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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踏平东固山,活捉黄公略!”
  “军长,你看咯,真混帐!”传令兵小方,还是个童音未改的细伢子。他看见白粉墙上写的标语,气愤地告诉黄公略。一边用步枪柄朝“黄公略”三个字上噌去。
  “小方,你拿起枪托砸黄军长啊!”团长郭炳星喜欢跟小方开玩笑。
  “我是保卫黄军长呢,这么大的字,多刺眼!”小方愤愤地说,“换上‘张辉瓒’最合适了。”
  黄公略摸摸小方的圆平头,劝他说:“小方,省点力气吧。‘踏平东固山’,张辉瓒没有那个能耐,他只能‘烧光、杀光、抢光’,这些大山他能踏平?至于活捉我嘛,还要较量较量,看看到底是张辉瓒活捉黄公略,还是我们活捉张辉瓒!”
  “当然是我们活捉张辉瓒咯!”小方顺口说,“活捉张胖子过新年!”他说得象呼口号一般。因为,苏区军民已经不知振臂高呼过多少遍了,“活捉张胖子过新年”成了苏区军民反围剿斗争的一股动力。
  黄公略带领师、团长以上的高级军官,在东固山四周巡视。
  东固是个梭子形的盆地,南北狭长,东西扁圆,四周都是高山大涧,山上林深树密,翠竹青葱。从四壁山岗上,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东固街上一片火光;听得到杀害平民百姓的枪声,以及受害者惨不忍闻的令人伤心落泪的啼哭声,呼救声。红三军的将领们听了,个个咬牙切齿,捏紧拳头。有个年轻的师长向黄公略建议说:“军长,我们从四边包围,冲下去,干掉张辉瓒的十八师,为老百姓报仇!”
  黄公略摇摇头说:“在东固决战?不是正合张辉瓒的心意吗?红军总部的战略方针是‘诱敌深入,各个击破’,我们要在‘诱’字上多动脑筋啊!”
  “诱”的任务交给谁呢?黄公略跟政委、参谋长商量了很久,比较合适的人选是李少辉和郭炳星,这两个团长都只二十多岁,黄公略看着他们成长的。只是李少辉过于老实憨厚,郭炳星脑袋瓜子机灵,由于从小生长在小镇上,有时不免失之油滑。不过,比较一下,让他担任“诱”的角色,是最好不过的,至于李少辉,就负责打头阵吧!
  “郭炳星,你过来。”黄公略跟郭团长耳语了一阵,最后,在他手巴掌心里重重地写了一个“诱”字。郭炳星笑得眯缝了双眼,象个孩子似的说:“军长,一定完成任务,你们在龙冈等我吧!”
  李少辉因为没有接到任务而闷闷不乐,黄公略又去安慰他说:“噘嘴干什么?还愁没有仗打?这半年来,仗还没打够?”
  “没打够,不过瘾!”李少辉简直象个大孩子似的撒娇了。
  是啊,这半年来,仗可打得不算少,路也走了几千里,可是,总是不痛快……历次的大、小战斗,耳闻目睹的敌人的罪行,一幕幕在黄公略的眼前闪现:
  一九三0年八月一日那天,他们包围南昌城,只在牛行车站附近放了几枪,鲁涤平、张辉瓒缩着脑壳,未敢出来应战;
  八月二十日在文家市,红三军消灭了戴斗垣一个旅,这次算打得比较痛快;
  九月初,又第二次打长沙,围城相持半月,黄公略的红三军在长沙南郊猴子石,消灭陶广一个旅。这次也算是出了一口气;
  离湘返赣,九打吉安城,把邓英一个师赶跑了,占领了一座空城。这次不解恨;
  接着,就一直朝中央苏区撤退,撤到黄陂、小布一带。肃反两个月,红三军首当其冲,被自己人误杀了四分之一。他想起参加南县闹饷和平江暴动的老战友黄纯一、贺国中、李光、张荣生……一个个都先他而去,为革命流尽了最后一滴血,心里无比难过。
  眼下,东固镇又遭劫难,人民遭杀戮,村镇成了一片火海。这不禁使他想起蒋介石发布“政治犯大赦令”后,张辉瓒在南昌犯下的滔天罪行。这暴行,他是从侦察员金玉田的口中听到的。一想起此事,他眼前的火海幻化成了一片血海:
  那是在一个风高月黑的深秋之夜,在张辉瓒的南昌卫戍司令部里,由他亲自主持“清监大赦”。一间漆黑的屋子里没有电灯,只点着一盏鬼火似的桐油灯。灯光昏暗,在冷风中摇曳。一张长方桌上,放着一本政治犯的花名册——阎王簿子。行刑队长象个地狱判官,右手握着一根来笔,左手在口边沾点唾沫,不断地翻着阎王簿子。喊一声XXx,门外就有两个士兵拥进来一个皮包骨头的政治犯——共产党员、游击队员,或普通的爱国民众。判官问:“你叫什么名字?多大年纪?家住何方?哪年哪月为什么事被关进监狱?”“犯人”一一回话,这时,坐在判官对面墙角里的张胖子,点一下头,判官便用朱笔在那人的名册上打上红“V”。判官说:“根据蒋总司令的大赦令,你可以回家去了!”
