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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远渡重洋




  有人会认力我是犯了老脾气,故意对抗查理夫人的忠告才突然决定去美国的吧?但事实并菲如此。我对查理夫人所说的话,根本没往心里去,记下的只是关于纽约有上百万黑人的事。
  母亲责问我,怪罪我,到青山公寓取回信后反复地怂恿我,我都未曾改变自己最初的想法。妹妹认为我是她的累赘,元端地怨恨我,我都不以为意。自己的亲骨肉居然要把我赶出日本,却更激发了我的斗志。即使我对汤姆仍然保持着恋情,也决不能离开自己的祖国。我的意志是非常坚定的。白天坐着满员的电车去上班,夜里回来很晚,还得抱着美亚丽去洗澡,这种生活使得我一天下来疲惫不堪。但我也决不想向汤姆求救。我当时决心似铁,谁也甭想说服我去美国。不管什么言语,也不管什么理由,或多少封汤姆的来信,也改变不了我的想法。但,有一天,只因为我亲眼看到一个场景,却顿时整个改变了我的态度。
  这个场景至今还犹如今天早晨发生的事情一样,似梦境却又清晰地记忆在我的脑海里。
  那是夏末的一天。我在这炎炎夏日的的晒下,一直在查理家上着班,无休止的劳动生活使我已经筋疲力尽。公休日照例本该出去四处推销黑中物资的,今天我却想舒服地休息一大。我多么想在一天之内别看到母亲,任我自由自在,这样美亚丽也会高兴的吧?在四席半的狭小屋子里,一任被褥散乱,好好松弛松弛,也可以和美亚丽在一起,岂不是一举两得?
  正如我所想的,当美亚丽早晨不见祖母来,也不见我出去上班时,她高兴极了。就把各种玩具全都搬到我的枕边来。并教给我怎样玩儿。这些洋娃娃、小电话,还有“过家家”的全套玩具,都是我从美军商店买来的塑料制品。
  “喂!喂!你是妈妈吗?”
  “是的,你是美亚丽吧?”
  “是啊!”
  电话的游戏方法,孩子是从哪里学来的呢?在”过家家”当中,用着各种小刀叉、羹匙之类的东西,做着米饭、酱汁汤。炒牛旁丝之类的菜肴,正是和外祖母一起生活的照搬。
  “妈咪!请喝酱汁汤呀!对身体会有好处的。”
  “好!好!”
  “妈咪!怎么不见米饭减少呀?饭也要多吃的。”
  “是!是!”
  懒惰的妈咪只穿着衬裙躺在床上,把蛋糕和可口可乐放在手能够到的地方,不问时间早晚,边吃边喝边陪伴着孩子玩。在每天的长时间劳动之余,今天能这样亲散真是快活极了,美亚丽像是懂得我的心境似的,非常听话。有我在她身旁陪伴,她咯咯地笑出声来,显得更加活泼可爱。当我困倦地打起盹来时,她决不打扰,静静地任你睡去。这也许是因为孩子和不喜欢自己的外祖母在一个屋了里,自己单独玩惯了的缘故吧?
  我不知睡了多久。忽然感觉到窗外有人在喊:黑孩子!黑孩子!睁开眼又像是在梦中。午后不知是谁忘记关闭公用水笼头,外面响着流水声。我呆呆望着露出木纹、布满补痕的顶棚。突然发现美亚丽像出了什么事,我立即坐起身来。
  “美亚丽!……”
  美亚丽问窗外探出半个身子,仿佛没听到我的呼唤,不知她在做什么。接着,她返回身用右手抓起一个可口可乐的空瓶放在草垫上,又忙着用两手抓起两个拔了塞子的瓶子,再次把身子探出窗外。
  “美亚丽你在干什么?”
