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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朝阳峰位于湘中双峰县和湘乡县搭界的地方,这儿林木葱茏,风光绮丽,一八九八年,即戊戌政变的那年正月初三,黄公略就诞生在这山高皇帝远的山冲里。
  黄公略的父亲秀峰老倌,以耕种和教蒙馆为业,前妻生有二子,大儿黄梅庄,二子参加过辛亥革命,后来进了保定军官学校第三期,尚未毕业,因患肺病死去。不久,秀峰也离开人世。黄公略是秀峰的续弦所生,从小聪敏勇悍,是这一带的“孩子头”。黄秀峰死后,留下一栋房屋和八十担谷的田地,由黄梅庄一手经营,公略比他小二十岁。中国农村的规矩,父亲死了,长兄为大。从小,就是黄梅庄替公略操办衣食住行。公略十二、三岁时在双峰书院读高小,开学放假都由梅庄接送。有时,公略在学校闯了祸,也是梅庄去求情道歉。
  过去有句俗话,叫做“无湘不成军”,近代湘军的始祖要算清朝的曾国藩了。据说,蒋介石组织的四十五个军,有十六个军长是湖南人。在国民党军中一直流传着四句话:

           广东人出钱,
           湖南人出力,
           浙江人做官,
           江苏出“太太”。


  这话未免刻薄,江苏人听了也不高兴。然而,它却反映了一定的现实。
  湖南这块地方,家有三兄弟的,几乎有二人参加军队。在那兵荒马乱的岁月,仿佛只有当兵才是唯一的出路。黄公略高小毕业后,本来在山冲里当孩子头,教蒙馆。可是,他不甘于跟孩子们打交道,十六岁那年,便一投笔从戎,成了湘军中的一个下等兵,爬到少校营长,花了十三、四年,经过数不清的大小战斗和九死一生的炮火洗礼。黄梅庄和他的远房叔叔黄汉湘,也是行伍出身。黄汉湘还是保定军校训练的高材生,只因当时新老军阀混战,他还没找到一块可以依附的“皮”,年初到南县本想找个好差使,结果怏怏而回,至今仍在朝阳峰当“隐士”
  黄汉湘虽然比黄梅庄小二十多岁,论辈价却是叔叔,加上他天生会支配人,而被他调遣的人,也服服帖帖。眼下,山冲里的几十亩稻田,快要开镰收割了,他便指使黄梅庄到双峰县城去采办南货、肉食之类,以便招待农忙时帮助割稻的农人和短工。
  天刚蒙蒙亮,黄梅庄就启程了。他在集市上采购了海带、南粉、猪肉、黄花菜以及两瓶湘乡大曲酒,把前后两个竹篮塞得满满的。这时,已是吃中午饭的时辰,他的肚皮也饿瘪了,天气闷热,全身衣服被汗浸湿没有一根干纱,便在一家小伙铺里,买了两碗辣酱面条。他放下小担子,用斗笠当扇子,敞开衣襟扇风。伙铺里更加闷热,面锅在沸腾,油锅里滋滋地炒菜;还有一只大锅里煮着几块大肉和骨头,骨嘟骨嘟地冒着蒸气,整个伙铺成了个大蒸笼。
  黄梅庄随手找个蓝花碗,在水缸里舀了一碗冷水,咕噜噜灌进火热的肚肠,长长地吁了口气,用手背抹抹嘴。
  “我们双峰出了大人物啦!”
  “黄公略上山当大王啦!”
  “彭德怀、黄公略早有谋反之心,坏就坏在这周磐糊涂师长手里!”
  “这种世道,打来打去,彭、黄会有么子好下场咯?”
  几个酒鬼,一边喝白干,一边嚼着花生米豆腐干,指手画脚地高谈阔论着。黄梅庄听了心里一惊,吓得汗毛都竖起来了。他凑过去小心翼翼地问:
  “老弟,你们在谈么子事呀?”
  一个醉汉乜了他一眼,见问话的是个五十来岁的汉子,眯缝眼,刀条脸上有几粒白麻子。嫌恶地说:“谈么子?你还蒙在鼓里呀?我们这里的黄营长叛变啦,投奔了共产党!嘿,有好戏看咯,说不定会满门抄斩呢!”
