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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一九三0年十二月三十日,是中国革命历史上值得一书的日子。这一天,黄公略是在极其紧张、亢奋中度过的。
  “我们吃不好,睡不好,也让张辉瓒寝食不安!”黄公略在前沿阵地上,跟旅团长们开玩笑地说。
  “军长,你去睡一会儿,这里的事情我们来办。”李少辉看着黄公略脸色憔悴,眼睛上布满了血丝,心疼地说。
  黄公略淡然一笑说:“睡不着呀!”他看看表。“现在是清晨五点,三军按照红军总部昨晚八时发布的第十二号命令,各就各位!”旅长、团长们各自回到自己的部队,黄公略只把李少辉留下来。说:“七师担任主攻,你这个团当尖兵!让你打个痛快!”
  李少辉喜欢得一拍大腿:“谢谢军长的关照,一定把张辉瓒打个头破血流!”
  “咦,玉姑娘怎么还没消息呀?”黄公略用手电照照手表,焦愁地自言自语地说。
  玉姑娘是个机灵的小伙子,他原来就是地下党安插在独立五师周磐身边的耳目。平江暴动前夕,多亏他给彭德怀发电报,通消息,否则彭黄会被一网打尽呢。这个同志年纪轻轻,不吭不响,长得文质彬彬。跟他一起的人,有的当了团长、副师长,而他,仍然默默无闻地干侦察员的工作,冒着九死一生的危险,常在敌人心脏里和眼皮下活动。昨天晚上,黄公略给他一个艰巨的任务,要他摸清张辉瓒在龙冈的军事部署。玉姑娘没说二话,挑起一担箩筐就走。箩筐里放着刚刚挖下的红薯。黄公略默默地送他远去,真替他捏着一把汗。龙冈已被十八师占据,九千人马挤得水泄不通。玉姑娘此去凶多吉少啊!
  唉,平江暴动以来,多少好同志为了解救人民而倒在血泊中。十年,五十年,一百年以后,还有人记得他们吗?联想到红三军,名义上虽有一万人,实际上不足七千;武器呢,三个人合一支步枪,三分之二是土枪和梭镖大刀。这回,又担任主攻。敌人是装备精良的“铁军”十八师,指挥官都是久经沙场的老将,张辉瓒不但有点学问,还具有同红军多次作战的经验……。他想起三军的士兵们,绝大多数是当地的农民子弟,几年前、几月前、甚至几天前还是种田汉,如今成了他的士兵。就是这些黑脚杆子,不讲吃不讲穿,只有一个念头:打败敌人的围剿,活捉张胖子。枪声一响,就要死人,这是毋庸讳言的。他深知,这一仗打下来,最少也要死伤两千人,他们将永远见不到亲人,将被仓促地埋在山岗上、野地里,他们的血肉将化作泥浆,浇灌着大地,肥沃着土地一长出好的庄稼。啊啊,都是年轻力壮的躯体,都是热气腾腾的鲜血啊。这些血,难道会白流吗?
  他自己,从一九一四年十六岁投笔从戎至今,十六年间,不知经过多少战斗,遇过多少艰险,他没有倒下去,也很少受伤,真算是命大。不过,从参军那日起,他就早将生死置之度外,尤其在平江暴动后,他已把自己的全部血肉之躯和聪明才智,交给了共产党,交给了红军,交给了祖国人民……
  “军长,玉姑娘回来了。”李少辉匆匆忙忙地跑过来。身后跟着的是玉姑娘。只见他头缠蓝帕子,上身穿件补丁打补丁的对襟棉袄,这些补了全是竹妹子的手艺呢。脚下穿一双布草鞋。站在黄公略面前时,一脸憨厚稚气的笑容。
  “回来啦?”黄军长欢喜极了,松了一口气。
  “回来了。”玉姑娘羞赧地重复了一句。他扯掉头上当帽子防寒的蓝帕子,脑壳上立时冒着一股热气,在这隆冬之日,他头上的汗水竟把帕子湿透了。
  “情况怎么样?敌人怎样布防的?”黄公略急切地问。他是个性急的人,大敌当前。发动总攻的时间就要到了,敌情搞得越清楚越好啊!可是,他想起金玉田这一去一来,就是五十多里,去时还挑着一担红薯,途中还不知遇到过什么险情?他这会儿多么需要休息啊,于是,他又拍拍玉姑娘的肩膀。说,“不要急,先喘口气,我这份饭菜你把它吃了,慢慢讲吧!”
  玉姑娘摇摇头,军长越是要他慢慢讲,他越想一口气把侦察的敌情倒出来,好让军长尽快部署兵力,将敌人消灭光。
  这次侦察敌情算是很顺利的。他从君埠出发,走了一半路,来到两山之间的一条山路上,几个大弯过去,就到了小别。这个怪地方,只有一座石拱桥,桥下是一年四季流不完的清冽的山溪水,桥的两端草莽丛生,绿荫蔽天。玉姑娘站在桥上向西望,只见两座大山分列在峡谷大道的左右两侧。左边的大山叫矮子寨、排子山;右边的大山叫铁金寨。两山绵延起伏,一直伸向龙冈方向。他四下里察看了一番,未见什么动静,便挑起红薯担子,吱吱咯咯地向西边赶去,沿着溪流的右岸,有一条只能容一人行走的石板路。
  爬上一个小山坡,刚把担子放下想歇歇屑,迎面走过来一位老俵,完全是当地农民的装束。玉姑娘不由得提高警惕,一边注视着对方的动静,一边担起箩筐径直走自己的路。
  “喂,老俵,放下担子歇口气咯!”那人往路边石头上一坐,掏出香烟来,递给玉姑娘一支。玉姑娘趁势放下担子,把扁担架在箩筐上,接过烟坐在扁担上,用衣襟抹抹脸上的汗水。
  “老俵,你从哪里来啊?”对方试探地问。
  “我从君埠那边过来,向亲戚借了一担红薯,家里人口多,揭不开锅啦,这兵荒马乱的年月!”玉姑娘说罢,捡了一个最大的红薯塞到那人面前。“老俵,你尝尝看,又甜又脆。”那人也不讲客气,在衣服上揩揩泥灰,便大口大口地啃起来:“嗯,不错,不错。老俵,听口音你不是本地人呀!”
