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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二二回 共商大计


  沐剑声道:“鞑子皇帝固然该杀,可是这么一来,岂不是帮了吴三桂这奸贼一个大忙?”归二娘道:“吴三桂当年害死沐王爷,沐公子自然放他不过。可是满汉之分,那是头等大事。咱们若能杀尽了鞑子,慢慢再来收拾吴三桂不迟。”

  柳大洪道:“吴三桂倘若起兵得胜,他自己便做皇帝,再要动他,便不容易了。依晚辈之见,咱们先让鞑子跟吴三桂自相残杀,拼个你死我活。咱们再来渔翁得利。因此晚辈以为眼前不宜去行刺鞑子皇帝。”他虽满颏白须,但归氏夫妇成名已久,他自称晚辈,沐王府跟吴三桂仇深似海,定要先见他覆灭,这才快意。

  归二娘道:“吴三桂打的是兴明讨虏旗号,要辅佐朱三太子登基。这裏有一张吴三桂起兵的檄文,大家请看。”说着从身边取了一大张白纸出来,摊在桌上。

  陈近南读了起来:

  “原镇守山海关总兵官,今奉旨总统天下水陆大元帅,兴明讨虏大将军吴,檄天下文武官吏军民人等知悉:本镇深叨大明世爵,统镇山海关………”陈近南知道群豪大都不通文墨,因此读两句,解说两句,解明了第一段後,接着又读了下去,下面说的是李自成如何攻破北京,崇祯宾天,他为了报君父之仇,不得已向满清借兵破贼,其後中说道:“幸而渠魁授首,方欲择立嗣君,继承大统,封藩割地,以酬满酋。不意狡虏逆天背盟,乘我内虚,雄踞燕京!窃我先朝神器,变我中国冠裳;方知拒虎进狼之非,莫挽抱薪救火之误。”

  归二娘道:“他後来就知道向满洲借兵是错了,可惜已来不及啦。”柳大洪哼了一声,道:“这奸贼说得好听,全是假话。”归二娘道:“陈总舵主,请你读下去。”陈近南道:“是!”接续读道:

  “本镇刺心呕血,追悔靡及,将欲返戈北返,扫荡腥膻,适遇先皇之三太子。太子年甫三岁,刺股为记,寄命托孤,宗社是赖。姑饮血隐忍,养晦待时,选将练兵,密图兴复,迄於今日,盖三十年矣!”

  柳大洪听到这裏再也忍耐不住,拍案道:“放屁!放屁!这狼心狗肺、天地不容的奸贼,倘若他真有半分兴复大明之心,当年为甚么杀害永历皇帝、永历太子?此事天下皆知,又如何托赖得?”

  韦小宝见了柳大洪须眉戟张的情状,无不心佩他的忠义,均想吴三挂十二年前在昆明市上绞杀永历皇帝父子,决计无可狡辩。

  归二娘道:“柳大哥这话不错,吴三桂决非忠臣义士,这是连三岁孩童也知道的。咱们要去行剌鞑子皇帝,是为了反清复明,绝不是帮吴三桂做皇帝。”陈近南道:“我把这檄文读完了,大家从长计议。”读道:

  “兹者,虏酋无道,奸邪高张,道义之儒.凭处下僚;斗筲之辈,咸居显职………”读到这句,向韦小宝笑了笑,道:“小宝,这句话是说你了。”韦小宝听着师父读文章,只觉抑扬顿挫,倒也好听,忽听说吴三桂的文章中提到自己,不禁又惊又喜,忙问:“师父,他说我甚么?这家伙定是不说我的好话。”陈近南道:“他说有学问道德的好人,都做芝麻绿豆小官,毫无本事的家伙,却都做了大官。这不是说你吗?”韦小宝道:“他自己呢?他的官比我做得还大。岂不是比我更不中用吗?”众人一听,都笑了起来,说道:“鞑子朝廷中的官职,可没有比平西亲王更大的。”

  陈近南将最后一段读完:“山惨水愁,妇号子泣;以致彗星流陨,天怒於上;山崩土裂,地怨於下。本镇仰观俯察,是诚伐暴救民、顺天应人之日。爰卜甲寅之年正月元旦,恭奉太子,祭告天地,敬登大宝。建元周咨。”接着解说了一遍。

