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一页  前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第十二章

  黄公略正处在危机四伏之中。
  当李光回到平江城,告诉他九连长贺斌率队叛变时,他又气又恨,咬牙切齿地将叛徒痛骂了一阵,并要求马上去追回。先前,彭德怀友好地骂了他一顿,怪他在南县随便给南华安特委开通行证,差点坏了大事;接着,又不按照约定的二十二日举事,而是提前两天,又差一点影响全师行动。黄公略一边作自我检讨一边解释,大家刚刚满意,又听到贺斌叛变的消息。现在,用不着别人说三道四,他也深知这场反叛的危害性,急得差点哭出声来!哎,用鲜血换来的一点家当,又败在反动军官贺斌手里。如果这时候能抓到叛徒,他会活活地将他掐死!
  “别去追啦,吸取血的教训吧!”彭德怀起先也很气恼,怪罪黄公略过于相信旧军官。后来,见黄公略急得象头困兽似的,心里又同情他。反安慰他说:“失败是成功之母,吃一堑长一智嘛。看来,对这批旧军官一定要无情地清洗。”
  讲到这儿,彭德怀把老一团的几个旧军官排了排队,十分欣喜地说:“这次暴动,我们一团的几个军官表现不错。一营长雷振辉连长李玉华打仗勇猛;二营长隋风旋,替公略操心啊,到底是讲武堂的老同学,不错不错。”他拍拍黄公略的肩膀宽慰地说,“黄石,也不能怪你,三团刘人之是个反动家伙,对部下长期进行反共宣传,贺斌叛变也不奇怪,你才去三团一个月,还没扎下根嘛。据报,敌人六个团即将进攻平江城,我们三面埋伏,来个关门打狗,痛痛快快地消灭他两三个团,那是完全可以办到的。”彭德怀很有信心,他的一席话,讲得大伙心里痒抓抓的,恨不得早点跟敌军拼个鱼死网破。
  可是,七月二十九日,一、七团和军直属队与敌人展开激烈战斗时,却不见四团的动静,急得彭德怀又在阵地上大骂:“黄石麻子碰哒鬼!”
  黄公略真的鬼迷心窍了?他这个职业军官,连最起码的一条:服从命令,统一指挥都忘了?他和隋风旋带着四团,进入平江县南边三十里的阵地待命,占领了制高点,他们挖壕沟又忙了一阵子。这时,底下的哨兵,押着两个士兵来见隋团长和党代表。哨兵很得意地说:“团长、党代表,抓了两个敌兵。鬼鬼祟祟地察看我们的阵地呢。”
  “敌兵”满脸污秽,象非洲黑人一般,见了黄公略;便象个哑巴似的唔唔着,企图挣脱身上的麻绳。
  哨兵恨死了敌探,朝他们背上就是一枪托。
  “敌探”见黄公略还没认出他俩,便用头朝黄公略胸脯撞。
  “啊呀,这不是李少辉和郭炳星吗?快松绑!”黄公略大吃一惊,亲自用刺刀将麻绳割断,松了绑,疼爱地说:“你们,啊呀,怎么搞成这个熊样?人呢?,钱呢?”
  李少辉未出声,先痛哭起来:“营长,我该死,……呜……”哭得象个孩子。郭炳星老练一些,要黄公略把哨兵支开,坐在大树下边,拿起黄公略的军用水壶,咕嘟嘟喝了个饱,然后,用手抹抹嘴边的水,叹口气说:“营长,说来话长。”
  哨兵纠正说。“不是营长,是团党代表。”哨兵本想,抓了两个俘虏,团长和党代表一定会表扬他们,可是,隋团长把手一挥,“去去去,少插嘴,快去加强警戒!”
  李少辉和郭炳星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追忆着这几天的可怕情景:
  原来,二十三日下午,黄公略率领嘉义暴动的三营,来到平江城北五里地的小村子,为了防止跟平江城的一团发生误会,他先带了几个士兵,进城与彭德怀取得联系,留下的二百多人,交给九连长贺斌。
  这个村子在大路边上,右边是一块丘陵地。地里长满了西瓜,瓜藤瓜叶铺天盖地,把地皮遮得严严实实。山边上,有个人字形的寮棚,是看瓜老倌子守瓜住的。眼下,正是头茬西瓜成熟的季节,那光头老倌一分一秒也不敢离开瓜棚。他见这群“粮子”过来,不免提心吊胆;又见他们放下枪械就地休息了,心想:这几丘西瓜完啦!