  玉姑娘随机应变地说:“不瞒老俵,我老家是湖南的,从小跟着父亲逃荒到江西,我们那个寨子里,十个有八个是湖南老乡。”停了停,他反问道,“老俵,听口音你也是湖南人,怎么到这山沟沟里来啦?”
  那人有些惊慌,支吾了几声,笑道:“嗯嗯,跟,跟你一样,也是逃荒到江西来的呀!”
  “你住在哪个寨子呀?”玉姑娘看出此人行迹可疑,因为,在大战的前夕,苏区的老百姓除了参加赤卫队、担架队、慰劳队的以外,都坚壁清野,躲进山里了。
  那人说:“我家住在凡埠,我要到黄陂去报丧,我家老娭毑过世了。”停了停,他试探地问:“前边的路好走吗?你碰到土匪吗?”
  玉姑娘装得很诚恳地说:“我从君埠来,还没见一个土匪,听我的亲戚讲,土匪在黄陂小布一带。”
  “啊,这消息可靠吗?”那人惊喜地问。
  “只听说,反正君埠没土匪。”
  “土匪就是红军呀!”那人补充一旬。
  “我不管红军白军,我们老俵见了当兵的就怕。老俵,时候不早了,我要赶路呢!”说完,挑起担子就走。
  “喂,停一停。”那人跟上来。“我跟你一路回龙冈吧,那边阴森森的,我不敢走了。”
  “你不是去黄陂报丧吗?”玉姑娘反问。
  “嘿嘿,不瞒你老俵,我是干这个的。”那人说罢,将对襟棉袄扯开,里边露出两把手枪:“走,一同回龙冈,明天国军要向黄陂小布挺进,请你辛苦一趟,给带个路。”
  玉姑娘装着大吃一惊的样子,吓得把扁担都掉下肩,红薯滚了一地,他一边弯腰捡红薯,一边寻思:我跟他拼一下,抓住他,到君埠审问,可以搞些情报。不过,他有两支枪,我一动手,他就会朝我开枪;索性将计就计,跟他一同去龙冈。古人说,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不妨斗胆去龙冈探一探虚实。于是,哭丧着脸,捡起红薯说:“老总,你饶了我吧,我上有老,下有小,都等我这担红薯充饥活命哩!”
  “少废话!告诉你,明日进攻黄陂,要是抓到黄公略,起码赏你几千块,够你花一辈子呢!”这样,玉姑娘便成了人质。到龙冈,由连、团、旅,一直被送到张辉瓒那里。
  张辉瓒审毕,要部下好好招待他,明天早上带路剿匪,然后传令把戴岳、王捷俊等高级将领召来开会。
  他未及开言,先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一大笑道:“这回证实了我的推断,红军不在君埠,他们仍在黄陂、小布,待机进犯五十师。我们不能有任何犹豫,明晨五时出发,僵旗息鼓,直奔黄陂。与谭师分进合击,消灭黄公略匪部。”
  玉姑娘通宵未眠,等到黎明将至,趁五十二旅集合出发前的忙乱中,他机灵地跳下孤江泅水,直奔木坑、小别方向。
  “敌人五时出发,先头部队是戴岳的五十二旅,估计半个钟头后可到小别。张辉瓒率五十三旅和师直属队于昨夜驻进龙冈南侧的城功村里。五十四旅仍在东固。”玉姑娘身上的农眼还湿着,一边挤水,一边向黄军长汇报敌情。
  黄公略对玉姑娘说:“好同志,你辛苦了,这个情报非常重要,你赶快去换衣服吃饭,休息休息!”他掉头唤小方:“传令兵,发布战斗命令:七时前后会在此地与白匪遭遇,七师准备战斗,八、九师向龙冈东北方向迂回。”
  赣西南群山环抱,翠竹青葱,沟壑溪流,遍布四野,因而,冬雾成了本地的气候特征之一。半夜起雾,每每到上午八、九点钟,太阳光焰万丈之际,才会云开雾散。早上七点钟,田野仍是一片静寂,迷氵蒙的湿润的晨雾,在大气中流荡着,飘逸着,五米外分不清人和物。埋伏在小别桥上的红军战士们,个个睁大着眼睛,屏住呼吸,注视着前边的山路。
  “切嚓切嚓,”从木坑那边传来人群的小跑声和枪支、水壶轻轻地碰撞声,时不时还传来一两声压低了的干咳声。
  “敌人来了!”黄公略凭他的耳朵,准确地辨听着。“李团长,准备战斗!”这声音很轻,但李少辉听了战斗号令,全身都激动起来。他对黄公略说:“军长,你避开,这里危险。”黄公略说:“不要紧!跟敌人遭遇后,立即占领右边山头!”
