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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回 冒名顶替


  海老公叹了口长气,低声道:“你当真已点燃了蜡烛?”韦小宝道:“是啊,难道你没瞧见 ?”海老公半晌不语,咳嗽几声,才道:“我明知这药不能多吃,只是咳得实在……实在……太苦,唉,虽然每次只吃一点点,但日积月累下来,毒性太重,终於……终於眼睛出了毛病。”韦小宝心中一宽。寻思:“他不知我在他酒中下了重剂,还道是服药多日,积了下来,这才发作。”只听海老公又道:“小桂子……公公平日待你怎样?”韦小宝半点也不知道海老公平日待小桂子怎样,忙道:“好得很啊。”海老公道:“唔,公公现下眼睛瞎了,这世上只有你……你一个人照顾我,你会不会离开公公,不……不理我了 ?”这几句话中说得颇有凄凉之意。

  韦小宝道:“我……自然不会。”海老公道:“这话真不真啊?”

  韦小宝忙道:“自然是真的。”这人说谎原有天才,惯会无中生有,颠倒是非,凭空会捏造一番言语,教人听得深信不疑。海老公如此相问,他回答得毫不犹疑,而且语气诚恳,势要海老公非大为感动不可。他又道:“公公,你没人相陪,如果我不陪你,谁来陪你?我瞧你的眼病过几天会好的,那也不用躭心。”海老公叹了口气,道:“好不了啦,好不了啦!”过了一会。问道:“那姓茅的已逃走了?”韦小宝道:“是!”海老公道:“他带来的那个小孩给你杀了?”韦小宝心中怦怦乱跳,答道:“是!他……他这尸首怎麽办?”

  海老公微一沉吟,道:“咱们屋中杀了人,给人知道了,查问起来,罗唆得很。你……你去将我的药箱拿来。”韦小宝道:“是!”走进内室,不见药箱,拉开柜子的抽斗,一只只的找寻。

  海老公突然怒道:“你在干什么?谁叫你开抽斗?”韦小宝吓了一跳,心道:“原来这几只抽斗是开不得的。”道:“我找药箱呢,不知放在那裏去了。”海老公怒道:“胡说八道,药箱放在那裏都不知道。”韦小宝道:“我……我杀了人,心……心裏害怕得紧。你……你公公……又瞎了眼睛,我……我完全胡涂了。”说到後来,竟是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他不知药箱的所在,只怕单是这件事便露出了马脚,说哭便哭,却也半点不难。

  海老公道:“唉,这孩子,杀个人又打什麽紧了?你又不是没杀过人。药箱是在第一口箱子裏。”韦小宝道:“是了……,我……我怕得很。”却见两口箱子都用铜锁锁着,又不知钥匙在什麽地方,伸手在锁扣上一推,那锁应手而开,却原来并末锁上,暗叫:“运气真好。这锁中的古怪我倘然仍不知道,老乌龟定要大起疑心。”除下了锁,打开箱子,只见箱中放看许多说不出名目的杂物,左边有只走方郎中所用的药箱,当即取了出来。  

  海老公道:“挑些‘化尸粉’,把尸首化了。”韦小宝道:“是。”拉出药箱的一只只小抽斗,但见抽斗中尽是形状颜色各不相同的瓷瓶,瓶上并无标签,也不知那一包是化尸粉,说道:“是那一只瓶子?”海老公道:“这孩子,怎么今天什么都胡涂了,当真是吓昏了头吗?”韦小宝道:“我……我怕得很,公公,你的眼晴……会……会好吗?”语气中对他眼病的关切之情,实热切无比。海老公似乎颇为感动,伸手轻轻摸了摸他头的,说道:“那个三角形的青色有白点瓶子便是了。这药粉极是珍贵,只要挑一点点便够了。”

  韦小宝应道:“是,是!”拿起那青色白点的三角瓶子,打开瓶塞,从药箱中取了一张白纸,倒了少许药末出来,便即撒在小桂子的尸身之上。可是过了半天,并无动静。海老公道:“怎么了?”

