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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〇


  李益愤然道:“去接取我母亲来京的人已经上路,我另外附了封私函,也说了你怀孕的事,现在叫我怎么交代?”

  三个女的都怔住了,最后还是霍小玉道:“十郎!我的身子实在太弱,不能生孩子的。”

  李益叹道:“小玉,我知道,我说过了,我不会要你为我拼掉性命的,只要再等几天,等我母亲来了,让他见到了你。知道你确已怀孕,我母亲一定会把你当个宝,绝对不肯让你离开我的。等我们一起到了任上,再发生什么变故都没有关系了,现在你叫我怎么说?”

  霍小玉道:“有什么办法,实话实说罢了,不要怪人,一切都是命!”

  李益黯然道:“小玉,我不会怪人,但我的确很伤心,别人不了解我,你为什么也不了解我,别人无知,你怎么也是那样无知,胡闹!”

  霍小玉只是垂泪无言,鲍十一娘实在待不下去了,上前道:“小玉,对不起,都是我不好,你安心养病吧,过两我再来看你。”

  霍小玉终于抬起头来道:“鲍姨,谢谢你,我的病没关系,你家里事情忙,也丢不开………”

  她还说得含蓄,浣纱却忍不住了道:“鲍姨,上次我听了你的话。浪费了许多钱不说,还弄了个鬼大夫,把小姐的病越养越深,这次我是始终反对的,你又强自作主,搅出这些事来,虽然你是一片好心,但是我实在无法感激你,你要是真为小姐好,就不要再来打扰她了。”

  霍小玉道:“浣纱,不许这样说!”

  浣纱道:“小姐,我说的是实话,受过上次的教训后,我已经懂了许多,我们主婢俩己经把终身托付给爷,好坏生死都是我们的命,用不看别人瞎操心,当您决定堕掉孩子时,我就一再反对,说爷不会是那样的人,您平时是多聪明的一个人,怎么会鬼迷心窍……”

  鲍十一娘有辩,也无法辩,只是无言退后,悄悄地出去,没有人送她。也没有人留她,在她走出大门时,是秋鸿来关的门,摆下了一句话:“难怪爷爷说大户人家不准三姑六婆上门,的确有道理,她们做不出一件好事!”

  显然那祖孙二人也听见屋里的谈话,知道了发生的事,鲍十一娘显然很落寞,她知道自己在这个家里已经成了不欢迎的人了!

  这边,李益正在屋里把最近几天发生的事源源本本地说了,听见他在这几天内经历的一切,有时使两个女子为他焦心地捏着一把汗,有时却又为他欢欣。

  在李益而言,这结果是值得骄傲的,可是在家里所发生的事情却使他沮丧。浣纱道:“那个姓杜姓尤的真不是东西,昨天他们还到家里来找爷呢。”

  “怎么?他们来过,什么时候?”

  “快中午的时候,磨菇了半天,一定要见爷,最后知道爷不在家,才怏怏地走了。”

  李益道:“那一定是他们去高家之前,我知道他们一定会倒霉的,我所以才不回家,也是为着避他们……”

  浣纱道:“爷!你的那位姨丈卢老爷也是,怎么会帮着他们来对付自己人呢?”

  李益一叹道:“那也难怪,于老儿一死,大家都慌了手脚,且别说他们了,连我自己也是想一走了之,要不是小玉提醒了我,我可不也走了?”

  浣纱道:“可不是,爷如若一走,岂不正好便宜了那些人,由得他们怎么栽诬爷了!”

  李益道:“那倒不见得,就算我自己不说话,还有高晖呢,逼于老儿上辞呈是借重他的力量,他手中也握有确切的证据,而且他对于老儿害死他父亲的事,一直耿耿于怀,决心把它翻出来的,因此杜子明他们虽然把责任推在我头上,高晖也会为我申辩的。”

  浣纱道:“只是事情不会那么圆满,而且爷也没有现在这么风光了,因为爷这一走,让人家看来爷也不过如此,爷!您在很多事情上都很精,但是真到紧要关头还不如小姐来得冷静。”

  李益握着霍小玉瘦弱的手,无限怜惜地道:“是的!小玉,还是你沉得住气。”

  霍小玉苦笑一声道:“我也不是沉得住气,只是想得开一点,该来的迟早总要来的,躲绝不是办法,躲得了一时,躲不过一世,你既是把前途功名看得很重的人,出了事就绝不能躲,于善谦又不是你拿刀杀死的,只要扣准了这一点,任何人都无法把他的死硬压在你的头上,就直承气死他又何妨,大唐令,气死人也并不犯罪的!”

  李益道:“是的,我当时没想到,浣纱说得不错,在某些地方,我的镇定力是不如你。”

  霍小玉惨然道:“世事如棋,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不切于胜负,自然就冷静得多了。”

  李益一愕道:“你难道一点都不关心我?”

  霍小玉苦笑道:“说句良心话,我是不太关心,因为那些都是你将来的事,与我都没有份。”

  “小玉,你怎么这么说呢?”