  李少辉看见前面十米处,隐隐约约有个人影向这边窜来,他猜想,一定是敌人的尖兵,“砰!”他扣动扳机,敌人象相干柴似的躺在地上死了。
  双方的士兵一听枪声,都往山路两边的大山上爬去,两分钟内,十八师和红三军各占一座大山,机枪、步枪、手榴弹此起彼伏,互相射杀,到处是火光,到处是人群。双方相持一段时间后,敌人从那边大山上,向后撤退;红三军士兵从这边山上与敌平行,朝木坑方向追击。两座大山在木坑村附近越靠越近,因此,木坑成了第一个决战场所。
  红三军七师是由地方部队新编的,实际上只有一个团的兵力,枪支配备也很差劲,但大多是本地人,战斗热情高,地形熟悉,打得很勇猛。敌人是戴岳五十二旅的两个正规团,实力雄厚,加上戴岳亲临前沿指挥作战,打得也很勇猛。双方一时你冲我一下,被击退;我扑你一下,也被击退。隔着一条山谷,虎视眈眈,可望而不可及。这种相持状态,持续到上午九时。
  戴岳派人回龙冈,请求张辉瓒火速派兵增援。可是,张辉瓒只派了一个团,推进四华里,离木坑还有一大截路,就不敢前进了。张辉瓒把五十三旅及师直属队放在城功、张家车一线,按兵不动,一边电令朱耀华五十四旅、公秉藩二十八师火速驰援。
  戴岳气得眼里冒金光,他把大檐军帽摔在地上,骂道:“把我旅推上第一线,自已按兵不动,这是什么搞法?”
  主任参谋不冷不热地说:“师长可能别有打算,前线胜则一同前往,前线败则退东固自保。”
  戴岳骂了一声:“可卑!”便捡起军帽,扣在青烟直冒的光脑壳上,开始打自己的算盘了。
  红军总部规定全军总攻击时间是上午十时,红三军九时半发动攻击。实际上,不是提前半小时行动,而是提前了三个钟头与敌战斗。从早晨七点打到上午十点,攻不下敌人的山头。战士们冲过去,一批批地倒下来,黄公略急得象热锅上的蚂蚁,在阵地上来回急促地走动,亲自发布冲锋令,呼口号为战士们加油。可是,仍然无济于事。这时,李少辉抓回来一个班长,让他跪在黄公略面前。
  “怎么回事?”黄公略问,双手叉在腰里。
  李少辉气急败坏地说:“这个坏蛋,他带了一班人投敌,被抓住了。”这个班长是俘虏过来不久的。他看着敌我双方相持不下,心里害怕,便想反水。他带了一班士兵,刚刚逃到山脚下的木坑村,便被前沿战士发现抓回来了。
  黄公略问清情况后,那个班长跪在地上发抖,不断地向黄军长磕头:“求军长大人饶我一条狗命,求大人……”
  黄公略掏出手枪,一枪结果了他的狗命。
  随即,他吩咐七师师长和李少辉:“坚守阵地,我去黄竹岭总指挥部请求增援,一个钟头以内返回。”他看了一下手表,带着传令兵小方和几个卫兵向东边山道小跑而去。
  黄竹岭是由龙冈去君埠的必经之道,从远处看去,仿佛是一堵城墙竖在前边,离得越近,才觉得它变矮了一点。但是,当你爬到山顶上时,才能看见前后左右,远远近近的山头,都比它矮一截。
  黄竹岭在龙冈东边二十里,在君埠西十里,中间有个因形的鞍部,一条乡村山路从鞍部穿过,伸向后山;鞍部左边山坡上,一棵火红的枫树下,有一间砖瓦房,那是个小南货店,做了红军临时总指挥部。
  黄公略急匆匆赶来借救兵,爬上鞍部时,已累得气喘吁吁,内衣都湿透了。他取下军帽,不住地扇风,敞开棉军衣的纽扣任山风吹拂。
  他走到那间铺屋门前,见一个当地小商人打扮的老俵,蹲在屋门前的石阶上,朝龙冈方向张望。“老俵,总部在哪里?”黄公略连问了几句,那人无动于衷,脸上却堆满了微笑。
  这时,在屋外巡逻的卫兵,见公略来了,便行了一个军礼,然后笑着告诉他:“老板是个聋子,我们要把他赶走,毛政委说,让他留下吧!”
  “嘿,真倒霉,问了个聋子。”小方不快地说。
  “朱总司令和毛政委在吗?”黄公略熟知毛泽东的生活习惯,轻悄悄地问。
  警卫员悄悄地把嘴伸到黄公略耳边,叽叽咕咕地说了一阵,黄公略心急如油煎,表面上却装得若无其事的样子。
  “讲什么悄悄话?”小方对毛政委的警卫员不满地说。
  “小鬼,我告诉你。”黄公略拍拍小方的肩膀,告诉他,毛委员正在睡觉。
  “毛政委讲,只要黄公略来了,立刻喊醒他。”警卫员补充了一旬。
  黄公略摇摇手,不忍叫醒毛政委,他晓得这些时把毛政委、朱总司令累苦了。算起来,红军将领们已有一个星期未能好好睡觉了。
  红军主动从吉安城撤退到黄陂、小布一带,搞了个把月的“肃反”——杀“AB团”。十二月十六日,蒋介石发布向苏区总攻击命令后,红军便在小布集结。二十四日得到情报,谭师大肆拉亻夫,准备向小布进犯。机会难得啊!于是二十五日,在小布的大河滩上,召开了苏区军民反围剿誓师大会。大会的主席台两侧,是毛泽东亲笔手书的一副对联:
  敌进我退,敌驻我扰,敌疲我打,敌退我追,游击战里操胜券;
  大步后退,诱敌深入,集中兵力,各个击破,运动战中歼敌人。
  “敌人五十师谭道源,就在大山的那边!”毛泽东左手叉腰,右手向前面的大山一指。“我们先把五十师吃掉,然后再消灭张辉瓒的十八师,把敌人分割开来,各个击破。”毛泽东历数了苏区军民歼敌的有利条件:一、二、三、四……最后,毛泽东带头呼口号:“勇敢冲锋!奋勇杀敌!多缴枪炮!扩大红军!活捉鲁胖子,打倒蒋介石!”
