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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〇二


  约有顿饭光景,鲁清尘寒战渐止,眼也睁开,张口便喊诸徒近前,说:“今日之事,我早算定,是我劫运。本想能避过去,留一全躯坐化;否则只能将害除去,了我多年心愿。先还想我虽道力浅薄,无力除怪,师徒合力,决不致为怪物所伤。不料此怪颇有机心,早将内丹炼成,偏是深藏不露,忽然乘隙发动。我师徒骤出不意,一切布置戒备全无用处,至为所伤。如非仙姑驾临相救,不特我师徒几人性命难保,左近生灵和江边停泊舟船也无幸免。我数限将尽,纵不为怪物所伤,不过落个全身,终须化去。身在旁门,超劫转生始得善果,藉此解化乃大佳事,你们何必悲痛?倒是那二位仙姑关系明德、浪生二徒甚大,二仙此来尚有要事,不至便走,务要照我前言虔敬相求,不可自误。二仙俱是玄门正宗,拯济群生,积修功业乃分内事,无庸多事絮聒。为师身中妖毒,神志全昏,本应即死,忽得清醒,定出二仙施治之力。据那日占算,尚有数月寿命,正好借这仙药之力,静心调养元气,以待时至。后日会期,好在一切均与你们说过,无须重述。由明早起,我便闭关自修,不到日期,连你们都不见面了。”

  卞明德见师父说时十分吃力,人尚不能转动,面容隐忍痛楚,再三劝阻说:“仙姑共是两位,与师父占算相符。吕仙姑先来给师父服了一粒灵丹。适才追杀老怪的一位尚在殿上退水,少时到此,必能转危为安。师父刚醒,体力不佳,务望保重静养,不可言动多劳。”鲁清尘笑道:“徒儿如何知道,便那位仙姑到来,也只医伤定痛,定数焉能挽回?我因此丹灵效,乘其功效最著之时,嘱咐你们几句。少时见了二仙,致了谢意,便一意调元静养,不再说话了。”浪生最恋师父,悲泪不止,几次想说话,卞明德恐师父又劳神,频频拦阻。浪生也知有害,强自忍抑,悲痛已极。

  这几间偏厢占地颇高,水又未自当地发出,深只尺许,这时已全退尽,现出地面。灵姑独坐外屋桌上,听鲁清尘师徒问答之言,分明事已前知。若彩蓉适才赶回稍早,何致受伤?退水又去了老大一会,还不回来。不耐久候,走向外面一看,阴云尽去,星月满天。树木多被狂风吹得东倒西歪,残枝败叶到处都是,直似暴雨初过情景。大殿火光早已熄灭,此时却是明如白昼。暗忖:“水都退了,彩蓉还在殿中作甚?”打算催她回屋,与鲁清尘医伤。

  灵姑刚往殿阶上一纵,脚未落地,便听彩蓉与人说话之声。猛见一道青光带着几条长大黑影,疾如电掣,直向天空射去,差一点便被迎面撞上。骤出不意,不禁大惊,忙向侧面纵避。定睛仰望,只天际略有一丝青光闪动,破空之声由近而远,晃眼声踪全无,端的快极。灵姑自从元江取宝之后,见闻大增,看出那道青光正而不邪,知有外人到此。方在奇怪,忽听彩蓉呼唤自己。进殿一看,殿内外大小六具怪尸不知去向,血迹也都去净。彩蓉面色发红,神情似颇急遽。

  灵姑一问就里,才知道那道青光是彩蓉儿时旧侣卫诩,现在昆仑派游龙子韦少少门下,不但剑术有了造诣,又得本派名宿钟先生期许,学会许多法术,为昆仑派小一辈中有数人物,适才彩蓉截断怪物逃路,正在行法设伏,恰值卫诩空中路过,看出是左道禁法,误认坏人,上前喝阻,其势汹汹。如非彩蓉灾劫之余心气平和,几乎动起手来。嗣经彩蓉说明原委,又认出鸳鸯眼的异相,才各略叙原委。卫诩原奉师命,有事巫峡;彩蓉又忙着除妖应援:二人匆匆说了几句,便订后会而别。为此迟到一步,以致鲁清尘师徒几为怪物所杀。等怪物死后,彩蓉行法退水时,卫诩也事完赶来,重又会晤,并助彩蓉将怪物尸首移沉江中。

  灵姑听彩蓉语气,与卫诩颇为交厚,只是面带忧急,神色不定,知有缘故,因忙着回去救人,也未深问,便催速往。彩蓉愀然答道:“那老道士颇能前知,已早算出我二人来意和他应遭之劫。现在身中寒毒,已不能治,至多还有三两个月可活。他虽旁门,吐纳修炼颇有根底。他必早把身后一切安排,长日闭关入定,将本身真火聚于金门玉阀,以俟数限一到,立即出神坐化,免使寒毒耗损真元。照理醒后全身都要血凝体僵,仗有灵丹之力,减却他多日苦痛;想要救活,休说我无此本领,他也未必愿意。如能施救,我早抢先救他了。庙中人少,再出这事,后日又是会期,大殿上香案什物尚且散乱。不如由我将这三间殿房清扫干净,布置还原,免惊俗人耳目,还替他们省却不少的事。”灵姑只得罢了。

  殿房血污腥秽,已经彩蓉在退水时顺便清除,只把鲁清尘师徒适才移去的陈设用具移回原处,再稍整理,不消片刻,便即完事。正要走出,浪生忽然哭着跑进来。见了二女,忽又破涕为笑,急喊:“仙姑快去救我师父。”灵姑疑心鲁清尘伤势危殆,不暇多问,便催彩蓉,抱了浪生,一同飞去。只见鲁清尘已然坐起,见了二女,便要下床拜谢救命之恩,彩蓉连忙止住。一问卞明德,才知浪生听鲁清尘吩咐完了后事,得知师父只有数十日寿命,伤心情急,拟求二女相救,探头外屋,不见灵姑。卞明德早知二女不会就走,因有话和师父商议,需避着浪生,假说仙人已去。浪生越发惶急,故此哭喊追出。鲁清尘功力颇深,服药不久,人已好了十之七八,并无异状。

