  原来是二团张团长的电话,向他报告,三团三营营长率部叛变,起因是发动军队闹饷。
  彭德怀沉住气,试探地说:“是呀,这个问题真令人不安哪!我们一团向来有闹饷的习惯,二团规矩些,比较安定咯!”
  “啊呀,每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呀,谁能安心,担保他们不闹饷?”
  “万一我团也闹起来了,张团长能来救救急吧?”彭德怀机灵地问他,要看对方有什么反应。
  张团长早感自顾不暇,连声说:“彭团长,你我好自为之,就怕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啊!”
  听口气,一团暴动后,二、三团都无勇气进攻。这个二团长平素对反共的态度就不坚决,对重大事件常持观望、中立态度。彭德怀稍觉得松了口气。
  打完两个电话,他的内衣全湿透了,随便捡了把大蒲扇,啪哒啪哒地扇打着,用衣袖揩抹脸上的汗珠。
  不一会儿,地下党员都陆续来了,还有中共湖南省委特派员滕代远也来了。彭德怀把了解到的情况讲了讲。张荣生这个炮筒子忍不住骂道:“黄石麻子是怎么搞的嘛!又给南县特委开通行证,又提前起事,真是乱弹琴!”
  在独立五师,只有少数七、八个人,黄公略的老同学、老同事,加上一个老上级周磐,敢当人暴众地骂黄公略“黄石麻子”;当面骂黄石麻子的,只有彭德怀一人。
  每逢有人骂他“麻子”时,不是恨他、怨他,就是夸赞他。听到人骂,黄公略一点也不计较,只是微笑一下,把话题扯开。跟彭德怀一起时,还得互相对骂一气,甚至还当着二人的妻子,扭打一阵,他们的关系非常亲密而纯朴。
  “‘黄石麻子,黄石麻子’!别再埋怨了,想想怎么办吧!”邓萍担心地说。
  大家分析了一下形势:估计二、三团不会来进攻,岳州没有正规军;长沙有七个团,浏阳有张辉瓒的三个团。三、五天内不会有大军进攻。
  “暴动计划不变。”彭德怀果断地说,“赶快以士兵会的名义,写信给二、三团各营、连、班长。只说五个月不发饷,还让士兵出去清乡剿共杀农民。现在三营已经闹起来了。提出:不发饷就不下乡;还要一起干共产党。这封信油印出来,寄给二、三团和留守处。张荣生你明天派一个通讯班,到城西五里外,把通往长沙的电话线统统破坏,在电杆上写上‘共产党万岁’。”
  二十一日,人们在紧张严肃的气氛中度过。真感到度日如年啊!人们盼望着震天动地的电闪雷鸣!盼望着一场暴风雨来临!
  七月二十二日,万里晴空,红日炎炎。
  彭德怀早早地来到城东的一营驻地——天岳书院。十时,由雷营长召集全营官兵站队,彭德怀发表了鼓舞人心的演说:
  “弟兄们,你们知道吗?今天集合做什么?”
  士兵们都讲不知道。
  彭德怀接着说:“又是五个多月没关饷了,连买黄叶子烟的钱都没有了。大家时常说,要打倒土豪劣绅,打倒军阀。今天,我们就要到城里去捉拿克扣军饷的军阀,我们不再当军阀的看门狗,我们要为工农民众的利益而奋斗!”
  一年多来,一团的官兵在贫救会——后来的秘密士兵会、地下党的教育启发下,阶级觉悟有很大提高,对国民党反动派恨之入骨,他们早有思想准备。而今,彭团长一声令下,好比点燃了火药库。一声惊雷响天下,人们欢呼雀跃,喊声震天:
  “暴动,杀尽土豪劣绅!”
  “暴动,杀尽贪官污吏!”
  彭德怀训话后,雷营长要大家都挂上红领带,举臂宣誓;为士兵解放,为工农利益,誓死奋斗!
  浩浩荡荡的大队人马,铁流般涌向平江城关。下午一点钟,敌人正在睡午觉时,各处的枪声象炒豆似的一齐迸响。八二炮、六0炮、掷弹筒也发出了铿锵、沉闷的响声,连成一片,象旱天的惊雷从头顶上碾过,消失在遥远的群山之中。
  一声惊雷平地起,当地老百姓多数人欢欣鼓舞。胆大的还在门上贴着小红旗。有钱的商人则紧闭大门,从门缝里偷偷向外张望;胆小的老爷、太太、小姐们怕中流弹,早已躲在四方桌底下,桌面上还盖着一层又一层的棉被……
  起义队伍开进县城,各队立即分头奔向预定的目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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