  我站了起来,向外观望着。窗外集聚着几个同一公寓住的孩子,张着嘴站在那里。从美亚丽倒拿着的瓶子里,可口可乐的黑色液体,不留情地喷射在这些孩子的嘴上、鼻子上和眼睛上。
  我想立即制止她。但,美亚丽侧着脸,两眼直盯着我。眼睛里五满了愤怒和怨恨,放射出残酷、黯淡的目光。和父亲一样的厚嘴唇,象抽搐似的歪斜着。我对这个场景深深地理解了。窗下的孩子们都是美亚丽的仇敌,我每天早出晚归,虽没有亲眼看到,但听母亲多次唠叨说,公寓里那些爱淘气的孩子经常追着欺负美亚丽,一刻也不能大意。我对这些孩子早有耳闻。低房租的公寓,所谓穷人人院的孩子们.父母很少能给他们买玩具。所以见到美亚丽的黑皮肤和弯曲的头发感到好玩儿,便追逐起哄,今天美亚丽对他们狠狠地进行了报复。
  我又把没打开塞子的瓶子替她打开,一声不响地放在她的身旁。我和自己的女儿站在一起憎恨这些日本孩子。不知美亚丽到什么时候才能解了气,我愿意支持她发泄到最后。但,她并没有发疯,当她发现我这样做时,便停住了手呆呆地望着我。她的眼色、面部表情都现出虚脱般的疲惫不堪了。
  “关上窗户吧!美亚丽。”
  “嗯!”
  “你不和妈咪睡午觉吗?”
  “不睡。”
  “请原谅。妈妈睡着了。叫美亚丽感到寂寞了吧?”
  “嗯!”
  窗子关上后吹不进风来了,屋里顿时间热起来。我不由得紧紧抱住了美亚丽那幼小柔软的身体。从我的身上,从美亚丽的身上都渗出汗水。我俩互相在汗浸中长时间拥抱着。
  “美亚丽!”
  “嗯!”
  “去美国吧!爸爸在那里。”
  为什么突然说出这些话呢?我自己也惊奇不已。在我面前.美亚丽像春天绽开的花朵,脸上浮出了笑容。
  “妈咪……”
  美亚丽把脸蛋儿向着我那被汗浸得湿淋淋的胸前贴了过来,我更加用力地搂住她,心中感到茫然。
  到美国去!到汤姆的身边去!这个想法就是在这时,突然涌现出未的。突然涌现而山,又被美亚丽的笑容肯定下来。这一点我确认无疑。既然在日本我们母女不去得到幸福,那么我们除了离去是别无选择的了。查理夫人说,纽约有上百万黑人,到了那里美亚丽就会有了自己的朋友。本该天真无邪的孩子心中,就决不会有像今天这种突发的复仇意识了吧?对我来说也会有人真心实意地安慰和关怀自己了。像现在这样,即使睡上一天,也解除不了精神上的疲劳啊!尤其是最近,就连最亲近的母亲和妹妹节于,都为了不影响她们的幸福而恨起自己来了,这些将使我无法忍受。去美国吧!到汤姆的身边去!不这样是无法打破现状的。这天夜晚,在美亚丽睡了之后,我第一次给纽约的汤姆写了信。
  亲爱的汤姆:
  我因为忙总也没能给作写信。美亚丽很结实,地说想早一天见到你。不知通过什么途径可以去你那里,请来信告知,办理出国手续一定很难吧?去纽约时带些什么好呢?能吃到米饭吗?美亚丽不喜欢吃面包,真叫人为她发愁。在公寓附近能给美亚丽找到小朋友吧?你还在做护士工作吗?什么时候才能找到其它工作呢?我和美亚丽几次过渡重洋前去辽阔的美国,只有依靠你一个人了。我诚恳地拜托了。盼你早日寄来回信,我等待着呢。
  你的笑子和你的美亚丽
  我反复读了两遍,既无风趣又无俗气,好象公文通讯一般。我不由苦笑起来。虽没有分条书写,但也罗列了几项提问。不过,这些都是应该询问的事项。再说最后那句在辽阔的美国只有依靠你一个人、我拜托了之类的话,是我真正的心里话。长久干那类似打杂工的护士工作,确也叫人难以忍受。
  封好信,第二天上班时投入了邮箱,当信封叭地一声落到信筒底部时,我猛地怀疑起汤姆让我去美国的动机来了。在纽约既然有上百万的黑人,为什么汤姆不在其中重新选一个配偶呢?留在日本的我和美亚丽对他未说,没有任何责任的逼迫,为什么他不做为露水夫妻简单地一丢了事呢?一个头发黑直、皮肤黄色的日本女人,汤姆为什么还要当作妻子迎接到纽约去呢?