  韦小宝道:“没见什么。”海老公道:“是不是撒在他血裏的?”韦小宝道:“啊,我忘了 !”又倒了些药末,撒在尸身伤口之中。海老公道:“你今天真有些古裏古怪,连说话声音也大大不同了。”便在此时,只听得小桂子尸身的伤口中嗤嗤发声,有一些烟雾升了起来,跟着伤口中不住流出黄水,烟雾渐浓,黄水也是越流越多,眼见那尸身的伤口越烂越大。

  但见尸身的肌肉遇到黄水,便即发出烟雾,慢慢的也化而为水,连衣服也是如此。韦小宝只看得桥舌不下,提起自己换下来的长衫,丢在尸身之上,又见自已脚下一对鞋子已然踢破了头,忙除下小桂子的鞋子,换在自己脚上,将破鞋投入黄水之中。约摸一个多时辰,小桂子的尸身连着衣服鞋袜,尽数化去,只剩下一滩黄水。韦小实心想:“老乌龟倘若这时昏倒,那是再好也没有了,我将他推入毒水之中,片刻间也教他化得尸骨无存。”

  可是海老公不断咳嗽,不断唉声叹气,却总是不肯昏倒,眼见窗纸渐明,天已破晓,韦小宝心想:“我巳换上了这身衣服,便是堂而皇之的出去,也没人认得我,那倒不用发愁。”忽然海老公说道:“小桂子,天快亮了,是不是?”韦小宝道:“是啊。”海老公道:“你舀水把地下冲冲乾净,这气味不大好闻。”韦小宝应了,回入内室,用水瓢从水缸中舀了几瓢水,将地下黄水冲去。海老公又道:“待会吃过早饭,便和他们睹钱去。”韦小宝大是奇怪,料想这是反话。便道:“赌钱?我才不去呢?你眼睛不好,我怎能自己去玩?”

  海老公怒道:“谁说是玩了?我教了你几个月,几百两银子已输掉了,为来为去,便是为了这件大事,你不听我吩咐麽?”韦小宝不明他的用意,只得含糊其辞的答道:“不……不是不听你吩咐,不过你身子不好,咳得又凶,我去干……干这件事,没人照顾你。”海老公道:“你给我办妥这件事,比什么都强。你再掷一把试试。”韦小宝道:“掷一把?掷……掷那一把?”海老公怒道:“快拿骰子来,推三阻四的。就是不肯下苦功去练,练了这许久,还是没长进。”

  韦小实听说是掷骰子,精神为之一振,他在扬州,除了听说书,大多数时候便在与人掷骰子,年纪虽小,在扬州街巷之间,早巳算是一流好手,只是不知骰子放在什么地方,说道:“这一天搞得头昏脑胀,那几粒骰子也不知放在什么地方了。”海老公骂道:“不中用的东西,听见掷骰子便吓破了胆,输钱又不是输你的。那骰子不是好端端放在箱子中吗?”韦小宝道:“也不知是不是。”进内室打开箱子,翻得几翻,在一只锦缎盒子中果然见到有只小瓷碗,碗裏放着六粒骰子。他便如遇见了老朋友,忍不住欢呼一声,拿起六粒骰子,又是一声欢呼,声音中充满了喜悦之情,原来遇到的不但是老朋友,而且是最最亲密的老朋友,六粒骰手一入手,便知是灌了水银的骗局骰子。

  他将瓷碗和骰子拿到海老公身边,说道:“你当真定要我去赌钱,一个人在这裏不怕寂寞么 ?”海老公道:“你少给我罗唆,限你十把之中,掷一只‘天’出来。”

  当时北京与扬州掷骰子睹钱的法子倒无分别,均用六粒骰子,掷成四粒相同之後,余下两粒便成一只骨牌,两粒六点是“天”,两粒一点是“地”,以此而比大小。韦小宝心想:“这骰子是灌水银的,要我十把才掷成一‘天’,那太也小觑老子了。”提起一掷,叮玲玲一声响,四粒正是六点,说道:“运气倒好,一掷便掷了出来。”海老公道:“莫非我瞧不见,拿过来给我摸。”伸手到瓷碗中一摸,果然六粒骰子之中,四粒两点,两粒六点。  

  海老公道:“今天运气倒好,给我掷个‘梅花’出来。”韦小宝提骰子,正要掷下去时,心念一动:“听他口气,小桂子这小乌龟掷骰子的本事极差,我若是掷什么有什么,不免引起老乌龟的疑心。”於是手劲一转,连掷了七八把都是不对,再掷一把之後叹了口气。海老公道:“掷成了什么?”韦小宝道:“是…是…”海老公哼了一声,伸手入碗去摸,摸到是四粒三点,一粒四点,一粒五点,是只“九点”。海老公道:“手劲差了这麽一点儿,梅花变成成了九点。不过九点也不小了,你再试试。”