  三万多人,群情激奋,怒吼声山呼海啸般震天动地。
  十二月二十六日拂晓,军队轻装向北前进,在小布设下埋伏。严格规定;白天不许煮饭,前线指挥员都不许带马,以求隐蔽和肃静。可是,红军从早晨等到黄昏,敌人没有来,当晚撤回黄陂,第二天半夜又去,从拂晓一直等到天黑,仍未见到敌人,只好再次撤回。士兵中已有怪话出来了,有人埋怨毛泽东:“用的什么计呀,把人都累死!”“情报不准,劳民伤财!”
  其实,不是情报不准,而是混在红军中的“AB团”分子向谭道源送了情报,谭道源把派出的部队撤回,龟缩在源头不动弹。
  本来,谭道源就是个老谋深算的家伙,他是蔡锷在湖南弁目学堂的得意门生,向来老成持重。
  十月初,蒋介石与冯玉祥、阎锡山中原大战获胜,踌躇满志,在柳河车站的专车上,召见谭道源说:“你马上回江西去。江西之匪羽翼未丰,算是地方事件,问题不大,请你帮助咏安负责肃清。”那时蒋介石趾高气扬,没有把红军放在眼里。其实谭道源曾在江西驻防,一早就领略过红军的厉害,但又不好明说,只要求补给并请加派军队。蒋介石说:“补给可以,加派军队的事吆,我看现在足够,以后再说吧!”谭道源是湘军的元老,不是蒋介石的嫡系部队,向来不敢多说一句,只好唯唯而退。
  回到江西,哪知鲁涤平、张辉瓒比蒋介石更加志满气骄,以为红军是乌合之众,可以手到擒来,确定张辉瓒十八师、谭道源五十师为进攻主力,规定每天行军速度七十华里。
  谭道源接到这个命令,真是哭笑不得,参谋长跟他说:“按照日进七十里的计划前进,就无暇搜索两翼,摸清环境,而每天行军疲劳,必有官兵掉队;愈深入苏区,愈加孤立,而红军聚散无常,行动神速,一旦合围,我师便成了瓮中之鳖、袋中之鼠。师长,我参加过许多内战和北伐战争,从来不象这回这样心虚胆怯。”
  谭道源默默地点了几下头,深表赞同地说:“他们没有吃过红军的大苦头,如此轻敌!军令之下,进则危亡,退则有罪,实无善策。我们还是来个折衷:步步为营,稳扎稳打,每天前进三十里,多至四十里,午饭后即宿营,构筑工事,查清周围情况,严密警戒!”
  参谋长会心地伸出右手大拇指:“师长决策高!”谭道源苦苦一笑。
  谭道源得知红军正在小布集结要待机歼灭他的五十师,便赶紧缩回源头,呈一线构筑工事,并电告鲁涤平和张辉瓒,请求救兵。此时,张辉瓒已被红军牵着鼻子进了龙冈。红军总部二十八日在黄陂召开军事会议,鉴于谭道源不上钩,张辉瓒已进入红军包围圈,决定首先吃掉张辉瓒师,然后再收拾谭道源。二十九日,红军总部移驻君埠万寿宫。三十日清晨,朱德、毛泽东率总部人负登上黄竹岭。从二十四日起,足有一个星期,红军将领们都处在紧张气氛中,度过不眠的日日夜夜。
  在黄竹岭部署就绪后,天已黎明。从山下小别方向,传来激烈的枪炮声,时有流弹呼啸着,打在总指挥部的周围。
  毛泽东在黄竹岭上,看见漫天的大雾和火样的枫叶、成片的黄竹丛。他随手摘一些紫红色的被霜冻过的小野梨,吃在嘴里又甜又酸又粉:“嘿嘿,味道还不错,跟我们韶山的那种‘糖果粒粒’差不多!”他劝朱德也吃了几粒。
  毛泽东伸伸腰,打了个哈欠,对朱德说:“我们也要睡一觉啦。”二人从黄竹岭顶峰缓步走下那个铺屋。毛泽东吩咐警卫员:“你把马上的铺盖取下来,让我睡一觉。你听着,如果打得激烈,机关枪、迫击炮一齐上,就不要叫我;枪炮声停了,只打冷枪的时候,你就把我喊醒!”
  警卫员点点头:“毛政委,你放心睡吧,谁来我都不喊你。”
  毛泽东躺在行军床上,盖上毯子,补充一句:“黄公略来了你喊我,这一仗,关键在他身上!”
  可是,黄公略虽然心急如焚,也不愿吵醒毛政委。正当他和警卫员讲话时,高高大大的朱德总司令,弓了一下腰,从店铺门里走出来,笑着用四川话问:“前方怎么啦?”