  原因真不容易明白,起码在当时的我,是弄不明白的。也只能认为是汤姆仍在热烈地爱着我。这真是富有戏剧性,不,是富有着浪漫谛克的啊。我不由暗暗地感到满足。但,这对我总有些不协调。如果确是这样,那么与汤姆的纯洁爱情相比,我去纽约所包含的爱,则多出自实用主义,二者是难以保持平衡的。往最差了说,我之所以想到汤姆那里去,并非出自爱情。不是吗?我只是为了美亚丽,为了美亚丽能得到幸福,才下决心到纽约去的。
  这天,在查理家装有冷调的客厅里,聚集了七位夫人的朋友,在办午宴。这些人多半是去箱根避暑的。在开始上班前回到东京,午问来到这里消磨炎热的时光。
  为此,我忙碌地寄梭于厨房与餐厅之间。炸马铃薯,端烧鸡肉,撤下汤盆,送上冰糕杯。往返于冷气装置的房间与冒着煤气火焰和烹煮抽烟的厨房之间,使人难以适应。在冷调室里头脑清新浑身凉爽,迈出一步,顿时湿热的空气几乎令人呕吐似地感到不愉快。在厨房面对专人灶,身上出满了汗,到客厅后,突然感到浑身一阵寒冷,又使人经受不住。
  美国女人爱说,爱吃,爱笑。在我把肉和菜肴盛上送去。把空的脏盘撤下来回到厨房的当口儿:她们那伟大的胃袋已经装得腻烦了。也许因为吃得过饱才喋蝶不休,以此来帮助消化的吧?她们说话的声音本来无需过大的,但高声大气仿佛是她们唯一的目的。话题不一定,我每次送上一些什么,她们的话题都在不断变化,谈的先是什么东西己不时兴了,裙子越来越短之类。你刚听出个头绪,忽而又转到蛋糕该如何做这一活题上。刚谈了一半又畅谈起民主党和共和党内部的一些消息,她们情绪高昂,无所下谈。
  吃完饭后开始享用水果和点心。大家离开圆桌,回到了安乐椅子上去坐。这时的话题转到密西西里州发生的黑人暴动。我忙着把饭桌上的餐具送回厨房去,在往来走动当中听到了这一谈话内容的片断。
  “是那样的;对有色人的姑息手软是最要不得的。在林肯以前就从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
  “黑鬼们被解放出来之后,毫不知道感恩,他们已经忘记自己过去是奴隶了,真可气!”
  “是的,黑人能够参加军队,也是从第二次世界大战开始的吧?”
  探出身子高谈阔论的是查理夫人。我第一次听到这些新奇的事,于是便分外地注意听。
  “有色人被光荣的美利坚合众国陆军召去当兵,他们也许在战争中干得不错。可是,在和平之后他们又能干些什么呢?司令部很快地把黑人送回国内,并下令退役,你们知道为什么非这样做不可吗?”
  大家都想听听原因何在。查理夫人洋洋得意地仰起她那长满雀斑的大脸。
  “因为他们之中的许多人都娶了日本女人。黑人生殖力旺盛,所以都生了孩子。联合国军为什么必须负担这些累赘呢?这就是遣返的理由。”
  接着,查理夫人又压低声音说道:
  “我家这个女佣就是与黑人结过婚的,她的女儿就是黑孩子!多可怜啊?她被骗结婚还生下了孩子。黑人士兵,简直不像话。真叫人没办法!”
