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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月有一条小渔船,像是母女二人,来向老好家吃抄手。刘翰看中少女美貌,当时还顾身份,自己不曾出面,只命下人借口不曾起立向其盘问。对方先是冷笑了两声,置之不理。下人见她们吃完要走,上前一拦,被老的伸手一挡。那渔婆看去年将七十,衰老无力,这一挡也并不重,不知怎的,挡的人腰间会岔了气,痛得周身冷汗。因是刘翰防人知道,只命他一人来探口气井问住处,未带同伴,眼看少女巧笑嫣然,从容走去,奈何不得,等到想起托人去追,小船业已走远不见,回去养了半个多月才好。由此刘翰常来向老好店中吃抄手。向老好知少女好人,常时为此愁急,幸而不久封冻,河面结冰,刘翰问知不会有船停泊,已多日未来。刘家男女下人连同花匠园丁有两三百,食客教师还不在内,隆冬严寒,这些不得宠的下人,连那许多冬来清闲的花匠,做完了手边的事,均喜来此吃抄手,闲谈说笑,吃向家白酒熏腊之类。这时在座的,十之七八都是这类酒客,另外还有几个镇上开各行店铺的邻居,人已坐满,只剩半张小桌,堆着一些盆碗酒壶。

  向老好一听门外马响,只当二相公又来吃抄手,忙向众人把两个指头一伸,一吐舌头,便慌不迭赶将出去。满堂吃客围在火盆旁边,有的高谈阔论,有的划拳比酒,热闹非常,见状立时鸦雀无声,争先肃立。一连串板凳响过,众人均想:他家那多厨子,要多好吃的东西,也是口开手到,当时送来。这样冷天,二相公何必还要出来?如其避开,他还有气。坐又不敢坐。他一高兴,就许一坐好些时,我们却在旁边罚站。能讨得喜欢,酒账不用会,还有银子拿,否则,被他打骂上一顿,岂不冤枉!正在提心吊胆,耳听向老好向来人问答。那冷风由门帘缝中往里直灌,方才暖气已被扫光,方觉这位太爷怎不进来,忽又听向老好笑呼道:“诸位请坐,不是二相公,这样冷天,我原说他不会来的。”话未说完,来人业已走进。

  众人吃了一个虚惊,本就不快,又见是个年纪不到三十、其貌不扬的少年,所穿衣服又颇单薄,由风沙中驰来,满脸俱是风尘之色,越发轻视。内中两人年轻气盛,想起来人扫兴,刚才忙乱起立,被冷风一吹,刚要来的抄手业已半冷,不禁火发,互相发话讥刺,打算挑衅。少年因无坐处,进得门来,先将包裹放在半桌旁边,自往门角无人之处打扫身上尘土,好似外路人不通当地语言,一任众人嘲笑议论,全如不闻。

  向老好为人忠厚,最怕打架,又觉少年孤客,这样寒天还在赶路,此时多半饥寒交迫,这班酒客多是飞鸿庄的豪奴,人多势众,年轻人脾气暴,稍为忍耐不住,被打一个半死,岂不冤枉!一面同了妻子,忙着把半桌腾开,寻来一张竹椅放在旁边,一面乘着来客转身掸土,分向各人桌上低声急打招呼,连说好话。好在这班豪奴都知他是主人奶妈的儿子,平日虽极善良,真要闹事大大,把他老娘搬出,去向老主人告上一状,却是谁也当他不住,又见来客仿佛知道厉害,避向小门后面掸土,众人这样笑骂,一言不发,既然胆小害怕,晓得自己威风,也就把气消去,业已无人再说闲话。

  内中一个名叫袁梧的,原是刘家远亲,父母死得太早,把家业荡完,无处衣食,再三托人,想到刘家当下人,做点杂事,混碗饭吃。他父亲在日,原和廷魁同窗八拜之交,往来极密,无话不谈。廷魁觉着故人之子,又是亲戚,用作奴仆,必要招人议论,自己天性只管挥金如土,但都用在有益的朋友身上,该用的钱,一掷万金,向无吝惜,像这样无用子弟,给少他不够用,多少也是糟掉,这类不该用的钱,分文也不愿用,始而拒不见面。袁梧谋生本领虽然没有,人却十分刁狡,便把乃父在日和廷魁来往的信件说帖婊成册页,当古董沿门叫卖,但又不肯脱手,只做幌子。廷魁因那许多书信上有好些背人的话,虽承袁梧的情,凡是不可告人的均未取出叫卖,照此下去,早晚仍要出现。双方都是世家大族,这类光棍,又不犯和他硬挤,知其有意敲诈,想丢自己的人,几次命人往买。袁梧答话极妙,说:“先父生前虽有文名,今已过去,成了朽骨。刘老姻伯名满天下,我不是为了吃饭,真个当它连城之宝,一个字也舍不得拿出。今虽迫于无奈,有人要买,也须值得。”来人听他狮子大开口,当初主人与乃父来往书札又多,如其买完,少说也要好几千银子,无法还价,只得回去。廷魁先还想多少买回一点,免得丢人,哪知价钱大高,商量一回加一回,最后竟说那是他的衣食父母,如其日内,不得善价,便要去往省城或江南诸省求售,早晚终有识货的人。一面却把廷魁的道德文章、诗词书画恭维得古今少有,不说一句恶言。