  黄公略把来意一讲,朱德没吭声,双手背在身后,带着黄公略沿着山间小径上了黄竹岭。此刻,大雾渐渐消散,树叶草片上还沾满了细细的水珠,从鞍部走到山头,裤腿都给打湿了。太阳从东边大山的后头,露出了红彤彤的脸蛋,把无私的温暖和亮光,普照大地。
  朱德、黄公略一登上山顶,不约而同地拿起胸前的双筒望远镜,向西边了望。
  “看,龙冈南面的那座高山,就是万功山。”朱德边看边说,“左路军罗炳辉的十二军正午前可以赶到万功山,堵住张辉瓒南逃的大道;参谋长朱云卿昨夜动身,亲自到上固的汉下、回龙传达作战命令;红四军和红二军团将从上固一线压向龙冈,截断敌人向东固的退路。眼下,总部只留下一个警卫连,还要担任着守行李的任务。”
  朱德和黄公略沉默着,黄公略看了看手表说:“总司令,我该回去啦!”他惦念着前沿的战士。
  朱德送他到铺屋跟前,把参谋处长喊来说:“无兵派将,你去前线鼓一鼓士气!”
  黄公略感激地握着朱德那粗糙厚实的大手,和参谋处长一同奔向前沿阵地。
  此刻,已近正午。双方处于胶着状态。戴岳听见万功山方向枪炮齐鸣,杀声震天,知道红军一部分已逼近龙冈,如在小别、木坑一线固守,会遭到前后夹攻。于是,他当机立断,命令全旅撤退。山间大路上、小溪边、山坡上,到处是五十二旅溃败的土兵。黄公略一看敌人逃跑,便令号兵吹起嘹亮的冲锋号,七师战士和赤卫队员、担架队员们,象潮水一般向龙冈方向涌去。
  五十二旅兵败如山倒,戴岳指挥失灵,跟随溃兵逃出木坑一线山区,站在山坡上向西了望,那情势使他这位沙场老将也心惊胆寒。右边大路的尽头,一拐弯,就是龙冈圩。此刻,只见密集的红军士兵从大山上压下来,他们打着红旗,呐喊着:“冲啊,杀啊,活捉张辉瓒过新年!”仿佛天兵天将一般。正前方,孤江那边,是一块一百亩见方的叫毛家坪的开阔地。开阔地的尽头,有一堵高山,就是万功山,孤江从龙冈圩流过来,绕毛家坪划了一个大圈,形成马蹄形,孤江的北边、东边、南边,都是绵延不断的起伏的群山。这山山水水,象一圈锁链,在西边的万功山处被牢牢地锁住了;又好象一只袋子。张辉瓒连同他的十八师,就成了袋中之鼠了。而张辉瓒的师部就驻扎在名叫城功的村子里,眼下正暴露在红军的火力之下。
  “该死!竟然把师部驻扎在开阔地上!什么时候了,还不占据制高点!等着当俘虏吧!”戴岳看了一下形势,轻轻地然而狠狠地骂了张辉瓒几句。
  溃兵们从他身边成群结队地落荒而逃,绝大部分不顾天寒地冻,从脚下的孤江涉水而过,不少士兵被高山上压下来的红军击毙在水中,鲜红的血花在清澈的江面上飘浮着。
  团长刘人之跑得喘不过气来,走到戴岳身边,往地下一坐就不想起来了。他的侄儿猴连长,也呼哧呼哧跑过来,命令牢骚鬼:“背起刘团长,快跑!”牢骚鬼自顾不暇,哪有力气背刘团长?刘团长又高又大,胖得象头猪,往牢骚鬼背上一压,差点把他压倒。牢骚鬼咬紧牙,直起腰杆,艰难地跟着大队跑。猴连长此时也顾不上他的叔叔刘人之了,看见孤江上有座木头架起的平板桥,便奋力地冲上去,桥上已挤满了溃兵,猴连长登上桥后,不管其他士兵的死活,把已经登桥的士兵直往两边推。桥面只有两人宽,因此,士兵们象下水饺似的往孤江里掉。
  牢骚鬼见此情景,骂一声“臭猴牯”,也跟着上了桥。跑到桥中央,他把腰一弓,背上的刘团长便象死猪一般被扔下孤江,猴连长刚刚掉头看见,还没来得及掏出手枪,牢骚鬼的步枪子弹,已让他脑袋开了花。扑嗵一声,掉到河里,再也没浮出水面。
  这一切,戴岳都看在眼里,可是他无能为力,因为他自己也只能随波逐流,跟随着溃兵过桥,奔向万功山方向与张辉瓒会合。
  突然,他看见万功山上红旗乱舞,他一下子伫立不前,心里盘算起来:“再往前去,不是跟石侯一道殉葬吗?”凭他的经验和机敏,他既不往右也不朝前,而是带着随身马弁,从左边涉过孤江,爬上了江那边的丘陵。在这兵荒马乱之中,红军、白军此刻都在强夺万功山制高点,谁也顾不上他。
  他爬上一个小丘,又爬一座小山,恨不能爷娘再给他生出四条腿来。面前还有一座高山,他实在爬不动了,便一屁股坐在茅草上,回头眺望万功山战场,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他不住地摇头叹息:“惨,惨!轻敌是自取灭亡的先兆!”
  突然,他发现牢骚鬼也跟着他上了山。心想:这下完啦,他来报仇了!但他并不起身,只紧紧地盯着牢骚鬼,警惕着他会有什么不轨的行动。
  牢骚鬼端着汉阳造,爬到离戴岳只有一丈远的地方,蓦地把大枪朝山下扔去,然后,四肢着地爬到戴岳跟前,说:“戴旅长,我,我背你!”
