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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一回 施计解危


  只听太后说道:“柜子关得紧紧的,那裏有甚么老鼠?”康熙心想:“说到这裏,事情已经揭穿,她已有备,再也不能偷袭了。”退到门口,向韦小宝招招手,道:“传侍卫进来。柜子裏有古怪声音,别要躲藏着刺客,惊吓了太后。”韦小宝道:“是。”向着门外大声叫道:“传侍卫。”八名侍卫走到寝殿门口,躬身听旨。太后怒道:“皇帝,你在玩甚麽花样?”康熙笑道:“啊,是了,建宁公主躲在柜子裏玩捉迷藏。太后,我到处找她不到,一定是在柜子裏。”右手挥了挥。韦小宝过去开柜,柜门上了锁打不开。康熙笑道:“太后,柜子的钥匙在那裏?”

  太后怒道:“我身子不舒服,你们两个小孩子却到我屋裏来玩,快快给我出去。”众侍卫知道皇帝常和建宁公主比武闹玩,听太后这么说,脸上都带着微笑。康熙见太后不肯开柜,说道:“把柜门撬了开来。太后身子欠安,咱们别打扰她老人家。”韦小宝应道:“是。”从靴桶中拔出匕首,插入柜门,轻轻一割,锁扣已断,一拉之下,柜门应手而开,只见柜内堆着几条被褥,十多件衣眼,那裏有甚么人?

  韦小宝一惊,寻思:“那天晚上明明见到真太后给藏在柜裏,怎麽忽然不见了?莫非老婊子怕我师父泄漏出去,将真太后杀了?”回过头来,见康熙一脸惊疑之色,再向床上瞧去,只见被褥高高隆起,被中似乎藏得有人,喜道:“公主藏在太后被窝裏。”康熙急道:“快拉她出来。”只怕假太后见事情败露,立即杀了真太后。韦小宝抢到床边,从太后足边被底伸手进去,要把真太后拉将出来,触手之处,却是一条毛茸茸的大腿,不由得大吃一惊,便在这时,一只大脚突然撑出,踹中他胸膛。韦小宝“啊哟”一声大叫,向後跌了出去。

  被窝一掀,一个赤条条的肉团跃了出来,连被抱着太后,向门口冲去。八名侍卫大惊之下,急忙拦阻,给那肉团一撞,五名侍卫向外飞了出去。那肉团抱了太后直冲而出。康熙奔到门口,但见那肉团奔跃如飞,几个起伏,已到了御花园墙边,一跃上了墙头,随即翻身出外。康熙叫道:“快追!”五名侍卫给那肉团一撞,骨断腿折,倒在地上爬不起来。余下三名侍卫绕出围墙。再也瞧不见那肉团的人影。康熙叫道:“回来,回来!”三名侍卫不知所措,听得皇帝呼唤,只得又转头奔回。康熙定了神,说道:“大家站着,别出声。”关上了寝殿房门,低声道:“怎么一回事?”

  韦小宝胸口剧痛,挣扎着站起,道:“妖………妖怪!”惊得脸上更无半分血色。康熙摇头道:“不是妖怪!是老婊子的奸夫。”韦小宝兀自不明所以,道:“甚麽奸夫?”康熙道:“那是个男人。你没看清楚麽?一个又矮又胖的男子。”韦小宝又是吃惊,又是好笑,道:“老婊子被窝裏,藏着一个不穿衣服的………矮胖子男人!”康熙神色严重,道:“真太后呢?”韦小宝道:“最好别………别给老婊子害死了………”一言未毕,忽然想到一事,掀开太后床上褥子,揭起床板,道:“床底下有个暗格。”

  床板刚揭起,便听得有人轻轻一声呻吟,康熙大喜,抢上前去,帮着韦小宝掀开床板,只见一个女子横卧在一张垫子之上,身上盖着一张薄被。 

  寝殿中黑沉沉地瞧不清楚,康熙叫道:“快点了蜡烛。”韦小宝点起烛火,拿着烛台凑近一照,只见那女子容色苍白,鹅蛋脸儿,果然便是那晚藏在柜中的真太后。康熙以前见到真太后时,年纪尚甚幼小,相隔十多年,本是分不出真假,但见这女子和平日所见的太后相貌极似,忙扶起她来,道:“是………是太后?”那女子见烛火照在脸前,一时睁不开眼来,道:“你………你………”韦小宝道:“这位是当今皇上,亲自来救圣驾。”那女子眼睁一綫,向康熙凝视片刻,道:“你………你当真是皇上?”突然间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搂着康熙,紧紧的抱住。  