  廷魁闻报,仔细一想,忽将袁梧喊去,说:“我是你老世伯,并非不念亡友,不顾全你的生活,只为你一开口便说得那样下作,明明世交老辈,我和令尊那深交情,你却甘为奴仆。我实在气你没有出息,表面不问,实想借此磨练你的志气。不料你等不及,知我昔年与令尊有一两件背人的事,借此要挟。以我之力,休说全数夺回,便要你的性命,也易如反掌,本心想用力来成全你,你偏不知好歹。看在令尊分上,虽不计较,但我向来不喜废物。你能用这样好巧心思,已不怕没有饭吃,不过年轻心急,出息不大而已。我们都是仕宦之家,做我下人奴仆,万办不到,对不起你令尊。从今天起,搬在前面镇上,做我粮店副总管,兼管粮仓和每年催粮收青的事。我那规矩,你也知道,只不作弊,包你有吃有用,有得钱多。那班佃户,都极狡猾,像你这样有心机、能用软功的人才,我这里只少不了。闲时常来见我,包你只有好处。”袁梧早有准备,不等问话,先将所有书札全部献出,跪说:“小侄实是迫于无奈。姻伯既赏饭吃,此后终身便是姻伯所有。如有私心,天诛地灭!”廷魁随将下人喊退,密谈了几句,双方分手时都是面有喜容。

  袁梧做了粮总师爷,不消两年,便由副而正,日子越过越好,房也盖起,田也买下。为对佃户土人刻薄,廷魁每年收粮之后,必要将他喊去大骂一顿,可是第二年照旧一样。廷魁恨他不听话,说是世交亲戚,别无大过,办事认真,由于对主忠心,不便深责,有时虽将强逼去的租谷退掉一些与佃户,或将预欠卖青钱免掉,却不肯换他职务。内有一次,还几乎逼出人命。本地方人,均说老庄主厚道,只他可恶,取了一个浑名,背底喊他“刻薄鬼铁算盘”。

  袁梧到了中年,比前吝啬得多,心机越巧,刘家一年比一年田产增多,他也跟着一年比一年富有,本来轻易不肯上酒馆。自从刘痒中举之后,家中食客越多,袁梧贪刘家酒美食精,近年主人越发信任,可以随便出入飞鸿阁上下主人父子所居之处已有数年,除却收租最忙之时,照例风雨无阻,早晚两顿,均往刘家吃完再回,有时连妻子也带了去。这类赶饭吃的常客刘家常有,何况袁梧又是总管收租的亲信人,人又随和,上下不分,所有刘家下人,连花儿匠都是弟兄相称,那些不得宠的下人,也一样说笑招呼,端的上和下睦,除却佃户土人骂他“铁算盘”。“没有牙齿的毒蛇”,虽不咬人,被他缠紧,照样把人毒死,不肯放松,余者都和他说得来,又想他向主人面前说句把好话,偶然到向老好那里吃些点心酒菜,都有人会钞。可是袁梧嫌向家酒菜只得几样,没刘家多,还要花钱,主人有命,对向老好只许多付,不许稍欠,赖债的人极少,凭自己的身份,不能白吃,底下人的情更不好承,不是真忙或催逼欠租期间,轻易不去照顾。

  当日原因刘翰看中少女时,他恰在旁,但未理会,事后得知,想起那渔船少女,上半年收租时曾经见过两次,有一少年同在一起,穿得虽然朴素,并非渔家打扮,因其貌美,多看了两眼。过不多日,有一个佃户先卖了青,欠了柜上五担租谷,到时无力交还,本人不在家中,只有老母妻子,照例送官押追,母子全家跪地哭求,快要锁走之际,少女恰巧走过,朝旁人问了几句,匆匆走去,一会喊来同伴少年,用银子代还租谷,记得还多算了她两成,对方也未计较,看神气像两兄妹,因此记得她的相貌。到了九月,听说刘庄银库失盗。那些银子深藏地窑之内,每年添仓,都将银子熔汁,使其结成一体,休说暗偷,便是明火打抢也拿它不走,不知怎的,门窗户壁一点未动,银子会被人用刀斫掘去了一二百斤,并只老庄主一人知道,自往银库看了一看,也未报官。第一日刚听随同入库的人谈起,次日那人便说:“酒后醉话,并无此事。”一直都在疑心,刘氏弟兄和那几个武师虽无一人提起,这类事也不便过问。可是到了十月底边,庄中便添了三个有名武师,至今安静,无什信息,自己却是始终疑心未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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