  戴岳从万分紧张中苏醒,长叹一声,全身象棉花团似的松软无力了。牢骚鬼趁势将戴岳背上,四肢并用,拚命爬上一座又一座高山。枪炮声,呐喊声,渐渐在他们身后远去了……
  张辉瓒一觉醒来,已是早晨九点,他刚要下令:集合部队,向君埠进军,仔细一听,从东边木坑方向传来枪炮声。他把到嘴边的命令缩回肚里,打了一个哈欠,又接着伸个懒腰。从床上坐起,披上军大衣,把脚踏在凳子上。他的侄儿、特务连长慌忙过去,跪下一只脚,替张辉瓒穿上皮靴,打好绑腿,张辉瓒又换上另一只脚。这时,参谋长匆匆进屋,小心翼翼地说:“昨天得到的情报不准,戴岳已在小别、木坑一线,与黄公略遭遇,戴旅长要求师座火速派兵增援。怎么办?”
  张辉瓒骨碌着大眼睛,把手一挥:“诩庭有一个旅,还对付不了黄公略的一个军?黄公略那个军,实际上不如国军一个旅!何况杀“AB团”时又被自己人砍掉了三分之一。目下正是红军人心涣散的时候嘛!”
  “师座,头一仗如果失利,往后可能……”参谋长战战兢兢地欲说又休。他虽然对张辉瓒的判断有不同看法,但必竟不敢直言。
  张辉瓒沉思了一下,点头说:“也好,派一个团去,象征性地表示增援吧!命令五十三旅及师直属队紧急戒备,听候命令。”
  张辉瓒顾不上吃早点,带着几个马弁,爬上城功村附近一个小山丘,摘下玳惠边老花镜,举起美国造的十倍双筒望远镜,向四下张望。
  除了东方传来激烈的枪炮声外,其余方向万籁俱寂。他特别欣赏自己选中了城功村作师部,如果呆在龙风圩那个锅底下,如果被红军围攻,就会走投无路啊!他把望远镜朝西边万功山扫视,胸有成竹地想:只要我们占据万功山,左边可以控制龙风圩;东边,毛家坪尽收眼底;向西,可以和即将驰援的二十八师公秉藩、五十四旅朱耀华连成一片,真是进亦可,退亦可,立于不败之地啊!为了保险起见,他命令电台继续向公秉藩师、朱耀华旅发报,命他们火速赶到龙冈,会剿黄公略!“午饭后占据万功山!”张辉瓒下了命令,便回到他的临时指挥部,围着地图打转转。
  正午时分,士兵们刚刚端上饭碗,参谋长慌慌张张地跑来报警:万功山上发现红旗和敌人!
  张辉瓒吃了一惊,马上命令五十三旅抢夺万功山制高点!士兵们正要吃饭,长官命令丢下饭碗,有些舍不得放碗的,都被长官们夺下,一脚一个踩得稀烂,吼叫着:“命都不要了,还顾得上吃饭,冲,给我冲上万功山去!”
  红十二军罗炳辉已经占据了万功山,五十三旅一批一批往上冲,又一批一批被消灭。
  “师座,我军早就应该占据万功山。现在看来,我们面临的敌人不只是黄公略。”参谋长刚说到这里,张辉瓒把桌子一拍,凶恶地吼道:“少说废话!”参谋长再也不敢吭声,站在屋角上,看着张辉瓒在屋子里踱来踱去。张辉瓒也深知自己过于麻痹,昨日在城功村宿营后,本应该先派一支部队占领万功山头。可是,他刚愎自用,宁可一错再错,也不愿在下级面前承认错误。
  不久,孤江东边、木坑方向也黑压压涌来一片狼狈败退下来的士兵,部下报告说是戴岳的五十二旅的溃兵。张辉瓒命令特务营长贺斌:“挡住,根据蒋总司令亲自颁布的连坐法,谁退就打死谁!”
  “如果碰到戴岳等高级将领呢?”贺斌毕竟是个老滑头,故意问了一句。
  “连坐法不分高级将领还是普通士兵。”张辉瓒杀气腾腾地挥动着手。贺斌遵令前往堵截,重机枪下,不知死了多少溃兵!溃逃的士兵稳下神后也拿起武器,朝这边射击。贺斌不得不下令撤退。
  下午三时,红四军、红三军团从北边大山上压过来;红十二军在万功山上向强夺制高点的敌军扫射。战斗异常激烈,张辉瓒命令全部官兵向万功山突围。
  就在此刻,红三军士兵象洪水一般朝十八师师部席卷而来。张辉瓒一看大势已去,连忙要他的侄儿、特务连长为他准备了一套下级军官制服。他穿在身上,绷得太紧。本想换套大号的,无奈这时军需官也不知跑到哪儿去了,只好将就一下。他把一沓贺年片交给侄儿说:“明天就要过新年了,这些贺年片,你代我分送给老朋友,名单照去年开列的。噢,戴岳、王捷俊不用寄了,我们大概得一同赴天国了。”
  侄儿听到这里,忍不住啜泣道:“伯伯,你会得救的,你会得救的啊!”
  “战死沙场,这是军人的最好归宿。”张辉瓒在日本留学时,也学会了一点武士道精神。忽然,他想起了那条灰黄色的警犬,对侄儿嘱咐道:“那条灰犬,跟我相依为命,我预感到凶多吉少,把它寄养在朱耀华那里,请你一定要他精心喂养,然后送到我夫人手里。”
  侄儿不住地点头,不断线地流泪。
  “冲啊,杀啊!”
  “缴枪不杀!”
