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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六


  裴淳摇摇头,道:“在下既然决意不说,纵是此身化作飞灰,也不会屈服!”

  札特大喇嘛接口道:“善哉!善哉!裴施主意志坚定,勇毅过人,这是不消说得,但金老师这一门施刑手法,古今罕见,可比炼狱之火,裴施主何不再加考虑,与其熬受不住之后吐露实情,不如现在爽快说出,免得空受一场苦难,这叫做识时务者为俊杰,强施主三思斯言。”

  裴淳毫不迟疑,摇头道:“在下一生只有这一点得到我师赞许,那就是能择善固执,只要认定做法是对的,就毫不后悔地坚持下去。也就是孟子所谓‘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意思。”

  札特合十赞道:“施主有此胸襟见识,洒家甚是佩服,既是如此,洒家也不便多言了。”

  当下退开一旁。要知裴淳所举孟子的话,意思是说“自己认为这件事合乎仁义,虽然有千万人阻挠欲杀,仍然勇往直赴”,这顶仁义的大帽子一压下来,札特只好不再劝说。

  金元山道:“老夫虽不懂得孟子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但想必大有道理,因此,老夫倒要瞧瞧这些道理,能不能抵御得住神火炼魂的痛苦威力?”

  他取出一条细如米粒的银链炼,穿过他双胁,在背后打个结,剩下的一端长达三丈。金元山推裴淳走到一颗高大古树之下,把裴淳吊起,离地寻丈。

  裴淳怀疑地望望那条细长银链,道:“这条链子承载得住我的体重么?”

  金元山道:“这是海底冰银锤炼而成的,莫说一个人的重量,便吊起万斤大石也不妨事!”他说着纵落地上,在他脚下走了一匝,连连扬手,每一扬手就有一些粉末激射中裴淳身躯。

  如此片刻间,裴淳全身上下几乎都沾有这些粉末。金元山取来数段木头,放在他脚下,然后丢了一粒红色弹丸在木头堆中,“轰”的一声,火焰冒起,火舌直冲上两丈之高,裴淳全身都被火焰吞没。

  火舌迅即低落,只剩下三四尺高。札特目力极是锐利,此时已遥见裴淳头面上都冒出汗珠,似是炎热无比。

  底下的火势虽然猛烈,但不闻劈啪之声,再瞧那几段木头,也不过上面少许着火,并非全部燃烧。札特道:“似这等烧法,这几段木头烧上十天八天还未烧完。金老师若肯把此术传世,普天下每日用的煤炭柴木,不知能节省多少出来呢?”

  金元山笑道:“大师这话虽是,但配制这种火弹极是困难,倒不如伐柴挖煤的好。”

  他们在下面悠闲地扯谈,吊在半空中的裴淳,却热得像鱼离水一般张大嘴巴,喘气不已,他觉得自己好像是处身在一个大熔炉之内一般,山风吹拂之下,不但不略感清凉,反而觉得热度更加,好比用炉子生火之时用扇子扇风一般,火势益发旺盛,他便烤得更为燠热。

  蓦地火舌直冒出来,把他全身淹没,这时便不是烤得燠热难耐之感,而是真真切切的被火烧烙着皮肉那种剧痛。不过从四肢露风之处,却瞧得出皮肉全无伤痕,因而才晓得这一门恶刑,为何有“炼魂”之称,敢情是不伤肉体,只教人尝遍“火”的烤炙烧身各种痛苦而已。

  他热得满头大汗,这是从来未有过的现象。自从他内功已有相当火候之后,便寒不觉冷,暑不觉热,极少有流汗之事,当即暗暗运功抵御,却才略为觉得好了一点。

  他原已被札特的金刚密手震伤,真气不甚通畅,若是平日,决计不敢运功用力,只可小心运气调息,将养内伤,目下迫不得已,也顾不了这么多。

  火舌时长时短,长的时候淹没他全身,宛如全身被炽红的炭火烧炙皮肉一般的剧疼攻心,火舌短的时候,则是闷热难当,另有一种苦味。

  过了不久,裴淳已经渐觉这等奇惨奇苦的况味,使得心情暴躁烦急,不时泛起宁可痛快死掉的想法。他虽不晓得这就是意志行将崩溃的征兆,但斗地发觉这种想法,与自己平日为人大不相同,不觉一凛,极力行起佛家止观法门,镇住心中浮妄杂念,一面全力运功御热,于是又略觉改善,似乎又能忍受千般痛苦……

  金元山枯瘦的面上露出森森杀机,低声对札特道:“这厮心志之坚毅,世所罕有,若是别的人,这刻早就高呼号哭,满口求饶了,他若是练有功夫能够抵御,不觉其苦,这也罢了,明明咬牙熬受,居然挺到现在,真是骇人听闻之事!”

  札特颔首道:“不错,他这刻如处轮回之上,虽是瞬息光陰,在他却如历千劫,洒家亦是平生仅见这等倔强坚毅之人!”