  “犯人”出乎意料之外,精神一振,刚仰起头颅,便被两个士兵推着向旁边的黑屋子走去。屋到黑得不见五指,犯人刚刚跨进门槛,士兵喊一声:“送客!”立时就有一根手指粗的麻绳套在犯人颈项上。不容分说,只几分钟时间,犯人断了气,又被装进麻袋,捆紧袋口,丢进等在外边的一辆大卡车里。卡车装满后,一声哨响,便直朝赣江驰去。然后,刽子手们又将一只只麻袋扔进滔滔北去的赣江。
  一本阎王簿子号完了,换上另一本簿子。刽子手象捏死蚂蚁一样,屠杀了多少活生生的中国人啊。
  三天后,大小报纸上都刊登了一条新闻;南昌卫戍司令部执行蒋总司令大赦政治犯的命令,于双十节期间全面清监,释放政治要犯一千二百名……。知道内幕的人都晓得,这一千二百人都是些凶杀强奸犯、大烟鬼和流氓小偷,而真正的政治犯,都被装在麻袋里,被滔滔的赣江水冲进了鄱阳湖中……
  在冥想中,黄公略眼前的血海又匆变成一片火光,他揉揉眼睛,仔细一瞧,这火光正在前边山脚下闪耀,东固镇在燃烧……啊,血,血,血!
  黄公略长吁一声,领着指挥员们向龙冈方向走去。又一次悄悄地向郭炳星嘱咐了一阵,最后说:“见机行事,不要耍强!只准败退不准打胜。懂吗?我们在龙冈见面!”
  郭炳星会心地挤眉弄眼地笑道:“军长放心,这回,我一定大败而归。”说得大伙都笑起来了。
  张辉瓒还在气头上,他的老朋友蒋介石对他也真不讲交情,狠狠地尅了他一顿还不算,居然在大小报纸上放肆鼓吹公秉藩的战绩。其实,张辉瓒心里又气又恨:“碰到鬼,公秉藩这北方小子,哪里碰到一个红军?全是谎报军情。”可是,没法呀,人家首先占领东固,早知今日,当初应该听戴岳旅长的忠告。唉,是不是也跟手下的将领一样,给那个竹妹子迷了心窍?不不,实在是太累太紧张了。
  现在,他要安营扎寨,等红军上钩。他命令部下在东固四面的山口隘道严加防守,如有红军出击,便长驱直追。
  郭炳星率领一团士兵,在东边大乌山上埋伏了两天,也不见张辉瓒的动静,他派出一个连,冲到离敌人岗哨五十米的山坡上,放了几十发子弹,士兵们声嘶力竭地呼号着:“冲啊,杀啊,活捉张胖子过新年!”
