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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三


  他叹了口气,伸手去把系在柱子上的鞋解了下来,慢慢穿上。

  秋津丸船舱里,铺位上下共有五层,林田一郎的铺位是往上数第三层,他就在昏暗之中犹犹疑疑爬下床来,生怕一不留神会踩着了下面吊床上的人。

  到了地上,便小心翼翼穿过横七竖八的包包囊囊,向舱壁门走去,半路上还让谁的枪绊了一下。又穿过了一个也是那样杂乱无章很难插足的舱间,这才到了厕所。

  厕所里水气蒸腾。唯一的一只淡水莲蓬头到这会儿还有人在用;自从海军陆战队员们上了船,这个淡水淋浴间就始终没有空过。

  走过几个海水淋浴间,却都无人使用,倒是有人在里边掷骰子赌钱。

  赌博在皇军军队里,已经是司空见惯的事了。

  过了淋浴间才是坑位,林田一郎在湿滴滴的开口木板圈上坐了下来。香烟忘记带了,幸好隔不多远有个北海道军曹,他就讨了一支,一边抽烟,一边瞧着脚下这黑乎乎、水淋淋、烟蒂狼藉的地,听着坑下排粪槽里哗哗的冲水声。

  他其实也不是真有什么非来不可的理由,可一坐下来他就不大想起来了,因为这里毕竟比较凉快,再说这一股厕所、海水、漂白粉的气息,这一股金属沾着了水的淡淡的阴冷味儿,可到底不如兵舱里一派浓烈的汗臭那么叫人难受。

  他在那儿坐了好一阵子,才慢慢站起身来,拉起草黄色的裤头,想想回铺位上去又得费好大的劲。他乘岗哨不注意,悄悄溜上了甲板。

  在船舱里待久了,一到甲板上就觉得冷嗖嗖的。

  林田一郎深深吸了一口气,小心翼翼地在黑暗里摸索了一阵,才渐渐认出了船身的轮廓。月亮已经出来,一派淡淡的银辉,隐隐勾勒出甲板上的船室和船上的设备。

  他四下打量了一番,这才意识到螺旋桨在悄悄击水,船身在轻悠悠摆动,其实这船身的摆动他在船舱里早就感觉到了,吊床不是一直在晃荡么?他内心一下子觉得舒畅了许多,因为甲板上几乎空无一人。近处的一个炮位上虽还有个士兵在值班,可是跟船舱里一比,这里也真算得上是个世外的天地了。

  他走到栏杆跟前,望着大海。脚下的船现在似乎根本没在动,整个船队好像停止了前进,正在水里探寻一条去路,有如追踪猎物的一条猎狗,追到中途断了线索。

  遥远的天边,林田一郎仿佛又看到自己的家乡--广岛那山峦起伏的影子,也不知道立花美惠怎么样了。

  想想今后这一个星期的处境,心下茫然,打不起一点劲来。明天在上海登陆,两脚就得浸水,靴子里就得灌满沙子。登陆艇一艘艘放下去,卡车一辆辆往岸上运,一大堆卸在海滩边。

  对中国的战争,林田一郎不但害怕,简直都厌倦了。这一仗打完还有下一仗,下一仗打完又有下一仗,永远也没有个了。

  他闷闷不乐地瞅着海水,直揉自己的脖子,觉得这副身架都快整个儿散开了。眼下大概是一点钟。再过三个钟点就要开始踏上中国的土地了,一顿难吃得要命的早饭等不到凉就得三日两口硬塞下去。有什么法子呢,过一天算一天罢了。自己带领的支队还是比较幸运的,至少没有参加满洲的战争。

  他又吐了一口唾沫,带着疤的粗大指头揉了揉另一只手的肿胀突出的指关节。

  他俯下身去,伏在栏杆上,望着海水。运兵船有气无力,似动非动,船后卷起的旋涡却转得挺急。

  月亮已经隐到云后去了,海水显得黑黝黝的,看去深得可怕,象是包藏着什么祸心似的。自船舷往外至五十来码一带,似乎有一圈光晕绕着船体,再往外可就是昏昏沉沉、茫无边际的乌黑一片了。船过之处掀起一重波涛,沿着波涛只见海水打着旋涡,汹涌激荡,卷起浓浊的浪沫,滚滚而去。

  也许他再也看不见广岛的身影了。

  林田一郎望了半晌,心下豁然若有所悟,一种悲们之心不觉油然而生:人们总有些愿望得不到满足,他似乎一下子全明白了。

  他叹了口气,

  那一腔深切的感触也随着叹息都泄走了。世上有些问题是永远也解决不了的。

  实在太复杂了!

  林田一郎的宗旨:能不犯人,决不犯人;可谁要欺他,那也休想。他这辈子从来没有吃过别人的欺,这一点他觉得可以无愧。

  他对着海水呆呆地望了好久。心灵找不到一点寄托,总觉得看什么都不顺眼。他鼻子里哼了一声,听着海风绕船追逐。他仿佛周身每一个细胞都有了知觉,能意识到时光在一秒秒流逝,离拂晓愈来愈近了。

  今夜一过,就几个月不会再有这种只身独处的机会了。他爱这孤独滋味。

  他向来就是个爱孤独的人。

  他作了个苦笑,抓住了栏杆,感到海风扑面,海风还带来了浓浓的鱼腥味儿,他不觉深深吸了一口气。

  嗯,什么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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