  霍小玉惨然一叹道:“十郎,我生于七巧日,命中恰好犯了七没,所以算命的早为我排定了命,说我最大的一劫在二十一岁,我本来不信的,但到了后来,有许多事不由我不信,七岁那年出天花,一场病几乎要了我的命,十四岁那年丧父,由此转入舛途,十七岁父丧期满,开始受到大母的排挤,好不容易遇到了你,排除了一切艰难,我以为可以步入坦途了,谁知却惹了这身病,你记得吗?病发之日,正好是十月十七,缠绵病榻上,足足是七七四十九天,我的一生中,灾难每生于七,无论是明七暗七,都直接间接地要发生点事,因此我相信我逃不过二十一岁这个关,今年我已经十九了,还有两年,这是我生命中最后的两年,我只希望能……”她的声音很冷静,很平淡。但听的人却受不了,浣纱掩着脸,赶紧跑出门去。怕她的哭声会加深霍小玉的伤感。

  但是李益却不能离开,他忍住了悲戚,抱住了霍小玉瘦弱的身子,哽咽地道:“小玉!小玉,傻孩子,千万则这么想,我们还有一辈子的日子要过呢!”

  霍小玉的手也瘦得可怜,但是她的手指却非常有力,握住了李益的手,握得那么紧,紧得李益吃惊:“十郎,你要答应别离开我,不管你娶亲也好,干什么也好,不要把我丢开,我只有两年不到的日子了,我自己知道的,我绝不会活过二十一岁去的。”

  “胡说,小玉!你会活得更久的……”

  “但是我却不奢望,当我准备择人而事,自己订下那些荒唐的条件,就是准备我的生命终止于二十一岁之前,神前定誓,佛前许愿,我都是这样说的,后来遇到了你,我感到好幸福,好快乐,因而生出了奢望,想跟你多相处一些日子,灾祸就降临了,这正是上苍责罚我的贪心,人可欺,神佛不可欺,所以我决定了,十郎,我求求你,别让我失望。我只要求你再给我两年的日子!”

  她的神情是那么的可怖,声音中具有着一种说不出的震慑力量,使得李益有点骇怕了,只得顺着她的口气道:“小玉,我答应你,我一直没有想到要跟你分开,我不是在为你而尽最大的努力吗?”

  霍小玉放开了他的手,躺在床上喘息看:“十郎,到了二十一岁后,就算我不死,我也不会跟你在一起了,我到山上去陪伴我娘丢,这是我早就下定的决心。”

  李益叹了口气:“小玉,你还是信不过我。”

  霍小玉摇摇头:“不是的。我怎么会信不过你呢?我们的事早已传遍了长安,几乎无人不知了,就是你想抛弃我也是不可能的,那会使你遭受到众人的批评与不齿,你是个很爱惜名誉的人,也不会做这种笨事的,鲍姨的见识太浅了,老是怕你会对不起我,看不透这一点才瞎操心。”

  她一下子又变得很冷静,居然是平心静气地分析厉害,这种反常使得李益震惊了,变得有点不知所从了,然后道:“那你为什么要听她的话?”

  “你是说堕掉孩子这件事?虽然是她的建议,却是我自己决定,你也知道,我虽然年纪比她轻,但是我懂得的事情比她多,绝不会受她摆布的。”

  “你自己为什么要作那样的决定呢?”

  霍小玉叹了口气:“为你,我已问过李升了,也知道你有信回家,接你母亲来长安议婚,更知道你把我怀孕的事告诉了老夫人,鲍姨来告诉我说你定了亲,我就找李升来问过,他都告诉我了。”

  “你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要那么做呢?”

  “十郎,你知道我的身子状况,孩子是留不住的,尤其是那天被你踢了一下后,当时虽没觉得如何,你走后,我就开始流血,大夫说安安胎可能有希望,只是医者之心,实际上希望极其渺茫……”

  “但是你也不该自己把他给堕下来呀!”

  “再拖也不过是过把月……”

  李益道:“个把月就够了,那时我母亲已经来到了长安,她老人家绝不会让你未过门就生下了孩子,一定会坚拒姨丈一年后再接你过门的条件。”

  霍小玉道:“我就是不让这件事发生,如果见过老夫人后,我还是留不住孩子,老夫人一定会问过究竟,李升说过了,老夫人很严格,况且掉下来的是个男胎,如果老夫人在边,一定会怪你的。”

  李益握住了她手道:“就让母亲责怪我两句好了,那也不算什么,你何苦如此呢?”

  霍小玉平静地道:“但是我不想发生这种事,反正我在你身边不久,何必又增加一点遗憾呢?而且我知道卢家的婚事对你很重要,当朝中书,又是独女,对你的将来影响至钜,我有身孕的事,对你结成这门亲事的影响很大,你姨丈是个要面子的人,如果一个拉不下脸,双方斗僵了反而不好。”

  “笑话,我并不在乎,我李益又岂是仰人成事的人!”

  霍小玉笑了一笑。道:“十郎,我们之间的了解难道还不够深?你又何必在我面前硬逞意气呢!再说在长安光凭一个人是很难闯出局面来的,这情形我很清楚,说句不怕你生气的话,你并不是那种志行高洁的隐士,立志富贵并不是坏事,也无须假作清高。”

  李益很惭愧地低下头,他在霍小玉的透视下,感到自己无所遁形,这是个真正了解他的人。

  望着她清瘦憔悴的脸庞,李益有着椎心的歉疚。

  霍小玉平静地道:“事情完全是我自己决定的,但是我故作沉吟迟疑,让鲍姨来替我作主,这也是为了你好,你已经开始有了辉煌的前途,就应该跟她断绝了,否则对你没有什么好处。她不是个坏人,但是为利之心太切,为了她的儿子,她做的一切近乎可怕,如果将来对你要求太多,会使你很为难的,所以正好借着这个理由,让她自己离开算了,以后她大概再也不好意思来找你了。”

  望着这个小女人,李益几乎难以相信,从来没有机心的霍小玉,原来城府也很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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