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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二一回 为虎作伥


  何惕守微笑道:“任何厉害的暗器,发射时都靠手力准头。你武功太也差劲,除了这‘含沙射影’,别的暗器也用不来。”当下将钢针一枚枚插回盒中,要他捋起长袍,将铁带缚在他身上,锻盒正当胸口,教了他掀动机括之法,又传了配制针上毒药和解药的方子,说道:“盒中钢针一共可用十次,用完之後就须加进去了。我师父一再叮嘱,千万不可滥伤无辜,这暗器太过霸道,就算不淬毒,伤人之後也往往立时毙命,若非万不得已,决计不可乱用。”韦小宝没口子的答应,又跪下拜谢。  

  何惕守道:“你把他们三位扶起来坐好。”韦小宝答应了,先将归辛树扶起坐入椅中,又去扶归锺时,碰到他腰间圆鼓鼓的似有一个葫芦,拉起他长袍一看,却是个革囊。韦小宝好奇心起,拉开囊上革索,探眼一看,突然大叫起来:“啊哟,是个死人头,他………他………瞪着眼在瞧我呢。”何惕守也有些奇怪,道:“这归师弟不知杀了甚麽要紧人物,却巴巴的将首级挂在腰裏。你拿出来瞧瞧。”

  韦小宝道:“死人,死人!我拿你出来,你不可咬我。”慢慢伸手入囊,抓住那首级的辫子,提了出来,放在桌上。烛光下瞧得明白,这首级怒目圆睁,虬髯戟张,韦小宝大叫一声,连退三步,叫道:“是………是吴大哥………”

  何惕守微微一惊,问道:“你认得他?”韦小宝道:“他………他………他是我们会裏的兄弟,吴六奇吴大哥啊。”天地会群豪听得他的狂叫,纷纷都奔到厅上来,一见桌上吴六奇的首极,都是惊诧悲愤之极。各人手按刀柄,凝视何惕守,只道吴六奇是她杀的。跟着双儿也奔了出来。韦小宝拉着她手,指着首级,道:“双………双儿,这是你的义兄吴大哥,他………他给这恶贼害死了!”说着抢到归锺之前,在他身上狠狠踢了几脚,向徐天川等道:“吴大哥的首级,这恶贼挂在身上。”

  众人再细看那首级时,只见血渍早乾,颈口处全是石灰,显是以药物和石灰护住,不使腐烂。双儿抚着首级,放声大哭。徐天川道:“咱们用冷水淋湿这恶贼,问明端详,再杀他为吴大哥抵命。”群雄一齐称是。何惕守道:“这人是我师弟,你们不能动他一根毫毛!“说着伸出右手铁钩,向着桌上一枝蜡烛挥了几挥,飘然入内。

  玄贞道人怒道:“就算是你师父,我们也把他斩为肉酱………”突然风际中“咦”的一声,左手两棍手指拿了七八分长的一截蜡烛,举起手来。 

  烛台上的蜡烛本来尚有七八寸长,但这时已割成六七截,每截长不逾寸,整整齐齐的叠在一起,并不倒塌。这一手武功,当真是惊世骇俗。天地会群豪无不立时脸上变色。

  玄贞刷的一声,拔出佩刀,说道:“我杀了这厮为吴大哥报仇,让那女人杀我便了。”徐夭川道:“且慢!先问个明白,然後这三人一起都杀。”韦小宝道:“对!这位婆婆姊姊只怕她师伯,连她师伯、师伯老婆一起都杀了,反而没事。双儿,你去打一盆冷水来,可不要那厨房里下过药的。”

  双儿进去打了一盆冷水出来,徐天川接过,在归锺头上慢慢淋将下去,只听他连打了了几个喷嚏,慢慢睁开眼来。他身子一动,发觉手足被缚,腰间又被点了穴道,怒道:“谁?谁跟我闹着玩?”玄贞将刀刃在他脸上轻轻一拍,骂道:“你祖宗跟你闹着玩。”指着吴六奇的首级,问道:“这人是你害死的吗?”

  归锺道:“不错!是我杀的。妈妈,阿爹,你们在那裏?”一转头见到父母也都已被绑缚,吓得险些哭了出来。他一生跟随父母,事事如意,从未受过些少挫折,那裏经历过这等情景?哭丧着脸道:“你………你们干甚麽?你们打我不过,怎么………怎么绑住了我?绑住了我爹爹、妈妈?”