  为了避开人们好奇的目光,我得赶快离开才行,当我从凉爽的房间返回热气腾腾的厨房时,一阵头晕眼花,身子打起晃来。
  查理夫人的谈话中充满了矛盾。美国兵和日本姑娘结婚的不只是黑人。确实由于这个数字太大。军事当局大吃一惊。做出各种限制,开始阻止现役军人搞国际婚姻。但适用这一禁令的同样有白人士兵和日本女人的“结合”。不少日本姑娘和白人结了婚,并且也生下孩子。可悲的是,那些相信白人丈大会带自己去美国定居的日本妻子,却连此人回国后的地址也打听不出来!这些例子不在少数。当然我不能把这些全部统计下来,但查理夫人所说的“受骗结婚并生下孩子”被黑人丈夫抛弃了的日本女人,远不如因上白人的当而悲痛欲绝的日本女人多吧?美国占领军在和平之后遣回在日本的黑人,是另有原因的吧?
  从厨房通往外面的门.是钉着铁纱的,夫人瞩咐要时常关好,防止飞进苍蝇来。纱窗倒是飞不进虫子来了,但风也吹下进来了。我在这蒸笼般厨房呆的时间长了,会渐渐失去思考能力的。
  我真想叫喊着把通向客厅的门踢个粉碎。
  你们在胡说!胡说!胡说!
  我不是被骗结婚生下孩子的,汤姆和我是正式恋爱结婚的。孩子是我下决心生下来的,汤姆并没有骗我。他在纽约正盼望着我们去呢。同时,我们不久也就要去的!
  是你们弄错了。有责任感的,懂爱情的,是黑人而不是白人!黑人比起你们这些人来,要高尚得多了!
  如果我用带有黑人口音的英语高声喊叫出来的话,那红毛、雀斑、褐色眼珠的女士们会吓得浑身发抖,从地面上跳起来的吧?但,全身燃着怒火的我,却向反方向的门撞去,我撞开的门不是通向客厅,而是那钉有纱窗通往外面的门。
  下午的太阳炽烈地照晒着,我拖着失去平衡的双脚,蹲在青青的草地上。本想对那群美国女人愤怒抗议的时候,我又改变了主意。这一顾虑退缩使我陷入混乱之中,我因不能制止这些女人的信口开河从内心感到遗憾。她们把世上的人分成使用人的人和被人使用的人两种,这种也适用于“华盛顿高台”住宅区的美国人与雇佣日本人之间的关系上了。汤姆永远是上夜班的杂工,我永远是人家的仆人,难道将来美亚丽长大同学也得做仆人供白人使唤不成吗?
  我仰面朝天地躺在革地上,头顶上的太阳把我烤得有些眩晕。闭上眼后仿佛也能看见血一般的红色太阳。我故意睁开眼睛,像要把心中的愤怒和憎恨用来向太阳对抗以求得镇静似的。这时在邻居干活儿的女佣,正好出来晾晒衣服,见我这个样子更跑了过来。
  “你怎么了?不要紧吧?”
  她可能认为我患的是贫血症的吧?也说不定是在患脑溢血。但我没必要作解答。
  “我决定去纽约了。”
  所答非所问。对方会不会认为我是神经错乱呢?可能由于太阳光强烈的照时,使我的视为发生了紊乱,对方的表情看上去只像一幅抽象派的画。有红的黑的绿的球形,似火花般交叉地飞来飞去。
  查理夫人从厨房探出头来呼唤着。
  “你在做什么呢?饮料不够了!快端上可口可乐来!喊了你好几遍,你没听到吗?”
