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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二


  元礽微微沉吟,东方霞微笑道:“你这位世叔是道学先生,惟恐孤男寡女行路不便,正在为难。归告你父,说我西陵寨之行仍是必去,并非与贼怄气,只为想着一个朋友。请他放心,绝不妨事。我孤身一人,常时奔驰数千里外,向无伴侣,也从未吃过人亏,为何这次偏偏担心,我先走了。”三人均有一身雨衣和油布行囊,元礽也有一份,乃叔青所赠,一同横放马背。东方霞说时,已将自己行囊取下,放在来马之上,朝二陈把手一挥,朝元礽含笑点头,把手一扬,道声“再见”,一拎辔头,便冲风冒雨飞驰而去。

  元礽知她看出自己为难心意,人走以后,又觉负了主人之托,不好意思,只得朝陈氏弟兄道歉,说是并无开罪之处,不知令姨何故负气。陈潜道:“世叔不必介意。我这位母姨聪明豪爽,智勇双全。她至今仍是小姑居处,不肯嫁人。去年外婆曾有信来,托世伯家父物色快婿。她自命女中丈夫,平日行动虽极天真,从未闹什小性,也许另外有事,前途当可遇到,仍望世叔照应才好。”元礽忙答:“那个自然,遇事断无坐视之理。只恐本领不济罢了。”陈恒道:“世叔不必太谦。我这二姨守身如玉,嫉恶如仇,为此树敌甚多,尤其这条路上可虑。所幸与世叔走的是一条路,又有这匹马可当信符。这样分开来走,前后呼应也好。”说完便请上路。

  元礽听出前行有险,不禁心惊,心想那马是个记号,不会追不上,无事自不便与之同行,有事立可相助,意欲尾随下去,暗中护送,便朝二陈谢别,纵马迫去。一口气赶出四十里,始终不见东方霞的影子,心中奇怪,下马一打听,并无这样一匹红马跑过,此外又无第二条路,连问数人,俱是如此回覆。所行乃临江一条驿路,人家村镇接连不断,远未走到师父所开的荒山野径中去,料知途中不会有险,也许落在后面,中途错过。见雨势已止,吃饭太早,又跑了七八十里,人马均应休息,进点饮食,便向镇上打尖饮马,就便等候,看其是否落后,等其过去再走。哪知等了一会不见人来,一算时刻,理应早到,断定人早过去,重又上马急追。

  这一追,直追到日色西沉,仍不见那马踪迹。路上向村民盘问,多说未见,只有一处村民答说:“方才有两匹马驰过,上坐两个女子,一个貌相极美,青布包头。”听去连身材衣服均和东方霞差不多,只是同行还有一女,马是一白一红,但甚高大,和火龙驹不类。后问两人,也是如此说法,暗忖:“为了自己不愿同路,另约女伴,原近情理,也许中途绕路寻人,耽搁了一会,怎么又会赶在前面?马也不对。如说不是此女,照村民说二女马跑极快和那貌相衣色,寻常女子哪有如此功夫?天下事也无此巧法。”略微寻思,仍旧上路,行进一个山口以内,那马忽然连声骄嘶,将头一摇,马鬃上的积水和暴雨一般,溅得元礽满头满脸都是。

  元礽见那马周身通湿,柔毛紧贴身上,越显得油光水滑,色彩鲜明,想起已跑了不少的路,又见天色向晚,想找一个息处。无如贪图赶路,里程单所开几个大村镇俱已赶过,先前向人打听,此去前途雷神庙山镇尚有百十里,中间一段山沟长达三四十里,道路难行,歧径又多,匆促之间忘了马快,共总百余里的途程,半个时辰便可赶到。入山不远,见雨后斜阳已快落山,回光返照,到处山容苍翠如沐,一片澄鲜。两旁崖坡上满是新瀑流泉,蜿蜒飞舞,如走银蛇,一路绵亘不断,到处积水成洼,所幸山径尚宽,马又龙驹,照样飞越绕行。上来还不妨事,及至走出一段到了低处,地上积水更深,马行泥水之中,路又不平,本就担心,恐马受伤。及见前面斜阳影里起了一道银线,先还不知山洪暴发,渐听轰轰发发之声,定睛一看,一道丈许高的浪头,由最前面山峡转折处,已急如奔马,银龙也似,对面飞涌而来,知发山水。待要回马逃避,坐下龙驹已然立定。那龙驹朝前面注视,仿佛欲前又却神气,忽然昂首一声骄嘶,不但不退,反而向前驰去。这时,山洪浪头相隔人马不过二三十丈,轰隆之声震撼山谷,所过之处,两边崖坡上,不论山石林木,挨着一点便被卷去,声势猛恶异常,躲避还来不及,如何迎上前去?