  韦小宝拿着烛台退开几步,在寝殿中四下照看,不见再有甚麽奸夫、刺客、假宫女之类,心想:“皇上和真太后相会,必有许多话说。我多听一句,脑袋儿不稳一分。”将烛台放在桌子,悄悄退出,反手带上了殿门。

  只见门外院子中八名侍卫和宫女太监直挺挺的站着,个个神色惶恐,他手一招,将众人召到花园之中,说道:“刚才皇上跟建宁公主闹着玩捉迷藏。公主穿了一套古怪衣衫,扮成好像一个大肉球一般,跳了出去,大夥儿可瞧见没有?”一名侍卫十分乖觉,忙道:“是,是。建宁公主身法好快,扮的模样也真好玩。”韦小宝微微一笑,道:“这些孩子们的玩意,皇上不想给人家知道,有那一个嘴巴发痒,脖子上的脑袋瓜儿坐得不稳,想多嘴多舌,胡说八道?”众侍卫、宫女、太监齐声道:“奴才们不敢。”韦小宝点点头,向着五名给撞倒受伤的侍卫道:“你们怎麽搅的,好端端的受了伤?”一名侍卫道:“回副总管大人,小人五个儿今日上午练武艺,大家出手重了些,互相打伤了。”韦小宝骂道:“你奶奶的,自己兄弟,练武艺也出手这个重,又不是拼命!”五名侍卫齐道:“是,是,下次一定小心。”韦小宝道:“受了伤的,每个人去支三十两银子汤药费。”五名侍卫忙躬身道谢。韦小宝道:“你奶奶的,爹娘养到你们这么大,这条性命可不太便宜啊。大夥儿若是还想留着脑袋瓜儿吃饭的,这几张狗嘴给我小心些。若是怕自己睡着说梦话,乾脆把舌头自己割掉了的好。你们一个个给老子报上名来。”

  众侍卫、宫女、太监都报了自己姓名。韦小宝道:“好,今日捉迷藏的事,今後老子只要听到半点风声,不管是谁多口,总之三十五个人一起都砍了。你们服不服了?”众人心中明白,大家见到刚才的怪事之後,不免性命难保,皇上多半要杀人灭口。桂公公这么说,实是救了自己的性命,感激之下,一齐跪下磕头,说道:“谢公公救命的大恩。”韦小宝挥手道:“谢我干甚麽 ?是皇上的恩典。”

  他回到寝殿门口,坐在阶石之上,静静等侯,直过了大半个时辰,才听得康熙叫道:“小桂子进来。”他走进寝殿,只见太后和康熙并肩坐在床上,手拉着手,两人脸上均有泪痕。他跪下磕头,说道:“大后大喜,皇上大喜。外面一共是三十五名奴才,今日皇上跟建宁公主捉迷藏之事,要是有那一个胆敢泄漏半句,奴才把这三十五人尽数处死,一个不留。他们都已吓破了胆子,料想也没那一个敢胡说八道。”康熙点了点头。韦小宝道:“若要现下就杀了,以免後患,奴才这就去办。”

  康熙微一迟疑。太后道:“今日你我母子相见,实是天大的喜事,不可多伤人命。”康熙道:“是。咱们须得大做佛事,感谢上天和菩萨保佑。”太后凝视韦小宝,道:“你小小年纪,立下这许多功劳,实在难得。”韦小宝道:“那都是太后和皇上的洪福。只恨做奴才的没有尽忠办事,不能及早捣破奸谋,累得太后受了这许多年的辛苦。”太后心中一酸,流下泪来,向康熙道:“你须得好好封赏这孩子才是。”康熙道:“是,是。小桂子,太后的恩典,你官已做得不小了,今日再封你一个爵位。我大清有公侯伯子男五等爵位,先封你为一等子爵。”韦小宝磕头谢恩,道:“谢太后恩典,谢皇上恩典。”心想:“这子爵有什么用?”见康熙挥了挥手,便退了出去。

  回到下处,寻思:“老婊子逃出宫去,她那个奸夫武功很是厉害,别要前来报仇。”於是去告知多隆,说道得知讯息,日内或有奸人入宫行刺,要他多派侍卫,严密保卫皇上和太后,又想:“老婊子若是回去神龙岛,向洪教主胡说八道一番,只怕於我不利。老子先下手为强,把经书中的地图取了出来,然後将经书送去神龙岛,洪教主非给解药不可。找不到地图,是他的事,跟老子可不相干。”

