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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一八回 移花按木


  查伊璜道:“扬州府衙门的公差突然破门而入,真如迅雷不及掩耳,我一见情势不对,正要拿起吴兄这封信来撕毁,已然不及。只道这塲太祸闯得不小,兄弟已打定主意,刑审之时,招供这写信的‘雪中铁丐’就是吴三桂。反正兄弟这条老命是不能保了,好歹要保得吴六奇吴兄的周全。”

  众人哈哈大笑,都说这计策甚妙。查伊璜道:“那也是迫不得已的下策。‘雪中铁丐’名扬天下,只怕拉不到吴三桂的头上。问官若是调来吴兄的笔迹,一加查对,那是非揭露真相不可。”顾炎武道:“我们两次泄漏了吴兄的秘密,两次得救,可是冥冥中自有天意,鞑子气运不长,吴兄大功必成。可是自今而後,这件事再也不能出口,总不成第三次又有这般运气。”众人齐声称是。顾炎武问韦小宝道:“不知此事如何善後 ?”

  韦小宝道:“难得和三位先生相见,便请三位在这裏盘桓几日,大家一起喝酒。财把吴之荣这狗官叫来,让他站在旁边瞧着,就此吓死了他。若是吓他不死,一刀次了他的狗头便是。”顾炎武笑道:“这法儿虽是出了胸中恶气,只怕泄了风声。这狗官是朝廷命官,韦兄弟要杀他,也得有个罪名才是。”

  韦小宝道:“有了。就请查先生假造一封信,算是吴三桂写结这狗官的。这狗官吹牛,说依排行算起来,吴三桂是他族叔甚么的。若是假造书信嫌麻烦,就将吴六奇大哥这封信抄一遍就是了,只消换了上下的名字。不论是谁跟吴三桂勾结,我砍了他的脑袋,小皇帝一定赞成。”

  众人一齐称善。顾炎武笑道:“韦兄弟心思敏捷,这移花接木之计,可就是一箭双雕,那是从伊璜兄的计策里化出来的。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伊璜兄,这就请你大笔一挥罢。”查伊璜笑道:“想不到今日要给吴三桂这老贼做一次记室。”

  韦小宝以己度人,只道假造一封书信甚难。但顾、查、吕三人都是当世名士,提笔写信,便如韦小宝掷骰子,赌牌九一般,直是家常便饭,何足道哉?查伊璜提起了笔,正待要写,问道:“不知吴之荣这狗官的号叫甚么?吴三桂写信给他,若是用他的号,更加显得熟络些。”韦小宝道:“高大哥,讲你去问问这狗官。”

  高彦超出去询问,回来笑道:“这狗官号显扬。他不住问我,问他的字号有甚么用。我说钦差大臣要写信给京裏礼部、吏部、刑部三位尚书,详详细细称赞他的功劳。这狗官笑得嘴也合不拢来,当即赏了我十两银子。”说着将一锭银子在手中一抛一抛。众人又都大笑。

  查伊璜一挥而就,交给顾炎武,道:“亭林兄你瞧使得吗?”顾炎武接过,吕留良就着他手中一起看了,都道:“好极,好极。”吕留良笑道:“这句‘岂知我太祖高皇帝首称吴国,竟应三百年後我叔侄之姓氏’,将这个‘吴’字可扣得极死,再也推搪不了。”顾炎武笑道:“这两句“欲斩白蛇而赋大风,愿吾侄纳圯下之履;思奋濠上而都应天,期吾侄取诚意之爵。’那是从六奇兄这名‘欲图中山、开平之伟业,非青田先生运筹不为功’之中化出来的了。”查伊璜笑道:“依样葫芦,邯郸学步。”

  天地会群雄面面相觑,不知他三人说些甚麽。称顾炎武於是向众人解说,明太砠朱元璋初起之自“吴国公”,後来又称“吴王”,这刚好和吴三桂、吴之荣的姓氏相同;斩白蛇、赋大风是汉高祖刘邦的事,圯下纳履是张良的事;朱元璋起於濠上而定都应天,爵封诚意伯的就是刘伯温。