  韦小宝假意试了十来次,终於掷成了“梅花”。海老公摸清楚後,颇为高兴,道:“有些长进啦,去试试手气吧。今天带五十两银子去。”韦小宝适才在箱中翻寻骰子之时,已见到十来只元宝。说到赌钱,原是他平生最喜爱之事,只是他赌钱本事太精,扬州市井之间,人人知他是个小骗子,除了外来的羊牯,谁也不上他当。此刻惊魂略定,忽然能去赌钱,当真是甫出地狱,便上天堂,只是不知对手是谁,上何处去赌,若是一一询问,立时便露出出出了马脚,那可是个难题。他开箱子取了两只元宝,每只都是二十五两”正自凝思,须得想个什么法子,才能骗出海老公的话来,忽听得门外有人嗄声叫道:“小桂子,小桂子!”

  韦小宝走到外堂,答应了一声,海老公低声道:“来叫你啦,这就去吧。”韦小宝欣然正要出门,猛然间肚子裏叫一声苦,不知高低:“那些赌鬼可不是瞎子,他们一眼便知我不是小桂子,那便如何是好?”只听门外那人又叫:“小桂子,你出来,有话跟你说。”韦小宝道:“来啦!”他原有应变之捷才,当即回到内室,取了一块白布,缠在头上脸上,只露出了一只眼睛与嘴巴,向海老公道:“我去啦”快步走出房门,只见门外一名卅来岁的太监,低声道:“你怎么啦 ?”

  韦小宝道:“输了钱,给公公打得眼青脸肿。”那人嘻的一笑,更无怀疑,低声道:“敢不敢再去翻本?”韦小宝拉着他衣袖,走开几步,低声道:“别给公公听见。当然要翻本啦。”那人大拇指一竖,道:“好小子,有种!这就走!”韦小宝和他并肩而行,见这人头小额尖,脸色青白。走出数丈後,那人道:“温家哥儿俩,平威他们都已到了。今日你手气得好些才行。”韦小宝道:“今天再不赢,那……那可糟了!”

  一路上走的都是廻廊,穿过一处处庭院花园。韦小宝心想:“他妈的,这财主真有钱,起这麽大的屋子。”眼目飞檐绘彩,栋梁雕花,他一生之中那裏见过这等富丽豪华的大屋?走了好一会,来来小花园的一间偏屋之中,穿过了两间房,那人伸手敲门,笃笃笃三下,笃笃两下,又是笃笃笃三下。那门呀的一声开了,只听得叮玲玲,叮玲玲骰子落碗之声,说不说的悦耳动听。房里已聚着五六个人,都是一般的打扮,正在聚精会神的掷骰子。只有一个二十来岁的汉子问道:“小桂子干么啦?”带他进来那人笑道:“输了钱,给海老公打啦。”那人嘿嘿一笑,口中啧啧的数声。韦小宝站在数人之後,见各人正在下注,有的一两,有的五钱,都是竹签筹码。他拿出一只元宝来,买了五十枚银子的筹码。

  一人说道:“小桂子,今日偷了多少钱出来输?”韦小宝道:“什么偷不偷,输不输的?难听得紧!”他本想乌龟儿子王八蛋的乱骂一起,只是发觉自己说话的腔调和他们太也不像,骂人更易露出马脚。他打定了主意,一面少说话,一面留神学他们的说话。

  只见各人正在下注,带着他进来的那汉子有些迟疑,旁边一人道:“老吴,这会儿霉庄,多押些。”老吴道:“好!”押了二两银子,说道:“小桂子,怎么样?”韦小宝心想:“最好别让人家注意自己,不要赢多,不要输多,押也不要押得大。”於是押了五钱银子。旁人谁人不来理他。

  那做庄的是个肥胖汉子,这些人都叫他平大哥,韦小宝记得老吴说过赌客之中有一人叫作平威,这平大哥自是平威了。只见他拿起骰子,在乎掌中一阵抖动,喝道:“通杀!”将骰子掷入碗中。韦小宝留神他的手势,登时放心:“此人是个羊牯!”在他心中,凡是不会行骗的赌客,便是羊牯。平威掷了六把骰子,掷出一个“牛头”,那是短牌中的大点子。余人顺次一个个掷下去,有的赔了,有的吃了。老吴掷了个“八点”给吃了。韦小宝每见一人掷骰,心中便叫一声“羊牯!”他连叫了七声“羊牯”,登时大为放心。要知共赌的七人之中,若有一个“行家”在内,那麽他掷骰子的手势就须大变,免得给他知觉。这样手势一变,赢钱的把握便少了许多,而且如果这个“行家”眼光当真厉害,还是能够发觉。