  敌人马上还击。在这一带防守的不是别人,正是原独立五师第三团团长刘人之和他的侄子猴连长。他们二人在嘉义暴动后,归顺了张辉瓒的十八师,职务未升也未降。张辉瓒知道刘人之跟黄公略共事多年,深知黄的脾性和指挥艺术。把刘人之放在第一线,颇有以毒攻毒的意思。刘人之凶残狡猾,猴连长好斗嗜杀,他们心里也明白,这一仗打下来,死多活少。可是,既然走上了独木桥,也只好向前不敢后退。豁出去跟黄公略拼一下,万一真的打败了黄公略,说不定还有出头之日。
  因此,一听红军放枪,他们便四面出击,沿着山间小路,朝东边龙冈方向追击。一路上,刘人之发现地上的枯枝衰草,被踩得东倒西歪,还有扔下的纸烟头、大刀、马灯和刚刚屙的屎尿;途中有几间乡间民房。房里空空如也,但却发现泥墙上划着箭头,写着番号:“三团驻(土敖)上”“七师驻雪竹坑”“九师二十七团驻南龙”……
  “团长,这里还有一盏马灯,上边有军部二字,黄公略一定就在附近!”下边一个士兵,兴致勃勃地提着破了罩子的马灯,向刘人之报告。
  “我捡了一把马刀!”
  “我捡了两盒麻雀牌香烟!”
  “看咯,这香烟盒子上有防地分布图……”
  “先住下,听张师长的命令再行动。”老谋深算的刘团长,眨巴着眼睛,吩咐猴连长带领一班人,去东固师部汇报敌情。
  张辉瓒一听,心里痒痒的,不由自主地用右手在长了胡子的双下巴上,轻松愉快地抚摸着,笑问戴岳:“诩庭兄,你意如何?”
  戴岳摇摇头,自愧不如地说:“吃不准,红军的战略战术千变万化,会不会是疑兵之计呢?”
  “不会,决不会,是黄公略被我们赶跑了,应该乘胜追击。”猴连长拍着胸脯说,“我跟黄石共事时间不短,他的战斗个性我清楚。跟彭德怀一样,喜欢打大仗,打硬仗,只知往前冲,死人也不愿退却的。你们不记得平江叛乱时,追击贺斌那回事了吗?碰得他头破血流。他明明看见钉子,也要碰一碰!”猴子得意忘形地说。
  “可是,那时黄公略才是个小小的营长,现在是红三军军长,是共军的主力,不能等闲视之啊!”戴岳说毕,再不吭气,在屋里背着手踱步,心思重重。
  “刘连长,你回驻地待命。”张辉瓒把猴子打发走,然后召集各旅长议事。他下决心说:“诩庭兄明日率五十二旅经南龙向龙冈进军;五十三旅王旅长及师部直属队由我亲自率领晚一步到;朱耀华率五十四旅坐镇东固,以防红军反扑。”
  戴岳明知张辉瓒把朱耀华留下守备,是因为朱耀华是他的内侄,有保存实力的意图,不便直说。要他打先锋,也是意料中事,他没表示反对。第二天,由刘人之团打前锋,直奔龙冈。
  从东固到龙冈的山路,崎岖难行,不能两人并排走。道路多被赤卫队破坏,小桥拆毁了,大树倒在路正中,刘人之派猴子当尖兵,走不了几步就要停下来修桥补路,进军的速度非常缓慢。到了南龙,村子里没有一个人。士兵们从吉安带的大米早已吃光。在东固抢了稻谷,每人背一袋行军,到了南龙,猴子找遍各家各户,也不见一个石舂和辗盘。“哎,古话说,牛作田,马吃谷,如今我们变成了马,也要吃谷子了。”一个外号牢骚鬼的小兵,肚皮饿得咕咕叫,发了一阵牢骚。被猴子听见了,他走上去就是两个耳光,骂一声:“混蛋,再扰乱军心,当心脑袋。”
  人们不敢吭气了。可是,这稻谷总不能下肚呀!还是猴子聪明,他找了两块石头,将谷子放在中间,磨呀搓呀,居然也搓出几粒大米来,他马上教给别人,士兵们个个象磨刀师傅似的,都拿着石头搓稻谷。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手都搓起了血泡,终于可以做一餐饭吃了,可是,生米怎么煮成熟饭呢?全村上下找不到一只锅瓢。原来,当地老百姓早就坚壁清野,把牛羊猪谷转移到大山冲里;把石磨、石舂、锅碗,沉进了塘底……