  韦小宝鼓掌道:“这封信写得比吴六奇大哥的还要好,这吴三桂原是想做皇帝,只不过将他比作汉高祖、朱元璋,未免太捧他了。”顾炎武笑道:“这是吴三桂自己捧自己,可不是查先生捧他啊。”韦小宝笑道:“对,对!我忘了这是吴三桂自己写的。”查伊璜道:“下面署甚么名好?”顾炎武道:“这一封信,不论是谁一看,都知是吴三桂写的,署名越是含糊,越像是真的,就署‘叔西手札’四字好了。”对钱老本道:“钱兄,这四个字请你来写,我们的字有书生气,不像带兵的武人。”钱老本拿起笔来,战战兢兢的写了,心下歉仄,道:“这四个字歪歪斜斜,不成样子。”

  顾炎武道:“吴三桂是武人,这信自然是要记室写的。这四个字署名很好,没有章法间架,然而很有力道,像武将的字。”查伊璜取过一个信封,写上“亲呈扬州府家知府老爷亲拆”十二个字,将信笺封入,交给韦小宝,微笑道:“伪造书信,未免有损阴德,不是正人君子之听为,不过为了兴复大业,也只好不顾小节了。”韦小宝心想:“对付吴之荣这种狗贼,造一封假信打甚么紧?读书人真是酸得可笑。”收起书信,说道:“这件事办好了,咱们来喝酒,给三位先生接风。”

  顾炎武道:“韦兄弟和六奇兄一文一武,定是明室中兴的柱石,邓高密、郭汾阳也不过如是。若能扳倒了吴三桂这老贼,更是如去鞑子之一臂。韦兄弟这杯酒,待得大功告成之时再喝罢。咱们三人这就告辞,以免在此多躭,走漏风声,坏了大事。”

  韦小宝心中虽对顾炎武颇为敬重,但这三位名士说话咬文嚼字,每句话都有典故,和他们多谈得一会便觉周身不自在,听说要走,那真是求之不得,心想:“你们三位老先生赌钱是一定不喜欢的,见了妓院里的姑娘只怕要吓得魂不附体。我若是駡一句‘他妈的’,你们非瞪眼珠、吹胡子不可,还是快快的请罢。”

  於是取出一叠银票,每人分送三千两,以作盘缠,请徐天川和高彦超护送出城。

  顾、查、吕三人一走,韦小宝全身畅快,心想:“朝廷裏那些做文官的,个个也都是读书人,偏是那麽有趣,扬州那些大官,好此总督、巡抚,可也比顾先生、查先生他们好玩。若是交朋友哪,吴之荣这狗头也胜於顾先生了。”正想到总督、巡抚,亲兵来报,总督和巡抚一齐求兄。

  韦小宝出厅相见,只见二人脸上神色颇为严重。宾主行礼坐下。那总督从衣袖中取出一件公文,站起身来双手呈上,说道:“钦差大人,出了大事啦。”韦小宝接过公文,交给了巡抚,道:“兄弟不识字,请老兄念念。”那抚巡应道:“是。”打开了公文,他早巳知道内容,说道:“大人,京裏兵部六百里紧急来文,吩咐转告大人,吴三桂这逆贼举兵造反。”

  韦小宝一听大喜,忍不住跳起身来。叫道:“他妈的,这老小子果然干起来啦。”

  总督和巡抚面面相觑。他二人虽知这位钦差大人是皇帝近信,不学无术,但他一听到吴三桂造反的大消息,竟然如此大喜若狂,却也是大出意料之外,不知他是何用意。

  韦小宝见了二人神气,笑道:“皇上神机妙算,早料到这件事了。两位不必惊慌。皇上的兵马、粮草、大炮、火药、饷银、船只,甚麽都预备得妥妥当当。吴三桂这老小子不动手便罢,他这一造反,咱们非把他的陈圆圆捉来不可。”总督和巡抚虽听他言语不伦不类,但听说皇上一切有备,倒也放了不少心,要知吴三桂善於用兵,麾下兵强马壮,向来驰名天下,一听得他起兵造反,所有做官的都是胆战心惊,只怕头上这顶纱帽要保不住。

  韦小宝道:“有一件事倒是奇怪得很。”二人齐道:“请道其详。”韦小宝道:“这个消息,两位是刚才得知吗?”总督道:“是。单职一接到兵部公文,即刻知会了抚台大人,赶来大人行辕。”韦小宝道:“当真没有泄漏?”两人齐道:“这是军国大事,须请大人定夺,卑职万万不敢泄漏。”韦小宝道:“可是扬州府知府却先知道了,这不是有些古怪吗?”