  心下计议已定,出宫去和马彦超、钱老本等人相见。天地会群雄尽皆欢然,当即设宴和他接风。到得傍晚时分,韦小宝将马彦超拉在一旁,说道:“马大哥,请你给我预备一把斧头,还要一柄铁鎚,一把凿子。”马彦超答应了,去取来给他。韦小宝命他带到停放在那口棺木的园中土屋,说道:“我要打开棺材,放些东西进去。”马彦超应道:“是!”心下颇为奇怪,但香主不说,也不便多闻。韦小宝道:“前天夜裏,这个死了的朋友托梦给我,说要这件东西。瞧在朋友一塲,非给他不可。”马彦超更是奇怪,只得唯唯答应。韦小宝道:“你给我守在门外,谁也不许进来。”当下推门而入,关上了门,上了门闩。

  见那口棺木上灰尘厚积,确是无人动过,於是用凿子斧头逐一撬开棺材钉,推开棺盖,将包着六部经书的那油布包取了出来,正要重行推好棺盖,忽听得马彦超在门外喝道:“什麽人?”接着有人喝道:“陈近南在那裏?”韦小宝吃了一惊:“谁问我师父?”听这口音却依稀有些熟悉。马彦超道:“你是谁?”又有一人冷冷的道:“不论他躲到了那裏,总能揪他出来。”这人的声音韦小宝入耳即知,却是郑克爽。他更是惊奇:“怎麽这臭小子到了这裏?”随即想起,先前说话之人乃是“一剑无血”冯锡范。只听得铮铮两声,兵刃相交,跟着马彦超闷哼了一声,砰的一声倒下。

  韦小宝一惊更甚,当下不及细想,纵身钻入了棺材之中,只听得郑克爽道:“这叛贼定是躲在裏面。”韦小宝惊惶之下,拉住棺材盖便即盖上,跟着胡喇一声响,土屋的木门已被踢破,郑克爽和冯锡范走了进来。韦小宝从棺村内望出去,见到一綫亮光,知道慌忙之中,棺村盖并未密合,心下暗暗叫苦:“糟糕,糟糕!他们要找我师父,却找到了他的徒弟。”忽听得门外有人缓缓的道:“公子要找我吗?不知有什麽事?”正是师父陈近南的声音。韦小宝又惊又喜:“师父来了!”

  只听得郑克爽道:“陈永华,你还把我放在眼里麽?”语气之中充满着怒意。陈近南道:“三公子何出此言?属下前天才得知二公子驾临北京,连日连夜从天津赶来。不料二公子已先到了。属下未克迎迓,还请二公子恕罪。”韦小宝听师父说得恭谨,心道:“狗屁二公子,神气甚麽 ?”郑克爽道:“父王命我到中原来公干,你总知道吧?”陈近南道:“是。”郑克爽道:“你既得知,怎地不早来随侍保护?”陈近南道:“属下有几件紧急大事要办,未能分身,请二公子原谅。属下又知冯大哥随侍在侧,冯大哥神功无敌,群小慑伏,自能卫护二公子平安周全。”郑克爽哼了一声,怒道:“怎么我来到天地会中,你手下这些虾兵蟹将,狐群狗党,对我又如此无礼?”

  陈近南道:“想是他们不识得二公子。在这京师之地,咱们天地会干的又是反叛鞑子之事,大家特别小心谨慎,以致失了礼敬。属下这裏谢过。”韦小宝越听越怒,心道:“师父对这臭小子何必这样客气?”只听郑克爽道:“你推得一乾二净,那麽反倒是我错了?”陈近南道:“不敢!”随即听到纸张翻动之声,陈近南道:“是,属下恭读过了。”郑克爽道:“你读来听听。”陈近南道:“是。王爷的谕示中写道:‘大明延平郡王令曰:派郑克爽前赴中原公干,凡事利於国家者,一切便宜行事。’”

  郑克爽道:“甚么叫做‘便宜行事’?”韦小宝心道:“便宜就是不可吃亏,那有什么难解的?你老子叫你有便宜就占,不必客气。”那知陈近南却道:“王爷吩咐二公子,只要是有利於国家之事,可以不必回禀王爷,自行处断。”郑克爽道:“你奉不奉父王的将令?”陈近南道:“王爷将令,属下自当凛遵。”郑克爽道:“好,你把自己的右臂斫去了吧。”

  陈近南惊道:“却是为何?”郑克爽冷冷的道:“你目无主上,不敬重我,就是不敬重父王。我瞧你所作所为,大有不臣之心,哼,你在中原,拼命培植自己势力,扩充天地会,那裏还把台湾郑家放在心上。你是想自立为王,是不是?”陈近南颤声道:“属下决无此意。”郑克爽道:“决无此意?这次河间府大会,他们推我为福建省的盟主,你知道么?”陈近南道:“是。这是普天下英雄共敬王爷忠心为国之意。”郑克爽道:“你们天地会却得了几省盟主?”