  丘陵地的南边,陡坡下边是一条从东边山麓流过来的清澈的小河,小河有两丈来宽,两岸长满了杨树和草丛。河水不深,看得见河底五颜六色的鹅卵石和飘飘扬扬的几尺长的水草。偶尔有几条小鱼,溯水而上,游不多久,由于气力小,终于给流水冲下去三四尺远,可是,它们不甘心,仍然鼓劲儿朝上游。河上有一座石桥,是通往县城的必经之道。
  贺斌歪戴着大沿帽,右手握着一根树枝做的鞭子,摇摇摆摆地走到瓜棚前,大声吆喝道:“老倌子,出来谈生意。”
  老倌子半躺在瓜棚里的草席上,见当官的来了,故意装糊涂,打起鼾来。
  “喂喂,老倌子,听到吗?问你买西瓜哩!”贺连长用皮鞋踢踢老头那沾满黄泥巴的青筋暴露的双脚。
  “老总,头茬西瓜,还没熟呢!”老倌子带着哀求的口气。懒懒地坐了起来。
  “没熟?”贺斌在瓜叶间找到了一只黑皮,皮鞋朝瓜上一踩。西瓜露出了红瓤黑子。他狞笑着,“没熟,还骗得了我?嘿嘿,老子全买啦!”
  老倌子紧张起来,连忙作揖说。“不瞒老总,我这是替人家守瓜的,求你高抬贵手。”
  “天这么热,老子为你们打仗,还不慰劳慰劳?”贺斌朝马路边一扬手,“弟兄们,来吃西瓜呀,老子请客。”
  “老总,你们是红军还是白军?”老倌子小心翼翼地问。
  “管它红军白军,老子吃西瓜从来不给钱!”贺斌横蛮无理地将帽子一摘,丢在地上,盘膝坐在田埂上,随手摘个西瓜。也顾不上用刀切,一拳捅下去,打个稀巴烂。第一个瓜是白子白瓤。他往老倌子脚下一丢。“‘冬瓜’,带回去喂猪!”又打了第二个、第三个,一直打到第五个,他才满意地啃起来,弄得鼻子上、额头上都是红瓤和西瓜子。
  李少辉走了过来,对老倌子说:“老大爷,我们是红军,在嘉义暴动,走了三天三夜,弟兄们口渴肚饿,想买点瓜解解渴,止止饿,要多少钱?”
  郭炳星也补充说:“我们红军有纪律,不拿老百姓的东西,买卖要公平。”
  老倌子原是一副怒容,盯视着贺连长那猪八戒啃瓜的丑相。听这两个年轻士兵说话和和气气的,这才把怒气消了。
  李少辉朝瓜田里的散兵游勇们说:“弟兄们,不要随便摘瓜,摘了生瓜又吃不得,还是请这位老大爷选些好瓜。我们吃了一起付钱。”
  老倌子听李少辉的口气,猜出这支队伍不是白军。便转怒为笑地说:“红军弟兄们,你们打白匪辛苦了,这点西瓜,就算我老倌子的一点心意,慰劳弟兄们,你们吃吧!”
  “噢,吃呀,吃呀——”士兵们在地里把瓜藤乱翻乱扯,见了西瓜就摘,有的用刺刀劈开吃,有的捅拳头,有的把整个脸蛋都埋在瓜皮里了,丑态百出。
  贺斌一连吃了三个西瓜,坐在田埂上;挺着个大肚皮,呼哧呼哧喘粗气。
  “贺连长,你估猜一下,弟兄们吃了这么多西瓜要多少钱?”李少辉小心翼翼地问。
  “讲了慰劳的,鸡凰朝‘前’(钱)。”贺斌生气地一歪脑壳。
  “这样可不好呀,黄营长晓得了,会发火的。”李少辉忍气吞声地劝告着。“是不是给老倌子五块光洋?”
  贺斌接连打了几个嗝儿,半天不吭声,想了想才命令说:“那你就从金库里取五块光洋给老家伙吧!”
