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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一


  霍小玉含笑三度击钵,李益继续吟道:“嫁与棹船郎,空船将影宿。不道君心不如石,那教妾貌常如玉。”

  七击未终,句已收成,霍小玉低吟了一遍叹道:“诗是不错,只是立意该打,我还没老,你已经心存他意了!”

  李益笑着道:“这点太冤枉我了,你限的范围是即兴,我自然将景入诗,你我同在一船,从来也没有叫你空船将影宿过,这当然不是说你我的。”

  霍小玉道:“那你说的是谁?”

  李益道:“是船老大,刚才看见两只船的船老大都悄悄地下了船,出去找乐子去了,只有两家的船娘挤在后面的船舱里。因此才有此叹!”

  霍小玉回头看看,果然后面的船上只有两个船婆子对着灯在做着针线,不禁问道:“那两个船老大上那儿去了?”

  李益笑笑道:“也许是上岸喝酒去了。”

  “这船上的酒菜都很丰盛,他们干吗要上岸去喝?”

  李益道:“船上酒菜虽具,却少侑酒的人,看我们吃喝得这么开心,他们自然熬不住也想找点乐子。”

  霍小玉哼了一声道:“这些男人简直该打!”

  李益哈哈大笑道:“小玉!这话不公平,升斗小民,同样也有追求声色的权利的。”

  霍小玉道:“他们不该丢下妻子。偷偷找乐子去!”

  李益笑道:“假如成了家的男人都该在家里陪老婆,长安市上的莺莺燕燕早就饿死了,平康里巷中的妓客,十之八九都是有家室的人。”

  霍小玉想想也笑了,世风如此,自己这番醋吃得实在没来由。

  于是她忙道:“十郎,刚才只赋了一章短诗,别说你没尽兴,连我听了都不过瘾,趁着这余舆尚在,你再赋一首新章好吗?”

  李益笑笑道:“可以,我自己也觉得诗才未竭,满肚子的佳句,根本就还没发挥呢,这次又要我吟什么?”

  霍小玉游目四顾,只见下一处浅滩,放着十几头马匹,大概是刚骑来的。一个小孩子正在河边洗刷,乃笑笑道:“这次以饮马为题,要雄壮一点的。”

  李益看了略作构思,起句已得,脱口吟道:“百马饮一泉,一马争上游!”

  霍小玉摇摇头道:“平平而已。”

  李益道:“好诗不能字字珠玑,但得一二佳句,才见得气势磅礴,所以诗重后劲,如李白的五绝乡思一首,起句‘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两句,叙事平平,毫无住处,但后面缀上了‘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乃觉得浑朴自然--”霍小玉笑道:“怎么说都是你有理,但看你后面的佳句吧,看你能堆出什么来?”

  李益道:“给你一打岔,我连起头的都两句忘了。”

  浣纱道:“百马饮一泉,一马争上游!”

  李益笑着点点头,接着吟道:“一马喷成泥,百马饮浊流。上有沧浪客,对之独叹息。自顾缨上尘,徘徊终日夕,为问泉上翁,何时见沙石?”

  长吟才罢,远处有人鼓掌道:“好诗!好诗。上有沧浪客,对之独叹息,自显缨上尘,徘徊终日夕!当是取典于论语中: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然末句‘为问泉上翁,何时见沙石?’则又隐点出不见河清,难俟人寿之慨,足见才情!”