  轮到韦小宝掷骰之时,他拿起骰子在手中一掂,忍不住要笑将出来,原来这些人掷的本来便是一副灌铅的骰子。他怀中带着海老公的水银骰子,原拟玩到中途,便换了进去,赢了一笔钱後,又神不知鬼不觉的换将出来。掷假骰子的手法果然极为难练,而将骰子换出换入,也须眼明手快,便如变戏法之人一般,先得引开旁人的注意,例如忽然踢倒一只凳子、倒翻一碗茶之类,众人眼光都去瞧櫈瞧茶时,真假骰子便掉了包。当然,若是真正第一流的高手,不必出到踢凳翻茶的下等手法。韦小实在妓院之中,市井之间,遇到的往往是极厉害的对手,他早将换骰子的手法练到出神入化,能在手腕间藏六粒骰子,手指中抓六粒骰子,一把掷下去时,落入碗中的是腕间骰子,而手指中的六粒骰一合手便转入左掌,揣入怀中。水银和铅均极沉重,落入碗中之时,骰子一边轻一边重,能依己意指挥。只是铅乃硬物,水银却是不住流动,所以掷灌铅骰子甚易而掷水银骰子极难。须知骰子灌铅後易於为人发觉,同时你既能掷出大点,对方亦能掷出大点,但若灌的是水银,要什么点子,势须有上乘手法不可,非常人所能。至於真正的好手,则能任意投掷寻常骰子,要出几点便是几点,丝毫不爽,这种功夫万中无一,韦小宝却也未曾遇上过。

  他骰子入手,知是灌铅,料想那是小桂子,以前拿来掉了包的,既然对手都是羊牯,赌来赌去都是这几个人,那也不必每次掉出掉入,以免掉包时出毛病而给人捉住,心中暗骂:“小桂子这小贼真是没用,掷铅骰子也要输钱。”忽然又想:“他既常常输钱,我也得先输後赢,免得引人疑心。”掷了几把,掷出一只么六来,自然是给吃了。

  如此输一注,赢一注,拉来拉去,输了五两银子。赌了半天,各人下注渐渐大了,韦小宝仍下五钱。庄家平威将他的竹筹一推,说道:“至少一两,五钱不收。”韦小宝个性最是好胜,当即添了一根筹码。庄家掷出来是张“人”牌,一注注吃了下来。韦小宝心道:“我若是用天牌赢你,不算好汉。”一手掷下去,四粒三点,两粒一点,是张“地”牌,刚好比“人”牌大了一级。平威骂道:“他妈的,小鬼今天手气倒好。”

  韦小宝心中一惊,暗道:“不对,我若是这般赢法,别人一留神,便瞧出我不是小桂子。”下一次掷时,他便输了一两。眼见各人纷纷加注,有的三两。有的四两,他便下注二两,赢了二两,下一次却输一两,赌到中午时分,已赢了二十几両,只是每一注进出甚小,谁也没加留神。老吴却将带来的三十几两银子输得精光,神情甚是懊丧,双手一摊,说道:“今儿手气不好,不赌啦!”

  韦小宝赌钱时定然作弊骗人,但对赌友却极为豪爽。他平时给人辱骂殴打,无人瞧他得起,但若有人输光,他必借钱给此人,那人自然十分感激,对他另眼相看。韦小宝生平有机会充好汉,也只在借赌本於人之时。旁人就算借了不还,他也并不在乎,反正这钱也决不是他自己掏腰包的。这时跟见老吴输光了要走,当即抓起一把筹码,约有二三十両,塞在他的手裏,道:“你拿去翻本,赢了再还我!”

  老吴喜出望外,这些人赌钱,从来不肯借钱与人,一来只怕借了不还,二来觉得钱从己手而出,彩头不好,本来赢的会变成输家,他见韦小宝如此慷慨,大为高兴,连连拍他肩头,道:“好兄弟,真有你的。”庄家平威气正旺,最怕人输乾了散局,对韦小宝的“义举”也是十分赞许,说道:“哈,小桂子转了性,今天不怎麽小气啦!”