  李少辉和郭炳星相视了一刻儿,二人都轻轻地摇摇头。
  李少辉大着胆子说:“连长,营长临走时吩咐过,这两千光洋比生命还重要,不能动一分一毫。是不是大家凑几块钱?……”
  “噢,又要付钱,又不敢动用金库,还要揩大家的油,你小子是要我掏腰包?我也只发了三块钱,跟你一样,这是黄营长亲自定的价。叫什么官兵一致,他妈的,当这芝麻官有什么味道!”贺斌说完,扣上大沿帽,霍地站起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瓜棚,跟几个排长一起嘀咕什么去了。
  李少辉一看连长这副凶相,不好再说什么。
  老倌子看在眼里,苦笑道:“小老弟,不要跟长官生气。这些西瓜,算我老倌子的一点心意,慰劳红军弟兄们。你们把白匪打跑了,我们穷人就有好日子过啦,还在乎这些西瓜!”
  李少辉眼里湿润了,忙从口袋里掏出两块光洋,塞在老棺子手心里。老倌子老泪纵横,感动得说不出话来。
  老倌子站在田埂上,望着手心里银光闪闪的两块光洋,看着李少辉二人在夕阳下远去的身影,不住地慨叹:“到底是穷人的军队啊!”
  其实,这两块钱,李少辉盼了都有一年了。他从家乡逃出来当了兵后,听老家的人讲,家乡的土豪劣绅翻了天。因为他当过农民协会的委员长,土豪劣绅拆了他家房子,把他年迈的母亲也赶出了村子。如今,听说母亲双目失明,流落在县城讨饭。他这回领了三块光洋,连黄烟叶子都舍不得买,想留着设法捎给他的老娘。今天,两块光洋给了看瓜的老倌子,他并不心疼,他在红军的荣誉与瞎眼的母亲之间做了抉择,感到全身轻松。
  “弟兄们,就地休息,想洗澡的就到小河里泡一泡,不准走远!大家把枪支集中在一处。”贺斌站在一块突兀的花岗岩石上,向士兵们下达命令。各班排长开始收缴枪支,堆放在贺斌脚下的花岗石旁。
  这支队伍,从二十日夜晚暴动以来,一连行军三天三夜,没有吃过一顿饱饭,没有睡过一场好觉,他们的双眼熬红了,眼窝陷下去了。脸上沾满汗水、泥巴和灰尘、草屑,一个个疲惫不堪。一听连长下令让他们下河洗澡,个个象得到大赦令一样高兴。忙把手上的七斤半交给班长,班长收齐了交给排长,排长收齐了堆在贺斌的脚下。
  士兵们跑到小河边,全身脱得精光,扑嗵扑嗵跳进清凉的水流中,他们先放肆地喝饱冷水,然后,把脑壳都浸在水里痛痛快快地洗起来,洗得一干二净。然后,将汗渍斑斑的黄色军装,在河里马马虎虎地搓几把,挤干,摊在河边的杨树梢上、紫色槿的枝叶上,让带着热气的晚风吹干。
  这时,从桥那边走过来一个大妹子,一个小媳妇。桥下的士兵们突然吃了兴奋剂似的,这个喊:“看吧,看西洋镜呀,免费优待!”那个叫:“姑娘大嫂子,可怜可怜弟兄们吧!”还有的索性连下身都露出来,拍着肚皮,下流地说:“喂,娘儿们,慰劳慰劳弟兄们吧!”
  走到桥上的大妹子,脸庞刷地一下红到耳根,她象风吹树叶儿似的,赶快溜下桥。那个大嫂子却泼辣得很,从桥面上随便捡了块石头,朝河里掷过去,一边骂道:“不得好死的王八崽子,回去让你老娘看吧!”
