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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好景不长




  汤姆接到回国命令时。美业丽已经是三岁了。在我们住的青山公寓里,五年来无处不留着我们夫妇生活的印迹。汤姆要回到七年前被征集的纽约去,在那里退出兵役。
  “回国之后,我立即准备接家属。一年之内一定叫你去,可以吗?”汤姆抱着我的肩头反复他说道。我神情暧昧地点着头。我将离开生我的日本去到美国,并终生在那里生活——这些事我不敢想象。汤姆的回国。实际上便是我们的离婚。我是这样认为的。为什么呢?因为不少举行了结婚仪式、生了孩子并幸福地生活一个阶段后的国际式婚姻,一纸军队的归国命令,实际上已自然而然地解除了婚姻关系。我见到的这种例子实在不少。在战争中,到加里曼丹、苏门答腊去的日本兵,停战后丢下当地的妻子回到日本,又若无其事地和日本女人过着平稳的婚后生活。这些事在我的周围算不得什么稀奇。当地妻子——对美国兵来说。日本女人又何尝不是这样呢?美国人和美国人结婚是最幸福、最理想的,这是确定不移的。汤姆斯·杰克逊也一样,回到纽约后,应当和同样肤色的女人重新结婚才对。
  对这种结局在精神上应当有所准备,人们会把它当作悲剧来对待的。但,我只能作出这种判断,别无其他选择。
  有种说法叫做厌倦期。是结婚后第三年上出现在夫妇间的一种现象。这也许是有科学根据的。在结婚两三年后,我对汤姆斯·杰克逊有了全面了解。当初我认为他性情老实,而实际上却是从怯懦中间产生出来的温顺,他的某些智慧也是从英语词句译成日语时,出于误解被领会了。他仅仅上过小学,而我总算女中毕业的学主。相比之下,他的知识实在大差了。他所常用的词汇,充其量不过是什么民主、平等、联合国军的使命和国际和平之类而已。这只是在军队中受到的一点点教育。在关键性的英语方面,他的发音中省略处过多。叫他写个东西,乱七八糟不成章句。
  “汤姆,你还记得吗?最初是你主动提出要教我英语。来与我亲近的。
  我对他的低能十分惊讶,当我用露骨的侮蔑口吻责备他时,他有些惭愧地歪着头张开双臂。
  “那时比起笑子的英语来,我确是高出一筹嘛。可是现在,笑子赶过我去了。笑子的英语相当漂亮,你确是有着特殊才能的人呀。”
  所谓特殊,只不过是汤姆的口头禅。我听了倒也并不觉得不舒服。
  我喜欢买一些英文语法和高级会话课本,在汤姆不在家的时候便和美亚丽呆在一起学习。从美军商店用一元钱买来一本平装小说,一边查字典一边看。后来逐渐减少了查字典次数。我感到很得意,相信自己确有语言学才能,和汤姆说话也不感到吃力了。有时一些汤姆不幢的难句,我还可以用英语平易地解释给他听呢。
  汤姆回国的日期定了下来。他说要接我去美国,我半信半疑,但却处之泰然。至于原因,就是他下在我也可以凭借英语来维持我们母女的生活,自信以我的英语程度完全可以自立谋生的。
  战败后的若干年内,会英语的人比起一般人来,可以找到经济上有利得多的工作。这种现象是下会变的。以我的会话程度和阅读能力,我自信是有把握的。在酒吧工作时,我的目标是向木村吉子看齐,如今,我已远远超过了她。所以我认为足以应付一般工作了。
  汤姆在横滨港和许多伙件一起启程回国了。我抱着美亚丽到码头抛着纸带为他送行。我没有哭,汤姆却夸张他说着惜别的话。他抱着美亚丽并热烈地吻我。船离开码头时,他绝望似地大声呼唤着我的名字,我泰然地挥动着手臂。在我的意识中,我不是被抛弃了的人,而是割舍者,我的左手紧紧握住美亚丽的小手。
  “妈咪,好疼!”