  二女问完前事,见卞明德等长幼四徒环跪求救,满面悲愁之容。浪生更是泪眼莹莹,哀告不已。方在唤起来温言慰勉,鲁清尘叹道:“我适才再三晓谕,如何还不明白?浪生幼童无知,你三人怎也不知轻重利害、等天一亮,我便闭关静养,有好些事要拜求二位仙姑,似此哭闹,徒乱神思,于事何济?我蒙仙姑灵丹赐救,才脱险境,不耐多言。明儿可照我刚才说的活,代我禀告仙姑要紧。如有一线生机,二位仙姑正在广行功德,何用你们强求呢?”说得语声断续,气颇衰弱。灵姑便劝他躺倒将息,鲁清尘告罪依了。卞明德料知望绝,只得强忍悲酸,谈说前事。

  原来那水怪本是前古蛟龙一类,名为蓝螭,产于冰雪寒潭之中。性最凶残,力猛非常,喜伏寒潭深涧和江海泉眼深处,虽好残杀,但是一饱便睡,往往旬日不饿不醒。醒时无论什么人物鱼介,遇上即无生理。因它恶明喜暗,寻常只在深水里作怪,不是饿极,无处猎食,寻常不上水面。又是卵生,为数甚少,出生时身小不过寸许。大螭口中喷吸之力极大,饿时性发,箕口暴张,猛力狂吸,离身十丈以内鱼介生物全被吸入口内。偏是护犊,所产之卵全在身侧不远的水底沙窝之中。这些小卵哪禁得起它这样扰害,不被误吞入腹,便受狂涛震碎冲裂,所以产量甚稀,世人极少见到。可是成长极速,不消多年便长过丈。

  二女所杀老怪,潜伏江心水眼已数百年。起初只在江底残杀生灵,激动上面狂涛骇浪,为害舟船。近百年中渐渐通灵变化,饿时常率小怪兴风作浪,将行舟卷入漩涡之中,吞食人畜。

  鲁清尘本是明末秀才,饱学博物,生来好道。明亡前弃家学道,可惜误投旁门,仅学了些旁门法术。他却立志清修,专以救世济人为务。这年云游至此,正值江中风涛大作,舟船纷纷沉没。看出江中有怪作祟,立意除害,积修苦功,便在江岸上搭一茅棚居住。乘着月明风静,冒险入水侦伺虚实。看明怪物底细,知道厉害,不敢和它水斗,盘算了三月之久,才行下手。先后在半夜里将怪物引出水来,苦斗了好几次,结果双方各受些伤害,终于制服不住。蓝螭势更猖獗,船行至此,总有半数以上难免于祸。鲁清尘无法,只得长日守在江边,遇有船过,便在暗中行法护送出险。无奈人单势孤,法力有限,抢滩的船太多,不能兼顾,不消月余,累得心力交瘁,所保全的过船并没多少。最后又下苦功仔细观察,连入水底好几次,探明怪物习性嗜好。重又择一静夜将怪物引上岸来,斗到酣处,先给它吃点苦头,然后与怪相约:从此互不侵犯;以后怪物不许伤害舟船,由鲁清尘建一神庙供它,每月两次备下牲畜,请怪物上岸受享。当时怪物神通尚小,斗时往往吃亏,心中不无畏怯,一经好言开导,许以美食,立即应诺,方得暂安无事。无如怪物性太凶暴,饱卧还可,醒时稍一腹饥便不安本分。滩本奇险,哪再经得起怪物在下面发威大闹,每月依然不断出事,只是比前好多了。

  鲁清尘不愿假借神怪招摇惑众,荒江野岸,村小地僻,不能分身往别处募化。起初只和一个已死的徒弟合力在坡上建了一个大茅棚,算作神庙,用所存十多两散银买了些肥猪如期供应,预计至多数月钱便用光。恰值有一官员入川,赶滩路过,因连日风浪太大,不敢开船,时正炎暑,借宿村中。见民家宰猪,说是山坡茅棚道士托宰祭神肥猪,每月两次,每次一口,少时便要抬去。那官人颇贤能,问出道士善于医病,从不向别人捐募,师徒都是茹素,日以野菜、野草、糠米为粮,甚是清苦,每次祭神都在半夜无人之际,有那好事村人,见次早茅棚内猪骨都不留一根,前往窥探,必吃他的徒弟迎头劝阻。去的人有时不听,强横动武,交手必败。人少如此,人多照样败回,休想过去。村人知他师徒好武功,平日待人又极谦和,次日老的必率徒弟登门赔礼。两次过去,也就无人再找没趣。

  那官人心想:“当地肥猪有三百斤左右,少说可供百人以上之用。照例祭神只是虚设,未见实享。道士形迹诡秘,又精武艺,莫非是江洋大盗隐迹居此?”便率悍仆和一位随护武师去探。鲁清尘已早算出,命徒来迎,接入棚内,背人告以经过,并请藏于所设奇门之内隐身静伺。到了半夜,果见怪物来此受享,亲见奇迹。鲁清尘随允明日送他过滩。那官人本来程限紧迫,几次要想冒险上驶,俱吃眷属、舟人苦求强劝而止,见道士有此法力,心中大喜。又问知怪物不是人力可除,宣扬徒自生事,怜他清苦行善,自捐二千金,另建庙供神之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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