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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四一回 议和划界


  费要多罗摇头道:“对不起,阁下错了。这是俄罗斯沙皇的领地,不是中国地方。”韦小宝道:“这明明是中国地方,是你们强来占去的。”费要多罗道:“对不起,中国钦差大臣阁下误会了。这是俄国沙皇的领地。尼布楚城是俄罗斯人筑的。”

  两国此次会谈,原为划界争地,当地属中属俄,便是关键的所在。两国钦差大臣刚一见面,还没入帐开始谈判,就发生了争执。

  韦小宝道:“你们罗刹人在中国地方筑了一座城池,这地方就算是你们的了,天下那有这个道理?”费要多罗道:“这是俄国地方。俄罗斯人在这裏筑城,中国人不在这裏筑城,这就证明这是俄国地方。中国大臣阁下说这是中国地方,不知有甚么证据?”

  其实尼布楚一带,向来无所管束,中俄两国疆界也迄未划分,到底属中属俄,本来谁也没有证据。韦小宝听他问到这句话,不禁语为之塞,待要强辩,苦於说罗刹话辞不达意。本来他寻常应答,已感艰难,要巧言舌辩,如何能够?心中一怒,说道:“这是中国地方,证据多得很。”跟着便以扬州话骂道:“辣块妈妈,我入你罗刹鬼子十七八代老祖宗。”一句话出口,扬州的骂人粗话便流水价滔滔不绝,将费要多罗的高祖母、曾祖母、以至祖母、母亲、姊妹、外婆、姨妈、姑母,人人骂了个狗血淋头。罗刹国费家女性,无一幸免。

  中俄双方官员见中国钦差大臣发怒,无不骇然。只是他说话犹似一长串爆竹一般,别说费要多罗莫名其妙,连中国官员和双方译员也是茫然不解。

  要知韦小宝这些骂人的说话,全是扬州市井间最粗俗低贱的俗语,扬州的绅士淑女就未必能懂得二三成,索额圆、佟国纲等或为旗人,或为久居北方的武官,却如何理会得?

  韦小宝大骂一通之後,心意大畅,忍不住哈哈大笑。费要多罗初时虽然不懂他言语,但揣摩神色语气,料想必是发怒,忽见他又纵声大笑,那更是摸不着头脑了,问道:“请问贵使长篇大论,是何指教?贵使言辞深奥,敝人学识浅陋,难以通解,请你逐句慢慢的再说一逼,以便领教。”韦小宝道:“我刚才说,你太也不讲道理。我要你的租母来做甜心,做老婆。”费要多罗微笑道:“我祖母是莫斯科城出名的美人儿,她是彼得洛夫斯基伯爵的女儿。原来中国大人阁下也听到过我祖母的艳名,敝人实在不胜荣幸之至。只可惜我祖母已死了三十八年啦。”韦小宝道:“那么我要你母亲做我甜心,做我老婆。”

  费要多罗眉花限笑,更是喜欢,说道:“我的妈妈出於基辅城的名门望族,皮肤又白又嫩,她会做法国诗。莫斯科城裏有不少王公将军很崇拜她。我们俄国有一位大诗人,写过几十首诗赞扬我的妈妈。她今天虽然已六十三岁了,相貌还是同三十几岁的少年妇人一样。中国大人阁下将来去莫斯科,敝人一定介绍你和我妈妈相识。要结婚恐怕不成,不过做做甜心,那是可以的。”原来洋人风俗,如有人赞其母亲妻子美貌,非但不以为忤,反而深感荣幸,比称赞他自己还要高兴。

  韦小宝却道此人怕了自己,有意拜自己为乾爹,居然肯将母亲奉献,满腔怒火登时化为乌有,笑道:“很好,很好。以後如果到莫斯科,一定是你府上的常客。”拉着他手,走入帐去。中俄双方使节随员跟在後面,都进入营帐。韦小宝等一行坐在东首,费要多罗等一行坐在西首。

  费要多罗说道:“敝国摄政女王公主殿下吩咐,这次划界谈和,我们有极大诚意,双方必须公平,谁也不能欺了对方。因此敝国提出,两国以黑龙江为界,江南属於中国,江北属於俄罗斯。划定疆界之後,俄罗斯兵再也不能渡江而南,中国兵也不能渡到江北。”韦小宝道:“雅克萨城是在江南还是江北?”费要多罗道:“是在江北。该城是我们俄罗斯人所筑,可见黑龙江江北之地,都是属於俄国的。”