  美亚丽喊疼才使我清醒过来。汤姆斯·杰克逊乘坐的船,逐渐变得像一张明情片大小,他的身影看不见了。我想他也看不见我们了吧?
  “回去吧!美亚丽。”
  “嗯。回去。”
  这一天在我们母女间。有了明显的变异,那就是开始用日语对话了。倒也不是故意这样做的,而是因为我已从美国黑人妻子的制约下解放出来,讲日语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了。
  青山公寓里只有我和美亚丽二人住,显得过于大了,房租又很贵。我必须先找个合适的住处才行,找工作也得同时进行。为此,把每个月工资中的多余部分储存了下来,即使半年之内不工作也能维持生活。先把母亲从阿佐谷接来。在我出去时好让她照顾美亚丽。
  母亲不喜欢这个黑外孙女,答应我的请求时显得那样勉强。但当她和美亚丽天天在一起时,不免又产生了怜悯之心。除此,她也会受到孩子那纯洁心灵的感动吧?虽然也和我发过牢骚,但对待美亚丽不愧是个好外祖母呢。美亚丽的日语也显著地进步了,一个月之内很少再使用英语。我为孩子的快速适应感到惊异。我也逃不出溺爱孩子的父母之列,总认为美亚丽是不可多得的聪明孩子。
  至于我找工作的事,却很不如入意,不像停战时那样,趁着忙乱轻易地找到了酒吧寄存处的工作。那种机会己不可得了。占领军方面倒是招收打字员,可我却没有这种技术。只有坐失良机了。
  正在愁眉不展的时候,母亲递给我一张明信片,原来是女校同学会来的通知。想来毕业已快七年了,不知同学们的处境怎样?战败从根基上动摇了日本人的生活。同学们聚集一起,一定会看出发生的巨大变化的。好在有的是工夫,不妨前去看看他们。
  四十多个同学当中,能利用这个机会做一次久别重逢的却只有十一个人。其中半数已结过婚,剩下的仍是单身一人。年过二十五结不了婚的人会感到屈辱的。在我们这些人的头脑中,还存在着昔日所谓的适龄期这一观念呢。
  当独身的同学们谈到来婚原因时,都是由于情人在战争中死去了。从各种意义上讲,令人感到这是不可抗拒的不幸。尽管有人明显地在用谎言掩盖自己未婚的理由,但大家还是耐心认真地边点头边倾听着。我性子比较直。听着听着,很快就不耐烦了。当我表现有些焦躁时,有一个人先我发了言::“战争的悲剧,到了战后就应当宣告结束了吧?死了的人完结了,而活着的人也该重新开始。当然,和我们同龄的对象,可能也死了一半,我们当中的独身者增多也是自然的,只是一味在思念亡故的恋人,痛吉、孤独地生活下去,这怎么能行呢?”
  提出这样明确看法并一口气谈完的,是内川阳子。据我所知,她从女中毕业后考入女子大学的英文科,不知后来到哪里去工作了。我这时很快想起了这事。
  这天来的人中,穿着美国服装的只有阳子和我两个人。作为知识分子而且独身的阳子的这身打扮、说明她是在占领军的某单位工作着的。
  “是的嘛!吃饭是最大的问题。即使不因为这个,也由于日本男人缺乏魅力的缘故吧?合乎理想可以结婚的人,轻易找不到这也是事实吧?”
  我像反射似地和阳子一唱一和着。由于声音过大引起了大家的注意。
  “笑子,你现在做什么工作呢?,
  一位同学向我问道。问题提得出人意料,但这说明大家对我早已发生了兴趣。比起阳子来我的装束惹他们反感了吧?