  总督和巡抚对望了一眼,均有诧异之色。总督道:“请问大人,不知吴知府怎么说。”韦小宝道:“他刚才鬼鬼祟祟的来跟我说,西南将有大事发生,有人要做朱元璋,他要做刘伯温。劝我识时务,把你们两位扣了起来。我听了不懂,甚麽朱元璋、刘伯温,胡说八道,正在駡他,你们两位就来了。”

  两人大吃一惊,脸色大变。总督昏庸无能,巡抚却颇有应变之才,低声道:“那吴某如此说,是在劝人人造反。他不要脑袋了。”韦小宝道:“我可不懂他说甚麽,要他说得明白些。他老是掉文,其么先发後发。我说老子年纪轻轻,已做了大官,还不算先发吗?”

  总督和驼抚均想:“这吴知府说的,是先发制人,後发制於人。钦差大人没学问,还道是先发达、後发达。”两人老成练达,也不说穿,那知“先发制人”这句成语,韦小宝从小就听说书先生说过无数遍,这一次却不是没学问,而是装傻。

  巡抚道:“这吴知府好大的胆子!不知他走了没有?”韦小宝道:“他还在这裏候着,说要跟我商议大计。哼,他小小知府,有甚么大计跟我商议?打吴三桂的大计,兄弟也只跟两位商议,不会去听他一个小小知府的罗唆。”巡抚道:“是,是。可否请大人把知府叫出来,让卑职问他几句话。”韦小宝道:“很好!”转头吩咐亲兵:“请吴知府。”

  吴之荣来到大厅,只见总督、巡抚在座,不由得又喜又忧,喜的是钦差大臣十分重视自己的密报,竟将抚都请了来一同商议,忧的是讯息一泄露,总督和巡抚不免分了自己的大功,当下上前请安参见,垂手站立。

  韦小宝笑道:“吴知府请坐。”吴之荣道:“是,是。多谢大人赐座。”屁股沾着一点椅子边儿坐了。韦小宝道:“吴知府,你有一件大事来跟兄弟商议,虽然你再三说道,不可让总督大人和巡抚大人知道,不过这件事十分重大,只好请两位大人一起来谈谈。请你不可见怪。”吴之荣神色十分尴尬,忙起身向韦小宝和督抚三人请安,陪笑道:“卑职大胆,三位大人明鉴。这个………这个………”要待掩饰几句,只是韦小宝开门见山的说了出来,不论说甚么都是难以掩饰。总督和巡抚二人的脸色,那自是要有多难看便有多难看了。

  韦小宝微笑道:“吴知府讯息十分灵通,他说西南有一位手握兵马大权的武将,日内就要起兵造反。他这一起兵,那可乖乖不得了,天下震动,皇上的龙廷也坐不稳了,说不定咱们的人头都要落地。是不是?”吴之荣道:“是。不过三位大人洪福齐天,那自然逢凶化吉,遇难呈祥,定是百无禁忌的。”韦小宝道:“这是托吴大人的福了。吴大人,这位武将,跟你是同宗,也是姓吴?”吴之荣应道:“是。这是敝宗………”韦小宝抢着道:“你拿到了这武将的一封信,是他亲笔所写,这封信不会是假的吧?”吴之荣道:“千真万确,决计不假。”

  韦小宝点头道:“这封信中,虽然没说要起兵干事。不过说到了朱元璋,刘伯温甚麽的。兄弟没读过书,不明白信裏讲些甚麽,吴大人跟兄弟详细解说信裏的意思,要兄弟立刻办理,说道这是甚麽一百年也难遇上的机会,这塲富贵是一定不会脱手的,兄弟可以封王,而吴大人也能封一个伯爵甚麽时。是不是?”吴之荣道:“这是卑职的谬见,大人明断,胜於卑职百倍。那封信里写的,的确是这个意思。”

  韦小宝从右手袖筒裏取出吴六奇那封信来,拿到吴之荣面前,身子一侧,遮住了那信,说道:“就是这封信了,是不是?你瞧清楚了,可别弄错。”吴之荣道:“是,是。正是这封信,那是决计不会错的。”韦小宝道:“很好。”将那信收入了右手的袖筒,回坐椅上,说道:“吴知府,请你暂且退下,我跟总督大人、巡抚大人两位商议。看来我们三人的功名富贵,要全靠你吴大人了,哈哈。”