  拍肚皮的那个兵油子,背上挨了一下,他仿佛感到特别荣幸似的,狂笑道:“打是欢喜骂是爱,小妹妹来呀!哈哈哈哈。”河面上一片淫笑。不久,他们又互相在水中嬉笑着,扭打着。
  “连长,这是什么搞法?我们是红军战士啦!”李少辉忧心忡忡地说。
  贺斌也看见了刚才那一幕,很欣赏地咧着嘴傻笑。听见李少辉提起“红军战士”,他厌恶地一摆手:“哧——!兵油子嘛,嘴里快活快活,什么红军、白军的。你们两个,”他指指郭炳星,“也都下河洗洗澡,清醒清醒好上路。”
  “我们不用洗,在河边上抹抹脸就行了。”李少辉说。
  “哦,是担心那两千块光洋吧?来,都放在我这里!”贺斌威严地下命令。“还愣着干什么?把钱箱抬到这里来!”李少辉和郭炳垦不敢违抗,只好磨磨蹭蹭地将两箱光洋抬到花岗岩下,每人坐在一只铁皮箱上不动弹。
  “你们怎么不下河洗澡?”贺斌瞪大眼睛问。
  “报告连长,我,我……”李少辉一时语塞。
  郭炳星脑瓜子机灵一些,连忙接过话头说:“连长,我们都伤风了,不敢下水。”
  “那就在河边上洗洗脸,看你们那个熊样子,好象从泥坑里拖出来的。”贺斌没有照镜子,其实,他的脸比谁都难看,好象戏台上唱丑角的三花脸。
  李少辉、郭炳星无可奈何地走到小河边,喝了几口冷水,洗洗脑壳,便又走回到钱箱边来。他们牢记着黄营长的话:这两千块钱,比生命还宝贵!
  “嘀嗒嘀嗒——”
  在暮色苍茫中,号兵吹起了集合号。正在河里洗澡的士兵们,来不及穿衣裤,一边走,一边把双脚往裤筒里踩。
  士兵们得令按班排序列排好队,但都不准拿枪。李少辉心里一惊,感到事情有些不妙,索性一屁股坐在铁皮箱上。
  “你们两个为什么不归队?回去!”贺斌凶恶地驱赶李、郭二人。
  李、郭二人大小也是个头头,只好服从命令,回到自己排里。这时,只有贺斌的几个亲信班、排长,手里提着驳壳枪,在队伍后边转来转去,监视着队伍的动静。石拱桥上有几个端着汉阳造的士兵;北边村口的马路上,也有几个士兵在大樟树下巡逻。一切迹象表明,一场大的风波就要发生。
  贺斌站在花岗石顶上,面朝队列,右手举着驳壳枪,左手叉腰,开始训话。
  “弟兄们,我们军官委员会已经决定:我贺斌是三营营长,一切要听从我的指挥,违抗命令的,就地枪决!”
  这一席杀气腾腾的话,使士兵们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队列里有人窃窃私议:“嗯?黄营长怎么被免了职?”“只听说有士兵委员会,那儿冒出个军官委员会?”
  “肃静点!”贺斌把嗓子拉得高高的,像个鸡公,昂着颈子说,“告诉你们,黄公略是共产党头子,是省里清乡督办署通缉在逃的案犯,我们都上当了。原先,我们只晓得五个月没关饷,一起跟着闹,现在看明自了,黄石麻子是要把我们带到共匪那边去,一要我们去送死啊!你们干不干?”
  开始,下边没有一个人答话,那几个班、排长声嘶力竭地响应:“我们不干,我们不干!”
  士兵中也有不少人跟着嚷嚷:“不干,不干,我们要回家!”
  “好,现在告诉弟兄们,我贺某人说话算数;你们留去听便,愿意留下跟我走的,原地不动;想回家的,站到桥那边,每人发三块光洋做路费。”他故意把声音放高,“听清楚了吗?”。
  “听清了!”士兵们齐声回答,在空旷的田野里,传得很远,连躲在大樟树上的鸟雀都被惊飞了,知了也吓得不敢再叫“热——”了。
  “想回去的,站到石桥那边去,快!”一个排长帮腔。
  队伍里没有动静。
  “那么,都跟我走?”贺斌心里乐滋滋。
  “我,我要回家,我家有老母妻小,求连长开恩!”一个瘦弱的老兵,可怜巴巴地请求着,悄悄地离开队伍,朝石桥那边慢慢走去。
  “还有吗?”贺斌又问。
  在老兵的带动下,又有五个人离开队列。李少辉也挪动脚步,刚要走动,聪敏的郭炳星一把扯住他的衣襟,悄声说:“等一等。”
  “还有没有想回家的?”贺斌声音有些发颤,吓得有几个想挪步的,也一动不敢动了。
  田野里死一般的沉寂。
  “好,只有六个要回家的,你们排好队,等着发饷吧!”士兵们听出贺斌话中有话,吓得不敢吭气。
  这时,贺斌朝桥上的几个端着步枪的士兵卞命令说:“你们,送他们回老家!”