  徐天川反过手掌,拍的一声,打了他一个耳光,喝道:“这人你怎么杀的?快快说来,若有半句虚语,立刻戳瞎了你的眼睛。”说着将刀尖伸过去对准他的右眼。

  归锺吓得魂不附体,不住咳嗽,说道:“我………我说………你别戳瞎我眼睛。瞎了眼睛,可看不见………看不见………咳咳………咳咳………”众人一齐凝望着他,只听他上气不接下气的说道:“平西王说道,鞑子皇帝是个大大的坏蛋,霸占………霸占我们………我们大明江山,求我………求我去杀了鞑子皇帝………”群豪面面相觑,均想:“这话倒也不错。”只有韦小宝心中却大大的不以为然,骂道:“辣块妈妈,吴三桂是他妈的甚么好东西了?”归锺道:“平西王是你伯父,他………他………不是好东西,你也不是好东西。”韦小宝在他身上重重踢了一脚,骂道:“胡说八道!吴三桂是大汉奸,怎么会是老子的伯父?吴三桂是你的伯父!”归锺叫道:“是你自己说的,啊哟,你说过了话要赖,我不来,我不来!”

  徐天川见他缠夹不清,问道:“吴三桂要你去杀鞋子皇帝,怎么你又去害死了他?”说着又向吴六奇的首级一揩。归锺道:“这人是广东的提督,平西王说他是大汉奸,保定了鞑子皇帝。平西王要起兵打广东,非先杀了他不可。平西王送了我很多补药,吃了治嗽咳的,又送了我白老虎皮。我妈说的,大汉奸非杀不可,咳咳,这人武功很好的,我………我跟妈两个一起打他,才杀了的。你们快放开我,放开我爹爹妈妈。我们要上北京去杀鞑子皇帝,那是大大的、大大的功劳………”

  韦小宝駡道:“要杀皇帝,也轮不到你这痨病鬼。众位哥哥,把这三个家伙都杀了,婆婆姊妹那裏,由我来担当好了。”

  忽听得庄外数十人齐声大叫:“痨病鬼,快滚出来,把你千刀万剐,为吴大哥报仇!”声音雄壮,庄前庄後都是人声,连四处屋顶上都有人一齐呐喊,显是将庄子四下围住了。

  天地会群豪听得来人要为吴六奇报仇,似乎是自己人,均是心中一喜。钱老本大声叫道:“明复清反,母地父天,外面的朋友那一路安舵?”原来天地会的口号是“天父地母,反清复明”,但当遇上身份不明之人,先将这八个字顾[颠]倒来说,倘若是会中兄弟,便会出言相认,若是外人,对方不知所云,也不致泄漏了身份。  庄外和屋顶上有七八人齐声叫道:“地振高冈,一派溪山千古秀。”厅中群豪叫道:“门朝大海,三河合水万年流。”屋上有人说道:“那一堂的兄弟在此?”钱老本道:“青木堂做兄弟的迎接众家哥哥。那一堂的哥哥到了?”

  突见厅门开处,一人走了进来,叫道:“小宝,你在这裏?”只见这人身材高瘦,神情飘逸,正是天地会总舵主陈近南。韦小宝大喜,抢上拜倒在地,连叫:“师父,师父。”陈近南道:“你们大家都好,只可惜………”一眼瞧见桌上吴六奇的首级,不禁悲愤交集,抢上前去,扶桌大恸,眼泪扑簌簌的直洒下来。

  厅门中陆续走进入来,广西家后堂香主马超兴、贵州赤火堂香主古至中等都在其内。众人一见归锺,纷纷拔刀。还有二十余人是广东洪顺堂属下,更是恨极。归锺一见众人这般凶砷恶煞的情状,只咳得两声,便晕了过去。

  陈近南转过身来,问道:“小宝,你们怎地擒得这三名恶贼?”韦小宝说了经过,但徐天川等如何为归锺戏耍、自己冒充吴之荣等等出丑之事,自然略过不提,最後说道:“这三名恶贼武功十分厉害,我们是打不过的。幸好有一个婆婆姊姊帮手,才擒住了。可是这婆婆姊姊又说这老头儿是她师伯,不许我们杀他为吴大哥报仇。”陈近南皱眉道:“甚么婆婆姊姊?”韦小宝道:“她年纪是婆婆,相貌是姊姊,所以我叫她作婆婆姊姊。”陈近南道:“她人呢?”韦小宝道:“她躲在後面,不肯跟她师伯会面。师父,古大哥,马大哥,你们怎么都到了这裏?”