  众人之中除了陈近南和沐剑声二人,都没读过甚麽书,均觉这道檄文似乎说得头头有道,却总有些甚麽不对,可也说不上来。  

  沐剑声沉吟片刻,说道:“陈总舵主,他既奉朱三太子敬登大宝,为甚么不恢复大明国号,却要改国号为周?这中间实是个大大的破绽。何况朱三太子的也不知是真是假,谁也没听见过,忽然之间,没头没脑的钻了个朱三太子出来。多半吴三桂去找了个不懂事的孩子出来,说是朱三太子,号召人心,其实是把他当作儡傀。”众人都点头称是。

  归二娘道:“吴三桂把朱三太子当作傀儡,那是绝无可疑的。这人是真是假,也没多大分别。不过朱三太子不是小孩子,先皇旬国已三十年,如果朱三太子是真,至少也有三十几岁了。”韦小宝道:“三十几岁的不懂事小娃娃,也是有的,嘻嘻。”说着向归锺瞧了一眼。群雄中有几人忍不住说了出来,归二娘双眉一竖,便要发作,但转念一想,韦小宝的话倒也不假,自己的宝贝儿子活了三十几岁,果然仍是个不懂事的小娃娃,不由得长长叹了口气。

  众人商议良久,有的主张假手康熙,先除了吴三桂,再图复国;有的以为吴三桂虽然奸恶终究是汉人,应当助他赶走鞑子,恢复了汉人江山,再去除他。议论纷纷,难有定论。说到後来,众人都望着陈近南,人人知他足智多媒,必有商见。

  陈近南道:“咱们以天下为重。倘若此刻杀了康熙,吴三桂声势固然大振,但是台湾郑王爷也可渡海西征,进兵闽浙,直攻江苏。如此东西夹击,鞑子非垮不可。那时吴三桂若是跋扈,自己想做皇帝,郑王爷的兵力,再加上沐王府、天地会和各路英雄,也可制得这奸贼。”苏冈冷冷的道:“陈总舵主这话,是不是在为台湾郑王爷打算呢?”

  陈近南凛然道:“郑王爷忠义之名,著於天下,苏兄难道信不过吗?”苏冈道:“陈总舵主忠勇侠义,人人钦服,。可是郑王爷身边,奸诈卑鄙的小人可也着实不少。”韦小宝忍耐不住,说道:“这话倒也不错。好此那‘一剑无血’冯锡范,还有郑王爷的儿子,都不是好人。”陈近南听他并不附和自己,彻感诧异,但想他的话也非虚假,不禁叹了口气。  

  归二娘道:“赶走鞑子,那是一等一的大事,至於谁来做皇帝,咱们可管不着,反清是一定要反的,复不复明,不妨慢慢商量。大明的崇祯皇帝,就不是甚麽好东西。”陈近南和沐王府群豪向来忠於朱明,一听所言,都是脸上变色。沐剑声道:“咱们若不拥朱氏子孙复位,难道还是拥吴三桂这大奸贼不成?”

  归锺突然说道:“吴三桂这人很好啊,他送了我一张白老虎皮做袍子,你们可瞧见过没有?”说着翻开皮袍下襟,露出白虎皮来,大是洋洋得意。归辛树斥道:“小孩子家,别在这裏胡说八道。”苏冈冷笑道:“在归少爷眼中,一件皮袍子可此咱们汉人的江山更加要紧了。”归二娘怒道:“孩子,把皮袍子脱下来!”归锺愕然道:“为甚麽?”归辛树一声不响,一伸手,从儿子腰间拔出长剑,但是白光闪动,嗤嗤声响,归辛树手中长剑的剑尖在儿子身前、身後、肩头,手臂不住掠过。众人大吃一惊,都从椅中跳起身来,只道归辛树已将儿子杀死,却见归锺所穿的那件皮袍已裂成十七八块,落在身周,露出一身丝棉短袄裤。归辛树这数剑出手准极,割裂皮袍,却没在短袄裤上副[划]出一条剑痕。群雄待得看清楚时,尽皆喝采。  

  归锺吓得呆了,连声咳嗽,道:“爹,咳咳………咳咳………爹………咳咳………”归辛树一挥手,长剑入鞘,跟着解下自己身上棉袍,披在儿子身上,说道:“穿上了!”归二娘拾起地下的白虎皮碎块,投入烧得正旺的火炉之中,登时火光大盛,一阵焦臭,白虎皮渐渐烧成灰烬。韦小宝道:“可惜,可惜。”归辛树道:“走罢!”向厅门走去。陈近南道:“归二侠去谍干大事,我们谨供驱策。”归辛树道:“不敢当!不用了!”说着走向厅门。韦小宝知道他立时便要动手,已来不及去告知皇帝,心想须得使个缓兵之计,阻他一阻,大声道:“皇宫裏的屋子没一万间,也有五千间,你可知鞑子皇帝住在那裹?”