  吴之荣掩不住脸上的得意之情,又向三人请安,道:“全仗三位大人恩典栽培。”侧身慢慢退了下去。韦小宝待他退到门口,说道:“吴大人,你的别号,叫作甚麽?”吴之荣道:“不敢。卑职名之荣,草字令誉,贱号显扬。”韦小宝点点头,道:“这就是了。”

  总督、巡抚二人当韦小宝讯问吴之荣之时,心中都已大怒,只是官场规矩,上官正在说话,下官不敢插口。总督脾气暴躁,待要斥吴之荣,韦小宝已命他退下,不由得额头青筋突起,满脸胀得通红。韦小宝从左手袖筒中取出查伊璜所写的那封假信来,说道:“两位请看看这信。吴之荣这厮说得这信好不厉害,兄弟没读过书,也不知他说的是真是假。”

  总督接通信来,见封皮上写的是“亲呈扬州府家知老爷亲拆”,抽出信笺,和巡抚同观,见上欵是“显扬吾侄”。两人越看越怒。总督不等看完全信,已拍案大叫:“这狗头如此大胆,我亲手一刀把他杀了。”巡抚心细,觉得吴之荣胆敢公然劝上官造反,未免太过不合情理,然而刚才韦小宝当面讯问,双方对答一句句亲耳听见,那裏更有怀疑?昨日在禅智寺前赏芍药,吴之荣亲口说过吴三桂是他族叔,看来吴之荣料定吴三桂造反必成,得意忘形,行事便肆无忌惮起来。

  韦小宝道:“这封书信,当真是吴三桂写给他的?”总督道:“这狗头自己说是千真万确。”韦小宝道:“信裏长篇大论,到底写些甚么,想烦二位解给兄弟听听。”巡抚於是一句句的解明,甚麽“斩白蛇而赋长风”、“纳圯下之履”、甚麽“奋濠上而都应天”、“取诚意之爵”等典故,一一说得明白,总督道:“单是‘我太祖高皇帝首称吴国’这一句,就要叫他灭族。”巡抚点点头道:“吴逆起事,听说正是以甚麽朱三太子号召,说要规复明室。”

  正议论间,忽报京中御前侍卫到来传达圣旨。韦小宝和总督,巡抚跪下接旨,却是康熙宣召韦小宝急速进京,敕建扬州忠烈祠之事,交由江苏省市政司办理。  

  韦小宝大喜,心想:“小皇帝打吴三桂,若是派我当大元帅,倒是威风得紧。”总督、巡抚听了上谕中的语气,显是皇帝急召韦小宝回京,有重任交付於他,当时道贺,恭喜他加官晋爵。韦小宝笑道:“兄弟叩见皇上之时,自会称赞二位是大大的好官。只不过二位的官做得到底如何好法?说来惭愧,兄弟实在不大明白,只好请二位说来听听。”督抚二人大喜,拱手称谢。那巡抚便夸赞总督的政绩,他善於揣摩康熙的性情,尽拣总督如何勤政爱民、宣教德化的事来说,其中九成倒是假的。只听得韦小宝连连点头,总督笑得嘴也合不拢来。接着巡抚也说了几件自己得意的政绩,虽然言辞简略,却都是十分实在的功劳。

  韦小宝道:“这些言语,兄弟都记下了。咱们还得加上一件大大的功劳。吴逆造反,皇上痛恨之极,这吴之荣要作内应,想叫江苏全省的文武百官一齐造反,幸亏给咱们三人查了出来。这一奏报上去,封赏是走不去的。兄弟明日就要动身回京,就请二位写一道奏章罢。”督抚二人齐道:“这是韦大人的大功,卑职不敢掠美。”韦小宝道:“不用客气,算是咱们三人一齐立的功劳好了。”

  督抚二人又一再称谢,这才辞出。韦小宝吩咐徐天川等将吴之荣绑了起来,口中塞了麻核,叫他有口难言。吴之荣心中时惊惧和诧异,自是再也无法形容了。

  韦小宝吩咐亲兵将母亲去从丽春院接来,自己换了便服,和母亲相见。韦春芳不知儿子做了大官,只道是赌钱作弊,赢了一笔大钱,听他说要接自己去北京享福,当即摇头,说道:“赢来的银子,今天左手来,明天右手去。我到了北京,你却又把钱输了个乾净,说不定把老娘卖入窑子裏。老娘要做生意,还是在扬州的好。北京地方,那些弯舌头的官话老娘也说不来。”韦小宝笑道:“妈,你放一百二十个心。到了北京,你穿绸着缎,有丫头老妈子服侍,甚麽事也不用做了。我的银子永远输不完的。”韦春芳不住摇头,道:“甚么事也不做,闷也闷死我了。丫头老妈子服侍,老娘没这个福份,没的三天就翘了辫子。”

