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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


  不过,今文束玉感到大惑不解的是,他伏在案头,一条罗巾几乎全压在两条手腕底下,对方若打窗外过,又怎能知道他腕下有着一条罗巾的?

  这还不算,来人之身份,才是令文束玉思之茫然的症结所在。来人与这条罗巾有关系?当然不会!如果有关,他的一条性命说什么也留不下来的。那么,那人拿去干什么呢?

  真是一大奇事!

  文束玉在房中踱了几圈,心念一动,忽然生出一份警惕。他蓦地想及:他前次所猜测的,可能全错了。来人不伤害他,也许是为了想先弄清他这罗巾打哪儿来的?怎样来的?他又对这条罗巾的来历认识多少?

  如果文束玉最后这种猜想完全正确,那么,来人一定还窥伺在这附近——在暗中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

  所以,文束玉告诉自己:他现在必须保持平静,使对方莫测高深,弄不清他在遗失了一条罗巾之后竟有着何等心情,对方愈是猜不透,便愈有弄个明白的打算,那么,他就可以利用这一点设法逼出对方的原形了!

  文束玉思念一定,反觉得这种勾心斗角的事颇有意思。

  于是,他故意伸臂打了个呵欠,若无其事的推开房门,向院中走来。文束玉隐约间听到屋檐上发出一声轻轻响动,但是,他装作不知道,继续向前面走来,他心想:你朋友走不了的,文某人放心得很!

  文束玉走来前面,吩咐店家去叫一份早点。不一会,早点送至,文束玉一面食用,一面随栈中那名伙计天南地北的闲聊起来。

  二人由天气何时会转好,一头扯到本城共有几家戏院子,以及哪些戏院都在什么地方和什么地方?有些什么有名的角儿?这几天正在上演什么戏目?下午什么时候开锣?那一家招待最亲切?

  聊着,聊着,已是近午时分,文束玉又回房中躺了一会儿。下午,文束玉吃过东西,果然向就近一家戏院子走去。

  不过,文束玉仍旧来得太早了一点。

  戏院子一个人没有,只有一名年老的杂役在抹拭桌椅,那名老杂役误将文束玉当做老客人,打躬作揖,不住的问好。这种地方,文束玉在长安曾经跑过几次,深知到了这种地方,派头愈是摆得大,就愈会受到尊敬。于是,他背剪着双手,点点头,轻轻哼了一声,继续向前面的戏台后边走去。

  有资格跑后台的,当然是老客人了,那名杂役益发以为自己没有看错,高兴得点点头,又去忙别的了。

  后台的戏子们显然还在高卧未起,所以,文束玉进去没多大工夫,又背着双手踱了出来。

  走出戏院,文束玉另外逛了几家旧货店,随便买了几件应手需要的东西,不多久,天又黑了,一天时间,就这样在闲荡中度过。

  第二天,徐州北城的城隍庙前忽然出现一名年逾古稀的相士。

  这名相士身穿一袭青布袍,头戴一顶峨冠,额下一绺乌髯,长可垂胸,脸色呈紫酱色,双目奕奕有神。

  城隍庙前这片空地,为本城最热闹的小贩卖市场,现因年关在即,分外繁荣,青袍相士一出现,四周围立即拢来大批闲人。

  这名相土的应用道具很简单,除了两本书,一副文房四宝之外,仅有白布一幅,矮椅两张,一张自坐,另一张似乎是准备顾客上门时坐用的。

  白布上仅有三行字,两边两行是副对联:

  达官贵人不例外,忧喜兼报。

  贩夫走卒无二样,祸福一言。

  中央一行小字则写的是:批命、看相、测字、问卜,酬金一次一律纹银十两。

  闲人们看到中央这行小字,无不愕然相顾,十两纹银足够中等人家一年生计之需,谁要请教,岂非发疯?

  所以,聚观之闲人虽多,上前照顾生意的却是一个没有。

  不过,这位相士显然颇有涵养,虽然没有生意,神态照样自在得很。

  这样一直熬到午牌时分,当闲人们正想转身离去之际,一名家丁模样的中年人忽然挤来前面,下巴一抬,火辣辣地问道:“喂!你这玩意儿灵不灵?”

  青袍相士缓缓抬起眼光,在来人身上打量了几眼,神色非常平静地淡淡回答道:“问题在于你阁下信不信,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咱们谁也没有勉强谁,伙计,你说是吗?”

  那名家人气焰矮了下去了,喃喃道:“天知道……”

  青袍相士忽然接口道:“伙计,银子不是你自己的,你做什么这般为难?”

  那名家丁一呆道“你怎知道?”

  青袍相士微微一笑道:“伙计,你吃什么饭?我吃什么饭?在贵主人而言,区区十两之数,实在不堪一道,朋友难道愿意责主人在家中一直望眼欲穿的等着你不成?”

  那名家人完全折服了,又惊又佩地讷讷说道:“是的,我们员外想知道夫人这一胎……”

  青袍相士手一摆,拦着道:“伙计,放下银子,回去报喜吧,这是命中注定的,谁也更改不了,将来不生男的尽管再来找老夫理论可也!”

  那名家人又惊又喜,迟疑地道:“您怎么连……”

  言下之意似说,你连八字生辰都没有问,凭什么下的断语?

  青袍相士微微笑道:“伙计,用不着怀疑了,开口十两银,贵就贵在这种地方,如果去找那些专排八字的,三十枚大钱也就尽够了!”