  韦小宝一听,怒气又生,问道:“雅克萨城内有一座小山,你可知叫做甚么名字?”费要多罗回头问了随员,答道:“叫做高助略山。”韦小宝懂得罗刹语中“高助略”即为“鹿”,说道:“我们中国叫做鹿鼎山。你可知我封的是甚麽爵位?”费要多罗道:“阁下是鹿鼎公,用我们罗刹话说,那就是高助略山公爵。”韦小宝道:“这样一来,你是存心给我过不去了。明知我是鹿鼎公,却要把我的鹿鼎山占了去,那不是叫我做不成公爵么?”费要多罗忙道:“不,不,决无此意。”韦小宝问道:“你是甚么爵位?”费要多罗道:“敝人是洛莫谐沙伐侯爵。”韦小宝道:“好,那麽洛莫诺沙伐是属於中国的地方。”

  费要多罗吃了一惊,随即微笑道:“敝人的封邑洛莫诺沙伐尚在莫斯科之西,离中国有万里之遥,怎能是中国的地方。”

  韦小宝道:“你说你的封邑叫作老猫拉屎法……”费要多罗道:“洛摩诺沙伐。”韦小宝不去理他,继续说道:“从我们的京城北京,到老猫拉屎法一共有几里路?”费要多罗道:“从洛摩诺沙伐到莫斯科,一共五百多里路,四天的路程。从莫斯科到北京,总得走三个月吧。”韦小宝道:“这样说来,从北京到老猫拉屎的,得走三个月零五天,路程是远得很了。”费要多罗道:“很远,很远!”韦小宝道:“这样远的路程,老猫拉屎法当然不会是属於中国的了。”费要多罗微笑道:“公爷说得再对没有了。”

  韦小宝举起酒杯,道:“请喝酒。”罗刹人嗜酒如命,酒杯放在费要多罗面前巳久,酒香阵阵冲鼻,主人没有举杯,他一直不敢便饮,这时见韦小宝举杯,心中大喜,忙一饮而尽。清方随员又给他斟上酒,从食盒中取出菜肴,均是北京名厨的烹饪。罗刹国其时开化未久,要到日後彼得大帝长大,与其姊苏菲亚公主夺权而胜,将苏菲亚幽禁於尼庵之中,然後彼得大帝大举输入西欧文化。当韦小宝之时,罗刹国一切器物制度、文物教化,俱与中国相去甚远,至於烹饪之精,迄至今日,俄国仍和中国相差十万八千里。当年在尼布楚城外,费要多罗初尝中华美食,自然是目瞪口呆,几乎连自己的舌头也吞下肚去了。

  韦小宝陪着他遍尝每碟菜肴,解释何谓鱼翅,何谓燕窝,如何令鸭掌成席上之珍,如何化鷄肝为盘中之宝,只听得费要多罗欢喜赞叹,欣羡无已。韦小宝随口问道:“贵使这次是那一天离莫斯科的?”费要多罗道:“敝人於四月十二日奉了公主殿下的谕示,从莫斯科出发。”韦小宝道:“很好。来,再乾一杯。我们这位佟公爷,酒量很好,你们两位对饮几杯。”当下佟国纲向费要多罗敬酒,对饮三杯。

  韦小宝道:“贵使是本月到达尼布楚的吧?”费要多罗道:“敝人是上个月七月十五到的。”韦小宝道:“嗯,从四月十二行到七月十五,路上走了三个多月。”费要多罗道:“是,走了三个多月。幸好天时已暖,道上倒也并不难走。”韦小宝道:“贵使这一番说了真话,终於承认尼布楚城不是罗刹国的了。”

  费要多罗喝了十几杯酒,已微有酒意,听韦小宝这麽说,不禁愕然,道:“我…我几时承认了?”韦小宝笑道:“从北京到老猫拉屎法,得走三个多月,路程很远,所以老猫拉屎法不是中国地方。从莫靳科到尼布楚,你也走了三个多月,路程可也不近啊。由此可见,尼布楚自然不是罗刹国的了。”

  费要多罗睁大了眼,一时无辞可对,呆了单响,才道:“我们俄罗斯国地方大得很,那是不同的。”韦小宝道:“我们大清国地方也不小哪。”费要多罗强笑道:“贵使爱开玩笑,这…这两件事,是…是不能一概而论的。”韦小宝道:“贵使倘若一定要说尼布楚是罗刹国的地方,那麽咱们交换交换。我到莫斯科去,请公主殿下封你为尼布楚伯爵,封我为老猫拉屎法公爵。这老猫拉屎法城,就算是中国地方。”