  韦小宝知道母亲的脾气,心想整天坐在大院子裏纳闷,确是毫无味道,於是拿出一叠银票来,共是五万两银子,说道:“妈,这笔银子你去将丽春院买了来,自已做老板娘罢。我看还可再买三间院子,咱们开丽春院、丽夏院、丽秋院、丽冬院,春夏秋冬,一年四季发财。”韦春芳却胸无大志,笑道:“我云叫人瞧瞧,也不知这些银票是真的还是假的,倘若当真兑得银子,老娘小小的弄间院子也很开心了。要开大院子,等你长大了自巳来做老板罢。”韦小宝笑着将母亲送出去。韦香芳走到门口,低声道:“小宝,你这大笔钱,可不是偷来抢来的吧?”韦小宝从袋里摸出四粒骰子,叫道:“潇堂红!”一把掷在桌上,果真四粒骰子都是四点向天。韦春芳大喜,这才放心,笑道:“小王八蛋学会了这手本事,那是输不穷你啦。”

  这时扬州城裏的文武官员,早已一个个排着班等在厅中,候钦差大人接见。每个人均有一份重礼,不必细表。在扬州做官,那是天下最丰裕的缺份,每个官员也不想升官,只盼钦差大人回到北京说几句好话,自己的职位能多做得几年,那就心满意足了。

  总督和巡抚的程仪自然更重。扬州一府豁免三年钱粮,经手之人自有回扣,韦小宝虽然来不及亲办,督抚早将他应得回扣备妥奉上。韦小宝随带来的武将亲随,个个都有厚礼,巡抚已亲自写了奏摺,请韦小宝面奏皇帝,奏章中将韦小宝如何明查暗访、如何亲入险地、这才破获吴三桂、吴之荣的密谋等情,大大的夸张了一番,而总督、巡抚二人从旁襄助,也不无微功。巡抚又道:“皇上对吴逆用兵,可惜卑职是文官,不能上阵杀贼。十天之内,卑职派人押解一批粮饷送去湖南,听由皇上使用。”韦小宝喜道:“大军未发,粮草先行,老兄想得周到,皇上一定十分喜欢。”(修订本第四集到此。)

  次日韦小宝带同随从兵马,押了吴之荣和毛东珠离扬回京。康熙的上谕中宣召甚急,是以一行人在途不敢耽误停留,不免少了许多打抽丰、纳贿赂的机会。

  沿途得到讯息,吴三桂起兵后,云南提督张国柱、贵州巡抚曹申吉、提督李本深都依附吴三桂,云贵总督甘文焜自杀。这日来到山东,见到了康熙斥责吴三桂的诏文。

  地方官抄得邸报,呈给钦差大臣。韦小宝叫师爷诵读解说,那师爷捧了康熙的诏文,读道:

  “逆贼吴三桂穷蹙来归,我世祖章皇帝念其输诚投欵,授之军旅,锡封王爵,盟勒山河;其所属将弁,崇阶世职,思赉有加;开阃滇南,倾心倚任。迨及朕躬,特隆异数,晋爵亲王,重寄于城,实托心膂,殊恩优礼,振古所无。”

  韦小宝听了这段诏文和解说,不住点头,说道:“皇上待这反贼的确很不错,半分也没有吹牛皮。像我韦小宝,对皇上忠心耿耿,也不过封过伯爵。要封到亲王,路还差着一大截呢。”听那师爷继续读道:  

  “讵意吴三桂性类穷奇,中怀狙诈,宠极生骄,阴图不轨,於本年七月内,自请搬移。朕以吴三桂出於诚心,且念及年齿衰迈,师徒远戍巳久,遂允所请,令其休息。仍饬所司安插周至,务使得所,又特遣大臣前往宣谕朕怀,朕之待吴三桂,可谓体隆情至,蔑以加矣。近览川湖总督毓荣筹奏:吴三桂径行反叛,背累朝豢养之恩,逞一旦鸱张之势,播行凶逆,涂炭生灵,理法难容,人神共愤。”