  话音刚落,“叭叭叭叭……”一连十几枪,把六个士兵放倒在草地上。那个老兵临死时还在呼号:“我的老娘啊,我的伢子……”
  贺斌杀气腾腾地把驳壳枪在头顶上一挥,狂吼道:“谁要回家,动摇军心,就是这六个人的下场,现在,整队持枪出发!”
  士兵们乖乖地扛起武器,队伍象一条半死不活的黑蛇,沿着那条小河,一直向浏阳方向行进……
  “你们怎么回来的?”黄公略听到这里,已气得把牙齿咬得格格响,他接捺住满腔怒火,喘着气问。
  “我们逃出来的,本来挑着光洋逃,后来追兵来了,没法,只好……”李少辉惭愧地低下脑壳,哭了起来。“我对不起黄营长,处罚我吧!”
  “处罚你?要处罚我!处罚我黄公略,我瞎了眼睛,把部队交给姓贺的坏蛋!”黄公略急得流泪了。
  隋风旋听罢,半天不吭气,看见黄公略如此痛心难过,便安慰他说:“黄石。别急,看看有没有办法补救。”
  “怎么补救?”黄公略猛地抬头,两眼紧盯着隋风旋,好象要从他的眼神里,找出解救的办法。
  隋风旋脑瓜子特别机灵,他深知老同学黄公略的脾性,便鼓动说:“办法是有,不一定行得通,先要问清楚贺斌在哪里?”
  “贺斌在哪里?”黄公略摇着李少辉的肩头,好象要把三营摇回来似的。
  “去浏阳,投靠张辉瓒去了。”李少辉说。
  “离这儿多远?”黄公略追问。
  “抄近路,大概八十里,走大路,一百二、三。”郭炳星早就看出黄公略的心思,随即答话。
  “来个急行军,能不能追得上?”黄公略又把双手搭在郭炳星的肩上,摇撼着。
  “能追上!这批人也累坏了,行军速度慢吞吞的。”李少辉是个老实人,他说的是实活。
  “不过,追上了就得一场决战,贺斌是个死顽固派,不会吃回头草的。”隋风旋估摸着形势,不想去追。“再说,这批士兵你接触时间少,会不会跟你跑?”
  “会的,会跟我们!我摸过底,三营的士兵,有百分之九十是种田人出身。只要追到了,我一喊,就会乖乖地跑过来的,一定的。”黄公略信心十足地说。这时,他已铁了心,谁不支持他,他就会跟谁吵,甚至打一架。
  隋风旋和他多年相处,熟知黄石的脾气。他认准了的事,就要干,你用九头牛也拉不回!如果是个钉子,明摆着,他也要去碰一碰,虽然常常碰得头破血流,他都毫不后悔!
  隋风旋是团长,黄公略是团党代表,实际上大权在黄公略手里。隋风旋不愿得罪老同学,只得附和说:“当然,凭你的威望,能把三营喊回是再好不过的了,不过,”他眼睛机灵地一转,“石穿是要我们在这儿待命,准备围歼敌军,如果我们未经请示,擅自行动,这个责任……”
  “彭德怀那里我去顶。古人说: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现在是什么时候?到了手的桃子给人家摘了,你说气不气人?我发誓,一定要把三营喊回来,这是我们年幼的红军队伍啊!”
  隋风旋听黄公略愿担重担,也就松了口气,补充说:“我们来个急行军,如果一天内追不上,我们再赶回原地待命,如何?”