  经大家一问,我顿时答不上后来,陷入了困窘。我怎好公然对同学说,和黑人结了婚生下孩子,又离别了呢?我虽犹豫不决,但今后还会见面的,又怎能瞒得过大家呢?我只好硬着头皮说道:
  “我是属于国际结婚者范畴的,不过,在五年后离了婚。是最近才分手的。”
  没说出和黑人结婚却使用了国际结婚这个漂亮名词,显然自己出于心虚的缘故吧?但,再一想,别说汤姆是美国人,即使是非洲人也算是国际结婚的嘛!
  “喇,是吗?”
  大家的反应异常冷淡。
  “虽然说没有多大魅力,但和日本人结婚还是无可非议的。”
  看来我刚才说的话招来了非议。
  “那么,现在又在做什么呢?”
  内川阳子问道。
  “生活眼看就要发生困难了。有没有合适的工作呢?内川君在什么地方服务呢?占领军方面有没有需要英文翻译之类的人员?”
  “打字呢?”
  “……没接触过,不过,会话方面倒多少有些把握。”
  “我想临时雇翻译的地方还会有的吧?我和上司说一下试试,大概不会有问题。只要会话流畅自如,很快就会聘为长期的。”
  “那就拜托了,千万给帮帮忙吧!”
  “好,那么明天午后你给我的办公室挂个电话,在这以前我求上司给想个办法。”
  “那大谢谢了,这可帮了我的大忙。”
  同学们在静静地听着我俩的对话,似乎对我嫁给外国人和所遭失败的反感消除了。我略微有些得意,到底还是英语万能的时代嘛。同学们在回忆听到空袭警报躲进防空洞,或在工厂边炮弹时的情景,结合我和子于的对话,显然都产生了一种惊异的感觉。
  按照约定时间我挂了电话。阳子高兴地回答道:
  “看来问题不大,明天上午十点钟请你到办公室来一趟。可能要进行一下简单的会话测试。你的履历表我给打印出来。学历就填女中毕业,奖罚事项一定是空白吧?”
  第二天,我穿了一身和阳子昨天开同学会穿的那样的白色短罩衫、贴身裙,外面套着一件对襟毛衣。全都是高质量新式样的,我来到市谷台的联合国军第八军的办公室,立即找到了阳子的工作部门。推开门后她像专等我似的站在打字机桌前。她马上领我来到上司面前。
  “这是我的同学笑子小姐,这是迈雅中尉!”
  阳子的上司是一位皮肤几乎薄得透明的金发男子。他那蓝眼睛望了我一眼后,连半点笑容也不见地向我开始提问:
  “为了测试一下您的会话能力,如果您不在意的话,可以对您的经历进行提问吗?笑子小姐。”
  “请吧!我什么都愿意奉告。”
  “听阳子小姐说,您是和美国人结的婚,请问那人的姓名。和联合国军的关系是什么?”
  “他是汤姆斯·杰克逊下士,一九五一年退役了。我们是在一九四七年结的婚。固为我不愿意离开日本留了下来,于是,我们便分子了。”
  因为迈雅中尉事先打过招呼,这是在进行会话测试。所以,我有了这种思想准备,比起会话内容来更注意语言的准确使用。我觉得谈得很流畅。但,不知是怎么回事,对方突然面有难色。不是注视我而是向坐在身旁的阳子凝视不语。我顿时感到不安。难道因为我和美国人轻易地离了婚。招致他的不满了吗?我慌忙地还想说什么解释一下,迈雅中尉举着一只于制止住了我。
  “汤姆斯·杰克逊下上属于联合国军的哪一部分?”
  他问道。
  我回答了汤姆的工作单位,并恭敬地附加上他的应征年份。
  “我明白了。关于对您的录用与否,等到下星期会通知您的。请把您的住处告诉阳子小姐。”
  阳子把我送到办公室门外。
  “不会有问题吧?”
  “不会的,现在人员不足正在发愁呢。你别看这位上司表面上不露声色,说不定明天就会通知录用呢。这很可能。”
  “关于我离婚的事,不知要怎样进行调查呢。美国对这些事辽管得挺宽,直没想到。”
  “真是,我也感到挺奇怪。”
  “我的英语,你看怎么样。”
  “相当流利的呀,我都听呆了。”
  我听了她的后,心中才踏实了许多。
  “那就拜托了,太谢谢你了。明天挂电话给你,好吗?”