  也是猴子聪明,他砍下几根楠竹,锯成一节一节的,然后把米和水放进去,在火上烧,居然还煮成了半生不熟的大米饭。肚子早都饿瘪了,便都大口大口地吃起来,这没有成米的稻谷也吞下肚。有的人抓了几口,实在咽不下肚,就只好饿肚子。
  “牢骚鬼”从来没吃过这号米饭,挖苦地说:“咳,说什么打进东固山,金子银子用箩担。屁,尽骗人,连饭都吃不上。”
  猴子听到了,走过来,踢了他一脚,把他端在手里的半生不熟的大米饭也踢翻在地。牢骚鬼恶狠狠地盯了猴子一眼,没吭气,赌气不吃饭了。
  一个士兵报功似的跑到猴子身边,送给他一只磨盘大的斗笠,高声大嚷着:“连长,你看,这是黄公略的斗笠,上边有字。”
  猴子端详了一番那只大斗笠,里面写着“黄公略”三个黑字,他眨巴着细眼睛,立即命令两个士兵将它送到旅部。
  旅长戴岳看了这个斗笠,脸上露出嘲弄的神气,说:“可惜不是黄公略的脑壳。还是送到张师长那里去吧,他会赏你们大洋的。”
  斗笠到了张辉瓒手中,他翻来复去着了几遍,突然哈哈大笑道:“情报一点不错,黄公略在仓惶逃窜。各部队火速追赶,在龙冈会歼红三军,”
  那两个士兵见张辉瓒那样高兴,也涎着脸皮,陪着笑,站在那里不走。张辉瓒意识到他们想几块赏钱,便给军需官使了个眼色。军需官笑眯眯地拍拍两个士兵的肩膀说:“照理应该赏几个大洋,无奈上级不关切,只好等这一仗打胜了,一起奖赏。”完了又补充一句,“不过,最好拿黄公略的脑壳来见,蒋总司令有明文规定,凡交来朱毛彭黄首级者,赏大洋一万元,你一生一世都用不完呢。”
  两个士兵互相看了一眼,失望地回到驻地,他们把在师部的遭遇一讲,弟兄们顿时七窍冒烟。牢骚鬼不知天高地厚地说:“五个月了,没有发一文饷钱,长官只叫我们剿匪剿匪,不管我们当兵的死活,连饭都吃不上,还剿个屁咯!”
  其余的士兵,也是又冷又饿,一肚子牢骚,纷纷响应说:“对,五个月不关饷要老子卖命,不走了。”
  那边,猴子正在吹口哨,连声喊。“集合。开拔!”
  可是,士兵们看都不看他,都坐在门槛上、泥地上,两手缩在袖筒里,一动不动。
  猴连长压住火气说:“怎么?你们要闹饷?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呀!张师长不是讲了打下这一仗,每人补发三块钱吗?”
  牢骚鬼顶撞猴子说:“三块钱?五个月只值三块钱?嘿,尽骗人。”
  “谁骗人?”猴子急红了眼,脸上充满杀气地说,“你想拿黄公略在嘉义闹饷的办法来对付张师长是不是?告诉你,我刘某人对付闹饷是有经验的!”
  士兵们也不敢跟他顶嘴,全都原地坐着不动弹。
  “要张师长来请你们是不是?”猴子发急了。
  “师部不是没有钱,师部的金库,派了一个连守护着,就是不给弟兄们,难道让当官的寄回去买田?那是我们的血汗钱呀!”说到此处,牢骚鬼简直要哭了。他想起家中的老母,自从他被抓壮丁以来,已失去了生活来源,眼下还不知死活,心里一阵难过,眼泪扑籁籁沿着鼻梁往下流。
  “好呀,我说牢骚大王,你就准备关饷吧!”猴子说罢,走到连部摇电话,电话一站一站地转上去。不久,听见张辉瓒在话筒里吼道:
  “谁?狗胆包天!你好好讲一讲,到了龙冈关饷,如果无理取闹,就地枪决!”