  归辛树一怔,觉得此言甚是有理,禁宫之中千门万户,却到那裏找皇帝去?回头问道:“你知道吗?”韦小宝摇头道:“我也不知。鞑子皇帝怕人行刺,晚晚换地方睡。有时睡在慈宁宫,有时睡在景阳宫,有时又在长春宫、咸福宫、延禧宫睡,说不定又睡在丽景轩、雨花阁、毓庆宫。”他一口气说了七八个宫阁的名字,归辛树只听得皱起了眉头。韦小宝又道:“就算是皇帝贴身的太监、侍卫,也不知他今晚睡在甚么地方。”归辛树道:“依你说来,怎样才能找到皇帝?”

  韦小宝摇头道:“皇帝上朝,文武百官就见到了。待他一进大内,只有他来找你,旁人永远找他不到的。”其实情形并非如此,康熙也不经常掉换寝处,但归辛树夫妇是草莽布衣,怎知道皇宫内院的规矩?听了韦小宝一番胡诌,心想皇帝严防刺客,原该如此,不由得大为踌躇。

  韦小宝见归辛树脸有难色,甚是得意,说道:“归二爷,你可知鞑子皇帝有多少妃子?”归辛树哼的一声,瞪目不语。韦小宝道:“说书人说皇帝有三宫六院,後宫三千人。鞑子皇帝的老婆没这麽多,三千个是没有,一千五六百个是有的。他夜夜做新郎,今天在第八百五十一个妃子那裏睡,明天搬到了第一千零三十四个妃子那裏睡。你要到皇宫裏去找他,那可难得紧。就算是皇帝的妃子,也不知皇帝今晚宿在那裏,等上三年,四年,也不知道皇帝来是不来。”

  陈近南道:“小宝,你在宫裏日久,必定知道找到皇帝的法子。”韦小宝道:“白天还容易找,晚上就说甚么也找不到了。”陈近南道:“那么明日白天咱们都乔装改扮,由你带领,混进宫去行事。这位钱兄弟和吴二哥,你不是带进宫里去过吗?”说着向钱老本和吴立身二人一指。

  韦小宝道:“钱大哥只到过御厨房。吴大哥他们一进皇宫,就给卫士……给卫士们发觉了,要见皇帝的面,可还差着十万八千里呢。钱大哥,吴二哥,你们两个说是不是?”钱吴二人都点了点头。进过皇宫,均知要在禁宫之中找到皇帝的所在,确似大海捞针一般。  

  韦小宝道:“弟子例有个法子。”陈近南道:“什么法子?”韦小宝道:“弟子明日去见皇帝,他必定要说吴三桂造反的事。弟子就跟皇帝说到如何如何打吴三桂,撺掇他出来瞧试演大炮。只要他一出宫门,下手就容易得多,行剌成功也罢,不成功也罢,咱们脚底抹油,溜之大吉,也少了许多凶险。”归二娘冷笑道:“皇帝就这麽听你这小娃娃的话?他三年不出宫来,咱们难道就等他三年?你推三阻四,总之是不肯带领去干事就是了。”

  沐剑声道:“进宫去行刺皇帝的事兄弟也是干过的,说来惭愧,我们沐王府死了好几位兄弟。舍妹和一位方师妹,还有这位吴师叔,都失陷在宫里,几遭不测,幸蒙韦香主仗义相救,都才脱险。不是我们胆小怕死,这件事可当真不易成功。”归二娘冷冷的瞧着韦小宝。说道:“凭你就能救得他们脱险?”吴立身忙道:“这位韦香主年纪虽小,可是仁义过人,机智聪明,兄弟的性命,全仗他相救。”归二娘道:“沐王府办不成的,未必姓归的也一定办不成。”

  柳大洪霍地站起身来,说道:“归氏夫妇神拳无敌,当然胜过我们小小沐王府百倍。这就请启驾动身,我们在这裏静候好音。”天地会洪顺堂的一名兄弟说道:“韦香主,你还是一起进宫去的好,等到归二侠夫妇给鞑子的卫士拿住了,你好设法相救啊。”他恼恨归家三人杀了吴六奇,虽在总舵主之前,也是忍不住要出言讥刺几句。韦小宝心中暗骂:“你们三只乌龟,进宫去给拿住了,杀了我头也不会来救。”笑道:“归二侠夫妇怎会给卫士拿住?皇宫裏卫士有八千多名,归少爷只须咳嗽几声,就把这八千多名卫士一古脑儿都震死了。”天地会和沐王府群豪中有不少人都笑了出来。  