  “可以。我给你挂电话也行。”
  “明天说不定我会搬家,还是由我挂电话打听吧。”
  “那也好,再见!”
  “拜拜。”
  回家路上我的脚步轻盈,啊!我竟这般幸运地找到了一个满不错的工作!给占领军当翻译,和在酒吧当女待大不相同,在社会上要体面得多了。是个好工作。阳子不是对我的英语也表示赞赏的吗?我仰望着晚春的天空,心中充满了希望,不由得打起了口哨。和汤姆结婚多少也起到一定作用。计算起来,这时正是汤姆坐的船经过长途航行到达纽约的时候了。不知为什么汤姆他们坐的船竟在南太平洋所有的港口停泊,绕过南美经东海岸进入纽约。
  第二天,阳子使我大夫所望。她含糊其辞地对我说:
  “似乎还没有定下来,决定之后我来通知你好了。唔,我倒是问过中尉,他没作答复。我认为他不过是在装腔作势罢了。”
  第三天,阳于的答复更含糊其辞了。
  到了下星期,我开始焦急不安起来。眼看着存款越来越少。寻不到我和美亚丽二人住的合适房子。母亲也越来越不高兴,日子过得很不顺心。找工作也不是想象得那么容易,一个月不知不觉地过去了。现在只有指靠内川阳子,用电话打听不出所以然来,也只好自己直接去见迈雅中尉去了。我打定主意后使迫不及待地再次来到市谷台的办公处。市谷台是昔日陆军士官学校,战争中参谋本部便设在这里。曾在这里审判甲级战犯,东条等人在此被处以极刑。往事记忆犹新。我为了我工作现在正拼命地往这里跑着。在门口处有人拦阻询问,我提了一下内川阳子的名字,阳子已在办公室的门前等候着我。
  “来个电话就行了嘛,何必特意跑一趟呢?”
  从她的语气可以听出是怪我突然出现在这里的。曾与自己那般亲近的阳子。怎么突然变成这种态度了呢?这真叫人有些纳闷。
  “最后怎么样了呢?”
  “不打算录用你,大遗憾了,我可是极力地推荐过你的。”
  “为什么不行了呢?”
  “那是为了……”
  “什么,你说呀!我想知道个究竟的呀!”
  “不过……”
  她支支吾吾不肯实说,我非要问个明白不可。因为这里如果因某种缘故不能录用,恐怕今后到其他联合国军部门,也下会雇用我当翻译的了。所以,我必须间个水落石出才行。内川阳子究竟是个女人。她绝对不会对我隐瞒事实真相的吧?