  一另一个醉汉用大巴掌在一张包油炸花生米的报纸上一拍,扫了黄梅庄一眼,不屑地说。“你真是个乡里人,天聋地哑,过了半个月的大事你们一点不晓得?这报上不都写着吗?”
  “一黄梅庄的心呀,象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冷汗顺着腮帮往下流淌。佯笑道:“老弟,这张报纸,送给我包包家伙吧!”
  醉汉们各自抓起花生米,把旧报纸向地上一扔。“拿去,好好看看吧!”
  黄梅庄捡起报纸,折叠好塞在竹篮里,辣酱面条也顾不上吃,挑起一对篮子就离开了伙铺。在城关镇东头,那个阅报栏里,有几张发黄的旧报纸,黄梅庄见四下无人,走过去,做贼似的扯下就跑。
  他一口气走了半个时辰,来到一个凉亭边。向卖凉茶的老婆婆讨了一杯茶,一口喝个精光。这时,他才发现,脚上只剩下一只草鞋了,他索性将另一只草鞋扔在路边,光着双脚往回跑。他头戴大斗笠,肩上挑着一对竹篮子,从远处望去,活象守在稻田边的稻草人。走到一棵大枫树下,前后看看,毒热的太阳底下,大路前后,没有一个人影,他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从竹篮里找出几张旧报纸,那是《湖南国民日报》。当他看到这样几行大字标题时,仿佛被毒蛇咬了一口,火辣辣的心痛极了:

         “独立第五师第三营营长黄公
       略二十日在平江嘉义叛变。二十二
       日,驻平江城第一团团长彭德怀响
       应,占据平江城。县长刘作柱殉难。”
         “清乡督办署通电悬赏五千元,
       缉拿朱德毛泽东”;“清乡督办署限
       令各军,于本月扑灭平江共匪,奖
       金万元。”
         “清乡督办署枪决共匪彭公达
       (中共湖南省委书记)”。


  黄梅庄不敢看下去了,他朝四下里望望,仍不见一个人影,才放了心,挑起担子继续赶路。他觉得眼前的稻田、树木、远山及偶尔碰上的行人,都已视而不见,只晃动着“黄公略——叛变——缉拿悬赏——枪毙”这些可怕的字眼。他走到一座石拱桥上,更加触景生情。
  黄梅庄是看着公略长大的,他深知公略的脾性:聪颖过人,然而过于勇悍,尤爱打抱不平,吃过不少苦头。他这个长兄也跟人家赔过不是,赔过罚款。
  有一次,就在这条乡村大路的这座石拱桥上,年纪只有十岁的黄公略,跟一个税警干上了。那税警穿一身黑制服,当地人给起个绰号叫“黑乌鸦”。他拦在桥上,过往的农人山民,都得留下买路钱,有时还借着搜身,侮辱乡里妹子。
  一天,黄公略老远听见一个十七、八岁的妹子在桥上声嘶力竭地呼救:“快救人啊,青天……白日地欺侮人哪……”
  黄公略赶过去一看,“黑乌鸦”正在调戏乡里妹子,他嬉皮笑脸,两只手在姑娘的胸部乱抓乱摸,一面还流里流气地说:“别假正经啦,给老子摸个奶奶,免了你的鸡鸭税,嘻嘻。”
  乡里妹子满脸涨得通红,手里提着鸡和又挣脱不得。看见大路那边过来了黄公略,便喊“救人”。黄公略三步并作两步走,冲上拱桥顶,用他那童音大声喝道:
  “住手!”
  “黑乌鸦”猛吃一惊,慌忙放开姑娘。回头一见是个十岁的伢子,便不屑一顾地说:“去去去,大人的事,细伢子莫管。”又张开毛茸茸的双手,去扯姑娘的上衣。
  黄公略圆瞪怒目,冲上去,将“黑乌鸦”扯开,“黑乌鸦”举起拳头,刚要砸黄公略,他机灵地一闪身,弓起腰,用脑壳向“黑乌鸦”怀里撞去。这座石拱桥本来就不宽,又没有安置桥栏杆,那“黑乌鸦”突然被公略一顶,慌忙后退,便象下饺子似的从两丈高的桥上掉进河里。好在河水不深,只到他胸门前。他喝了两口生水,呛得鼻子又疼又酸,慢慢地朝岸边爬。一边打喷嚏,一边指着黄公略:
  “你你,你这个王八崽子,老子要你的命,有种的别逃!阿——呸——”
  黄公略真的不跑,只催那个妹子:“快,快提起篮子跑呀!”