  再赌下去,韦小宝又赢了十几两。忽然有人说道:“开饭啦,明儿再来玩过。”众人一听到“开饭啦”三字,立即住手,忽忽将筹码换成了银子。韦小宝跟着老吴出来,心想:“不知到那裏吃饭去?”老吴将借来了二十几两银子又输得差不多了,说道:“小兄弟,只好明天还你。”韦小宝道:“自己兄弟,打什么紧?”老吴笑道:“嘿嘿,这才是好兄弟呢,你快回去,海老公等你吃饭呢。”韦小宝道:“是。”心想:“原来是回去和老乌龟一起吃饭,此刻再不逃之夭夭,更待何时?”

  眼见老吴穿入一处厅堂,寻思:“这裏又是大厅,又是花园,又是走廊,不知大门在什么地方。”只好乱闯乱走,时时撞到和他一般服色之人,可不敢问人大门所在。他越走越远,心下渐渐慌了:“我不如先回到海老乌龟那裏去再说。”可是此刻连如何回到海老公处,也巳迷失了路径,所行之处,都是从来没到过的,时时见到厅上、门上悬有匾额,三四个字之中也难得认识一字,所识的多半只是“一”、“三”、“水”之类。

  再走一会,连人也不大碰到了,肚中已是饿得咕咕直响。他穿过一处儿洞门,见左侧有间屋子,门儿虚掩,走过门边,闻到一阵食物香气透了出来,不由得馋涎欲滴,轻轻推门,探头一张。

  只见桌上放着十来碟点心糕饼,有些点心还在直冒热气,韦小宝饥火难熬,顺手牵羊偷些东西,更是家常便饭,眼见屋内无人,便即蹑手蹑脚的走了进去,拿起一块千层糕,放入口中。只嚼得几嚼,不由得暗暗叫好,这千层糕是一层面粉夹一层蜜糖猪油,更有桂花香气,既松且甜。维扬细点本来天下闻名,妓院中欵待嫖客,点心也是做得十分考究,韦小宝往往是先嫖客之尝而尝,尽管老鸨龟奴打駡,他还是偷吃不误。但此刻所吃的这块糕,显是此妓院小的细点精致得多。他吃了一块千层糕,不听得有人走近,又去取了一只小烧卖放入口中。要知他偷食的经验极丰,一碗一碟之中,不能多取,这才不易为人发觉。吃了一只烧卖後,又去吃一块豌豆黄,将碟中糕点略加搬动,不露偷食之迹,正吃得兴起,忽听得门外靴声橐橐,有人走近,忙拿了一个肉末烧饼,见屋中空空洞洞,除了一张桌子外别无他物,只是桌子前挂着块桌帷,当下更不细思,便郎钻入了桌底。只听得靴声响到门口,那人走了进来。韦小宝从桌底下瞧出去,见那靴子不大,来人是个和自己差不多年纪的男孩,当即放心,将烧饼放入口中,却也不敢咀嚼,只是用唾沬去浸湿烧饼,浸软了便可吞咽。

  只听得咀嚼之声发自桌边,那男孩在取糕点而食,韦小实心想:“也是个偷食的,我大叫一声,冲将出去,这小鬼定是吓得逃定,我便可大嚼一顿了。”转念又想:“刚才我真笨,该当取过几碟点心,到花园中去大吃。这裏又不是丽春院,难道不见了东西,总是把帐算在我头上吗? ”

  忽听得砰砰声响,那男孩在敲击什么东西,韦小宝好奇心起,探头一张,只见那男孩约摸十五六岁年纪,身穿短打,伸拳在击打一个皮人。这皮人却是成人大小,通身牛皮所制。那男孩一拳打在皮人胸口,随即双臂伸出,抱住了皮人之腰,将之按倒在地,所用手法,便似昨日在酒舘中所见到那些摔跤的满人一般。韦小宝哈哈一笑,从桌底钻了出来,说道:“皮人是死的,有什麽好玩?我来跟你玩。”