  “对对,得到的情报是:敌人二十九号才能与我接触,今夫三十七,连夜追赶,一晚走八十里,明天上午就可以赶上三营。把三营拉回来,参加围歼敌军的战斗,力量不是增加了一倍?对对,就这么办。”黄公略又兴奋得眉开眼笑,他根本没有想:如果追不上,追不回,或更坏的是遭到敌人的包围,又怎么办?他只凭一股革命热情,开始盲动了。
  隋风旋立即发布命令,伙亻夫们埋锅做饭,士兵们就地休息,眯眯眼睛打个盹儿。
  黄公略紧张、兴奋得连眼皮都不敢眨一下,忙着跟隋团长看地形,制定作战计划。太阳刚落山,号称第四团——也就是七百人的队伍,浩浩荡荡向浏阳方向跑步前进。
  平江与浏阳搭界的大山冲里,有个百把户人家的名叫黄泥寨的山寨,这儿林木茂盛,地势险峻,进退皆宜,是扼守平、浏的咽喉。张辉瓒驻守长沙,这时,出巡来到新收编的刘人之团的团部黄泥寨。
  二十八号上午,他和刘人之正在塘边钓鱼。突然,哨兵从山头上急急奔来报告说:“从平江方向开来一队人马,大约六七百人,是急行军的速度。”
  哨兵等着命令。张辉瓒坐在一棵柳树下边,好象没有听到似的,两只大泡眼紧紧盯着钓鱼浮子。刘团长朝哨兵摆摆手:“加强警戒!有情况随时通报。”
  “是!”哨兵跑步走了,显得很惊慌,自从平江暴动后,这一带的白军提起彭、黄就心惊胆战。
  刘人之也不打扰张辉瓒,他知道张辉瓒性喜垂钓,但并不爱吃鱼。最爱吃鱼的是新上任的湖南省政府主席鲁涤平。张辉瓒跟刘人之约好,今天一定要钓它十斤八斤活鲜鱼,派人专程送到长沙,让鲁胖子享点口福。
  刘人之一直在周磐的手下,从连长升到团长,是个死心场地的反共分子。这次,黄公略在嘉义暴动,打伤了他的侄子“猴连长”。带走了第三营,好象挖了他的祖坟。长驻长沙的独立五师师长周磐,成了光棍司令。周磐怕上司追究,只好带着小老婆,从银行提出几万元逃离长沙,躲在一个僻静的小县城当起“寓公”来了。刘人之是职业军人,除了打仗,他没有出路,当他得知张辉瓒已在浏阳布防,便把剩下的两个营,从长寿街开到黄泥寨,投靠了新的主子张辉瓒。刘人之比张辉瓒小三、四岁,在湘军中还算是老资格军人。只是官运不佳,虽然反共十分坚决,但因带兵不力,未能青云直上,长期不得志,加上血压偏高,估计不会有多少建树。张辉瓒一贯瞧不起“降将”,对刘人之也是应付而已。
  不久,哨兵又来报警。”
  “师座,你估计是谁的部队?”刘人之小心翼翼地笑脸相问。
  张辉瓒动动眉毛,眼睛没有离开钓杆,反问道:“刘团长,你猜猜看。”
  刘人之故意卖弄本领地说:“平江那边,除了黄公略就是彭德怀。这两个人我都熟悉,他们喜欢打硬仗,打大仗,平时对下级的考察,只看作战是否勇猛。因此,我估计,他们会趁热打铁,来进攻我师的。”
  张辉瓒白了刘人之一眼,说:“你的估计,只对了一半。”
  刘人之心里不服气,但又不好跟张辉瓒争个你高我低,反问道:“以师座之见,那一半?……哈哈”
  “彭德怀被缠在平江县城,长沙开去五个团,他会在那里拼个你死我活。黄公略求胜心切,他的三营被贺斌拖回来了,一定不服,这是前来招降的。”张辉瓒故意装出儒将风度,把钓杆换到左手,右手打着蒲扇,一大有孔明遗风。
  “怎么对付?”刘人之向张辉瓒讨计策,心里却在嘀咕:是男是女生下来看,要真是黄公略来招降,我算服了你。
  张辉瓒不冷不热地说:“你去对付吧!黄公略是你的老部下,也是你的得意门生,保送黄埔军校,听说还是你的好主意,如今你可是为虎添翼咯!”
  刘人之讨了个没趣,把钓杆一丢,说,“好,我去布防!”
  “好,好,听候你的好消息啊!”张辉瓒坐在树下纹丝不动。
  不久,听见山那边传来喊话声:
  “白军士兵们,三营的弟兄们,你们不要上贺斌的当,赶快回来吧!”
  “白军弟兄们,黄营长来接你们回去!”
  “不要开枪,赶快回头!”