  费要多罗满脸胀得通红,道:“这…这怎麽可以?”心下不禁担忧,心想公主是他情人,倘若给他在枕头边灌了迷汤,竟尔答应交换,那就糟糕透项了。

  费要多罗又想:“我那洛莫诺沙伐是祖传的封邑,物产丰富,若是给公主改封到了尼布楚,这裏气候寒冷,人丁稀少,那可要了我的老命啦。何况我现下是侯爵,改封为尼布楚伯爵,岂不是降级?”他想到这一节,不由得脸色极为难看。韦小宝笑道:“你心地很坏,想连我的封地雅克萨也占了去,叫我做不成鹿鼎公。我有甚麽法子?只好去做老猫拉屎法公爵了。虽然你这封邑的名字太过难听,甚麽老猫拉屎、小狗拉尿的,可也只得将就将就了。”

  费要多罗寻恩:“你中国想占我的洛莫诺沙伐,那是决无可能。不过你韦小宝早已受过罗刹的封爵,若是来谋我的封邑,总是麻烦。好在公主吩咐,疆界可以退到尼布楚,我们也不是真的要雅克萨,这雅克萨已经给你们打下来了,再要你们退出来。自然不肯。”於是脸露笑容,说道:“既然雅克萨城是贵使的封邑,我们就退让一步,两国仍以黑龙江为界,不过雅克萨城和城周十里之地,属於中国。这完全是看在贵使份上,最大的让步了。”

  韦小宝心想:“你们打了败仗,还这麽神气活现。倘若这一仗是你们罗刹人胜的,只怕连北京城也要划给你们了。”说道:“咱们打过一仗,不知是你们胜了,还是我们胜了?”费要多罗皱起眉头,道:“小小接触,也不能说谁胜谁败。我们公主殿下早有严令,为了顾全和中国的和好,不许开仗,所以贵国军队进攻之时,敝国将士都没有还手。否则的话,局面就大大不同了。”韦小宝一听大怒,说道:“原来罗刹兵枪炮齐放,不算还手?”费要多罗道:“他们不过是守御本国土地,不算还手。罗刹人真的打起仗来,不会只守不攻的。两国要是大战,罗刹火枪手和哥萨克骑兵就会进攻北京城了。”

  韦小宝怒极,心道:“你奶奶的,你这毛鬼说大话吓人。我若是给你吓倒了,我跟你姓,做你儿子,我不叫韦小宝,叫作‘小宝费要多罗’。”他到过莫斯科,知道罗刹人的习惯是名前姓後,而费要多罗只是姓氏,不是姓名,说道:“那很好,大大的好,侯爵大人,你可知我心中最盼望的是甚麽事?”费要多罗道:“这倒不知道,请你揩教。”韦小宝道:“我现在是公爵,心中只盼望加官进爵,封为郡王亲王。”费要多罗心想:“加官进爵,哪一个不想?”微笑道:“公爵大人精明能干,深得贵国皇帝宠信,只要立得几件功劳,封为郡王亲王,那是确定无疑的。敝人诚心诚意,恭祝你早日成功。”韦小宝低声道:“这件事可得你帮忙才成,否则就怕没有机会。”

  费要多罗一愕,道:“敝人当得效劳,只不知如何帮法?”韦小宝俯嘴到他耳边,轻轻说道:“我们大清国的规矩,只有打了大胜仗,立下军功,才能封王。现下我国太平无事,反叛都已扑灭,再等二三十年,恐怕也没有仗打,我想封王,那就为难得很了。这次划界议和,你甚麽事都不要让步,最好派兵向我们挑战,将我们这里的大臣杀死一两个。咱们两国就大战一塲。你派罗刹的火枪手、哥萨克骑兵去进攻我们的北京。我们和瑞典国联盟,派兵来打你们的莫斯科。只打得沙尘滚滚,血流成河,那时候我就可以封王了。拜托,拜托,千万请你帮这个大忙。你说话悄声些,别让人听见了。”