  声音很大,坐在屋里屋外的士兵都听到了,人们都望着牢骚鬼,看他起不起身。结果,牢骚鬼头也不抬,纹丝不动,把脸朝向远处,时不时地耸动着肩膀,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
  猴子是个性格暴躁的人,刚才已有张师长的命令,他决心耍一下威风,压一压邪气。便指着牢骚鬼,喊他一声:“我说你是脑壳发痒吧?你这个老兵油子,煽动闹饷,扰乱剿匪,该当何罪?”
  “该当何罪?杀了头碗大个疤,耍什么猴把戏?”牢骚鬼豁出去了,霍地站起身,象只好斗的公鸡似的昂起脖子,挖苦嘲笑地说,“有本事战场上去摆威风!人家黄公略,原先也不过是个营长,如今人家当了军长,带领一万人,你有本事,还是个小连长,嗤!”
  猴子被当众羞辱,满脸涨得血红,青筋直跳。伸手一巴掌把牢骚鬼的鼻子打出了血,血流如注。牢骚鬼索性跟他对骂起来:“你这个猴牯,不得好死!”
  猴连长命令两个士兵:“拖出去,给我毙了!”
  可是,没有人动手。猴子无可奈何,便亲自动手,右手从屁股后头拔出手枪,左手拽住牢骚鬼的肩头,往屋场旁的山塘边拖,牢骚鬼干脆往地上一躺:“你打,你打死我吧!”边说边嚎啕大哭,其他弟旯们也都湿了眼,不敢往这边看。
  猴子举枪,砰的一声。牢骚鬼痛得在地上打滚,原来这一枪没击中要害,打在左胳膊上了。鲜血从灰军衣里渗出来,淌在泥地上。
  猴子正要朝牢骚鬼放第二枪,突然,被一个人挡住。猴子看也不看,将那人推出老远,又要举枪,只听那人大吼一声:“放肆!”
  一听那声音,猴子傻了眼,原来,此人不是别个,正是全旅最受人敬畏的旅长戴岳。戴岳已在电话中听到猴子和张辉瓒的通话,深知此事不妙,便急急地从旅部驻地赶来。猴子只好收起手枪,连声说:“这个兵油子,一定是共匪的坐探,他口口声声吹捧共匪头目黄公略!”
  “他怎么吹捧?”戴岳威严地问,两只眼睛火灼灼的。
  “他说,黄公略由营长当上了军长,我还是个连长。”猴子气鼓鼓地重述着。想不到全连士兵听到这儿,都哗地一声笑开了。
  戴岳只说了一声:“黄公略是军长嘛!你也是连长嘛,这叫什么吹捧共匪?”他把猴子喊到一边,轻声地然而恶狠狠地说:“你晓得现在是什么时候?大敌当前,万一闹起兵变来,你顶得住吗?”
  “张师长有命令,闹饷的格杀勿论。”猴子还不服气。
  “我是旅长,你是我的部下,就得听我的!”戴岳说罢,又回到屋跟前,威严地说:“弟兄们,你们有苦楚,我当旅长的心里明白,为了党国的利益,希望共赴国难,肝胆相照!现在,我命令你们,向龙冈挺进!”
  也怪,同样一句话,戴岳一讲,士兵们都站起身,拍拍屁股上的灰尘。连牢骚鬼也感恩戴德地爬起身,朝戴岳磕了个头,又规规矩矩地站到队列中,跟着队伍向东大步走去。
  砰砰,叭叭!
  前边山谷里响起了枪声。
  猴子率领前哨部队,爬上山口,一个红军也没遇到。却见路边上、树荫下、石板上,摆了一碗一碗的胡萝卜烧肉,大米饭还有袅袅的热气。肉和米饭的香气,直朝鼻孔里钻。几天没有吃过一餐好饭菜的士兵们,一闻到这个香甜味呀,口水流得三尺长。牢骚鬼突然眉开眼笑地说。“嘿嘿,红军慰劳爷们啦,吃呀!”