  “活捉张辉瓒——呵,呵,呵——”
  张辉瓒听到震天动地的呐喊声,反而不象刚才那样慌张了。他检查了一下勃朗宁手枪的子弹,插在裤腰旁,命令特务连长召集一排武器精良,技术卓越,效忠于他的卫兵——他的御林军,跟他一起向万功山突围。
  “特务营贺营长呢?”连长四处寻人。
  “那个姓贺的不可靠,他是从黄公略那边叛逃过来的,让他去吧!”张辉瓒已到了无能为力的地步,仿佛良心发现似的,变得宽厚、仁慈了。
  一行人奔跑着,走到万功山下,沿着一条蜿蜒小溪,向山坡上爬去。打前阵的是他的御林军,张辉瓒夹在中间,他的侄儿殿后。
  从东边毛家坪看过去,万功山象堵城墙,矗立在开阔地的边缘。他们爬到一个山头了望,发现那边山连山,一山更比一山高。而此时,万功山的最高峰上已经插上一面大红旗,在微风中飘扬。御林军朝上冲锋时,被打死一半,有几个慌了手脚的,开始转身向后逃。张辉瓒掏出勃朗宁手枪,一枪一个,把他们全打死了。这下子吓坏了特务连长,他双腿跪在张辉瓒面前,满面流泪地说:“伯伯,你这是为什么呀?把他们都打死了,难得保你的驾呀!”
  张辉瓒凶狠地说:“要坚决执行蒋总司令的连坐法,我当师长的如果退却,你可以把我也打死!”
  张辉瓒太肥胖,不停气地往山上跑,已累得喘不过气来,再加上精神过度紧张、疲劳,他已到了寸步难行的窘境。脚下直打滑,两条腿根本不听使唤。他一把抱住一棵大树,呼哧呼哧喘粗气。在这隆冬天里他却是汗流浃背,脸上沾满尘土与草屑。好容易喘过气来朝下看,只见毛家坪几十亩荒芜的田地上,已爬满蚂蚁似的人群。几匹战马在乱窜;有些人在乱跑;有些人群在地上扭打,撕杀;四面高山上,人群还在不断地往毛家坪空地上涌。抬头向万功山上看,只见山头红旗呼啦啦飘,一队红军士兵端着枪,扛着梭镖,从山梁上往他这儿冲下来。眼看这群人离他只有十来公尺,张辉瓒绝望了,掏出勃朗宁手枪,对着肥硕的脑袋扣动了板机……枪没有响,他拉开枪检一看,里面的子弹刚才被他全用在御林军身上了。他生气而又失望地将小手枪丢进旁边的矮树丛中。
  这时,特务连长正在东张西望,看样子也想丢开他的伯伯逃命了。张辉瓒将他喝住,诚恳地求他说:“你那手枪里还有子弹吗?给我一颗,只要一颗就够了。”他闭上眼睛,等待枪声。可是,几秒钟过去了,他那一百六十斤重的身躯上还没接触到那花生米大小的铅头。他睁开眼睛看时,侄儿已经象坐滑梯似的溜下山坡,被一个树枝卡住了。这时,“砰”的一枪,一颗子弹在他侄儿的脑袋上开了花,他立时倒在草丛里,不动了。
  张辉瓒找不到“殉国”的办法,只好把脑壳使劲朝大树干上撞,撞了一下,头昏眼花,额头上湿湿的,用手一摸,是血!他本应该接二连三地撞下去,只要血流不止,他的使命也就完成了。然而,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生的念头又占上风,他从裤袋里掏出一块手帕,一见这块手帕,便想起了他的夫人。这是夫人送给他的唯一纪念品,手帕上绣着一对鸳鸯,还用丝线绣出“恩爱白头”四个字。他用这块手帕捂住流血的伤口,泪流满面地伏在了树干上。
  一小队红军士兵过来了。看样子都是些十六、七岁的大孩子,他们看见张辉瓒靠在树干上,胖乎乎的象个伙头军或司务长,又见他手里没有武器,也不经意,只随便问一句:“白军弟兄,干什么的?”
  张辉瓒起先颇有点虎死不倒威的气概,这时却结结巴巴头也不敢抬地说:“我我,我是营里书记官……。”
  “书记官,呆在这里做什么?快到大坪里集合,能领三块大洋呢!”一个童音未改的儿童团员扛着梭镖过了身。
  等这支队伍从身边走过,张辉瓒发现站在树旁不是办法,逃也不行,只有藏起来再说。他四下张望,看见左边山谷里是密密的树丛,长满了黄竹枝和一人高的茅草,便就地一滚,钻进芦箕丛中隐蔽了起来。
  黄公略率领的红三军冲到城功村时,他跟随李少辉团首先来到敌十八师师部。呈现在面前的情景却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之外。原来,他以为师部一定是个顽固的堡垒,张辉瓒的御林军一定会誓死保卫他,与他共存亡呢。可到师部门前一看,他惊呆了。只见敌十八师特务营三百余人,在祠堂前的晒谷坪上,排成三路横队,面朝万功山站着。等红军的黄军长来到跟前时,那个领队的营长立正举手,向黄公略报告说:
  “报告黄军长,十八师特务营二百八十六名弟兄,向黄军长致敬,诚心诚意投降红军,请你检阅。特务营营长贺斌,报告完毕。”
  黄公略万万没有想到,会在这儿见到仇人贺斌!就是这个贺斌,在嘉义镇跟黄公略率领三营暴动后又乘机叛变,拉走了三营土兵,拐走了两千元军饷,投靠了驻防浏阳的张辉瓒。黄公略为了追回叛军遭到埋伏,差点全军覆灭。啊,黄公略咒骂过多少次这个叛徒。他发誓着抓到贺斌,要亲手宰了他!如今,贺斌居然演了这么一出戏。怎么办?