  三人闻声惊顾,却见一个伟丈夫,腰佩长剑,慢慢地走到船边,拱手道:“在下黄衫客,京都游侠儿,闲游经此,顷闻朗吟,深佩高才,不敢冒昧,请客一晤。”

  李益在长安时,也听过黄衫客的名字,知道此人,不仅精击技,且精于诗,自号黄衫客,以此为名,是个风尘奇士,连忙起立肃衣为礼道:“久仰盛名,敬请赐莅。”

  黄衫客从跳板上走过来,笑着道:“别客气,初闻促促之作,在下以为是风流文士闺阁之吟,已打算走了,复闲饮马之歌,还以为阁下是位久经沧海的征客,不意吾兄竟是位翩翩佳公子,而有如此感怀,足见才华之深”冒昧打扰,请恕失礼。”

  他丝毫没有一点文人拘泥之态,痛痛快快地坐了下来。霍小玉好奇地打量看这位不速之客,见他也不过三十上下年纪,目光炯炯,英气迫人,然而他坐下来的姿态,却又十分自然优雅,没有一点粗犷的流气。

  浣纱忙取了一副杯箸放在他面前,霍小玉笑道;“浣纱,这位先生恐怕不耐细饮,你还是换口大爵来吧!”

  黄衫客笑道:“夫人不愧知我。”

  浣纱却为难地说:“小姐,船上没有大爵。”

  霍小玉道:“那就取大碗来,先生是豪士,不会计较器皿的粗细,而且拿三口来。”

  李益也很兴奋地道:“对!拿三口大碗来,把这火炉也撤了。搬一坛酒来,我们好好地喝上几碗。”

  黄衫客道:“在下是豪饮惯了,主人却不必勉强。”

  霍小玉笑道:“妾身虽然量浅,但几碗还是能奉陪的!”

  黄衫客大笑道:“难得!难得!佳人已难得。能酒的佳人更难得,能酒而又好客不俗的佳人则难上加难矣,在下为此要浮三大白。”

  浣纱取了三口大碗过来。搬过一坛酒,黄衫客抢了酒坛,连倒了三大碗,一口一碗喝了下去。

  接着才为李益与霍小玉斟满了酒笑道:“那三大白是对夫人表示敬意,现在则是敬主人。”

  李益与霍小玉也乾了-大碗,李益依然谈笑自若,霍小玉已有点酒意道:“先生!对不起,以后我可不能奉陪了。”

  黄衫客笑道:“当然!喝酒本是快事,不尽兴不痛快,过量也没意思,各凭己量,尽与而止,才能得酒中之趣,夫人尽管随意好了。”

  转向李益道:“来得冒昧,尚未请教?”

  李益笑笑道:“山西姑臧李益。”

  黄衫客大笑道:“我说这荒镇野地,何来雅士,原来是名满长安的李十郎,阁下高魁得意,怎么会有兴趣到江南来呢?”

  李益笑道:“一第何足为齿,青云路高,尚须黄白为梯,今秋吏选未得门路,所以乐得多逍遥一年。”

  黄衫客一怔道:“阁下才高八斗,又是清华世家,更是正科及第,难道还谋不得一职?”

  李益道:“求一官不难,难在未能如人意,所以宁可等一年,明秋再想办法。”

  黄衫客笑笑道:“这也对,以十郎高才,应该找个能一抒怀抱的机会去发展,将就求得一职反倒埋没了。”

  李益微笑道:“既然走了这条路,自然只好找一条宽一点的,抒展怀抱的话谈不上的,因为一第进士,只是仕途入门而已,还没有到从心所欲的地位,上面层层节制,只有听命的份,没有说话的余地。”

  黄衫客笑道:“吾兄倒是坦率得很。”

  李益微笑道:“兄弟一向实事求是,该怎么说就怎么说,如果我现在就搬出天下为己任的大话,兄台也不会相信,倒不如实说了。”

  黄衫客笑着又浮了一大白道:“在下一向不喜与文人交游,就因为他们虚伪的多,像吾兄这样的文人倒是很难得,这个朋友值得一交,吾兄对明年的吏选有何安排?”

  李益道:“也无所谓安排,兄台游侠长安,情形也不隔阂,无非是人情打点而已。”

  黄衫客道:“在下问的就是这个,姑臧李家游宦长安的虽然不少,据我所如,都是各管各的,人情凉薄,府上也是出了名的,可能帮不了什么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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