  “笑子,请你不要难过,我虽然听不出有什么毛病,但据上边说,你的英语带着黑人的口音,真正美国人一听就听得出来。这一点你自己心里应该有个数儿。”
  这活无异结了我当头一体。我一下于便僵直在那里了。本来。现在什么也不该说。但在我的嘴里却发出干枯、沙哑的声音,道出连自己耳朵都不敢相信的奇异的自白:
  “因为我和黑人结了婚的缘故。”
  这时只见阳子紧皱眉头,难过地点着头,她那时说的话使我久久难以忘怀。
  “是吗?汤姆斯·杰克逊下士所瞩的部队里,据说黑人最多,因为是在最前线嘛。主要是我们办公室工作性质微妙,如果英语发音带有黑人口音,工作中会有困难的。笑子,你的英语确是很出色的,不过,我也听出你在语尾上省略的地方很多。”
  我既没有哭,也没有叹息。阳子的话像是法官的最后直判。面前摆着的是天堂还是地狱,我不知特走向何方?反正在这个门口对我显示出的是一面“禁止通行”的牌子,我得立即回转身来另觅出路了。当时我的痛苦可想而知了,我面临的是生活的逼迫。
  后来。很快找到了一个工作,那是在“华盛顿高台”住宅区当女仆。黑人口音的英语也有了用场。要说比一般日本人工资高的地方,也只有这里了。
  建立在代代木的“华盛顿高臼”住宅区,占用土地六十余万平方米。建有三百多栋木结构的洋房,后面有十几栋钢筋水泥结构的单身宿舍。是占领军和家属的住宅街。我去工作的时候,大约住有八百户人家。四周用铁丝网围着。修筑得很好的公园、教堂、小学校,直到美军商店、剧场、供美军娱乐的文化设施,一应俱全。和当时东京正在进行的局部恢复工程相比,那里己是个文明小城市了。人口处有美军士兵戴着臼色钢盔端着枪站岗。但只要迈进铁丝网内一步,这里便是和平街市了。我听说过去中国有所谓租界,这个住宅区正是美国租界哩。不错,这里是日本国的土地,但却只有美国人能在这里幸福地生活着,而偏又都是白人。这一发现使我惊讶不已。这时唤起了我的一个记忆,当初和汤姆结婚的时候,我想肯定会住进美军住宅区的,但他却说愿意和日本人在一起,住进了日本人经营的公寓。这又是怎么一回事呢?在这里住着的除了白种人以外,从种族上看还有日本人,而日本人却只是在下边伺侯人的仆佣而已。
  我们被称作女佣,工资不是各个家庭支给,而是由日本政府负担,按日元计算,比一般日本人家匿的女佣人工资高得多。但和办公室相比,就偏低了。工资按天计算。我工作了一个月,领到的工资被扣除了两天的。因为我一进门就歇了两天,去做堕胎手术。
  汤姆走后遗留在我体内的小生命在成长着。当时我不分昼夜地忙于寻找工作,当我感觉到时,为时已晚,进入了第四个月。这回就不低频次那样容易做了。不能立即出院,只好在那破小脏乱的医院里。一动不动仰望着顶棚过了两整天。我对遗弃了的孩子,没有产生半点伤感之情。因为这已不是首次,而是第三次了。不知是做过堕贻更容易妊娠呢?还是我父亲瞩于多产的血缘呢?我在五年内接连怀了四胎。在生美亚丽前后一度肥胖过的我,如今已瘦得皮包骨了。在硬梆梆的床板上伸展着轻浮的身子,我不由得思念起汤姆来了。分别还不到两个月,如果我又在怀恋着他,这说明我下过的决心只不过是一时任性而已吧?但,从他那里却一封信也没来过。
  夏天最炎热的日子,我是在“华盛顿高台”住宅区靠西边一个姓查理的家庭做佣人度过的。查理夫人满头红发,比丈夫要高出二英寸,是个身材高大性情凶恶的女人。有两个孩子,娇惯得很厉害。四个人的共同点就是,大声地呼唤我为“笑子”!名为女佣,实际上把近似日本下女的活儿都叫我去世,如清扫、洗衣和饭后清理工作:跪伏在地板上打蜡、磨光:给睡乱了的双人床换洗床单;使用不喊号子就拿不动的沉重熨斗烫压衣服。据说美国人家中都有洗衣机的,但他们却说,有了女佣人何必再去买洗衣机呢?所以在这个住宅区内,买洗衣机的人家并不多。
  不过,整天忙个下停,即使不会英语的女佣也足以胜任这里的工作了,根本没有像我这样会英语却又老实地甘心做这种工作的。查理夫人这位红发女人,经常地喋喋不休。我有时和她搭儿句话。