  陈近南道:“这恶贼害了吴大哥,我们立传快讯,四面八方的追了下来。”这时韦小宝等青木堂兄弟才和赶到的群豪见面,原来山东、河南、湖北、安徽各堂的兄弟也均参与,大部份仍是监守在庄外各处。古至中、马超兴都道:“韦兄弟又立此大功,吴大哥在天之灵,也必深感大德。”韦小宝道:“吴大哥待我再好不过,替他报仇,那是该当的。”

  徐天川道:“启禀总舵主,这恶贼适才说道,他们要上北京去行刺鞑子皇帝,又说了些反清复明的言语,不知内情到底如何。”韦小宝道:“有甚麽内情?他怕我们杀他,就顺口胡说。他身上还件白老虎皮的袍子,就是吴三桂送给他的。吴三桂的猪朋狗友,有甚么好东西了?咱们割了他的首级为吴大哥报仇就是了。”他眼见师父和天地会兄弟群集,声势大盛,再也不怕那婆婆姊姊的干预了。  

  陈近南道:“把这三人都弄醒了。咱们好好问一问。”双儿去提了一桶冷水来,将归辛树夫妇和归锺一一淋醒。归二娘一醒,立即大駡,说道下毒迷人,实上江湖上卑鄙无耻的勾当。归辛树却一言不发。陈近南道:“瞧你们身手,他非平庸之辈。你们叫甚么名字?跟我们吴六奇大哥有何冤仇?为何下毒手害他性命?”

  归二娘怒道:“你们这种使闷香、下迷药的无耻小贼,也不配来问老娘姓名。”古至中扬刀威吓,那知归二娘性子极刚,更是骂得厉害。韦小宝道:“师父,他们姓归,乌龟的龟,两只老乌龟,一只小乌龟。我先杀了小乌龟再说。”拔出匕首,指向归锺的咽喉。  

  归二娘见他要杀害儿子,心中却是慌了,叫道:“小鬼?,你有种的就来杀老娘好了,可不许碰我孩儿一根毫毛。”韦小宝笑道:“我偏偏只爱杀小乌龟。”将刀尖在归锺咽喉轻轻一戳。这匕首削铁如泥,虽然这一戳极轻,但归锺喉头立时进出鲜血。也[他]大声叫道:“妈呀,他………他杀死我了。”归二娘大叫:“别………别杀我孩儿!”韦小宝道:“我师父问一句,你乖乖的答一句,那么半个时辰之内,暂且不杀你的痨病鬼宝贝儿子。”归二娘怒道:“我孩儿没生病,你才是痨病鬼。”但听韦小宝答应暂且不杀她儿子,略觉宽心。韦小宝假装连声咳嗽,学着归锺的语气,说道:“妈呀,我………我………咳咳………快要死了………好妈妈,你快快实说了罢………咳咳………咳咳………我没生痨病,我生的是钢刀断头病,咳咳,又是尖刀穿喉病,全身斩成肉酱病哪,咳咳………”他学的声音甚像,归二娘全身毛骨悚然,叫道:“别学,别学我孩儿说话。”韦小宝仍是学着归锺的声音道:“妈呀,你再不回答人家的话,我………我………咳咳,又得生肚子剖开病,肚肠流出病了哪………”归二娘再也忍耐不住,说道:“好!我们是华山派的,我们当家的神拳无敌归二侠,当年威震中原之时,你们这些小毛贼还没转世投胎啦。”陈近南一听这二人竟然便是大名鼎鼎的神拳无敌归辛树夫妇,不由得肃然起敬,又想吴六奇武功何等了得,据当时亲眼见到他被害情景的洪顺堂兄弟言道,只一个老妇和一个痨病鬼出手,便打倒了十余名洪顺堂的好手,三拳将吴六奇击得毙命,割了他的首级,对方自非冒名,神拳无敌归辛树成名已久,近数十年来不闻在江湖上走动,不知何以竟会牵入这件惨祸,中间必有重大缘由,当即上前向归辛树恭恭敬敬的抱拳行礼,说道:“原来是华山神拳无敌归二侠夫妇。小人陈近南,多有失礼。”伸手一扯,拉断了缚在归辛树身上的绳索,接着又在他背心和腰间推拿数下,解开他的穴道,转身又拉断归二娘和归锺身上的绳索。  