  费要多罗越听越惊,心想这少年胆大妄为,只为了想要封王,不惜挑起两国战火,这一仗打了起来,将来谁胜谁败虽然不知,但此时彼众我寡,双方军力悬殊,这眼前亏是吃定了的,心下好生後悔,刚才实不该虚声恫吓,说甚麽火枪队和哥萨克骑兵攻打北京城,这少年信以为真,非但不惧,反而欢天喜地,这一下当真是弄巧成拙了,但如露出了怯意,不免又给他看得小了,一时之间,不由得彷徨失措。韦小宝又道:“莫斯科离这裏太远,大清兵开去攻打,实在没有把握,说不定吃个败仗,皇上反要怪我………”费多要罗一听有了转机,脸变喜色,忙道:“是,是。奉劝大人还是别冒险的好。”韦小宝道:“我只是想立功封王,又不想灭了罗刹国。贵国地方很大,我也决计没本事灭得了。”费要多罗又连声称是。韦小宝低声道:“这样吧,你发兵去打北京,我就发兵打尼布楚,咱哥儿俩各打各的。打下了北京,是你的功劳;打下了尼布楚,是我的功劳。你瞧这计策妙是不妙?”费要多罗暗暗叫苦,自己手边只有二千多人马,要反攻雅克萨也无能为力,却说甚麽去攻打北京,心想再不认错,说不定这少年要弄假成真,只得苦笑道:“请公爵大人不必介意。刚才我说火枪手和哥萨克骑兵攻打北京城,那是胡说八道,当不得真的,是我说错了,全部收回。”韦小宝奇道:“话已说了出口,怎么收回法?”费要多罗道:“敝人向公爵大人讨个情,请你忘了这句话。”韦小宝哈哈一笑,道:“这么说来,你们罗刹兵是不会去攻打北京的了?”费要多罗道:“不会,决计不会。”韦小宝道:“那麽你们也不会再想强占我的雅克萨城了?”费要多罗摇头道:“不会,不会了。”韦小宝道:“这尼布楚城,你们也决计不敢要了?”

  费要多罗一怔,道:“这尼布楚城,是我们沙皇的领地,请公爵大人原谅。”韦小宝心想:“苏州人说‘漫天讨价,着地还钱。’我向他要尼布楚城,是要不到手的,向他要尼布楚以西的地方,瞧他怎么说?”说道:“咱们这次议和,一定要公平交易,童叟无欺,谁也不能吃亏,是不是?”费要多罗道:“正是。两国诚意划界,树立永久和平。”韦小宝道:“那好得很。这边界若是划得太近莫斯科,是你们罗刹人吃了亏;划得太近北京,是我们中国人吃了亏。最好的法子,是划在中间,二一添作五。”

  费要多罗问道:“甚麽叫做二一添作五?”韦小宝道:“从莫斯科到北京,大约是三个月的路程,是不是?”费要多罗道:“是。”韦小宝道:“三个月分为两份,是多少时候?”费要多罗不解其意,随口答道:“是一个半月。”韦小宝道:“对了。咱们现下也不用多谈了,大家各回本国京城。然後你从莫斯科出发东行,我从北京出发西行。大家各走一个半月,自然就碰头了,是不是?”费要多罗道:“是。不知大人这么干是何用意?”韦小宝道:“这是最公平的划界法子啊。我们碰头的地方,就是两国的边界。那地方离莫斯科是一个半月路程,离北京也是一个半月路程。你们没有占便宜,我们也没有占便宜。我们这一场胜仗,也算是白打了。大家是好朋友,谈生意总要两不吃亏,是不是?”费要多罗满脸胀得通红,说道:“这…这……这……”站起身来。

  韦小宝笑道:“你也觉得这法子非常公平,是不是?”费要多罗连忙摇手,道:“不,不!绝对不可以。如此划界,岂不是将我俄罗斯国的一半国土划了给你?”韦小宝道:“不会是一半啊。你们在莫斯以西,还有很多国土,那些土地就不用跟中国二一添作五。又何必这样客气?”费要多罗只气得直吹胡子,隔了好一会才道:“公爵大人,你若是诚心议和,该当提些通情达理的主张出来。这样……这样的法子,要将我国领土分了一半去,那……那太也欺人太甚。”说着气呼呼的往下一坐,腾的一声只震得椅子格格直响。  

  韦小宝低声道:“老实跟你说,议和划界,没甚么好玩,咱们还是先打一仗,你说好不好?”费要多罗不住喘气,忍不住便要拍案而起,大喝一声:“打仗便打仗。”只是想到这一仗打下来,後果实在太过严重,己方又全无胜望,只是强行忍任,默不作声。