  金元山作个手势,表示杀死裴淳,札特沉吟一下,道:“他意志虽是强毅逾世,但武功还是有限,目前尚不能为患,咱们还是依照国舅指示去做的好。”

  他们只谈论了几句话,裴淳却像是挨过了千百年那么长久,而且觉得真气不调,渐有难以运功拒热的趋势,他晓得这是负伤勉强运功的缘故,虽然没有大碍,但一旦驭制不住真气,便无法抗御热毒侵迫。

  他这一惊非同小可,暗念自己也是个有血有肉会哭会笑的人,若是全然无力御热,时间一久,终不免要屈服。这个念头顿时激发起他体能的潜力和智慧,一方面运足全力抗热,一方面寻思自救之法。

  不久已经疲惫之极,浑身无力,不时发出声吟之声。金元山冷笑道:“任你如何强顽,终不免衰颓疲软,屈膝乞命……”札特点点头,心中却暗觉可惜,可惜裴淳这等坚毅好义之人,屈服于恶刑之下,恐怕从此再难振作。

  他们又等了一阵,忽然都奇怪起来,金元山道:“这就奇了,那厮明明已熬受不住,发出声吟之声,怎的现下反而静默无声,瞧来又不似已经死掉!”

  札特道:“不错,他还未死,洒家瞧见他脉搏跳动,他不但停止声吟,连汗也不再沁流,这倒是难以臆测的现象。”

  再过了一会,裴淳略略抬起头,虽是闭上双眼,可是显然不似早先疲惫。札特潜心推究其中之故,动也不动。他身量甚是高大,远远望去,极具庄严气象。

  金元山取出一枚火弹,丢在火堆之中,只见那堆柴火,顿时变为炽白色,火舌像刀剑一般劲急上冒,虽是只有六七尺高,可是那阵炙热之感,远远传到三丈外的札特身上,犹自感到燠热难当。可见得这一阵火势,热度何等强猛。

  裴淳恰当火势上腾之点,其热可知,但他全身衣服毛发,都没有丝毫烧焦现象,反倒是他上面大半左右的树干,瞬息之间便现出许多裂纹。

  转眼间那一节树干完全烤焦,幼细的银链宛如快刀般从当中勒断,裴淳身躯迅急的向火堆坠下。一大截树干连枝带叶飞坠下来,声势惊人。

  裴淳向那堆炽热的火堆急坠下去,不禁大吃一惊,暗想这番我命休矣。眨眼间己落在火堆中,登时嗅闻到毛发烧焦的气味,然而此外别无所苦,也不觉得有火燃烧,跳起身一瞧,地上哪里还有火堆,只有一摊白灰,身上也沾满了灰烬。

  他怔了一怔,道:“奇了,火呢?”

  金元山道:“老夫的‘催燃弹’极是霸道,那一堆木头眨眼间就变成一堆白灰,与通常木头燃烧后尚有炭火的情形不同,你若是早了一刹那掉下来,登时化为飞灰……”

  裴淳这才知道,他的催燃弹能够发出如此高热,敢情是把火力发挥到极限,所以木堆转眼便化作飞灰。他佩服地道:“金老师的火器天下罕见,在下万分佩服!”

  金元山恼道:“你佩服有个屁用,哼!老夫若是要烧死你,一出手包管五丈以内满地皆是烈火,你本领再大也难逃一死!”

  裴淳牢牢记住他这话,札特接口道:“裴施主要何种条件,才肯说出步、马两位的下落?

  你若不说,他们可有性命之险?”

  裴淳道:“当然有啦,不过若不是你们生事,我早就去营救他们了!”

  札特哦了一声,道:“原来你也是逃出来的,有劳施主暂候片刻,洒家要跟金老师略作商议。”他和金元山走开一边,低声密语。

  裴淳想起刚才的经过,一方面感到惊心,一方面又暗暗兴奋。原来他正当无法支持之时,突然间触忆起早先在黑暗地狱内,被奇寒酷冷侵袭的经历,这刻他已经是面临崩溃之时,实是无计可施,姑且使用御寒之时的运功心法,真气流转一周,顿时觉得好过得多。

  他万万料不到这一种内功心法,既能御寒,又能御热,连忙潜心施展,越来越觉真气精纯浑厚,身上热气全消,体力也渐渐恢复。

  除此之外,内伤也好像痊愈了大半,他暗想若不是金元山向他施用“神火炼魂”之刑,决不会知道这一门内功心法,这等神奇奥妙。于是想起俗语说:“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这句话果是大有至理。

  札特大喇嘛独自走过来,面上神情十分严肃,道:“裴施主,现下有生死两途,任你自择!”

  裴淳凛然道:“大喇嘛不必说了,古人说:义死不避斧钺之罪,义穷不受轩冕之服。无义而生,不仁而富,不如烹……”

  金元山瞠目道:“札特大师,这小子拚命掉书袋,说的什么!”

  裴淳已接着道:“因是之故,大师若是要在下行不义之事,俾得苟活人间,在下决计舍生而就死!”

  札特微微一笑,转头详细地解释给金元山听。金元山虽是残酷无情之人,但这等道理仍然使他十分膺服,不禁翘起大姆指,连说“要得”。

  札特大喇嘛摇头道:“越是假仁假义之人,就越是讲得好听,所谓口不应心,为之奈何?”

  裴淳道:“大师若是不信在下,也是没有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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