  猴子拔出手枪制止道:“谁也不准吃,共匪在饭菜里边放了毒药,吃了要烂肚肠,会死的。”
  士兵们空喜一场,把端到手上的饭菜又放在地上,眼巴巴地望着。
  猴子站在一块大石坎上,从袋子里掏出一张揉皱了的传单,尖着嗓子念道:“馋嘴猫们,听着,这是红军总部关于地方武装应配合红军作战的通令:

      “‘1.扰敌;即日夜不停地分班去扰乱敌人。
        2.堵敌;就是挖路破桥,用石头堵塞敌人的道路。
        3.截敌;
        4.袭敌;
        5.诱敌;
        6.毒敌。’


  听着,毒敌,就是在敌人的预期宿营地的食物中放上毒药,毒死敌人,或在各处给它屙上屎尿,使其不能安稳住下……。还有几条不念了,看看吧。毒敌,这饭菜虽然做得香喷喷的,就是为了毒死我们。弟兄们,别上当啊!”
  听了猴子的教训,有几个气得把饭钵子摔了,大块的萝卜烧肉,滚了一地。牢骚鬼实在饿得走不动了,他端起饭钵子,尝了几口,觉得又香又甜,又拈了一块大肥肉,放在嘴里咀嚼着,嘿呀,真好吃。他越嚼越有味,直把围观的弟兄们逗得不住地抹嘴角,舔嘴唇。
  “他妈的,又是你这兵油子,你找死啊?”猴连长发现牢骚鬼胆敢违抗他的命令,一个人坐在那里大吃起来,训斥道:“给我倒掉!”
  牢骚鬼却怕人抢走似的,把一碗红烧肉几口就倒进了肚里。又将一钵子白米饭扒进肚。然后,以冒险家的胜利口吻,挑衅地说:“弟兄们,红军招待饭菜,分文不收,真好吃呀!”
  有几个饿得受不了的弟兄,也开始尝试起来,大家看着吃下去并没危险,全都抢起饭菜来了。猴子干着急:“不要吃,不要吃,吃了要死人的!”可是,谁也不理他,好似一群饿坏了的猪,闯进了瓜菜园,他们差不多把脸都埋在饭碗里了。
  猴子看见牢骚鬼大吃大喝以后,没有一点事,嘴里也开始流口水了,等弟兄们不注意时,他抢了一钵子红烧肉,躲在一棵火红的枫树下,背靠着树干,三下五除二,狼吞虎咽地倒进了肚皮,又赶快做贼似的将碗丢掉,抹抹嘴。
  叭叭……前方,红军又在放枪。
  “追!弟兄们,吃饱了饭菜,给我追呀,活捉黄公略,回长沙过春节呀!”猴子把手枪在空中一挥,浑身是劲,大概是吃了红烧肉的缘故。
  戴岳把沿途情况写了一封信,信尾郑重提出,朱耀华的五十四旅应离开东固,与五十二旅齐头并进。派马弁将信送回师部。十二月二十九日上午十时,戴岳进驻龙冈,当日下午五时,太阳即将落山时,张辉瓒也率领五十三旅及师直属队来到龙冈圩。
  龙冈在永丰县城南一百八十华里处,原有三百多家铺子,眼下空无一人。
  龙冈象只锅底,四面高山环绕,山上黑森森一片树林。有一条清澈的孤江,从锅底的四周绕行一周,又流向永丰方向。从高处了望,这孤江就象一个大问号——“?”把龙冈圩包围着。坪的北端有一条乡村大道,直通凡埠、上固、永丰县城。南边有一座木桥,向南通富家车、城功、万功山;向东拐上山岗,通木坑、小别、黄竹岭和君埠。张辉瓒的十八师是从西边方向进驻龙冈圩的。
  经过一天的长途行军,士兵们又冷又饿,加上老天不作美,不断线地下着麻麻细雨,而这种细雨,最容易打湿衣服。到了龙冈圩,士兵们的第一件大事就是脱下衣服,烧火烘烤。可是,街上找不到柴禾。士兵们不管三七二十一,把店铺的门板、柜台都砸了当柴烧,三人一堆,五个一群,一边烤衣一边骂娘。九千人马,挤在半里长的圩镇上,简直没有立足之地。