  陈近南默然,心道:“你大发脾气,原来是恼恨天地会压倒了你。”郑克爽大声道:“你天地会得了四省盟主,我却只有福建一省。跟你天地会相比,我郑家算是老几?”陈近南道:“二公子明鉴,天地会是属下秉承先国姓爷将令所创,旨在反清复明,驱除鞑子。天地会和王爷本是一体,不分彼此。”郑克爽冷笑一声,道:“你天地会只知有陈近南,那裏知道台湾郑家?就算天地会当真成了大事,驱除了鞑子,这天下之主也是你陈近南,不是我们姓郑的。”陈近南道:“二公子这话不对了。驱除鞑子之後,咱们同奉大明皇室後裔姓朱的为主。”郑克爽道:“你话倒说得漂亮。此刻你已不把姓郑的放在眼裏,将来又怎会将姓朱的放在眼裏?我要你自断一臂,你就不奉号令。反正在中原你势大,不如就把我杀了吧。”

  陈近南惨然道:“二公子如此相逼,属下难以分说。这就回去台湾,面见王爷,听由王爷吩咐便是。王爷若要杀我,岂敢违抗?”郑克爽哼了一声,似乎感到难以回答。冯鍚范冷冷的道:“只怕陈先生一离此间,不是去投靠鞑子,出卖了二公子,便是独树一帜,自立为王,再也不会回台湾去的了。”陈近南勃然大怒,喝道:“王爷是派你来捉拿我麽?”冯鍚范道:“王爷将令,二公子在中原便宜行事。不奉二公子号令的,便是反叛,人人得而诛之。”陈近南道:“二公子好端端地,都是你在从中挑拨离间。国姓爷创业维艰,台湾的基业,只怕都要败坏在你这奸诈小人手裏。你姓冯的就算武功天下无敌,我又何惧於你?”冯锡范仍是冷冰冰的道:“如此说来,你是公然反叛延平王府了?”陈近南朗声道:“我陈永华对王爷赤胆忠心,‘反叛’二字,再也诬加不到我头上。”

  郑克爽喝道:“陈永华反,给我拿下。”冯锡范道:“是。”只听得刷刷刷三声,三人都拔出了兵刃,跟着铮铮声响,兵刃相撞,交起手来。金铁铿锵声中,只听陈近南叫道:“二公子,请你让在一旁。属下不能跟你动手。”郑克爽道:“你不跟我动手?你不跟我动手?”连问了两句,兵刃响了两下,似是他问一声,向陈近南砍一刀。

  韦小宝大急,轻轻将棺材盖推高寸许,望眼出去,只见郑克爽和冯锡范以二攻一。冯锡范剑招极快,陈近南奋力抵御。郑克爽一柄钢刀一刀刀横砍直劈,陈近南不敢招架,只是闪避,变成了只挨打不还手的局面。韦小宝心想:“风际中、钱老本他们怎麽一个也不进来帮忙?这样打下去,师父非给他们杀了不可。”只见冯锡范一剑疾剌,势道极劲,陈近南举剑一挡,双剑立时相黏。郑克爽一刀斜砍,陈近南身子一侧避开。郑克爽单刀横拖,嗤的一声轻响,已在陈近南左腿划了一道口子。陈近南“啊”的一声,长剑一弹而起,冯锡范就势一剑,正中他的右肩。

  眼见陈近南浴血苦战,渐感不支,韦小宝自知本领太过不济,难以相助,苦候天地会众人来援,但外面静悄悄地,这土屋中乒乒乓乓的恶斗,外间竟似充耳不闻。只听得陈近南“啊”的一声,右臂又中了一剑,他剑交左手。一步步向门口移动,意欲夺门而出。冯锡范知他心意,抢到了门口堵住,冷笑道:“反贼,今日还想脱身么 ?”韦小宝只盼冯锡范走到棺材之旁,那就从棺材中一匕首剌出,便以客店中杀喇嘛的手法杀了他。这一招“隔板剌人”原是他的生平绝招,远胜拳术高手的“隔山打牛”。可是冯锡范越走越远,却如何剠得着他?郑克爽道:“反贼。你还不弃剑就戮?”