  归锺笑道:“真有这等事?那可有趣得很啊。他们怕听我的咳…咳嗽吗?咳咳…咳咳…”归氏夫妇大怒,一人执着儿子的一条臂膀,三人并肩向外。陈近南道:“归二侠,请息怒。兄弟倒有个计较。”

  归二娘素知陈近南足智多谋,转身候他说下去。陈近南道:“归二侠贤夫妇武艺高强,当世无敌。但深入险地,毕竟是敌众我寡。咱们还是商议一个万全之策为是……”归二娘道:“我道是陈总舵主当真有甚麽高见,哼!”转过身来,走向厅门。

  突然之间,柳大洪和吴立身快步抢过,拦在门口。柳大洪道:“二位要相助吴三桂,我们沐王府万万不允。”归二娘道:“怎么?要动手麽 ?”柳大洪道:“二位尽可先杀我师兄弟,再出此门去帮吴三桂的忙。”归二娘道:“谁说我们是助吴三桂了?”柳大洪道:“二位虽无相助吴贼之意,但此事若成,吴贼声势大盛,再也制他不了。”归辛树低低的道:“让开!”踏上一步。柳大洪张闪双手,拦在门前。

  归辛树左手一探,便去抓他胸口。柳大洪伸手一格,拍的一声,双掌相交,柳大洪身子一晃,一张脸登时变得惨白。归辛树道:“我只使了五成力道。”吴立身摇头道:“你不妨使十成力道,把我师兄弟都毙了。”归锺道:“十成就十成。”两手一缩一伸。吴立身伸臂相格。归锺两手又是一缩,吴立身便格了个空。归锺乘他双臂正要缩回之际,双手快如电闪,已拿住了他胸口要穴。

  陈近南抢上前去,劝道:“大家都是好朋友,不可动武。”眼见当前情势,自己只要一出手相救吴立身,立时便正面与归氏夫妇为敌,不由得皱起了眉头,甚感为难。

  韦小宝笑道:“大家争个不休,终究不是了局。这样罢,咱们掷一把骰子,碰一碰运气,倘若是归二爷赢呢,我们非但不阻归二爷夫妇进宫,晚辈还将宫裏的情形,详细说与两位知道。”归二娘道:“如果是你赢呢?”韦小宝道:“那么这件事就得搁上一搁。等吴三桂死了之後,咱们再去向皇帝下手。”

  归二娘心想:“倘若自己人先干了起来,沐家多半会去向鞑子报讯,这件事终究难办,倒不如听他的。”问丈夫道:“二爷,你说怎样?”归辛树向韦小宝道:“你输了可不能赖。”韦小宝笑道:“男子汉大丈夫,一言既出,死马难追。那鞑子皇帝又不是真的甚麽鸟生鱼汤,我干麽要廻护他?只不过赢要赢得英雄,输要输得光棍。不论谁赢谁轮,都不会伤和气。”

  陈近南觉他最後这句话颇为有理,说道:“此事牵涉重大,到底於我光复大业是祸是福,实难逆料。古人占卦决疑,我们来掷一把骰子,也是一般意思,大家不用争执,就凭天意行事罢。”归二娘道:“孩儿,放开了手。”归锺道:“我不放。”归二娘道:“这位小兄弟要跟你掷骰子玩儿呢。”归锺大喜,立即松手,放开了吴立身胸口的穴道。吴立身胸口酸痛难当,不住摇手。

  韦小宝道:“归少爷,请你将骰子拿出来,用你们的。”归锺道:“骰子?我没有啊,你有没有?”韦小宝道:“我也没有,那一位身上带有骰子?”众人都缓缓摇了摇头,均想:“又不是烂赌鬼,那有随身带骰子的?”归二娘道:“没有骰子,咱们来猜铜钱好了。”韦小宝道:“还是掷骰子公平。货真价实,童叟无欺。我是童,归二爷是叟,可见非掷骰子不可。那些亲兵,总是有人有的。我去问问。”说着推门出厅。