  韦小宝听一句,赞一句,说道:“皇上宽洪大量,没有骂吴三桂的奶奶,说得还是很客气的。”

  其时张勇、王进宝、赵良栋、孙思克、以及徐天川等在侧旁听,心中均想:“圣旨中只是说皇帝待他好到不能再好,斥责吴三桂忘恩负义,不提半句满漠之分,也不提他如何杀害明朝王室,那可十分高明,好让天下都觉吴三桂造反是大大的不该。”

  那师爷继续读下去,勅旨中劝导地方官民等不可附逆,就算误从贼党的,只要侮罪归诚,也必不究既往,亲族在各省做官居住的,一概不予株连,不必疑虑,谕旨中又道:

  “其有能擒吴三桂投献军前者,即以其爵爵之;有能诛缚其下渠魁,及以兵马城池归命自效者,论功从优叙录,肤不宣言。”

  韦小宝听那师爷说道:“皇上答应,只要谁能抓到吴三桂献到军前,皇上就封他为平西亲王。”不由得心痒雄搔,回顾徐天川等人,说道:“咱们去把吴三桂抓了来,弄他个平西亲王做做,倒是开胄得很。”众人齐声称是。张勇等武将均想:“吴三桂手下兵多将广,要抓到他谈何容易?”徐天川等则想:“我们就是要杀吴三桂,那也是为了他倾覆汉人江山,又何必为你鞑子皇帝出力?”

  韦小宝听完诏文後,下令立即启程,务须及早赶回北京,若是给人抢在头里,先把吴三桂抓到了,那平西亲王却让人家拿去了。

  一路无话,这一日来到香河,离京已近,韦小宝吩咐张勇率领大队,就地等侯,自己带同双儿,和天地会群雄押了吴之荣折向西南。庄家大屋是在北京之西,那日他奉皇帝之命去山西五台山,为了避雨才有那一番奇遇。傍晚时分来到一处镇上,离庄家大屋尚有二十余里,一行人走近一家饭店打尖。这时各人均巳换了便服,将吴之荣点了哑穴和上身几个穴道,却不绑缚,以免骇人耳目。  

  众人团坐在两张板桌之旁。无人愿和吴之荣同桌,双儿怕他逃走,独自和他坐了一桌,严加监视。饭菜送上,各人正吃间,忽见店外走进十几个人来。

  这十几人都是官兵,为首一人瞧服色是名守备,每人均是满身泥尘,店外马嘶声不绝,显是经过了长途跋涉,两名兵士自行打水饲马。一名把总大声吆喝,吩咐赶快杀鷄做饭,说道有紧急公事,要赶去京裏报讯。掌柜的诺诺连声,催促店伴侍候官老爷,亲自拿了块抹布,替那守备揩抹桌椅。

  一批官兵刚坐定,大街传来一阵车轮声、马蹄声,在店前停车下马,几个人走进大堂。当先二人都是精壮大汉。第三人却是个痨病鬼模样的中年汉子,又矮又瘦,面颊深陷,颤骨高耸,脸色腊黄,没半分血色,隐隐现出黑气,走得几步便咳嗽一声。他身後一个老翁、一个老妇并肩而行,看来都已年过八旬。那老翁也是身材瘦小,但精神瞿铄,一部白须飘在胸口,蒲脸红光。那老妇比那老翁略高,腰板挺直,双目烱烱有神。最後两个都是二十来岁的少妇。瞧这七人的打扮,那病汉衣着华贵,是个富家员外,两男两女是仆役、仆妇。翁媪二人身穿青布农衫,质料甚粗,但十分乾净,是甚麽身份就瞧不出来。

  这饭店本来不甚大,除了原来的食客之外,又来了三批人,登时十分拥挤,已然没了座头。掌柜的和几名店小二都在落力侍候官兵,没人过来招呼新到客人。那病汉眉头皱起,显得十分不耐烦。幸好两名食客刚吃完了饭离座,病汉手下的两名仆人自行动手,搬开了碗筷,两名仆妇取出抹布,将桌椅抹得乾乾净净。老翁、老妇和那病汉这才就座。那老妇道:“张妈,去倒碗热水,侍候少爷服药。”一名仆妇应了,从提篮中取出一只瓷碗,提起店中的铜壶,在碗中倒满了热水,荡了几荡倾去,再倒了半碗水,放在病汉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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