  回答喊话的是机关枪的连续发射,步枪和掷弹筒也象放鞭炮似的闹哄开了。不久传来“冲啊,杀啊,活捉黄公略!活捉隋风旋!”的喊声,刘人之居高临下,自己带着三营,正面冲击,引诱黄公略;又派出一营和二营,分别从黄泥寨的左右两边树林里包抄下去。刘团形成了一个钳形包围圈,把隋、黄的四团围在山坡下的开阔地上。
  “糟糕,被包围啦!”隋风旋知道上了当。
  黄公略看势头不妙,只好下令突围。他们这七百人,向东突围,碰到大军压下来;向西突围,也是敌兵;往山上冲,更是自讨苦吃,只好向北。可是,北边有一条小河,他们涉河突围时,敌人的机枪爆豆子似的射过来。一批一批的红军战士,倒在河水中……
  经过一个小时的激战,大地又恢复了平静,在那朝北的山坡上,留下了红军士兵四百多具尸体,有的还没断气,正在哼哼,刘人之冲过来,给未死的伤兵补火……。
  黄公略在一个小村子收容部队时,连能走路的伤兵加在一起,还不到三百人,又是一次惨败!
  刘人之班师回府,喜气洋洋,只见张辉瓒仍然象个渔翁,坐在柳树荫里,专心致志地垂钓。
  “师座,果然不出所料,黄公略被打得落荒而逃,尸横遍野啊!”刘人之不得不佩服张辉瓒,由衷地说,“师长不愧是日本留学生,又在德意志考察过军事,真是神机妙算啊!”
  “你也不错嘛,三营能够从叛军中反叛过来,说明平时你的反共教育卓有成效。今天这一仗打得好,黄公略半年之内别想恢复元气!嘿,顾了说话,这条鱼让它跑了。”他提起空钩,在上面喂上红蚯蚓,又轻轻地丢在盖满荷叶的黄泥塘里。
  刘人之见那只水桶里已装满雄鱼,更加佩服张辉瓒,称他是钓鱼专家。
  “钓鱼的确是门学问,夏天要早晚钓,天气太热时,鱼儿都躲在深水里不咬钩;冬天要中午天暖时钓。夏天,最好在下过一场雨后钓,那时,鱼儿最爱咬钩;钓鱼要钓大鱼,最怕那些游鱼仔和小肉丁儿,专门捣乱。”张辉瓒以钓鱼打比方,话锋一转。说,“这有一比,好比打仗,对付大部队,好办!就怕那些散兵游勇,那些土游击队。民国十三年,我在广东北江清剿枇杷山积匪时,可伤了不少脑筋。他躲在山洞里,你没看见他,他看得见你;你打不到他,他打你,一枪一个。不过,后来我还是把匪巢荡平了。”
  “对对,那时师座任湘军第四师师长,屡建奇功啊!”刘人之不断地点头。
  “好了,不钓了。”张辉瓒收起钓杆,要马弁将水桶提回住所。在一张方桌上摊开十行纸,挥毫疾书:

         咏安兄;
         遵命在此恭候彭黄,彭黄二叛一
       道如桶中之鱼,下锅油煎之日在即。
       钓鱼专家谨呈吃鱼专家雄鱼数条,
       望笑纳!
            敬祝
       夏安!
              张石侯 即日匆革


  写好,他又仔细看了一遍,微笑着折了几折,装在一只印有湖南清乡督办署的大信封内,对刘人之说:“刘团长,请你派两个可靠马弁,连日将鱼送到省政府鲁主席家中,记住,咏安兄是不吃死鱼的啊!?”
  “遵命!”刘人之执行命令倒是不折不扣的。他选派了两个马弁,对他们着实吩咐了一阵。两个马弁面有难色,这时,贺斌走过来,如此这般地交代了一番,马弁转忧为喜。至于讲的什么话,张辉瓒是不清楚的。不过,雄鱼送到鲁涤平府上时,全是活蹦乱跳的新鲜货,到底是黄泥塘货真价实的雄鱼,还是长沙城里高价抢购来的,只有马弁知道。
  省主席鲁涤平,收到张辉瓒的信和新鲜雄鱼时,正好接到刘铏电报:平江收复!
  那晚,鲁胖子大摆祝捷宴,一边吃鱼,一边乐哈哈地重复着张信的内容,向客人介绍道。“‘钓鱼专家’谨呈吃鱼专家,石侯兄是好样的,马到成功!哈哈哈哈……”
  ------------------
  123456网文网 123456ww.com
后一页  前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