  他出了花厅,走进大厅,便从衣袋中摸出六粒骰子来,这是他随身携带的法宝,但若当塲从怀裏取出,归氏夫妇定有疑心,在大厅上坐了片刻,回到花厅,笑道:“骰子找到了。”

  归二娘道:“怎麽赌赢输?”韦小宝道:“掷骰子的玩意,我是一点也不懂。归少爷,你说怎么赌法?”归锺拿起两粒骰子,道:“我跟你比比准头。”手指弹处,嗤嗤两声,两粒骰子飞起,打灭了两枝腊烛,跟着噗噗两声响,两粒骰子都嵌入了板壁。群雄齐赞:“好功夫!”韦小宝道:“我见人家掷骰子,是比点子大小,可不是此暗器功夫。”归二娘道:“是了!你们两个各掷一把,谁掷出的点子大,谁就赢了。”韦小宝心想:“只掷一把,说不定他运气真好,一下子掷了个三十六点。”说道:“这样吧,咱们各掷三把,三赛两胜。”归锺是掷的次数越多,越是高兴,说道:“咱们每人掷三百次,胜了二百次的算赢。”归二娘道:“那有这麽麻烦的,各掷三把够了。”

  徐天川将嵌入板壁时两粒骰子挖了出来,放在桌上。韦小宝道:“归少爷,你先掷。”归锺拿起骰子,笑嘻嘻的正要掷下,归二娘道:“且慢!”转头问柳太洪、沐剑声道:“这场赌赛若是我们胜了,沐王府算不算数?”

  柳大洪适才和归辛树对了一掌,胸口气血翻涌,此刻兀自尚未平复,心想对方还说只使了五成力,此人是前辈英雄,自无虚言,他真要去皇宫行剌,凭沐王府的力量又怎阻他得住?便点了点头。沐剑声道:“天意如何,全凭两位掷骰决定便了。”归二娘道:“好!”向归锺道:“掷罢!掷的点子越大越好。”

  归锺将六粒骰子细细看过,说道:“最多的是六点,最少的是两点,还有一个大凹洞。”归二娘道:“大凹洞是一点。”归锺道:“古0古怪,四点却又是红的。”右掌一挥,拍的一声响,六粒骰子都嵌入了桌面,向上的尽是六点。原来他在掌中将骰手放好了,六粒骰都是一点向下,这一掷下来,自然都是六点向上了。

  众人又是吃惊,又是好笑。这痨病鬼看来弱不禁风,内力竟然如此深厚,可是天下掷骰子那有这麽掷法的?

  归二娘道:“孩儿,不是这样的。”伸掌在桌上一拍,六粒骰子都跳了起来。众人齐声喝采。归二娘将骰子拿起,随手在桌上一滚,说道:“滚出几点,便是几点,可不能凭自己意思。”归锺道:“原来是这样。”拿起骰子,学着母亲的模样,将骰子轻轻掷在桌上,骰子滚动,定下来时共是二十点。

  六粒骰子掷成二十点,赢面略高。韦小宝拿起骰子,小指拨了几拨,在掌心暗暗使了花样,叫道:“通吃!”一把掷了出去,五粒骰子滚出了十七点,最後一粒不住滚动,依着他作弊的手法,这粒骰子非滚成六点不可,二十三点,便赢了第一把。那知这骰子滚将过去,突然陷入了桌面的一个小孔,那正是归锺适才用骰子掷出来的。那骰子微微一颤,不能再滚,向天的却是一点,十八点便输了。韦小宝道:“桌面上有洞,这不算。”拿起骰子,欲待再掷。陈近南摇道:“这是天意,输了第一把。”

  韦小宝听师父如此说,心想:“还有两把,我非赢了你不可。”将骰子交给归锺。

  归锺赢了第一把,得意非凡,轻轻一掷,却只有九点。沐家众人见这一把是输定了,不禁欢呼起来。韦小宝走到方桌的另一角去,远离桌面上的六个小洞,一把掷去,竟是四粒六点,两粒五点,三十四点,任何两粒骰子也都赢了。胜得无惊无险。  

  双方各胜一把,这第三把便决最後输赢。归锺一把掷下,六骰转动良久,转出了三十一点,蠃面已是甚高。沐家众人均是脸有忧色,心想要赢这三十一点,当真要极大的运气才成。韦小宝却并不担心,心道:“我还是照适才的法子,掷成三十四点嬴你便了。”小指在掌心暗拨,安好了骰子的位置,轻轻滚了出去。