  韦小宝突然伸手在桌上一拍,笑道:“有了,有了,我另外有个公平法子。”伸手入怀,取出两粒骰子,吹一口气,掷在桌上,说道:“你不想打仗,又不愿二一添作五,咱们来掷骰子。从北京到莫斯科,算是一万里路程,咱们分成十份,每份一千里。我跟你掷骰子赌十塲,每一场的赌注是一千里国土。如果你运气好,赢足十塲,那么一直到北京城下的土地,都算是罗刹国的。”费要多罗哼了一声,道:“要是我输足十塲呢?”韦小宝笑道:“那你自己说好了。”费要多罗道:“难道莫斯科以东的万里江山,就统统都是中国的了?”韦小宝道:“我猜你运气也不会这样差,十塲之中连一塲也赢不了。你只消赢得一场,就保住了一千里土地,两场二千里,嬴得六塲,就有便宜了。”费要多罗道:“有甚麽便宜?莫斯科以东六千里,本来就是俄国地方。七千里、八千里,也是俄国地方。”

  他二人不住口的交涉,作翻译的教士在旁不断低声译成中国话。索额图、佟国纲等听在耳里,初时觉得费要多罗横蛮无理,竟要以黑龙江为界,直逼中图辽东,那是满洲龙兴之地,如何可受夷狄之逼?心中都感恼怒,後来听得韦小宝跟他东拉西扯,甚麽交换封邑、二一添作五、又是甚麽掷骰子割界,每注一千里土地,明知是胡说八道,对方决计不会答应,但费要多罗的气焰却已大挫;又听得韦小宝说渴欲打仗立功,以求裂土封王,俄使便显得色厉内荏,不敢接口,心中均想:“罗刹人横蛮,确是名不虚传,若是跟他们一本正经的谈判,非处下风不可。皇上派韦公爵来主持和议,果真大有知人之明。这番邦鬼子是野蛮人,也只有韦公爷这般不学无术的市井流氓,才有本事跟他针锋相对,以蛮制蛮。”要知索额图、佟国纲等大臣面子上对韦小宝虽都十分恭敬客气,心底里却实在瞧他不起,均觉他不过是皇上宠幸的一个小丑弄臣,平日言谈行事,往往出丑露乖,自己却又恬不知耻,此番与外国使臣折冲樽俎,定要贻笑外邦,失了国家体面。那知皇上量材器使,竟然大收其用,若不差这个惫懒人物,满朝文武大臣之中,还真找不出第二个来。众大臣越听越是佩服,更觉皇上英明睿智,非众臣工所及。

  索额图听到这里,突然插口说道:“莫斯科本来是我们中国的地方。”

  费要多罗大吃一惊,心想:“这小孩子胡言乱语,那也罢了。怎地你这老头儿也这般不要脸的瞎说?竟说我国京城莫斯科也是你中国地方?”只听索额图又道:“按照贵使的说法,只要是罗刹人暂时占据的土地,就算是罗刹国的土地了,是不是?”费要多罗道:“本来就是这样嘛!贵使却说莫斯科是中国地方,嘿嘿,那…那也太笑话奇谈了。”索额图道:“罗刹国的人民有大俄罗斯、小俄罗斯,白俄罗斯,又有哥萨克、鞑靼等等,那都是罗刹人。”费要多罗道:“一点不错,我国土地广大,治下人民众多。”索额图道:“我国百姓种类也很多啊,有满洲人、蒙古人、汉人、苗人、回人、藏人等等。”费要多罗道:“正是。俄国是大国,中国也是大国。咱们这两国,是当世最大的大国。”

  索额图道:“贵使这次带来的卫兵,好像都是哥萨克骑兵。”费要多罗微微一笑,道:“哥萨克骑兵英勇无敌,是天下最厉害的勇士。”索额图道:“哥萨克骑兵比俄罗斯人是厉害得多了 ?”费要多罗道:“话不能这么说。哥萨克是罗刹百姓,毫无分别。好此满洲人是中国人,蒙古人、汉人也是中国人,毫无分别。”索额图点头道:“那就是了。所以莫斯科是我们中国地方。”