  啊!拿可口可乐……我站起身踉踉跄跄地口到厨房,眼前仍然感到五彩的火花在飞舞。我从冰箱取出几个瓶子,一个个拔去塞子;一面拔一面想:如果像美亚丽一样。把这些饮料水通统浇在查理夫人她们身上,该多么解恨呀?但,事情却不能这样做。在这个住宅区内,换个地方干活几倒挺简单,不过,到了新户后重新从美军商店办手续购置黑市物资,就麻烦得多了。以后若被查理夫人揭发,说不定还会坐牢的。我只有忍耐才是。我把泡着冰块盛着柯拉的玻璃杯放进托盘,与进入客厅时,这些女人的话题又转到电影评论方面去了。他们对我连一眼也没瞧。
  汤姆接到我的信后写来了回信,那已是一个半月以后的事了。回信那么晚,我几乎担心汤姆是不是会变了卦?如果出现这种情况自己又该怎么办?我也壮起胆子做了最坏的打算。正在这时,汤姆的信却直接送到我的公寓来了,是船邮。怪不得这样慢呢,原来是以航空信投寄的,因邮费不足,未经退还本人,便以船邮寄出了。美国邮局竟这般蛮横,真令人生
  看了汤姆来信的内容,也很令人不愉快。把他接到信后的喜悦心情反复说个没完,但对我母女如何去美国一事却只字未提。叫我给他寄去美亚丽的照片,说他母亲年己六十,身体健壮,从亚拉巴马来了信,上星期几次梦见了笑子等等。写的都是些元关痛痒的话,对我提出的问题却避而不答。
  我很失望,当晚便又给他写了一封信。
  汤姆:你的信是从海上寄来的,下回希望你要用航空信,不要贴错邮票,这封信中没有答复我的问题,下次一定要写得具体些,好吗?一、关于我们去美国的手续应如何办?请详细告知。二、从日本携带什么东西去好些?三、你的公寓附近有无美亚丽的小朋友?四、你现在的职业是什么?五、收入是多少?
  以上五个问题,请你一一写清楚。美亚丽和我的照片近日寄去。
  笑子
  为证明我内心的焦急,我信中接连写了具体、详细、清楚等字样。简自像小孩的语调。因为汤姆胡涂,所以只好如此。
  但,这次汤姆的回信却仍是船邮,和上次贴的邮票相同。邮资贴得较船邮多了些,按空邮又不足。看来,非得在信中写叫他去邮局打听一下邮资才行哩。
  汤姆的信总是答非所问,像在做文字游戏。看来年初我不得不亲自到皇宫前的美军司令部去一趟了。自从下决心去纽约以来,这半年时间内我一直焦急地盼着汤姆的信。可是光这样是不行的,我必须得亲自行动起来。在总司令部里有关退役军人的档案一应俱全,我来求得他们的帮助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一位专任的事务官员笑嘻嘻地接待了我,问了问关于来信的情况,最初到这里来就好了,事情眼看着已有了眉目。事务官员向我间过汤姆的住处,然后时哒哒地用打字机打了出来。他向我说:汤姆应办的手续和签名都由司令部代为办理。把我的住处也打印下来,并和气他说:在一十月之内有关文件便可办妥,你在夏天就可以去我们美国了。我为了谨慎,提出要汤姆结司令部寄信时按航空邮寄。事务官说。联合国军的文书往来不贴邮票。并拿出信封给我看,我这才放了心。
  “美亚丽,我们能去纽约啦,用不了一百天就能到了。”
  美亚丽听到这一消息后,是那样的高兴。她那表情我至今仍难以忘记。她眼里闪着光亮,小白牙毗出唇外。从这天起,她开始变得开朗欢快了。听到窗外的小孩们叫喊黑孩子。她只是望着我一笑了之下加理睬了。以前遇到这种情况,她总是悲伤地沉默不语。
  美亚丽的变化给了我极大的安慰,使我更加相信自己这享没有做错。我兴冲冲地为“离开日本”做着准备。
  关于从日本带什么东西去,汤姆一直没有明确答复。在编号二的后面写着“HASHY”,使我伤透了脑筋。结果弄清是筷子时,我简直灰心丧气到家了。所以关于这方面的问题我再也不向他请示了。
  汤姆的意见一点也不切合实际,所以我只有凭自己的想像做长久离开日本的打算,把应带的东西收集在一起。首先是我和美亚丽的衣服和衣带,送给汤姆近亲的日本布偶和扇子,还有梅干、咸海带和木松鱼。汤姆来信说的筷子,我把涂漆的和一次性的都各准备了十份。但谁知在美国能不能买到大米?