  妹子正在发愣,经公略提醒,慌忙抄起竹篮向县城方向走去,走了两、三丈远,才想起要谢谢这位见义勇为的小弟。喊一声:“小老弟。谢谢你呀,你快逃吧!”
  黄公略冷笑着,看着那“黑乌鸦”象只落汤鸡似的爬上河岸。等他快要挨近时,突然灵活得象条泥鳅,边溜边笑骂道。“大羊跑,小羊跑,大羊跑上桥,黑狗跑来咬,大羊用角一顶,黑狗跌下桥……哈哈哈哈。”
  两天后,税务所查到朝阳峰,害得黄梅庆办了一桌酒席才算了结。
  还有一回,公略在伙铺里吃饭,同桌有个南货店老板,一边大吃大喝,一边把那只肥脚踩在黄公略的板凳头上,颠颠晃晃,好不自在。黄公略干咳了一声,给他发出警告,可那胖子不但不收敛,反而更加使劲地颠晃起来。公略无奈,也跷起一只脚,蹬着胖子的坐凳,他没有晃腿的习惯,生硬地学着胖子的样子,使劲蹬着。
  胖子口里嚼着鸡腿,朝公略骂一声:“可恼!”
  公略也回一声:“可卑!”
  胖子站起,凶他道:“可恶!”
  公略把胖子的板凳踢倒,回敬道:“可耻!”
  那胖子伸手打了公略一耳光,解恨似的往凳子上使劲坐下去。却不料落了空,跌了个仰面朝天,乐得这伙铺里的伙计们、吃饭的客人们哈哈大笑。
  “啊呀,谁得罪了湘源南货店的王老板哪,快扶起,快扶起!”老板娘忙着前来搀扶。可是,王老板太肥太胖,她这个小脚女人怎么搀得起,多亏两个跑堂的过来帮忙,才把王老板拖起。王老板一手揉屁股,手指着公略大骂:“小畜生!你给我站着。”
  黄公略用右手捂着被王老板打得火辣辣的左脸颊,骂道:“王老板,你等着!”
  回到双峰书院,把刚才的遭遇跟几个要好的同学一讲,个个义愤填膺,一声吆喝,打到湘源南货店门上,回敬了王老板一记响亮的耳光,他们才凯旋而归。结果,王老板活动了商会,逼迫学校开除黄公略。又是黄梅庄出面求情,在县城最好的菜馆,请了镇公所、商会、学校诸方有关人员,摆了一桌海参菜,校方才没除名。
  好容易挨到高小毕业,公略回到朝阳峰。梅庄要他继承父业——教蒙馆,公略厌烦极了,孩子们也故意跟他取闹,故意拖腔拉调,摇头晃脑地念叨:

     “人之初,
      性本善,
      吃了奶汁汁再来念。”


  黄公略哭笑不得。黄公略从小受二哥的影响,对军事学、兵法很有兴趣。他想以自己的喜好来影响学生——那些乳臭未干的毛孩子。黄公略原名黄汉魂,“公略”是从军之后自己所改之名。
  一天,他正在给孩子们讲“三略大韬”。津津有味地说:“何谓‘六韬’?是中国古代兵书,传为周代吕望——即姜太公所作。六韬即:文韬、武韬、龙韬、虎韬、豹韬、犬韬。何谓‘三略’呢?”
  学生听得不感兴趣,有的打哈欠,有的东张西望。黄公略说:“我先讲个故事。”
  一提讲故事,孩子们坐得毕恭毕敬。
  公略讲道:“当年圯上老人黄石公,授予名将张良以《太公兵法》,他对张良说:‘十三年后,在济北谷城山下,黄石即我。’十三年以后,张良跟随汉高祖经过济北,果然在谷城山下得到一块黄石。张良死后,便与黄石井葬。后代留有兵书《黄石公三略》三卷,就是上略、中略、下略。懂不懂呀?”
  孩子们一齐声地回答:“懂!黄石公是神人,张良是他的徒弟!”
