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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八


  有一晚,当康达沉睡后从梦中惊醒时——他经常如此——他躺着仰望眼前的一片漆黑。他突然感觉冥冥中,基于某种原因,是阿拉神授意他前来此地,引导这些迷失的黑人去寻回他们的根源,因为这儿的黑人并不像他,他们一点也不知道自己是谁,更不知自己来自何方!

  他突然很奇怪地感觉到圣人祖父就出现在他眼前,于是他伸手摸向黑暗,但什么也没摸到,因此他开始大声对卡拉巴·康达·金特说话,恳求他示意自己来此的任务——假如有的话。他很震惊地听到自己的声音;直至目前为止,在土霸的土地上除了对阿拉神外,他对其他人从未发出一言半语——除了挨皮鞭时的惨叫。

  翌日清晨,当康达和其他人一起排队上路工作时,他几乎快说出“早安”,因他听他们每天都如此彼此问候。但目前他纵使已懂了够多的土霸字,多得不仅知道别人对他说的话,而且还多少能让别人知道自己要表达什么,他仍然决定三缄其口。

  康达突然想到也许这些黑人很谨慎小心地隐藏他们对土霸的真正憎恶,如同自己对土霸的态度也在改变一般。他亲眼看到在土霸一转头之际,黑人们的笑脸立刻转为鬼脸。他也目睹他们故意破坏农具,然后当“工头”咒骂他们笨手笨脚时,再表现一副全然不知情的样子。此外,他也看到在农场上时,每当土霸一在附近巡视,黑人们就装出一副东奔西走的忙碌样,而实际上他们经常花上两倍的时间来完成手边的工作。

  他也开始意会到这些黑人亦有类似曼丁喀族成人语言的秘密通讯。有时候当他们在田里工作时,康达会瞥见他们在头上做个快速的小动作,或是其中一人会发出奇怪且短暂的叫喊;然后会在出其不意时一个传给一个,而且总能不让骑马巡视的“工头”听到。有时候当他夹杂在他们中间时,他们会开始唱歌告诉康达——尽管他不了解其意——他们正在传达讯息。就像他在船上时,妇女们利用唱歌把消息传给他们一般。

  当夜幕低垂,灯光不再从白色大房子的窗口射出来时,康达锐利的双耳会听到有一两个黑人迅速地溜出“奴役房”几小时之后再溜回来。他很纳闷他们去了哪儿,为何笨到还要溜回来。隔日清早在田里时,他会试着去揣摩那究竟是谁。他想无论是谁,自己或许可以学着去信任他们。

  距离康达两间小屋处,黑人们每晚在“晚餐”过后会围坐在厨娘的小火旁。这景象总使康达悲伤地忆起嘉福村,只是这儿的妇女与男人混坐,而且有些男女还衔着土霸的烟斗,朦胧的烟头有时会在正拢聚的暮色中闪闪发亮。坐在门内仔细地聆听时,康达可以在蟋蟀的刺耳叫声和远处森林传来的猫头鹰邪叫声中听到他们在谈论。虽然他不懂那些话,但却可以感觉出他们语调中包含的苦痛与憎恨。

  即使在黑暗中,康达内心可以刻画出每位说话者的脸庞。他的脑子已汇集每个黑人的声音和他们可能所属的种族。他知道那些人通常都表现得大而化之,经常不苟言笑,此外,还有一些人甚至从不与土霸打交道。

  康达注意到这些夜间集会大都有个固定的形态。通常最先开口说话的总是那个在大房子内煮饭的厨娘,她常模仿“主人”和“夫人”所说的话,接着他会听到抓他回来的那个黑人模仿“工头”。他很诧异地听到其他人因试着抑制笑声——以免被白色大房子内的人听见——而呛到。

  可是当笑声平息时,他们会围坐一堆交谈。虽然康达对他们所讨论的事只领悟一点点,但他听出有些人的声调很无助,有些人很气愤。他感觉他们是在回忆以往不愉快的经验,特别有些妇女在说完话后会突然放声大哭。最后当一个妇女开始唱歌时,交谈声就安静下来,然后大家会跟着唱。康达不了解那些字眼——“没人知道我所种下的磨难”——但他感觉到歌中带着悲伤。

  最后,那个常坐在摇椅上编着玉米穗也是专吹号角的那个最年长黑人传出一个声音。其余的人则低下头去,然后那个长者开始慢慢地说着像祈祷之类的祷告词,虽然康达十分确定他们不是对阿拉神说话,但他仍如此猜想。康达记得船上那个老酋长曾说过:“阿拉神知道每种语言。”当祷告继续时,康达一直听到那个老人和其他人不断地高声叫喊道:“喔,主啊!”他很怀疑这个“喔,主啊!”就是他们的阿拉神。

  几天之后,夜风带着康达从未感受过的寒意吹来,他醒来发现树上最后的几片叶子已掉落。当他在寒风中颤抖地站在队伍里准备上工时,“工头”却带着大家来到仓库里。此刻,甚至主人和夫人都在那里,而且身旁还有其他四个衣着堂皇的土霸,边喝采边看着黑人分成两组比赛剥玉米粒。

  然后土霸和黑人分开成两组开始尽情地大吃大喝。晚上带领祈祷的那个老黑人拿起某种带有弦的乐器——这让康达想起自己祖国的科拉琴——开始用某种棒子在弦上来回地弹出奇怪的音乐。其他的黑人则起身开始疯狂地跳舞,而在旁观赏的土霸,甚至“工头”都兴高采烈地拍手叫好,他们因兴奋而满脸通红。此时所有的土霸突然起立,而黑人则问到一旁。他们拍着手走到地板中央,开始以一种蹩脚的方式跳舞。老黑人好像发了狂般地弹奏,而其余的黑人则跳上跳下,又叫又鼓掌,好像是在欣赏他们毕生中最棒的表演。

  这使康达想起敬爱的尼欧婆婆在他仍是卡福第一代时所说的一个故事。她说到有个村落的国王如何召集所有的乐师,并命令他们尽最大的本领为人民跳舞,甚至包括为奴隶们。所有的人民因此都很欢欣,离开时还对着上苍大声唱歌,但从此没有任何国王像他一样。

  当晚回到屋内后康达回忆起他的所见,他突然感觉到,在某种强烈、奇怪而且深奥的方面,黑人和土霸彼此需要,不仅在仓库内跳舞时,而且在许多其他场合,康达似乎觉得土霸接近黑人时才会获得最大的快乐——甚至当他们鞭打黑人时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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