  韦小宝大急,又道:“师父,这三个人厉害得很,放他们不得。”陈近南微微一笑,道:“归二娘駡我们下迷药,是江湖上下三滥的卑鄙行迳。我们天地会并没下迷药,就算是下了,归二侠内功深厚,下三滥的寻常蒙汗药,又如何迷得倒他老人家………”韦小宝道:“不错,不错,我们天地会没下蒙汗药。”心想这药是婆婆姊姊的,也是她自己换上的,不能算在我帐上。  

  归辛树左手在妻子和儿子背心上一拂,已解开了二人穴道,手法此陈近南快得多了,这时点了点头,道:“不是寻常蒙汗药,是极历害的药物。”伸手搭着归锺的脉搏,担心他身子受损。归二娘凝神瞧着丈夫的脸色,问道:“怎样?”归辛树道:“眼前似乎没事。”想起自己晕倒之前,曾和一人对了一掌,此人武功甚浅,但修习内功的法门,显然是华山派的,又想起双儿在乱石岗中奔跑的身法,也是华山派的轻功。一瞥之间,已在人丛中见到了她。  

  双儿见到他精光闪闪的眼光,不由得害怕,缩身在韦小宝之後。归辛树道:“小丫头,你过来,你是华山派的不是?”双儿道:“我不过来!你杀了我义兄吴大哥,我要为他报仇。我………我也不是甚么华山派的。”原来何惕守当日对庄三少奶、双儿等传了一些武功,并非正式收其为徒,也没向她们说自己的门户派别,因此“华山派”三字,双儿今日还是首次听闻。

  归辛树也不去和这小姑娘一般见识,突然气涌丹田,朗声说道:“冯难敌的徒子徒孙,都给我出来。”这句话声音并不甚响,但气流激荡,屋顶灰尘簌簌而落。他想同门师兄弟三人、袁承志门下均在海外,大师兄黄真逝世巳久,华山派门户由黄真的大弟子冯难敌执掌,庄中既有华山门人,自必是冯难敌一系。那知隔了良久,内堂竟是寂然无声。

  陈近南道:“好教归前辈得知,年前天下英雄大会河间府,歃血为盟,决意齐心合力,诛杀大汉奸吴三桂。令师侄冯难敌冯前辈,正是河间杀龟大会的主人。何以归前辈反而跟吴三桂携手,杀害敝会义士吴六奇兄弟?这岂不为亲者所痛、仇者所快吗?”话是说得客气,辞锋却巳见咄咄逼人。  

  归二娘向他横了一眼,说道:“曾听人说:‘平生不识陈近南,自称英雄也枉然。’当尊驾尚未出世之时,我夫妇已然纵横天下。如此说来,定要等尊驾出世之後,我们才称得英雄。嘿嘿,可笑啊可笑。”陈近南道:“在下才具武功,都是不值归二侠贤夫妇一笑。江湖上朋友看见起在下,也不过是说我明白是非黑白,还不致胡作非为、结交匪人而已。“归二娘怒道:“你讥剌我们胡作非为、结交匪人?”陈近南道:“不敢!”归二娘道:“这吴六奇为虎作伥,做鞑子的大官、欺压我汉人百姓。你们又怎地口口声声称他为大哥?这还不是胡作非为、结交匪人吗?”

  马超兴大声道:“吴大哥身在曹营心在汉,他是天地会洪顺堂红旗香主,手握广东兵权,一朝机缘到来,便要起兵攻打鞑子。洪顺堂的众位兄弟,你们说是也不是?”洪顺堂属下二十余人齐声说道:“正是!”马超兴道:“你们袒开胸膛,给这两位大英雄瞧瞧。”二十余人双手拉住衣襟,向外一分,各人胸前十余颗扣子登时迸开,露出胸膛,只见每人胸前都剌了“天父地母,反清复明”八个字,深入肌理。

  观锺一直默不作声,这时见到二十余人胸口都刻了八字,忍不住拍手笑道:“有趣,有趣!”天地会群雄一齐向他怒目而视。陈近南向归辛树道:“令郎觉得有趣,归二侠夫妇以为如何?”