  元礽骑了这半日,知道那马外表驯良,心性刚烈,不畏艰险,又听主人嘱咐,此马性灵,不能动强羁勒,见状大惊,方想这等猛恶的山洪急浪,多大力量,也禁不住它一撞。心念才动,眼看水光耀眼,浪头比人马还高一半,相去只三数丈,泰山压顶,迎面冲来,一股冷气已先扑到身上。刚机伶伶打了一个冷战,心胆皆寒,百忙中也忘了离马纵逃。就这危机瞬息、未容转念之际,猛觉身子往上一起,同时又闻一声怒啸,马头昂处,已往斜刺里山坡上纵去,跟着接连两纵,离地便三五丈。耳听洪洪之声震耳欲聋,俯视身后,山洪浪头刚由脚底急涌过去,晃眼水高两三丈,那三四丈宽的山沟,随着山洪过处,立时涨泛,成了一条大河。水头过时,离开马的前蹄相差只二尺高下,浪过以后,水势越来越大,波涛汹涌,一路滚滚翻花,激驶而过。水中时有小树山石牲言之类随流卷去,端的凶险万分,马纵稍迟,休想活命。惊魂乍定,这才省悟那马灵警,先在谷外已有警兆,自己不知马性,依然前进,后来发现山洪来势,朝前面斜坡飞纵上来,居然脱险,见马已走上山坡,昂首四顾,又在低声嘶鸣。

  元礽见它立在山头骄阳影里,临风长嘶,顾盼之间,神骏非常,宛如元人所画天马嘶风图画,姿态英美,越看越爱。又听骄呜,疑有什事,便即下马,由鞍后取了两块特制的马食喂它口内,脱下雨衣,等马将身上雨水抖去之后,取出一块干布为它揩拭全身,再抱马颈抚慰道:“你是见前行路断,景物荒凉,天色将晚,心生疑虑,或是又有什么警兆么?”那马本在咀嚼美食,闻言头朝元礽依傍,甚是亲驯。元礽也未体会出什么心意,自觉腹饥,所带干粮包扎费事,遍地水泥,又无一个放处,心想前途为水所淹,乘着天还未黑,先寻住处,再打吃的主意。二次上马,顺着冈脊走了不多一会,忽见前面黑压压一片森林,似有炊烟冒起,知道前有人家,欲往投宿,立时纵马寻去。那片密林相隔只五六里,偏在西北山洼之中,先在山头遥望,看得甚真,等到走向低处,挡住眼睛,反看不见。因见坡下已有山径、辙迹隐现,虽然所去方向,与师父所开有偏正之分,终比没路的好,反正马快,也未在意,便朝西北驰去。

  这时,弄虹渐收,暮烟欲浮,满天红霞已不似先前鲜明。残阳远浮天际,只剩角尖,殷红如血,映得到处一片暗赤颜色。山野荒凉,四无人家。地上水泥杂沓,秋风萧萧,吹袂生寒,沿途也没见条人影。暗忖:“这么荒凉的山径,林中不知有无人家,那炊烟是否看错?”正寻思问,马已驰出老远,前见树林,偏在道旁,已然驰过,乃是大片坟地,并无人家在内。心方失望,路忽左折,两旁都是林树,刚驰过去,顺路一转,猛瞥见前面现出一片人家,沿途都是土房茅舍,前面十九都是砖房,房舍也颇高大,环村多是果树菜园,田地甚少,暮色苍茫中也未留意察看,长路饥疲,日暮荒山,难得遇到人家,心甚喜慰。方要下马询问,右首第三家忽有两人走出,高呼:“前行村镇路远,雨后难走,客人可要在此投宿么?”元礽闻言,点头称谢。

  那两人全是三十许的壮汉,笑答:“我这里原是旅店,今天下大雨,黄山沟又被山洪冲断,听说这次伤人不少。天色已晚,我们匀出一半让给错过宿头客人居住。这里狼多,稍晚一步便上门了。门前泥水太多,请连马同进吧。”说时,元礽已到店前下马。壮汉忙代接过包裹,将马牵去。元礽吩咐:“马缰已系鞍上,此马甚驯,不要系它,少时我要亲来喂马。”说时,瞥见壮汉接包裹时,互相对看了一眼,想起内有银两,心中一动,自负武功,身佩铜玦信符,连所乘火龙驹都是标记,盗贼决不敢惹,想过拉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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