  李少辉也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他拔出手枪,推上子弹,正要朝贺斌瞄准,被黄公略当即止住,并给李少辉使了个眼色。
  黄公略满面征尘,更显得威严,仿佛是一尊壮士的铜像。他抑制着内心的愤懑、仇恨,克制住快把脑壳胀破的激情,长长地吁了口气,向贺斌点了点头。
  贺斌原以为李少辉的子弹会结束他的性命,没想到黄公略的理智战胜了感情,悬在嘴上的一颗心,终于落在肚里,只是还不停地乱蹦乱跳。
  “吹敬礼号!”贺斌颤抖着嗓音,发号施令。“全体士兵,立正——敬礼!”
  随着贺斌的口令,只听见嘹亮激越的军号声,在毛家坪的上空飞扬。特务营的士兵们,以整齐的动作,举枪向黄公略敬礼。这一动作,可把李少辉和传令兵小方急坏了,他们怕哪个坏家伙突然朝黄军长放冷枪。黄公略毕竟见过世面,他泰然自若,威风凛凛地检阅特务营,同时,机警的双眼仍严密地注视着士兵。不管谁。假若有一点坏心,只要看到他那双能够穿透肺腑的目光,便会吓得心慌意乱,而不敢放暗枪了。
  检阅完毕,贺斌命令放下武器,士兵们将缴出的枪支,整整齐齐地摆好,一个班架成一堆。贺斌还把随身佩挂的蒋介石授予的“自杀刀”双手托着,举在头前,递给黄公略。
  “张辉瓒呢?!”黄公略开口第一句话问。
  “他他,他带着特务连长,就是他的侄儿,向万功山突围去了。”贺斌讷讷地回答,“我,我有罪,罪该万死,没有把师长抓住上缴!”
  黄公略命令部下将俘虏集中处理,又命令李少辉搜索万功山。一定活捉张辉瓒,不准开枪。
  战士们分成几个纵队,象箅子梳头似的搜索万功山。
  “张辉瓒快出来,缴枪不杀!”喊声此起彼伏,在漫山遍野回响。
  一个战士发现一具死尸旁有一沓纸片。捡起来交给李少辉。他虽识字不多,可“恭贺新禧”四个大红字和下边署名“南昌卫戍司令、前敌总指挥、十八师师长张辉瓒这些字,他是不会认错的。
  “好,既有名片,说明他这龟儿子就在附近,给我仔细搜!”李少辉信心十足地说。
  搜了半小时,喊声震天,也不见张辉瓒出来投降。李少辉火了,他举起刚缴获的德国造驳壳枪,朝天放了一梭子弹,高喊道:“张辉瓒听着,再不出来,就开枪啦!”
  四下一片沉寂。突然,从前边山谷里的茅草丛中,钻出一个浑身沾满草屑,胖得象个刺猬似的人来。他并不举手,而是把仇视的大眼睛盯着搜山的士兵。看看大家没有动静,才慢吞吞地走到山坡小路上来。
  “我就是前敌总指挥!”张辉瓒的第一句话。
  “找你们军长黄公略!”张辉瓒的第二句话。
  “找毛润之先生也行。”张辉瓒一连讲了三句,便不再吭气了。跟着搜山的士兵们沿着一条蜿蜒小径,朝毛家坪的开阔地走去。
  大路上人挤人。红军战士、赤卫队员、担架队员、妇女儿童都蜂拥而上,要见见这位大名鼎鼎的刽子手。
  张辉瓒耷拉着肥硕的脑壳,眼睛盯着鼻梁和脚尖,不敢向四下看一眼。
  一队被俘的中级军官被押过来了,正好跟张辉瓒碰面,有个左臂用白绷带吊在脖子上的军官,看见张辉瓒,吓了一跳,赶快退后一步,立正,用右手行了个军礼。可惜军帽已不知去向。
  李少辉白了他一眼,用枪托在他举起的右手臂上点了一下,骂道:“你省了这份心吧!奴才!”
  迎面又走过来几个俘虏兵。从他们那神气活现的样子竟看不出是一些被缴械的敌兵,倒象是回老家探亲的游子一般。他们嘻嘻哈哈地走到张辉瓒面前,举起右手,“啪啪”就给了他几耳光。还骂道:“你这个张胖子,尅扣军饷,不顾我们的死活。这下子好,三个师的军饷都送给红军爷爷了。”
  李少辉忙制止说:“红军纪律:不准打骂俘虏。你们省了这个力气吧!”
  “捉到张辉瓒啦,前头捉到张辉瓒啦……”成千成万的人们,传送着这个震撼苏区河山的喜讯,一直传到黄竹岭红军总指挥部。
  警卫员悄悄地把毛泽东喊醒:“毛政委,机枪大炮都哑啦,还有一点零星枪声。”
  “哦?不打枪炮啦?”毛泽东一骨碌从行军床上翻起身,走到高处,遥望苍茫大地,只见云锁群峰,枫叶似火。“捉了张辉瓒”的呼喊声此起彼伏……。他那青癯的脸上,顿时笑意融融。他摘了几颗糖梨,递给朱德和参谋长,笑道:“没有枪炮声了,解决战斗啦。我们,下山!”
  毛泽东诗兴大发,边走边构思着气势磅礴的诗句,这就是后人将传颂千古的《渔家傲·反第一次大围剿》:

          万木霜天红烂漫,
          天兵怒气冲霄汉。
          雾满龙冈千嶂暗,
          齐声唤,
          前头捉了张辉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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