  那名家人想想果然言之成理,放下一只纹银,高高兴兴飞奔而去。

  接着,青袍相士也收摊了,有人背后指点道:“有了十两银子,三个月不出来也够啦,一句闲话,银子十两,唉!真想不到世上竟有这等便宜事……”

  另外有人为相士辩护道:“话可不能这么说。”

  原先那人不服道:“该怎么说?”

  另外那人说道:“譬如说,前面来了一个人,你能断出那人是干什么来的吗?你瞧,刚才人家,照面之下……”

  青抱相士摊子虽然收了,但并不如那些闲人所说,是因为已经有了十两银子,准备就此离去,事实上,青袍相士只不过是肚子饿了,想吃点东西,顺便休息一下而已。

  青袍相士大摇大摆地走进城隍庙,在一名火工手中塞了一吊青钱,要那火工代他煮碗面。

  煮碗面,三五文也就够了,那名火工大喜称谢,在煮面之前且为青袍相士在自己居住的耳房中摆好一个座位。火工去了,青袍相士刚刚坐定,耳房外面忽然走来一名英俊潇洒的蓝衣少年书生。

  这名蓝衣书生未征得青袍相士之许可,便一径向房中走了进来。

  青袍相士还以为他是那名火工的友人,所以也未加以盘问,不意蓝衣书生长衣一提,竟在对面坐了下来,青袍相士看样子有点不对,正想开口说什么时,蓝衣书生已经抢在前面开了口。

  他朝青袍相士平视着含笑道:“大相士,分几两银子用用如何?”

  青袍相士一愣,惑然道:“弟台这是……”

  蓝衣书生微微一笑道:“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告诉大相士,您的那一套小弟也行,光棍点到为止,大家都是在外面跑的人,话说得太多反而无趣,怎么样,大相士愿不愿稍稍破费一下?”

  青袍相士一声不响,眼皮则不住的眨动,眼光中充满疑讶之色,他似乎说什么也不相信这么一个年轻俊秀的人物会如此无赖,当下脸色一变,怫然道:“老夫的银子是骗来的?还是抢来的?”

  蓝衣书生摇摇头,平和地笑道:“不必扯那么远,大相士。”

  青袍相土怒容瞪眼道:“不然为什么要分给你?”

  蓝衣书生自顾说下去道:“老实说,那家伙,一望可知,是个下人,他挤到前面来,神色匆匆,见面便问灵不灵,显然存有照顾之诚意,只是不放心而已,这么一名角色竟肯以十两银子的代价问件事,不是人授意还会是什么?”

  青袍相士咳了一声道:“这个……”

  蓝衣书生笑着接下去道:“大相士也许没有注意,因为小弟那时正站在您老身后,所以,小弟对那人观察得可说和您一样清楚。而最后,您说:‘将来不生男的,尽管——’您说的是‘将来’,并没有肯定在‘这一胎’!所以,这一胎生了男的,算您准,不然,您老大可振振有词辩称:‘我说错了么?我是说将来呀!’大相士,请容小弟重复一句——大家都在外面跑的人——您说是吗?”

  青袍相士半晌没有说得出话来,更后,哼了一声,突然沉下脸来,道:“朋友既是行家,何不自立门户?”

  蓝衣书生站起身来,也是脸色一沉道:“大相士最好别后悔!”

  青袍相士更火了,双目一瞪道:“阁下最好快请!”

  蓝衣书生嘿嘿一阵冷笑,拂袖转身而去。蓝衣书生出门,那名火工正好端面进来,青袍相士指着书生背影问道:“知不知道这小子什么来路?”

  火工愣了愣,眨着眼皮反问道:“以前没见过,什么事?”

  青袍相士连忙岔开道:“没有什么……啊啊,面来啦,您煮得好快!”

  午后,青袍相士又在原地照样铺开那幅白布。

  再度打开命摊的青袍相士,神态依然很从容,不过,一双眼光却不时在周遭人丛中扫来扫去,很明显的,他是在找那名向他敲诈未遂的蓝衣书生。可是,说也奇怪,那名蓝衣书生在临离去时语气说得那么狠,这会儿却没有了踪影。青袍相士于纳罕之余,不禁哑然失笑,他心想:虎头蛇尾,果然是个混混儿!

  青袍相士正在出神,前面忽然有人沉声道:“喂,老朋友,我说,银子多少是另外一回事,你老哥这一套究竟有几分准头,咱们能不能事先说说清楚?”

  根据刚才蓝衣书生之分析,来人这种语气,只是不放心而已,凡是这样说话的人,十之八九都有就教诚意。

  青袍相士抬起头来,面前站的是个劲装汉子,年约三旬出头,长方脸,黑黑的皮肤,五官还端正,只是两道浓眉间煞气颇重。

  青袍相士大概是看到又有生意上门的关系,精神一振,连忙答道:“不灵不要钱如何?”

  浓眉汉子头一点,自语般说道:“这倒可以马上兑现……”

  青袍相士目光一闪,接口道:“假如老汉料的不错,朋友是想找回一件失去的东西对吗?”

  劲装汉子微微一怔,眨着眼皮道:“你打哪儿看出来的?”

  青袍相士未及开言,旁边已有人抢着答道:“这不算稀奇,老乡,刚才王员外府上丁管家的来,见面一句话没说,这位大胡士便将那位了管家的身份和来意点得一清二楚……”

  劲装汉子哦了一声,意谓:“真有这回事?”

  青袍相士谦虚道:“哪里,哪里,混吃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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