  但见六粒骰子在桌上乱转,逐一转定,六点、五点、五点、六点,四粒转定了的都是都是大点,已有二十二点。第五粒又转了个六点出来,一共二十八点。最後一粒骰子不住的泼溜的转动。若是出来三点,双方和局,须得再掷一次;一点或两点是输了。四五六点便赢。赢面占了六成。韦小宝心想:“就算是三点和局,再掷一次,便未必能再有这么好运气。”这最後一粒骰子转个不休,眼见要定在六点上,他大叫一声:“好!”忽然间骰子翻了个身,又转了过去。他也吃一惊,叫道“有鬼了!”一瞥眼间,只见归辛树对着骰子,正在微微吹气,便在此时,那骰子停住不转,一个大凹洞仰面执天,乃是一点。众人齐声大叫。  

  韦小宝又是吃惊,又是气恼。掷骰子作弊的人见过无数,吹气转骰之人固然今日是第一次遇上,以前也从未听见过。这老翁内功高强之极,聚气成綫,不但将这第六粒骰子从六点吹成了一点,只怕适才归锺掷成三十一点也不是全靠运气,是他老子在旁吹气相助。他账红了脸道:“归老爷子,你…你…呀,呼,呼!”说着撮唇吹气。

  归辛树道:“二十九点,你输了!”伸手拿起那第六粒骰子,夹在拇指和中指间一捏,喀的一声,骰子碎裂,流出少数水银来,散在桌面上,登时化为千百粒细的圆珠,四下滚动。归锺拍手笑道:“好玩,好玩!这是甚麽东西?又像是水,又像是银子。”

  韦小宝见他当场拆穿了骰子中灌水银的弊端,假作惊异,道:“原来骰子裏一定要放水银。老爷子,你可教了晚辈一个乖。骰子是牛骨做的,我今日才知水银是从牛骨头里生出来的,从前还道是银子加水调成的呢。黄牛会耕田,又会造水银,了不起,了不起。”

  归二娘不去理会他的胡说八道,说道:“大夥儿再没话说了罢?韦兄弟,皇宫裏的情形,请你详细说来。”韦小宝眼望师父。陈近南点了点头,道:“天意如此,你老老实实的向二位前辈说罢。”他明知这个徒弟甚是狡狯,是以特别加上“老老实实”四字。

  韦小宝心念一转,已有了主意,说道:“既然输了,这赌帐自然是不能赖的。大丈夫偷抢拐骗,都没甚么,赌帐却不可不还。皇宫裏的屋子多,道路曲曲折折,说也锐不明白。我去画一张图出来。徐大哥、钱大哥,请你们陪客人,我去画图。”

  他向众人拱拱手,转身出厅,走进书房。这伯爵府是康亲王所赠,书房中图书满壁,桌几间笔砚列陈,韦小宝怕赌钱坏了运气,书输二字同音,这“输房”平日是半步也不踏进来的。这时来到案前坐下,喝一声:“磨墨!”早有亲随上来侍侯。伯爵大人从不执笔写字,那亲随心中纳罕,脸上钦佩,当下抖擞精神,在一方王羲之当年所用的蟠龙紫石古砚中加上清水,取过一锭颜鲁公用胜的唐朝松烟香墨,安腕运揩,屏息凝气,磨了一砚浓墨,再从笔筒中取出一枝唐伯虎定造的湖州银镶斑竹极品羊毫笔,铺开了一张宋徽宗敕制的金花玉版笺,点起了一炉卫夫人写字时所焚的龙脑温麝香,恭候伯爵大人挥毫。这架子摆将出来,有分教:

  锺王颜柳苏黄赵

  自恨不及韦小宝

  韦小宝掌成虎爪之形,指运擒拿之力,一把抓起笔杆,饱饱的醮上了墨,忽地拍的一声轻响,一大滴墨汁从笔尖上掉将下来,落在纸上,登时将一张名贵之极的金花玉版笺沾污了。那亲随心想:“原来伯爵大人不是写字,是要学梁楷泼墨作画。”却见他在墨点左侧一笔直下,画了一条弯弯曲曲的树干,又在树干左侧轻轻一点,既似北宗李思训的斧劈皴,又似南宗王摩诘的披麻皴,实集南北二宗所长。那亲随正赞叹间,忽听伯爵大人言道:“我这个‘小’字,写得好不好 ?”那亲随吓了一跳,这才知伯爵大人写了个“小”字,忙连声赞好,说道:“大人的法书,笔顺自右至左,别创一格,天纵奇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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