  归辛树心中懊丧无比,摇了摇头,向归二娘道:“杀错人了。”归二娘道:“杀错人了。”接着又道:“上了吴三桂这奸贼的当。”左手一伸,从马超兴腰间拔出单刀,往自己□子中抹去。陈近南叫道:“使………”疾伸右手,抓住了她左腕。归二娘右掌拍出,陈近南出左掌相抵,两人身子都是一晃。陈近南左手两根手指伸过去挟住了刀背。归二娘右手又是一掌,拍向他的胸口。陈近南若是退避,那刀就夺不下来,只怕他又欲自尽,适才跟她对了一掌,知她年纪老迈,内力巳不如自己,但出手如电,拳掌功夫精绝,自己只要退得一步,空手再也夺不了她手中兵刃,当下硬挺胸膛,砰的一声,受了她一掌。

  归二娘一呆之下,陈近南左手双指已将她手中单刀夺了过来,这才退後两步,哇的一声,吐出一口鲜血。  

  当归二娘横刀自尽之时,归辛树若是出手,自能阻止,只是他错杀了吴穴奇,自愧无面目见天下英雄,他已起了自尽以谢的念头,因此并不阻挡妻子,待见陈近南不惜以身犯验,才夺了归二娘手中钢刀,更是愧感交集。他拙於言辞,只道:“陈近南当世豪杰,果然名不虚传。”

  陈近南扶着桌子,调匀气息,半晌才道:“不知者不罪。害死吴大哥的罪魁祸首,乃是吴………吴三………”说着又吐了口鲜血。要知归二娘年纪虽老,昔年功力仍有大半,陈近南为了夺她兵刃,无法运气防护,这一掌挨得着实不轻。

  归二娘道:“陈总舵主,我若再定要自尽,辜负你一番盛情。我夫妇定当去杀了鞑子皇帝,再杀吴三桂这奸贼。”说着跪倒在地,向吴六奇的首能拜了三拜。

  陈近南道:“吴六奇大哥行事十分隐秘,江湖上英雄多有唾骂他的为人,贤夫妇此番出手,用意原为诛杀汉奸,只可惜………只可惜………”说着忍不住掉下泪来。

  归辛树夫妇心中都是一般的念头,决意去刺杀康熙和吴三桂,然後自尽以谢吴六奇,但此刻也不必多说,同时向陈近南抱拳道:“陈总舵主,这便告辞。”陈近南道:“两位请留步,在下有一言禀告。”归氏夫妇携了儿子的手正要出外,听了这话便停步转身。

  陈近南道:“吴三桂起兵云南,眼见天下大乱,正是恢复我汉家河山的良机。尚有不少英雄,日内都要聚集京师商议对策。大家志同道合,两位前辈同去北京会商如何?”归辛树心中有愧,实不愿与旁人相见,摇了摇头,又要迈步出外。

  韦小宝听他二人说要去行刺皇帝,心想这两个老家伙武功极高,小皇帝未曾防备,别要给他们害死,叫道:“这是天下大事,你们这位公子做事乱七八糟,这一次再坏了事,你们三个就算一古脑儿的自杀,也不免臭………臭气万年。”他听人说过“遗臭万年”的成语,但一时说不上来,说成了“臭气万年”。  

  成语虽然说错,归氏夫妇却也懂得他的意思,归辛树自知武功虽强,见事却不如何明白,否则也不会因了吴三桂的一面之辞,便铸下这等大错,听了韦小宝这句话,不由得心中一寒。寻思:“行刺皇帝,确是有关国家气运的大事。”韦小宝又道:“现下的皇帝年纪小,不大懂事,你们若是杀了他,换上一个年纪大的厉害鞑子来做皇帝,咱们汉人的江山就坏在你们手上了。”归辛树缓缓点头,回过身来。

  陈近南道:“两位前辈,这孩子年纪小,说话没上没下,冲撞英怪。”说着拱手致歉,又道:“但他的顾虑,却似乎也可从长计议。如此大事,咱们谋定而後动如何?”归辛树心想一错不可再错,自己别因一时之气愤鲁莽,以致成为万世罪人,便道:“好!谨听陈总舵主吩咐。”陈近南道:“吩咐两字,万万不敢当。明日上午,大黟儿到北京,晚间便在这孩子的住处聚会,两位以为怎样?”归辛树缓缓点头,陈近南问韦小宝道:“你又搬了住所没有?”韦小宝道:“弟子仍在东城铜帽子胡同。”