  其实,黄公略讲的那一套,完全是对牛弹琴。还未下课,一只红嘴绿翅膀的漂亮鸟儿误入课堂。孩子们一喜,黄公略也顾不上为人师表者的威严了,第一个跳上桌子,和孩子们一同赶鸟。课堂里顿时炸了营,砸了杯子,损坏了桌椅。黄梅庄把十六岁的同父异母小兄弟痛骂了一顿,将孩子们赶回家,宣布黄氏蒙馆散伙。公略却横下一条心:投笔从戎。告别了朝阳峰,远走高飞。从那天起,他改名黄公略,字黄石,意即崇拜黄石公,崇拜黄石公的兵书《黄石公三略》……
  黄梅庄边走边想,越想越怕,根据黄公略的秉性,他知道:公略决非中庸之材,若不流芳百世,必定遣臭万年。他不知是怎样爬到朝阳峰的。进得村子,全身汗浸浸的,一进屋,便躺倒在竹椅上,大呼:“出事了,出事了。”
  黄公略的妻子刘玉英,不知出了什么事,过来问老兄。梅庄没好气地说:“还不是你家黄石,这下子要满门抄斩,株连九族啦。”
  玉英以为公略不是伤就是死,心里一发急,泪珠儿成串往下掉。”
  “哭个屁,黄石又没死!快去把子鹤喊来。”梅庄把手一摆,玉英听说公略没死没伤的,这才稍微放了点心,赶紧去村子东头喊黄汉湘。
  黄汉湘遇事不慌不忙,从从容容地打着蒲扇,一步三摇地跨进大门。“梅庄,何事惊慌?”
  “你看,你看吧!”梅庄脸色苍白,鼻梁两边的十几粒白麻子,更显形了。他从竹篮里掏出几张发了黄的旧报纸,扔给黄汉湘。
  黄汉湘坐下,不紧不慢地摊开报纸,一看大标题,突然被蝎子蜇了一下似的站起来,弓着腰看报。刘玉英一字不识,不晓得报上登的什么消息,总催促黄汉湘:“叔叔,你快念呀!”
  黄汉湘来不及细看,便轻轻地念着;《半月大事纪》中的标题:

         “七月十九日,平江县长刘作柱
       告急请兵。”
         “七月二十一日,范石生电告:
       朱德毛泽东突袭郴州。”
         “七月二十一日:独立第五师第
       三营营长黄公略在平江嘉义叛变。”
         “七月二十二日,驻平江第一团
        团长彭德怀响应,占据平城,县长
       刘作柱殉难。”
         “八月三日:鲁主席(涤平)电令
       刘铏(时已抵平江)、朱跃华(时抵长
       寿街)进剿彭黄两匪。”
         “彭黄成立红军第五军……”


  “哈哈,黄石这回出人头地啦,起码弄个副军长当一当。”黄汉湘不但没有一点忧色,反而手舞足蹈地大喊大叫。“我早就看出黄石不同凡响,我们黄家风水好啊!哈哈哈。”
  “啊呀,人都急死了,你还高兴。”黄梅庄厌烦地用手拍着竹椅的扶手。玉英一听到,“公略叛变”早已忍不住痛哭起来。她的心情是矛盾的。她从十九岁就与公略成婚,虽属父母包办,但两人志趣相投,感情很好。她年轻时是女子联合会的主任,知道要打倒土豪劣绅打倒军阀,工农才有翻身解放的好日子,如今,听说公略“叛变”,她晓得这就是参加“革命”了,这是好事情。可是,又担心他的安危。眼下,她是既喜又忧,忧愁是她流泪的原因。
  “急什么?哭什么?”黄汉湘到底见过世面。他朝黄梅庄、刘玉英吼了一声。梅庄乖乖地从躺椅上坐起,玉英也只得暗暗地啜泣。
  “杀了个头,碗大个疤。大丈夫在世,不成功,便成仁;不能流芳百世,亦当遗臭万年;当不了岳飞,也要当个秦桧!”黄汉湘把他的一套哲学和盘托出,狞笑道:“哈哈,我要出山啦!”
  刘玉英央求黄汉湘说:“子鹤,我也去,你陪我上路吧!”
  黄汉湘不屑地一摆手:“你在讲梦话吧?兵荒马乱的,到公略那里送死?”