  “笑子,你英语说得满好嘛!在哪儿学的?带有令人怀念的南部口音呢。真的。”
  她睁着大眼吃惊地望着我,她刨根问底儿地想知道我的经历。
  我一面适当地满足了她的好奇心,一面借机劝她做军用商店黑市生意,并详细地介绍给她:十磅白糖卖掉可以获几成利,说这些话时需要观察她的脸色,如果她反感,只须向女佣总管办公室挂个电话,我就会被从“华盛顿高台”住宅区赶出去的。
  幸亏这红发女人一听说赚钱就发生了兴趣。以后每星期,查理夫人总带着我去一趟美军商店。买来的东西抱也抱不动,其中大半装在车上和我一起送到我的家里,查理夫人虽贪财但却有她的优点。她和汤姆不同的是,无论怎样也下愿介人我家那平凡的日本生活方式。
  但,不管怎么说,通过夫人的合作,我家的生活再次有了起色。母亲的脾气也收敛了一些,对照看美亚丽也不那么爱发牢骚了。我们母女迁住进高圆寺公寓,那里离母亲和妹妹住的阿佐谷仅一站地,我早晨出去时,母亲正好来到,每天阳看美亚丽到我晚间下班回来时为止。我们就这样生活着。虽说住的是公寓,只不过是日本人经营供日本人住的宿舍而已。和青山公寓相比,简直不成样子,简陋、寒酸极了,只有四席大的一间房。夜里便只剩下我和美亚丽两个人。
  查理家厨房中有大量的果酱、香肠、干酪之类的东西,我回家时各少量地带回一些作为美亚丽的晚饭。美亚丽的身体和一般日本孩子们不同,胖敦敦地,黑色皮肤发出光泽。
  因为母亲不愿意,所以美亚丽洗澡得等我回家抱着她到澡堂去洗。我故意拖延一下时间,计算着澡堂快要关门之前进去,那时的顾客已经较少了,孩子们更不多见。这时的小宝贝美亚丽正在睡魔的怀抱中昏昏欲睡。时间正适合。
  当孩子半醒半睡时却要带出去,淋上水用肥皂搓洗,这样的母亲可能会被认为是残忍的吧?但为了避开人们残忍的视线倾注在裸露的女儿身上,保护女儿不受凌辱,这是唯一的办法了。
  这个时间内常来的顾客,逐渐地和我们母女惯熟了。有时偶尔来个陌生人看到美亚丽后,先是吃一惊,接着便缩头而去。见惯了的人们边笑边说着话。
  “吓一跳吧?我最初也很惊奇呢。”
  “长得太黑了。”
  “全身都是黑的,太可怕了。”
  “这不是太阳晒黑的。”
  “不过手掌和脚心,你看!是白的吧?”
  “真的。”
  人们的低语声笼罩在蒸气中,我听到的只是朦胧的大意,但听了总是令人不快的。什么也不因为,自己的事却被人家议论纷纷。这无疑是件讨厌的摹。更何况在谈论自己生下的孩子呢?有的日本人用鱼腥味的肥皂,溅发着泡沫和气味,我时常不等洗完就走出浴池。
  圣诞节快要到了。有一天终于接到了汤姆的来信。这信早已投递到青山公寓,由于管理人员疏忽,一直到我母亲去问有信没有,他们才想起来,交给了母亲。
  三张不一般大小的信纸,用油笔写的字。经汤姆的手掌压湿后字迹模糊,非常难辨认。即使不这样,汤姆写信在用词上也是杂乱无章的,所以只能猜测大意而已。
  “信上写些什么?”
  母亲问道。
  “等一等!”
  我紧皱着眉头说道。
  内容倒能看懂。他说回到纽约后立即开始寻找工作。好工作很难找,又没处住。只是在各处朋友家寄居,所以无法写信来。好不容易才在曼哈顿的市立医院找到个护士工作,先干着试试。班制是从夜晚到次日早晨。生活有些不正常,白大睡觉很不习惯,总难以入睡。有时出去想找个较好的公寓住,但纽约住房难,就连哈累姆黑人居住区里都找不到像样点的房子。总算以每月二十美元的低价租到了一个住处,这才给一秒钟也未曾或忘的笑子写了信。美亚丽好吧?我多么想见到你们?我爱笑子,我知道笑子也仍在爱着我。你们娘儿俩到纽约来吧!明年春天我想法给笑子筹措路费。笑子如果能工作,我们一定会生活得很好的。纽约现在比日本冷。
  大概写的就是这些意思。
  我叹息着读完了这封信。母亲急不可待地催我。想知道信的内容。
  “纽约的天气很冷。”
  “那是因为到了冬天。但不管怎么说在楼房里住。也会像青山公寓那样暖和的吧?再说是美国嘛。”
  “汤姆在当护士。”
  “怎么?才当了个护士?”