  师部驻扎在一家面朝大街,背靠孤江的南货铺子里,晚上九时,张辉瓒召集各旅长、参谋长开会。
  张辉瓒首先开腔说:“顷接电报,五十师谭道源已被红军包围,望援甚急,本师奉命驰援,定于明日继续前进。”
  屋里一阵沉默。
  在张辉瓒面前,除了戴岳这位老资格的湘军元老敢于直谏外,其余人皆唯命是从,不敢放半个屁。张辉瓒讲完,目光炯炯地扫视着将领们。大家都低下头,旋即又把目光集中在戴岳脸上。戴岳脸上毫无表情,他脱下军帽,用细长的右手指在光脑壳上搔几下,好似要抓出个好主意似的。这是他发言前的老习惯。然后规规矩矩地戴上帽子,干咳两声,轻轻地、稳重地说:“依我看,我师明天应休息一天。应急电朱耀华旅于明日午前赶回龙冈。这个,我昨天在南龙已信告师长;朱旅不该留在东固。留在那里,实际上是一着死棋,毫无用处;另外,应该急电二十八师公秉藩于明日午后二时以前赶到表湖,两师齐头并进,互相策应,方可立于不败之地。请石侯兄三思。”
  不提公秉藩尤可,一提起他,张辉瓒眼里都冒火,他固执己见地说:“谭师迭电催我,鲁总司令根据谭师紧急情况,要求本师迅速驰往增援。俗话说,救兵如救火,不能迟疑。”
  戴岳跟红军打过许多交道,有吃败仗的经验教训,仍坚持说:
  “据我判断,红军原想诱谭师深入,以图一举全歼,现见谭师不进,构筑壕沟掩体,解决比较困难,便改变策略,诱我深入,这一着棋非常厉害,我们可要谨慎处之。”
  张辉瓒从那狮子鼻孔里哼了一声说:“诩庭,不要一日被蛇咬,十年怕草绳啊!我看你的判断没有根据,据确实消息,只有黄公略的红三军,何况到处都是溃逃的迹象,他们煮的饭都来不及吃呀,何必怕他?”
  随即,张辉瓒发布命令说:“各部队于明日须遵令前进,违者以军法处置。”
  戴岳耸耸肩膀,望着窗外蒙蒙的厚雾,自言自语地说:“轻敌是自取灭亡的兆头,明敌是我们取胜的捷径。拿破仑说过,‘总司令最重要的品质就是冷静的头脑’。”说罢,唯唯而退。张辉瓒瞪大眼睛盯着他,肚里火冒三丈。但是,戴岳是跟他同辈的老资格军人,过去跟他平起平坐,现在大敌当前,十八师中最能打的还要数他的五十二旅。因此,只好忍了这口鸟气,咬咬下唇,手一挥:“散!重申一句:迅速前进,不准迟疑!”
  夜晚,龙冈圩火光熊熊,照亮了半边天。黄公略还是老习惯,率领高级将领们沿着四周的群山,察看地形,研究作战方略。在离龙冈五里的万功山下,黄公略碰到郭炳星,急切地问:“小郭,怎么样?”
  郭炳星象个小孩子作弄了大人似的。得意忘形地说:“牵着张辉瓒的鼻子过来啦,这回,军长的妙计真灵,我们沿路号房子,丢破烂,还特地为张辉瓒准备了一份红烧肉大米饭,让他们吃饱了好追我们呀!嘿,这回呀,我郭炳星第一次当了常败团长,军长不会处分我吧?哈哈。”
  黄公略爱抚地在他头上摸了摸,称赞说:“诱敌深入,好得很。不过,这不是我的发明,是朱总司令、毛政委的锦囊妙计!张辉瓒已成瓮中之鳖了。”
  “好啊,这回该轮到我们抓王八啦!”李少辉卷卷衣袖,好象真要抓出几只王八似的,朝郭炳星做了个鬼脸。两个二十来岁的小团长,互相擂着拳头,亲热地说:“看看张胖子落在谁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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