  “死在一起,比这样活生生地分开,成天提心吊胆还好些,你带我去吧!”玉英诚挚地说,眼睛湿润了。
  “等公略以后当了军长,你去当军长太太还差不多,眼下不行。我也是去看看,处境好就留下;处境困难,我就走。反正两只脚长在我的身上。”黄汉湘仍一口拒绝了刘玉英的请求。
  玉英说不动子鹤,只好退而求其次地说:“你不带我去,我也没法子。你就替我带两只芦花老母鸡,给他补补身子吧!”
  黄汉湘一点也不理解玉英的感情,粗暴地回绝道:“又讲梦话,几百成千里路,带两只母鸡,象什么话!再说,你还愁他在部队里没鸡吃?当官的,什么山珍海味吃不到?你还不如把鸡杀了,让我吃了上路!”
  玉英绝望了。跟去不行,带鸡又不肯,她那火热的感情,把两眼烧得通红,然后变成一串串热泪。只好伏在婆婆身上抽泣。
  黄公略的母亲到底经历广些,她灵机一动说:“玉英,你把今春朝阳峰上收摘的云雾茶和杨梅干包几斤,捎给公略。那几株杨梅树还是公略那年回乡跟你成婚时亲手栽的,吃了这杨梅干,他就会想起你的。”玉英听婆婆这一讲。顿时心情开朗,破涕为笑、忙着去捡拾土产。心里不免嘀咕着:“可惜我这山里女子,一个字也不识,要不,还可以捎封信给他!”
  黄汉湘由黄梅庄送到长沙,然后,他装成走亲戚的样子。到平江县城一打听,彭、黄早就在七月三十号撤离了县城。
  黄汉湘听说黄公略在浏阳,便匆匆赶来,当他来到纸坊这个村子时,才算跟红军沾上了一点边。
  在纸坊镇子上,黄汉湘并没见到一个红军。他向当地老百姓打听,可是,人们都不理他,反而向他投去怀疑的目光。这一带的老百姓,经过大革命洪流的洗礼,参加过秋收起义,觉悟很高,对白军无比仇恨。凡是外地来的形迹可疑的人,老百姓都很警惕。
  黄汉湘冒着生命危险,经过七、八天的奔波,披星戴月,尝够了苦头。他下了决心,如果在纸坊再找不到黄公略,他就经过浏阳,仍回朝阳峰当“隐士”去。他相信李白的名句:“天生我材必有用”。到了时候,他这个风流倜傥的职业军官,一定会再次出山,待价而沽。
  这天傍晚,他靠在一棵银杏树下休息,向四处观察着动静,思索怎样才能找到黄公略。想着想着,在清凉的晚风吹拂下,渐渐地依着树干打起呼噜来。唉,难怪呀,天这么炎热,一路风尘,忍饥挨饿,步行几百里,对于他这个公子哥儿出身的青年来说,真算经历了一场灾难!
  “喂,老兄,借个火使一使!”一个细声细气的声音把他唤醒。他睁开惺忪的倦眼一打量,原来有个二十四五岁的青年农民扶他坐着。那人头戴一只破旧的斗笠,上身赤膊,斜背着一条白幅子,皮肤晒脱了皮,下身只穿一条蓝土布短裤,赤足。而那脸庞,却眉清目秀,象个姑娘样秀秀气气的。尤其那对眼睛,很和善,使人感到亲切。他手拿用土烟卷成的喇叭筒,见黄汉湘睁开眼睛,便微笑着补充一句:“老兄,借个火!”一边用手指指喇叭筒。
  黄汉湘从口袋里掏出一盒火柴,递给青年农民,然后,自己从袋里抠出一支烟。那农民连忙给他点烟。他见那农民象个老实本份的人,便试探地问:“本地人?”