  韦小宝眼见情势越来越是危急,心想今日拼了性命也要相救师父,否则还有甚么江湖义气?逼紧了喉咙,突然吱吱叫了两声。冯锡范等三人一听,都吃了一惊。郑克爽问道:“甚么?”冯锡范摇了摇头,手上丝毫不缓。韦小宝又吱吱吱的叫了三下。郑克爽怕鬼,吓得打了个寒战,突见棺材盖一开,一团白色粉末飞了出来,三人登时眼睛剌痛,呛个不住。原来当日韦小宝怕经书受潮,在棺材中放了不少石灰,此刻便撒了出来。冯锡范情知决非鬼魅,一跃而前,向棺材中一剑刺了下去。

  冯锡范闭着眼睛一剑刺下,秃的一声,剑尖刺入了棺材底,正待拔剑再刺,突觉右边胸口一痛,知是中了暗算,急忙纵身跃起,後心重重撞在墙上。他武功了得,左手按住胸前伤口,右手将一柄剑使得风雨不透,护住身前。

  韦小宝在棺材中一剌得手,握着匕首跳了出来,只见冯锡范、郑克爽和陈近南三人都是紧闭双目,将刀剑乱挥乱舞,眼见冯锡范虽然中了匕首,却非致命之伤,要待欺近前去加上一匕首,但冯郑二人刀剑舞得甚紧,实不敢贸然上前。此刻时机紧迫,待得他二人抹去了眼中石灰,睁眼见物,那就糟了,一时彷徨无策,只得抓起一把把石灰,一见冯锡范或郑克爽伸手去抹眼睛,便一把石灰撒将过去。

  只掷得几下,冯锡范觉到石灰掷来的方位,一招“渴马奔泉”,挺剑直剌过来。韦小宝大骇,急忙坐倒,噗的一声,那剑插入了棺材之中。韦小宝不敢还招,连爬带滚,逃出了门外。冯锡范提剑在棺材中连连劈刺,还道敌人乃是在内。以他武功修养,韦小宝狼狈万状的逃出,本可立时察觉,只是陡然间眼不见物,胸口受伤,一时心神大乱,又知陈近南武功卓绝,不在自己之下,如此强敌在侧,实是凶险无比,惶急间全没想到陈近南也已眼不见物,只盼下杀手除了暗算之人,立即逃出。他在棺材中剌得数下,都刺了个空,随即一招“千岩竞秀”,剑花点点,护住身周,耳听得左边并无兵刃劈风之声,当下向左跃去,肩头在墙上一撞,靠墙而立。这么一阵全力施为,胸前伤口更是鲜血迸流。

  他微一睁跟,石灰粉末立时入眼,剧痛难当,生怕眼睛就此瞎了,不敢再睁,背靠墙壁,一步步的移动。此时方向难辨,不知门在何处,但想只须挨墙移步,总能找到门户所在,一出门外,地势空旷,那就易於脱险了。

  韦小宝站在门口,见到他移动身子,已猜知他心意,寻思待他摸到门口时刺他一刀,此人武功实在太高,就算一匕首刺中,他临死时回手一剑,自己的小命不免危危乎哉,於是将匕首轻轻插入门框约摸两寸,见冯锡范离门已不过两尺,突然叫道:“我在这………”一个“裏”字还没出口,冯锡范出招快极,已是一斜斩落,嗤的一声轻响,右手小臂在匕首双锋上一划而过,断为两截。韦小宝早已躲到了土屋之侧,心中怦怦乱跳。只听得冯锡范大声吼叫,疾冲了出去。

  韦小宝不敢阻拦,回到门口,但见陈近南和郑克爽仍在挥舞刀剑,强敌一去,对这郑家二公子却丝毫不放在心上,叫道:“师父,那个‘一剑无血’,已给我斩得全身是血,逃之夭夭了。你请出来吧。”陈近南一怔,问道:“谁?”韦小宝道:“小桂子。”陈近南大喜,横剑当胸,不再舞动。韦小宝叫道:“张大哥、李二哥、王三哥,你们都来了,很好,很好。这姓郑的臭小子还不放下兵器投降,你们一齐上去,把他乱刀分尸了吧!”郑克爽大吃一惊,那知他是虚张声势,叫道:“师父,师父!”不听冯锡范回答。微一迟疑,便即抛下了手中单刀。韦小宝喝道:“跪下!”郑克爽双膝一曲,跪倒在地。

  韦小宝哈哈大笑,拾起冯锡范的长剑,将剑尖轻触住郑克爽的咽喉,喝道:“站起来,向右,上前三步,爬上去,钻进去!”