  那男孩见他突然现身,脸上又缠了白布,微微一惊,听他说来陪自己,登时脸现喜色,道:“好,你上来!”韦小宝猱身而上,扑将过去,便去扭男孩的双臂。那男孩一侧身、右足一勾,韦小宝站立不住,立时倒了。那男孩道:“呸,你不会摔跤。”韦小宝道:“谁说不会?”一跃而起,去抱他左腿。那男孩伸手抓他後心,韦小宝身子甚是灵活,一闪之下,那男孩便抓了个空。韦小宝记得,酒舘中几名大汉的手法,突然左手出拳,击那男孩下颚,砰的一声,正好打中。

  那男孩一怔,眼中露出怒色。韦小宝笑道:“呸,你不会摔跤!”那男孩一言不发,左手虚晃,韦小宝斜身一让,那男孩手肘撞在他的腰裏。韦小宝痛得蹲了下来。那男孩双手从他背後腋下穿上,十指互握,扣住了他後颈,将他上身越压越低。韦小宝右足反踢,那男孩双手一推,将韦小宝身子送出,拍的一声,教他跌了个狗吃矢。

  韦小宝大怒,一个打滚,用力抱住了男孩的双腿,使劲一拖,那男孩站立不住,倒了下来。

  这一倒下来,正好压在韦小宝的身上。这男孩的身材比韦小宝高木得多,他一压在上面。立即以手肘逼住韦小宝的後颈。韦小宝呼吸一窒,伸足力撑,翻了几下,终於翻到上面,反压在那男孩身上。只是他人小身轻,压不住对方,又给那男孩翻了上来,韦小宝极是滑溜,放开男孩的双腿,钻到他身後,在他屁股上用力踢了一脚。那男孩一反手,抓住他的右腿,使劲一扯,韦小窦仰面便倒。那男孩扑上去叉住他的头颈,喝道:“投不投降?”

  韦小宝左足鈎转,在那男孩腰间擦了几擦,.那男孩怕痒,嘻的一笑,手上劲力便即松了,韦小宝乘机跃起,抱住他的头颈。那男孩使出摔跤手法,抓住韦小宝後领,把他重重往地下一摔。韦小宝一阵晕眩,动弹不得。那男孩哈哈大笑,说道:“服了么?”韦小宝猛地跃起,一个头锤,正中对方小腹。那男孩哼了一声,倒退几步。韦小宝冲将上去,那男孩身子一斜,伸手一钩,韦小宝倒将下来,却狠命抱住了他大腿。两人同时跌倒。一时那男孩翻在上面,一时韦小宝翻在上面,翻了十七八个滚,终於两人互相扭住,均感筋疲力尽,突然之间,两人不约而同的哈哈大笑起来,都觉这塲扭打十分好玩,慢慢放开了手。

  那男孩一伸手,扯开了韦小宝脸上的白布,笑道:“包住了头干麽?”韦小宝吃了一惊,便欲伸手去夺,但想对方既已看到了自己真面目,再加遮掩也是无用,笑道:“包住了脸,免得进来偷食时给人认了出来。”那男孩站起身来,笑道:“好啊,原来你时时到这裏偷食。”韦小宝道:“时时倒也不见得。”说着也站了起来,见那男孩眉清目秀,神情轩昂,对他颇有好感。那男孩问道:“你叫什么名字?”韦小宝道:“我叫小桂子,你呢?”那男孩略一迟疑,道:“我叫……叫小玄子。你是那一个公公手下的。”韦小宝道:“我跟海老公公。”小玄子点了点头,就用韦小宝那块白布抹了抹额头汗水,拿起一块点心,大嚼起来。韦小宝不肯服输,心想你大胆偷食,我的胆子也不小於你,当即拿起一块千层糕,肆无忌惮的放入口中。小玄子笑了笑,道:“你没学过摔跤,可是手脚很灵,我居然压你不住,再打几个回合,你便输了。”韦小宝道:“那也不见得,咱们再打一会试试。”小玄子笑道:“很好!”两人又扭打起来。

  小玄子会一些摔跤之技,力气又此韦小宝大得多,这一次扭打几回合,韦小宝终於给他骑在背上再也翻不了身。小玄子笑道:“投不投降?”韦小宝道:“死也不降。”小玄子哈哈一笑,跳了起来。韦小宝扑上去又欲再打。小玄子摇手笑道:“今天不打了,明天再来。但你不是我对手,再打也没用。”韦小宝摸出一锭银子,约有三两上下,说道:“明天再打,不过要赌钱,你也拿三两银子出来。”小玄子一怔,道:“好,咱们打一个彩头。明天我带银子来,中午时分,在这裏再打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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