  陈近南道:“两位前辈,明晚咱们在北京东城铜帽子胡同这孩子的子爵府聚会,共商大事。”韦小宝道:“师父,你别生气,现下叫作伯爵府。”陈近□道:“嘿,你又升了官啦。”归二娘瞪眼瞧着韦小宝道:“你是吴三桂的侄子,也是身在曹营心在汉,要大义灭亲吗?”韦小宝笑道:“我不是吴三桂的侄子,吴三桂是我的灰孙子。”陈近南嗔目斥道:“前辈跟前,不得无礼。快磕头谢罪。”韦小宝道:“是。”作势欲跪,却是慢吞吞的延挨时辰。归辛树一扬手,带了妻儿仆从,迳自出门,明知外边并无宿处,却宁可挨饿野宿,实是无颜与天地会群豪相对。归锺自幼并无玩伴,见韦小宝言语伶俐,年纪又小,甚是好玩,向他招手道:“小娃娃,你跟找去,陪我玩儿。”韦小宝道:“你杀我朋友,我不跟你玩。”突然间呼的一声响,人影一晃,归锺扑将过来,一把将韦小宝抓住,提到门口,这一下出手快极,天地会中竟无一人来得及阻止。归锺哈哈大笑,叫道:“你跟我去捉迷藏。”归辛树脸一板,喝道:“锺儿放下他。”归锺不敢违抝父言,只得放下了韦小宝。归二娘安慰他道:“孩儿,咱们去买两个书僮,陪你玩耍。”归锺道:“书僮不好玩,就是这小娃娃好玩,咱们买了他去。”归辛树见儿子出丑,拉住他手臂,快步出门。  

  群雄面面相觑,均觉吴六奇一世英雄,如此胡裏胡涂的死在一个白痴手裏,实是太寃。

  韦小宝道:“师父,我去请婆婆姊姊出来,跟大家相见。”和双儿走到後堂,那知何惕守早已离去。三少奶等人说道妇道人家,不便和群雄会见,只吩咐仆妇安排酒饭,欵待宾客。

  次日韦小宝拜别了主人,和陈近南等分道赴京。陈近南道:“小宝,归二侠夫妇要去行剌皇帝,他们已答应大家商量之後,再作定论。你到北京之後,可不能通知皇帝,让他有了防备。”韦小宝心中本有此意,却给师父一语道破,忙道:“这个自然。他鞑子占了我们汉人江山,我在朝中做官,是奉了师父你老人家之命,怎能真的向着他?”陈近南道:“这就是了。你若是言不由衷,做了对不起大夥的事,我第一个就饶不得你。”韦小宝道:“师父你放一百二十个心。”带了双儿、徐天川等人,迳去和张勇、赵良栋等人相会,回到北京。

  他一回铜帽子胡同,立即便想去见康熙,寻思:“小皇帝是我的好朋友,怎能让他死在这三只乌龟手裏?有了,我去宫裏分派侍卫,大大戒备,严密守卫。我答应了师父,不跟皇帝说,大丈夫言而有信,可是仍能叫三只乌龟不能得手。”刚要出门,陈近南已乔装改扮,带了古至中和马超兴到来。韦小宝暗暗叫苦,只得强打精神,设宴接待。

  不久天地会群雄分批陆续到来。跟着沐剑声带同铁背苍龙柳大洪、摇头狮子吴立身、圣手居士苏冈等一行人也来了。原来沐王府众人早在北京,得到信息後齐来聚会。众人用毕酒饭,又等了良久,归家三人这人到来。韦小宝另开筵席,归二娘淡淡的道:“我们吃过饭了。”归锺东张西望,见到府第中堂皇华贵,说道:“小娃娃,你家裏的模样,跟平西王的五华宫倒也相差不远。你没说谎,吴三桂果然是你伯父。”

  韦小宝道:“对,吴三桂是你的………”说到这“的”字,突然住口,心急这一句顺口便宜讨过去,师父必定生气,当即改口说道:“三位既已用过了饭,咱们便到东厅喝茶。”

  众人来到东厅,献上清茶点心,韦小宝遣出仆役,吩咐不听召唤,谁也不许进来。陈近南又派了十余名会众出去,在厅周及屋顶把守,这才关门上闩,围坐商议大事。陈近南替归氏夫妇和沐王府众人引见,却不提吴六奇之事。归氏夫妇虽然退隐已久,柳大洪、吴立身等还是好生仰慕,对之十分恭敬。

  归二娘单刀直入,说道:“吴三桂在云南起兵,攻人湖南、四川,兵势甚锐,一路上势如破竹。吴三桂当年虽然投降鞑子,断送了大明天下,实是罪大恶极,但他毕竟是咱们汉人。依我们归二爷之见,我们便进皇宫去刺杀鞑子皇帝,好让鞑子群龙无首,乱成一团。众位高见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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