  我去向查理夫人。
  “南部常吃米,北部常吃马铃薯。”
  听了这话我才放了心。想起在战争中进口大米的情景。我于是准备了五升。
  每次吃饭的时候,我总是一再嘱咐美亚丽说:
  “多吃点儿吧!不然,到了美国就吃不上了。”
  “美国不吃米饭吗?”
  “那里吃不到这么香的米饭。”
  “咸菜呢?”
  “不知道。”
  “酱油也没有吗?”
  对了,酱油也得带一些去的。盐和调料能用多少日子,我简直无法估计。
  “简直像到深山老林里探险去的一样。”
  母亲看到我准备下的东西像座小山,不由惊呆了。
  “这些都是不好买的东西嘛。”
  “那倒也是,在我们家里,出国还是从笑子开始的呢。”
  “连祖先们也会吃惊的吧?”
  这话并非在挖苦人,过去自己曾对母亲利妹妹的态度非常气愤,恨不得杀死她们。但是,一旦决定要离开日本时,反倒依恋起她们来了。我生在这个国家,至今已生活了二十八年。当想到离开日本,恐怕今生不再回来的时候,比起怨恨来,那依恋之情更为强烈。
  启程定于四月二十六日。我和孩子的衣服装满了三大箱于,这是在一星期前就准备好了的。那时,我一面注视着美亚丽,一面在思考着一个问题:这孩子在这个国家生活了五年之久,但用不多长时间,她就会把日本语和在日本的生活通统忘记的。说是伤感吧?会被人笑话的。但即使是伤感,也是人之常情啊!当一个人离开祖国时往往沉溺于伤感之中,这谁又能责怪他呢?这时我忽然想起带着美亚丽去出赏花。去处是靖国神社。
  带着美亚丽出去玩儿,我这是第一次。由于距离去美国的日子近了,美亚丽心中充满了喜悦,我相信她是能够抵制来自那么多人的残忍目光的。我给她戴上小白帽,把为出发那无准备好的全套新衣,都给她穿在身上。
  “美亚丽你喜欢去看花吗?”
  “看花?”
  “是的,现在樱花正在盛开,樱花只有日本才有呢。走!看去吧!”
  “日本的花?美国没有吗?”
  “没有。”
  “美国有什么花呢?”
  “妈妈也是第一次去,不知道。”
  “是吗?妈咪也是初次?”
  美亚丽高兴地大声笑着,她为了能去看花而兴致勃勃。我在提袋中放了些糖果、饼干、三明治、水果等吃的东西。装得满满的,像去野餐一样出发了。
  靖国神社的樱花正在盛开。花节阴湿的天气继续了几天后,今天终于放睛了。春天和匠的阳光普照着大地。
  “好看吗?美亚丽?”
  “嗯!”
  “好好地看看吧!这是日本樱花,英语叫切利·布劳莎姆。”
  “切利·布劳莎姆。切利·布夯莎姆。切利·布劳莎姆。”
  “那边颜色浓重的八重樱,还不到开放的时候呢。”
  “嗯!”