  韦小宝听他二人谈到这里,还是不明白索额图的用意,他明知莫斯科离此有万里之遥,决非中国地方,但听索额图说得像煞有介事,而费要多罗额头青筋凸起,脸色一时铁青,一时通红,显是心中怒发如狂,便插口道:“莫斯科是中国地方,那是半点儿也不错的。中国皇帝宽洪大量,给你们借荆州,一借之後就永世不还。”费要多罗自然不知刘备借荆州是甚麽意思,只是觉得这些中国蛮子不讲理性,说话完全不像文明人,当下冷笑道:“我从前听说中国历史悠久,中国人很有学问,那知道…嘿嘿,就是专爱不凭证据的瞎说。”

  索额图道:“贵使是罗刹国大臣,就算没甚麽学问,但罗刹国的历史总是知道的了?”费要多罗道:“我国的历史,都有书为证,清清楚楚的写下来,决不是凭人随口乱说的。”索额图道:“那很好,中国从前有一位皇帝,叫做成吉思汗……”费要多罗只听到“成吉思汗”四个字,不由得“哎唷”一声,叫了出来,心中暗叫:“糟糕,糟糕!怎么我胡里胡涂,竞把这件大事忘了?”

  索额图继续道:“这位成吉思汗,我们中国叫做元太祖,因为他是我们中国创建元朝的太祖,他是蒙古人,贵使刚才说过,满洲人、蒙古人、汉人都是中国人,毫无分别。那时候蒙古骑兵西征,曾和罗刹兵打过好几个大仗。贵国历史有书为证,一切都清清楚楚的写了下来,决不是凭人随口乱说。这几场大仗,不知是我们中国人赢了,还是贵国的罗刹人赢了?”费要多罗默然不语,过了良久,才道:“是蒙古人赢了。”索额图道:“蒙古人是中国人?”费要多罗只得点头。

  韦小宝全不知从前居然有过这样的事,一听之下,不由得满脸神采焕发,说道:“中国人和罗刹人打仗,罗刹人是必输无疑的。你们的本事是差了一些,下次再打,我们只用一只手打好了。否则的话,双方力量相差太远,打起来没有味儿。”

  费要多罗怒目而视,心想:“若不是公主殿下颁了严令,这次只许和,不许战,凭你说这些侮辱我们罗刹人的话,我便要跟你决斗。”韦小宝笑嘻嘻的问索额图道:“索大哥,当年成吉思汗大败罗刹兵的故事是怎么样的,你说来听听。”

  索额图道:“当年成吉斯汗派了两个万人队西征,一共只有二万人马,便杀得罗刹联军十余万人大败亏输。後来我们蒙古又出了一位大英雄,叫做拔都,率领军队将罗刹众兵打得落花流水,占领了罗刹的大城基辅,又占领了莫斯科,一直打到波兰、匈牙利,渡过多瑙河。此後几百年中,罗刹的王公贵族都要听我们中国人的话。那时我们的蒙古英雄,住在黄金镶嵌的帐篷里。莫斯科大公爵时时来向中国人磕头。中国人要打屁股就打屁股,要打耳光就打耳光,罗刹人还得笑嘻嘻的大叫打得好,否则的话,他就当不成公爵。”韦小宝听得眉飞色舞,不住拍击桌子,说道:“乖乖的龙的东!原来莫斯科以前果然是属於中国的。”(按:蒙古大将拔都於公元一二三八年攻陷莫斯科及基辅,蒙古人於二一四○年至一四八○年的二百四十年间统治俄罗斯广大土地,建立“金帐汗国”。“大英百科全书”於“俄罗斯”条中有如下记载:“莫斯科的王子公爵,必须去伏尔加河口萨莱城朝见黄金帐中的蒙古可汗,接受封号。他们通常要忍受诸般屈辱。然後朝拜巳毕而回到莫斯科後,便能向鞑靼人收税,欺压隣近的诸侯小邦。”)

  费要多罗脸上一阵青、一阵白,索额图所述确是史实,绝无虚假,只是罗刹向来不认蒙古人是中国人,一时没想到莫斯科曾长期在蒙古人统治之下。此时蒙古属於中国,由此推论,说莫斯科曾属於中国人,也非无稽之谈了。

  韦小宝说道:“侯爵阁下,我看划界的事,我们也不必谈了,请你回去问问公主,甚麽时候将莫斯科基辅还给中国。我也要赶回北京,采购牛皮和黄金,以便制一顶黄金篷帐,去竖立在伏尔加河口,好等苏菲亚公主来睡觉。哈哈,哈哈 !”

  费要多罗听到这裹,再也忍耐不住,霍地站起,街出帐外,只听得他怒叫如雷,大声吆喝的传呼命令,眼着马蹄声响,数百匹马一齐冲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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