  “工作非常不好找。”
  “没有说叫笑子你们去吗?”
  “明年春天他给筹路费,叫我们娘儿俩去呢!”
  “那不是挺好吗?”
  “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他说如果我能出去工作,才能生活得好些呢,谁上纽约目的是工作呢?真是说胡话!”
  “可是,笑子,汤姆在日本时,你不是还做过黑市生意吗?干那个赚了钱,生活才富裕起来的呀!”
  这倒是事实。当然,汤姆从军队挣回的钱,比起日本人收入要多得多,但若不经营美军物资做黑市生意,能过得上那样奢华的生活吗?这倒是个疑问。是的。做黑市生意的有我和母亲。也就是说,我已在做工作了。另外在和汤姆分手后,我今天还在当着女佣。——尽管如此,但如母亲所说,去纽约是为了工作,我却无心这样做,首先,不管汤姆怎样想,我不是早做过离婚的打算吗?
  “笑子,既然汤姆来了信,他也打算接你们娘儿俩去,你就不要再吵着闹离婚才是,孩子还是父母双全的好哇。”
  “即使没有父亲,只要户口办得妥善,女儿照旧可以抚养成人。我和母亲不是生活得很好吗?”
  “不过,笑子,你得为阿美多想想才是。要不然,哪儿也不能带她去。小朋友也找不到。孩子会感到不幸的。”
  “只要有我在,她不会感到不幸的。”
  “但是,笑子你要出去工作的呀。”
  “所以我求您多照看美亚丽,不是吗?”
  “不过,孩子性情会逐渐变得孤僻的,叫人看了会伤心的啊。”
  “她不是您的外孙女儿吗?您再亲切些照料孩子,不就好了吗?”
  “这活可不该这么说的呀。”
  “是不是因为美亚丽长得黑?当我看不出来吗?但这孩子也同样是人嘛!”
  “可是,我的女儿也不只是你一个,节于的事也不能不去考虑的呀!”
  “节子她怎么啦?”
  “她也已经到了年龄,想到了一些事情,感到很苦恼,有时在暗自流泪呢。”
  “什么事值得她哭呢?这孩子。”
  妹妹拿着宽裕的零用钱。快乐地渡过了学生时代,毕业后在一家日本小商行的总务科工作。她从没来过高圆寺公寓。看来这和我的结婚有关系。我和汤姆结婚以来,她一直没来看过我们,几乎没了姐妹的情伤。也正如母亲所说,我简直把妹妹结忘了。
  妹妹恨我,她叹息悲伤。当我听到这些时真出乎意外,甚至不敢相信。我长时间地凝视着正在说话的母亲。
  “在公司和男人交往当中,每逢对方问到家庭情况,她就难以开口。节子和你不同,人长得漂亮。放在男人群中,追求的人有的是。可每次节子都害怕得要命,说不定她会和谁接近要好起来的。但一旦被人家知道了底细,岂不一切全完了。”
  “底细?什么底细?”
  “关于美亚丽的事嘛,虽说是正式结的婚,可如今离了婚。人们会认为你是做过伴舞女郎的。”
  “你净说些什么呀?妈妈!”
  “笑子,你太任性了。由于你和汤姆结婚,我和节子是怎样感到脸上不光彩的呢?你想过这些没有?你也为美亚丽的前途想一想!与其在日本抚养,到处受排挤,哪如去美国,那里像她这样的孩子多得很,对孩子也许会好些的。”
  “……节子说过,她恨我吗?”