  “看!这边的全都凋谢了。多么好看啊?人们称做飞雪落花。你说一遍,飞雪落花。”
  “飞雪落花。”
  年幼的美亚丽看来并不那么感动,但我却完全陶醉在这落英缤纷之中了。
  对于赏花这种雅兴,在我家是不曾有过的。从战争当中到战后的今天,从没有考虑这种事情的闲暇。这次是忽然想到的。对我,对美亚丽都是有生以来的第一次赏花。
  樱花从近处看,纤细的花瓣,那香和色有着令人爱怜的微妙惑。稍离远些看,又像花云彩霞那样令人惊叹。樱花像梦一般洁白、淡雅,如烟似霭。这种脆弱、易逝、美丽的花,在日本以外的国家是很难寻到的吧?我被埋在落花之中,多么想回味一下生长在日本的幸福啊!日本是个美丽的国家,日本是个美好的国度,但不幸,这个国家对我来说,已经再也住不下去了。
  坐在长椅上,打开我们带来的食物,拔去可口可乐的瓶塞,用它代替赏花酒来喝吧!吃着三明治,啃着苹果,美亚丽和我相对着下意识地笑了。风和日丽的春大下千,赏花并野游的人不大多。人们看到我们母女时,停下来用奇异的目光看了又看。今天对我门来说就不那么感到难为情了。这时春风拂面,我们感到心情舒畅,在呼吸着自由的空气。
  当想到前往丈大等待着的美国时,一定会联想起国际结婚时的豪华景象,也会幻想出在春天的空中乘着银翼旅行的美梦,但,联合国军为我们准备的却是一艘货船。与汤姆回国时乘坐的船一样土里上气,但我已顾不得讲究这些——讲究也是没用的。我们从横滨出发了。
  母亲前来送行,妹妹节了没有来,她连饯别都没到场,做得太绝情了。而母亲在一旦要离别之际,却显得那样痛苦。从我开始做准备时起,一直就在我身旁转来转去,总想多相聚一刻才好。在船将要起锚时,她已是泪水滂沱位不成声了。
  “笑子,水土变了,你要多保重身体。别忘记写封信来!”
  他断断续续他说道。
  说来很遗憾,我这个人从来不爱叹息,母亲的眼泪只能被认为是催我快走,什么水土变了,只不过是老一套寒暄,倒使我感到好笑。这个送别场面只能引起我的反感。到昨天为止的一再依恋之情,现在似乎已经全部被清洗干净了。
  “美亚丽,祝你一路平安!”
  美亚丽的反应很冷淡。只说了句。
  “姥姥。再见!”
  船驶离了码头。美亚丽长时间地向外祖母挥着手,我催促她走进了船舱。
  船舱——那只是一个窗户很少、黑暗狭窄的房间。摆着连翻身都困难的几张小床,并且是上下层的。
  在这个房间里,从今天起就要长时间聚首生活在一起的是七个日本女性,其中三位是留学生。她们很快装出一副和其他四个人种族不同似的面孔,成为特殊的一伙。
  另外的四个人当中,除了我,还有两个带着孩子。一个带的是淡茶色头发、监眼睛的男孩子。她的提包名牌上写着志满子·弗朗乔里尼。这女人身材高大,圆脸上描着向上吊的眉毛,看来很不协调,但却爱装模作样。当她第一眼看到我,又把目光移到美亚丽身上时,竟像美国人一样发出轻微的惊诧声:“噢!”并耸了耸肩膀轻蔑地撇了撇嘴。
  没有带孩子的名叫丽子·麦密。她真像是鸡窝飞出了的凤凰一样,是一个年青漂亮的女子,也就是二十出头吧?皮肤白嫩,头发乌黑,一双大眼睛,穿着也挺讲究。不管从哪儿看,也使人感到是个无可桃剔的姑娘。对人彬彬有礼,不象志满子那样傲慢。在初见面时,她露出洁白的牙齿,客气地微笑着向我点头示意,好象贵夫人一样,使我非常感动。她比那几个留学生还显得优雅大方,给人好感。她竟然乘这种简陋船只,真令人为她惋惜。
  最后的一位,真够直爽。
  “我叫竹子·加里南,你男人杰克逊也是黑人吧?我丈夫也是黑家伙,请多关照。做个朋友吧!”