  韦小宝叫一句,郑克爽便战兢兢的遵命而行,爬入了棺材之中。韦小宝哈哈大笑,抢上前去,将棺材盖推上了,拿起那包经书负在背上,说道:“师父,咱们快洗眼去。”拉着陈近南的手,走出土屋。走得七八步,只见马彦超倒在花坛之旁,韦小宝吃了一惊,上前相扶。马彦超道:“救总舵主要紧,属下只是给封了穴道,没甚干系。”陈近南俯下身来,在他背心和腰裏推拿了几下,穴道登时解了。马彦超道:“总舵主眼睛怎样?”陈近南皱眉道:“石灰。”马彦超道:“得用菜油来洗去,不能用水。”挽住他手臂快步而行。韦小宝道:“我马上就来。”回进土屋,提起斧头,将七八枚棺材钉都钉入棺材盖中,说道:“郑公子,你躺着休息几天。算你运气,欠我的一万两银子,一笔勾销,不用还了。”大笑一阵,走回大厅。  

  只见马彦超已用菜油替陈近南洗去眼中石灰。厅上风际中、钱老本、玄贞道人等躺满了一地,陈近南正在给各人解穴。原来冯鍚范陡然来袭,他武功既高,又攻了众人一个措手不及。风际中等并非聚在一起,闻声出来应战,给他逐一点倒。众人心下均极恼怒,只是在总舵主面前,不便破口大骂。韦小宝使诡计断去冯锡范一臂的情形,马彦超看得清清楚楚,他一说了出来,众人登时兴高采烈,都说这厮如此奸恶,断其一臂还是便宜了他。

  陈近南双目红肿,泪水仍是不断的渗出,脸色郑重,说道:“钱兄弟、马兄弟,你们去洗下郑二公子眼中石灰,请他到这裏来。”钱马二人答应了。韦小宝突然“啊”的一声,假装晕倒,双目紧闭。陈近南左手一伸,拉住了他手臂,问道:“怎样?”韦小宝道:“我…我刚才…吓…吓得厉害,生怕他们害死了师父…这会儿…这会儿手脚都没了力气………”陈近南抱着他放在椅上,道:“你休息一会。”原来韦小宝自知用石灰撒人眼睛,实是下三滥的无赖行迳,当年茅十八就曾为此结结实实打了他一顿,心思师父是大英雄、大豪杰,比之茅十八又高出十倍,定要重责,索性晕在前头,叫他下不了手,就算要打,也打得轻些。钱马二人怱怱回入大厅,说道:“总舵主,没见到郑二公子,想是他已经走了。”陈近南皱眉道:“走了?不在棺材裏麽?”钱马二人面面相觑,土屋中棺材倒是有一口,但郑二公子怎会钻在其中?

  陈近南道:“咱们去瞧瞧。”领着众人走向土屋。韦小宝大急,只得跟在後面,双手揉擦屁股,心道:“屁股啊屁股,师父见我将那臭小子钉入了棺材,你老兄又得多挨几板了,真正对不住之至。”

  来到土屋之中,只见冯锡范的一只断手兀自掉在门边,满地的石灰鲜血,果然不见郑克爽的人影。陈近南明明听得韦小宝逼着郑克爽爬入棺材之中,这时,棺材盖却钉上了,疑心大起,问道:“小宝,你将二公子钉入棺材裏麽?”

  韦小宝见师父面色不善,赖道:“我没有。说不定他怕师父杀他,自己钉上了。”

  陈近南道:“胡说,快打开来,别闷死了他。快,快!”钱老本和马彦超拿起斧头凿子,忙将棺材钉子起下,掀开了棺材盖来,裏面果然躺着一人。陈近南叫道:“二公子!”将那人扶着坐起。众人一见之下,都是“啊”的一声惊呼。陈近南手一松,退了两步,那人又倒入棺材之中。

  众人齐声叫道:“是关二哥!”在这一刹那间,众人已看清棺材中那人乃是关安基。陈近南抢上又再扶起,只见关安基双目圆睁,巳然毙命,但身子尚且温暖,却是死去未久。众人又惊又悲,风际中、玄贞道人等跃出墙外察看,已找不到敌人踪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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