  “我下反对你和汤姆离婚。如果分手,一是把孩子交给男方,一是有专门抚养黑种孩子的地方,象横滨和品川,把孩子送到哪里去。二者任你选择,笑子,这样你才能一身轻呢。怎么样?我是这样考虑的。这样节子也可以安心,你也许还能再和日本人结婚。”
  “为了使节子幸福,把美亚丽扔掉!您的意思是这样的?妈妈?”
  “这么做,不是大家全部好了吗?”
  “美亚丽是我的孩子。请您去和节子说:我们姐妹的关系切断是可以的,不过,还有,像她说的这种对家庭亲属如此苛求无端指责的男人,即使结了婚也下会得到幸福的。”
  “说什么断绝关系,只要你在这儿一天,是断不了的。”
  按捺不住心中怒火,我跳起大声喊叫道:
  “妈妈!妈妈的意思是叫我离开日本?是不是?我是日本人,谁也没有权利向我说:从这个国家出去!可是,妈妈为什么要这样说呢?母亲也好,妹妹也好,为了自己摆脱麻烦。就可以说出这样冷酷无情的话?节子她又是靠了谁上的女子中学的呢?靠了谁免于饥饿活下来的呢?”
  美亚丽睁开眼,哇地声哭了起来。母亲低下头什么也没说便回家去了,我没去抱美亚丽,也没去哄她。相反,我倒盼哭的声音更大些,谁会哭,谁最幸福。我欲哭无泪,只是全身软得像棉花似的,我感到太疲倦了。
  第二天,怎么等也不见母亲来。我没办法只得抱着美亚丽到‘华盛顿高台”美军住宅区去上班。查理夫人一见瞪大了眼睛。我连忙解释说因为看孩子的人临时有事。夫人脸色虽现出不悦,但还是答应了,她说了句,注意别磕碰着孩子。看来她像是受到刺激一样。我来这里时,只向她说和美国兵结了婚,但丈夫是黑人又生下孩子,这些话都没有提。
  这一天正是给地板打蜡的日子,手脚趴在地上干了一整天。夫人坐在沙发上一边织毛衣上边和我聊天儿。当谈到我的情况时,我就把昨夜母女的争执和今天正发愁的事都说了一遍。还把汤姆来信想叫我和孩子去纽约,但我失去了主张等等情况都说了。我早有离婚的想法,但如今又犹豫不决,进退两难。
  “他在做什么呢?”
  “在当护士上夜班。在美国,男人也可以当护士吗?”
  “不过像打杂工一样的吧?有色人种在那里是找不到像样的工作的。”
  有色这个名词深深地刺痛了我的心,我知道那虽然是指的黑人,但对于黄色人种的我,也是不能忍受的。
  “大讲民主主义的美国,怎么会有这般的差异呢?”
  “那没办法,有色人种缺乏教养,凶暴,不诚实,不清洁,是不能接近和交往的人。你打算和他离婚,这确实是明智的。我同意这种做法,日本人还是嫁日本人最好。”
  跪伏在地板上的我,感到夫人对我的立场和对在本国的黑人看法是相同的,心里有些憋气。但她的本性是善良的,我也就下加以计较。愿意和她谈下去了。
  “我虽然是南部人,可近来有色人越来越坏,所以认为纽约也是这样的呢。有色人终究是有色人,纽约大概有上百万人之多呢。不过,我可以断言,他们一个人也下会得到幸福的。你是从日本去的。当然不包括在这些人里面,美国的民主主义,只限于把黑人解放了出来而已。但其结果究属好坏?谁也说不清楚。”
  查理夫人对我讲的全是她的心底话。但在我看来,却认为她是竖起红毛在威吓着我呢。
  美亚丽在厨房里大声地哭着。我跑过去一看,原来是小少爷从学校回来看见了美亚丽。初则做出各种恶作剧。继则抓住她那黑色卷曲的头发,拉着到处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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