  冷不防被她这么大声一喊,当时使我惊慌得答不上话来。
  竹子的孩子比美亚丽大一岁,是个男孩儿。这孩子黑得很,象煤球儿,又象黑铁壶,黑得无法用言语形容,比我的美亚丽可黑得多。像这样黑的人,说真格的,是很少见的,和母亲的直露相比。这孩子有些内向。他看到我都有些羞怯。但当他看到美亚丽后,眼里立即闪耀出兴奋的目光,这决逃不出我的眼睛。
  “凯尼,有了女朋友,这太好啦!来!互相握手吧!怎么?不敢伸手吗?这是凯尼。快说请多关照呀!没出息的孩子。亏你还是个男子!”
  受母亲的鼓励和嘲笑,凯尼怯懦地伸出手来,美亚丽毫不犹豫地紧握了他的手一下。
  “我叫美亚丽,请多关照!”
  我同时望着竹子和凯尼的脸,替美亚丽寒暄过了。美亚丽第一次遇到同龄同肤色的小朋友,我替他高兴。美亚丽立即把自己的玩具拿了出来,又开始好奇地摆弄看凯尼的玩具手枪。我见到这个情景,更加感到去美国确实会对孩子有益。这比什么都强。
  志满子的孩子嘉米,把空着的一张上层床铺占据了。竹子和我只好各自和孩子挤在一张床上。这夜,我对着美亚丽的耳朵轻声说道:
  “多好啊,你有了小朋友。”
  美亚丽也同样趴在我的耳边说道:
  “妈咪,那孩子怎么那样黑呀?”
  我听后一惊,幼小的美亚丽是还没有十分注意到自己的容貌呢?还是与凯尼做了肤色比较后说这话的呢?我不大明白。
  在船里只是通知按时间吃饭,除此便是身边那一望无际的碧蓝海水,单调的生活使人寂寞、厌倦。多亏有竹子。加里南相伴,我们还不太感到时日难挨。
  不久我就发现竹于是个心肠挺不错的人。凡事总爱较真儿,恐怕一辈于也不肯忍辱低头的吧?首先她看不惯留学生们表现出的那种高人一头的优越感,她们越是躲着我们,竹子越是粗暴地找上门去吵架。
  “怎么?还摆出一副清高派头儿?留学生有什么了不起?做学问的人难道就应该不理人?”
  目学生们皱着眉头,相互交换着惊诧和无可奈何的表情。起初她们仿佛对竹子不屑一顾似的,后来有些忍耐不住了。
  “我认为知识分子还不至于那么不通情达理吧?”
  “像你这种人,也配去纽约?真是国耻!”
  她们气愤得脱口嘟囔出这几句话。
  当然没被竹子听到。他们是不敢把自己所想的事公开讲出的。竹子仍冷静不下来。
  “哼!少装洋蒜吧!就这个劲头儿到了美国,说不定马上就会被白人迷住勾引上,到头来还得生个孩子出来。请多注意点才好!”
  “你胡说些什么?你敢再说一遍!”
  从另一个方向传来女人的尖叫声,原来是志满子。只见她那两道立眉吊得更直了,从床上蹬上裙子跳了下来,叉开双腿站在那里。
  竹子一见大吃一惊。
  “你这是怎么口事儿?我是冲留学生说的。”
  “你说谁我管不着,可是你不应该指桑骂槐!”
  “什么叫指桑骂槐?”
  “你住口吧!你说和白人结婚是指什么?”
  竹于这才听出原因,下由地笑了。
  “你生的哪门子气?正式结的婚,又是丈大叫你去的,光明正大,这和勾引是不同的呀!怎么?难道你有什么说不出口的隐情?”
  “你这是什么意思?”
  “和白人结婚的日本女人,据说生活是不会大体面的,到了那里,我们可得挺起腰板,才能再堂堂正正当起家来的,是吧.笑子!”
  你一言我一语,争吵叫嚷,好不热闹。我不想参加进去。只有美人儿丽子·麦密静悄悄在一旁待着,一言不发。她从开始便晕船,脸色苍白,吃不不饭。我对她最为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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