  “嗯,打短工糊口,这兵荒马乱的年月,日子难过啊!”青年农民一边吸烟,一边打量着这个陌生人。黄汉湘皮肤白净,留着长发,衣着虽然破旧,但掩盖不了他的身份。他既不象工人,也不是农民,年纪不到三十,象是个见过世面的人。到底是什么人呢?为什么到村子里打听红军的去向?是不是白匪的密探?他决心试他一试。
  “老兄,听口音你不是浏阳人,到这里有风险呀!要是碰到‘粮子’过境,说不定会倒霉呢。”“粮子”是老百姓对军队的通称。
  “啊?这里也有‘粮子’?是红军‘粮子’,还是白军‘粮子’?”黄汉湘颇有兴趣地探问着。
  “都有,一下子‘红军粮子’,一下子‘白军粮子’,反正搞不清。粮子一过,老百姓遭殃。我也被搞得家破人亡,只剩下孤单单一人,替财主当长工,打短工混日子。”说毕,农民长叹了口气。
  “听说红军比白军好一些吗?”黄汉湘问。两只机灵的眼睛,骨碌骨碌地在那农民脸上打转转。
  “啊呀,你可不敢乱讲呀,给白军的探子听到了,会杀头的呀。白军常派探子到村里打听红军的情况;红军也派探子打听白军的情况,你还是少开口。弄不好,脑壳搬家呀!”农民说着,用手巴掌在后颈项上砍了砍。
  “老乡,我是来找亲戚的,你能帮帮忙吗?”黄汉湘抠出一根白金龙香烟,递给农民。那农民接过烟,心里一紧:这种白金龙香烟,一般人买不起的,看来,此人定有来头。便边抽烟边问:“要我帮什么忙呀?”
  “我要找一个亲戚”
  “谁?姓什么?”
  “姓黄,红军里头人人皆知。”
  农民故作惊讶地问:“是不是跟彭德怀一起叛变的黄公略?”
  “正是此人。”
  “你找他做么子?”
  “他是我的侄儿,他家里出了事,要他无论如何回去一趟。”
  “哈哈,你说梦话吧!你看着比黄公略还小,怎么他是你的侄儿?”
  “一点不假,我是他的堂叔,相隔五代了。我们住在朝阳峰上。今年春天,我还到南县会过他,隋营长在“波波园”还为我们设了宴。”
  “你是谁?”
  “我叫黄汉湘,一个脱离军界的失意军人。”
  这时,农民松了口气。对黄汉湘说:“听说红军在东乡大山冲里,你如果真心找黄公略,不怕死的话,就跟我来。不过,你得离我五丈远,我走你也走,我停你也停,万一被什么人卡住了,不准把我招出来。”
  “行行,如果带到红军那里,我给你两块光洋。”
  “不敢不敢!”
  “一定一定!”
  两人离开了银杏树,一前一后地穿过村子,向东北方向的山冲走去。
  这时,已近傍黑,收割中稻的农人,也陆续往村子里走去。黄汉湘紧紧跟着前边的农民。离开村子不到二里地,那农民的身影消失在绿树林中。他正要喊叫,突然,两个十二、三岁的细伢子,手持红缨枪,出现在他的身后。红缨枪的尖头正对着他的背脊。
  “举起手来!你这个白匪探子!”细伢子大喝一声。
  “不不,我不是探子,我是探亲的。”
  “探亲和探子都是坏东西。”细伢子搞不清,只晓得前边“农民”给他下了命令,一定要抓住这个坏蛋。
  黄汉湘想挣脱,又一想: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看样子,那“农民”啃定是红军的探子了。便乖乖地举起手来,细伢子用块黑布将他的双眼蒙住,一个在前头,要黄汉湘牵着他的红缨枪,一个在他背后,时不时地将红缨枪尖点点他的脊背。黄汉湘好象瞎子一般,在乡村路上摸索着朝前走,有几次脚下踩空,摔个狗吃屎。两个细伢子忍不住吃吃地笑。他想求个情,把黑布扯掉,细伢子又一本正经地训斥道:“少说废话,走!”
  大约走了半个小时,听细伢子说:“金叔叔,探子交给你啦!”
  “好,你们儿童团员干得不错!”黄汉湘听出这声音正是方才大树下那个打短工的农民的口音。知道已被领到红军的驻地了,总算松了一口气。
  青年农民将黑布扯掉,对黄汉湘笑笑:“对不起,委屈你了。”
  “黄汉湘四处张望,只觉一片漆黑,原来,两个儿童团员把他的眼睛蒙得太紧,刚扯开黑布,还很不适应。加上这儿四处都是高山,在微弱的星光下,一片黛色。因此,他只觉得四顾苍茫,没有一点光亮。
  黄汉湘的第一句话就是:“我是黄公略的堂叔,要公略来见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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